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研究與探佚的規則
一)玉可碎,不失其白
《紅樓夢》的讀者對後四十回中的妙玉被強盜劫走心裡一般是頗不舒服的 ,但是一直無可奈何,由於第五回判詞的存在,翻案十分困難。胡適在《紅樓夢考證》一書中妙玉的被劫一章也表示肯定,認為這是保持了《紅樓夢》全書悲劇結局的重要一筆。
從我十五歲第一次讀《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82版第二版)時,我就覺得妙玉是第二個林黛玉,或曰「佛門中的林黛玉」。林黛玉被袁枚誤記成「女校書(妓女)」一事,考證派紅學家取笑了他八十餘年。為什麼妙玉被強盜姦殺卻落得一片喝彩聲?從妙玉的判詞看,曹雪芹對這個藝術形象非常讚賞,會不會對她也用這般的「刀斧之筆」?前八十回幾乎是平面人物的賈巧姐被她的「狠舅奸兄」賣到妓院,尚有劉姥姥的仗義之舉。1959年,南京的毛國瑤先生發現了靖藏本,雖然又迷失了,但毛先生抄錄下一百五十餘條脂評,其中關於妙玉的結局的脂評很混亂,毛先生過錄的原文如下:
妙玉偏辟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勸懲不哀哉屈從紅顏固能不枯骨□□□。
周汝昌先生仔細校勘後,校讀為:
妙玉偏僻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各示勸懲,紅顏固【不】能不【從】枯骨,豈不哀哉?(1973年第二期《文物》)。
得到了紅學界的公認,後遂無問津者。十年前,我從《紅樓夢學刊》上初次見到這條脂評,著實歡喜一陣,但靜靜一想,又不滿意,它仍然破壞了妙玉留給我的冰清玉潔的形象。這與後人書中的薛寶釵改嫁做了賈雨村的姨太太有何分別?去年,我讀了周先生的書《紅樓奪目紅》,知道周汝昌先生對妙玉這個藝術形象有偏愛,如此校讀,恐「誠私心痛之」。他現在已經痛加攻擊靖本作偽,但仍然採信「紅顏屈從枯骨」(《紅樓奪目紅》P88,《紅樓真夢》P137)。這條批語猶如放出瓶子的魔鬼,由不得他掌控了。後人已經據此在續書中把妙玉又寫成了「妓女」、強盜的「壓寨夫人」、被糟老頭玩弄的女人,苟活於世,不一而足。周汝昌先生在宣佈退出紅學界後,憤而攻擊紅學家們「多事」(《紅樓奪目紅》P268)我對妙玉如此不堪的結局一直更是持強烈的否定態度,但無能為力。直到一個月前,我仔細閱讀了蔡義江教授的名著《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追蹤石頭》,受到了新的啟發,終於找到了有力證據,把這個魔鬼重新裝進瓶子,還妙玉一個清白。
甄士隱的《好了歌注》中有一句「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霄紅燈帳底臥鴛鴦。」,邊上各有一條夾評「寶釵、湘雲一干人」,「晴雯,黛玉一干人」。蔡著甚至談到了甲戌本上晴雯和林黛玉的批語抄錯了位置(《追蹤石頭》P88),但是對「一干人」沒有作出進一步的闡述。我覺得這兩句話的關係是既承又轉。「脂正濃、粉正香」應該是指大觀園女兒們薄施脂粉,淡掃蛾眉的妙齡,林黛玉感慨歲月匆匆、紅顏易老的詩詞很多,妙玉的判曲中有「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寶釵、湘雲、晴雯、黛玉都是金陵十二釵正、副、又副冊中的人,那麼這兩處「一干人」中應該是薄命司的人。寶釵、湘雲是守寡的人,前「一干人」還可再加上一個李紈。晴雯、黛玉和寶玉都是有情愛關係的人,那麼還有誰屬於後「一干人」?金釧和妙玉,金釧雖然沒有明確提到,但一般研究者認為應該在又副冊中。如果有人要把秦可卿算上,我也沒法反對。我猜想由於她二人在書中出場較少,脂評只寫了這兩個人以作代表。金釧、晴雯在前八十回都死了,並且晴雯被火化了,沒留下「枯骨」,這裡枯骨可以確解為死亡,林黛玉在佚稿中也必定是香消玉隕的。這樣就和迷失的靖藏本上第四十一回的畸笏叟的評語相契合,那就是妙玉最終變成了「枯骨」,而非「屈從枯骨」。
