淚盡太虛心意冷,愁添紅樓夢魂羞--淺析《紅樓夢》的創意與立場
開談不說紅樓夢,
讀盡詩書亦枉然。
詩書百年能讀盡,
紅樓一夢終不還。
對於芹溪先生的一部百年巨著《紅樓夢》,世俗者多以愛情悲劇謂之,至於文墨騷客、紅學大家,乃有「三事」,而後「四說」。三事者,宮闈事、性德事與家務事;四說者,蔡元培的政治說,鄧狂言的種族說,景梅九的國運說和季新的撻伐說。各「事」各「說」無不有理有據,無須虎虎,而自生風。縱觀百年紅學,京城夢斷,長安霧隔,正是那「滴不盡的相思血淚拋紅豆」和「忘不了的新愁與舊愁」。
《紅樓夢》的立場問題,也許就跟它自身的出處問題一樣,永遠都是一個難解的謎。而我們,也只好藉著可憐而又可笑的猜笨謎的方法去閱讀和品味它的內在與深涵了。讀《紅》的過程,其實也就是一個思《紅》的過程,悼《紅》的過程,憶《紅》的過程和敘《紅》的過程。想曹翁「滿徑蓬蒿華不實,舉家食粥酒常賒」,文悲青山,淚灑絮酒,斷不是宮闈、性德、家務瑣事那麼簡單,更不是所謂愛情悲劇的小女兒情懷。很明顯,「三事」是很難站住腳的。回看「四說」,又覺各執一詞,各是一說,更多地體現了論述者的用心,而不是《紅樓夢》的立場。
在這一點上,我比較認同北大李零先生的觀點。《紅樓夢》的實質,其實是一部陰盛陽衰的敗家史,是「傷心事」和「感懷說」。賈府的由盛而衰,實際上是賈府男丁的由盛而衰。從賈家幾代人的取名,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在代化、代善一輩,「代」字從「戈」,尚且英武挺拔;及至敷、敬、赦、政,易「戈」從「文」,就已經少了幾許陽剛;到珍、珠、璉、玉,則不過揮金弄玉紈褲浮誇之流耳;等到了蓉、薔、芸、芹,便成了名副其實的草包,一個個比女人還要女人。文學看透了就是現實,作為一代文學大家,曹雪芹通過對「夢」的傷心與感懷,完成了他對現實的傷心與感懷。正因為這個緣故,才使得脂硯齋、畸笏叟讀《紅樓夢》之時,動輒「失聲大哭」、「血淚盈腮」。
正如賈志清說的,我們在研究《紅樓夢》的時候,往往陷入粗鄙熱情的泥沼裡而不能解脫自己,把一些本來十分簡單明瞭的東西人為地複雜化了。當然,更多的是因為我們對《紅樓夢》存在了太多的尊敬與崇拜,而使得我們不能以一顆平常而又理智的心去對它進行最起碼的瞭解與認識。其實,在《紅樓夢》的第一回裡,作者已經給了我們很多的解析與暗示。「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食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至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等等,都表明了同一個立場,那就是對男子不肖到不若閨閣之人的喟歎。
說到這裡,讓我們好好瞧瞧《紅樓夢》中所描述的男性都是些什麼德行。要麼「酷愛男風」,要麼「偏好名伶」,要麼「偷雞摸狗」,要麼「勾嫂扒灰」,骯髒得不成樣子。百二十回的《紅樓夢》,能看到這幫老少爺們幹過什麼人事?沒有,甚至連一件也沒。看到的只是「不因為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的想入非非與「戀風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頑童鬧書房」的吃醋爭風,「蔣玉菡情贈茜羅帕」的同性相戀與「呆霸王調情遭苦打」的死性不改,「杏子陰假鳳泣虛凰」的性別淆亂與「探驚風賈環重結怨」的無能不肖。總之,男人都不像了男人。
「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相反地,「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大觀園中的女子卻是「歷歷有人」。像刁蠻能幹的鳳姐,老練慧重的寶釵和風流婀娜的黛玉自不必說,單那一班子下人丫頭就已經足夠讓賈家兒郎自愧地頭撞南牆了。金釧跳井,鴛鴦抗婚,晴雯撕扇,司棋自殺無一不表現了比男兒還有的骨氣。如果說司棋的自殺只是一種愚忠的話,那麼尤二姐的自殺就具有了更多的現實意義,那就是把自己毀滅給男人看,讓那些男子更加顯得一錢不值。寶玉作為一個自始至終以女人為中心的男性形象,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女人一個個地被毀滅。自此,作者只好側面地通過黛玉筆下的女豪傑「紅拂」和寶玉詩中的「劍仙」林四娘來實現女性的自立與自救。
清人姜祺說的好,「出夢迷離入夢明」,要真正地讀清讀懂《紅樓夢》,就要把自己和書中的人物融合和統一起來。作者的創意與立場,或多或少地已經通過男一號寶玉的語言和行動有了揭示,寶玉同一干女人情感生活的明媚與蕭瑟和這個家族的興旺與衰落是分不開的。這種無法避免、無法分離的悲性因果,在某些程度上已經成了賈氏家族發展的一種趨勢。「月滿虧」,「水滿溢」,「登高跌重」,「樂極生悲」,「樹倒猢猻散」是必然的結局。
但可悲的還不是這種結局,而是引起這種結局的動因。「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大觀園的抄檢本來就已經成為賈門衰敗的前兆,而皇妃元春的薨逝則更成為賈家失勢的必然,到後來連頑笑著就有殺伐決斷的鳳辣子也病倒了,便使得賈家這頭拔根汗毛都比窮人家的腰粗的駱駝終於不可再支而轟然倒塌了。到這裡,曹雪芹才真正完成了對紅樓殘夢瞬息間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的辛酸了結。
細思絳珠二字,本就血淚,是幻來亦真,真來亦幻,亦真亦幻的情節凝聚。空空、無為,則更多的是作者對現實的一種逃遁。心可得逃而身不得逃,以至雪芹曹翁「說到心酸處,荒唐愈可悲」,淚盡太虛,愁添紅樓,令我輩情迷性惘而不知其返,不知道是人入了夢,還是夢進了現實。區區在下妄不知狂,撰文以記之,以有斯篇。正所謂:千古辛酸一場夢,世間荒唐醒時休。晚生後輩不知狂,片語只言語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