按照西方哲學流派證偽主義的觀點,科學理論不能被證明正確,再多的證據也不行,但只要一個證據就能證明它錯.紅樓夢研究不可能搞得那種程度,但要求不使用孤證來證明一個結論成立的觀點是正確的。光有這條夾評還不能立此一說,第五回妙玉判詞中的「污泥」,「泥淖」必須重新解釋。「欲潔何曾潔」、「風塵骯髒違心願」兩句人民文學出版社82版《紅樓夢》已有詳細註釋,不再多言,我認為屬於「外證」。我將提供一些「內證」。晴雯的判詞圖冊上是「滿紙烏雲濁霧」和「身為下賤……多情公子空牽念」,「下賤」一詞也只是指她出身貧寒,又是賈府一個女奴,並非品行下賤或從事色情業這個公認的下賤行業,不含惡意。在《好了歌注》中有「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一句,邊上無批語,蔡著認為由此頁的眉批可知少了賈巧姐的夾批語,由此我可以推定妙玉也結局不是「淪落風塵」,怎麼能有兩個正釵批語漏抄了或沒有批語,不太可能。以上兩點可以推定「風塵骯髒」一詞也應該無惡意,排除掉「妓女的齷齪不潔生活」的這個解。林黛玉的《葬花詞》有一句「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似污淖陷渠溝」,這句詩與妙玉的判詞「可歎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有何異同?對了,「烏雲濁霧」、「污泥」、「濁水」表達的是同一種象徵意義,它指的是黑暗、污濁的社會現實。《葬花詞》帶有讖語性質。曹雪芹在展示林黛玉的未來時沒有用「濁水」來隱指「「妓女」、強盜的「壓寨夫人」,那麼對「二號林黛玉」呢?就會用「污泥」來表達那些不堪的字眼?
當確定妙玉「枯骨」後,我又可以得到兩個推論。 其一、在南宋以後中國封建社會,一個失節的女子是不能稱為「無瑕白玉」的,最富有同情心的稱謂是「白璧微瑕」或「並非完璧」。以曹雪芹行文之縝密,很難相信他會在此疏忽。其二、妙玉的判曲的曲牌名為《世難容》,蔡著對薛寶釵的判曲《終身誤》、賈寶玉思念林黛玉的《枉凝眉》都作了深入地研究,偏偏對妙玉的《世難容》不發一言。既然世難容,比較可能的結局就是離開這個世界。這樣就是「世不容」,但「世不容」做曲牌名顯然太直露,不妥。以上兩個推論不能直接作為獨立的證據使用,只能進一步佐證這個觀點。
至此,算上書中註釋,共有三個證據,可以斷定靖藏本批語的原意是「紅顏枯骨」而非「紅顏屈從枯骨」。
根據脂評,我們可以知道襲人出嫁先於寶玉出家,這是寶玉愛護女兒一種表現,可以推斷同時他也會勸說和他有著未言明情愫的妙玉返回蘇州,因為賈府的災難快來了。妙玉返蘇州途中,得知與她的家族交惡的人仍在蘇州,也就是邢岫煙口中的「聞得她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第六十三回)。滯留於瓜洲某個尼姑庵,例如饅頭庵水月庵之類並非佛門靜地的場所,與俗不合,被支使去街頭勸懲,可能因為生病(書中她自小多病,入空門後痊癒,這個「病」具有雙重含義,不能簡單地只看作生理疾病,而應該看作和林黛玉一樣是與情愛相關的病,見了寶玉後,身伴青燈,心向紅塵,黛玉死後,她和賈寶玉相愛一陣無果,又「病」了。),貧病交加,衣食不周,心中有憾,眼前無路,情系遠方,一個清淨潔白的女兒病歿於此,並沒有屈從枯骨,清白而去。妙玉之死和林黛玉的死構成一種對稱。 我把它重新校讀為「妙玉偏辟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勸懲,不哀哉?固屈從【之】紅顏能不【成】枯骨?」。如有謬誤,請大方之家不吝指正。
當然,有人否認靖藏本的存在,理由我也看過。我的上述分析可以不依靠靖藏本的批語獨立存在,只不過不能得出妙玉死在瓜洲的結論,只能知道她清白地死去。我在看電視記錄片《夏商周斷代史工程》的記錄片時,上海博物館館長對香港市場上一批刻有文字的春秋時晉侯墓的編鐘的真偽講了一段話,大意是,刻上幾個字的贗品編鐘是有的,有誰敢把一篇很長的文章刻在一批編鐘上?還同時拿到市場來賣!事實是館長對的。從紅學史看,有人可以偽托一兩首曹雪芹的詩,但誰敢偽托一本《曹雪芹詩集》?一百五十條批語不是小數字,在那個饑荒的年代,毛先生坐在家裡想這麼多批語出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蔡著《紅樓夢詩詞曲賦賞鑒》(2001版,中華書局出版社)對襲人和妙玉判詞判曲中的「無緣」作了對比,以幽默的口吻寫道,襲人和賈寶玉有魚水之歡,尚稱「誰知公子無緣」,那麼他和妙玉要到何種程度才會感慨「王孫公子歎無緣」?我注意到以前蔡著以前的版本並沒有這麼寫,估計只是劉心武的《揭密紅樓夢》第二冊有關於妙玉的「揭密」出版後,他才順手一擊,如果猜錯了,請蔡教授原諒。因為蔡著《紅樓夢詩詞曲賦賞鑒》中甄士隱的《好了歌注》、妙玉的判詞、林黛玉的《葬花詞》靠得比較近,閱讀時對前面的註解還有印象,看了這麼幽默的文字,一下得到啟發,在蔡著的幫助下,完成了對妙玉的探佚。
(二)情之所依
行文至此,本該結束。可近來得知有研究者認為妙玉對賈寶玉的感情不是愛,而是高雅脫俗的友情,不敢苟同,特引證如下:
第一、妙玉判曲中的末一句「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結合前文「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歎的「緣」只能是「姻緣」,而不是「無緣得以相見」的那個「緣」,寶玉和妙玉已經認識了,還是熟識。劉心武認為「王孫公子」指陳也俊,容後文詳述。
第二、林黛玉和妙玉的高度相似性。都是蘇州人,一樣的幼年多病,同樣有個癩頭和尚要度她們出家。不同的是,妙玉出家了,病「好」了,黛玉留在紅塵中,一直「病」著。「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用在黛玉身上為過嗎?林黛玉、史湘雲稱讚妙玉是個「詩仙」,「詠絮才」難道妙玉擔當不起?她二人一個「孤高自許,目無下塵」,另一個「為人孤僻,不合時宜,萬人不入她目的」。
第三、櫳翠庵、怡紅院的題名和地理位置。這點我得感謝劉夢溪先生,他在《寶黛愛情故事心理分析過程》一文中指出,第三十六回,曹雪芹用筆狡猾。薛家母女,林黛玉在王夫人處吃完西瓜後,寶釵約黛玉去藕香榭,黛玉不去,薛寶釵「順路」進了怡紅院。藕香榭和怡紅院在兩個不同的方向,是不可能順路去的,從此我開始注意大觀園的建築分佈。第二十三回,寶玉問黛玉想住大觀園何處,黛玉答瀟湘館,寶玉喜不自勝,因為他打算住怡紅院,這兩處離得最近,這是明寫。而薛寶釵住的蘅蕪院離怡紅院最遠,能不認為是曹雪芹有意安排的嗎?距怡紅院第二個近的是櫳翠庵,這都是暗寫。為了驗證這點,我查看了顧平旦先生著的《論大觀園》,而且在今年七月乘到北京出差之際,特地去了趟大觀園。雖然限於京城寸土寸金,北京大觀園有些小,櫳翠庵邊上沒有紅梅,櫳翠庵比瀟湘館還要靠近怡紅院,有些失真。但這三個「玉」是緊挨一起的。另外,周汝昌先生認為「櫳翠庵」應為「攏翠庵」,與「怡紅院」相對,正如凹晶館和凸碧堂相對。如此更好,誰的住處最綠?瀟湘妃子林黛玉,她的千竿綠竹「攏」進了「攏翠庵」。兩個人都變成了「娥皇、女英」,「櫳」改不成「攏」也沒關係,不影響它們的地理位置。怡紅院的匾額上題「怡紅快綠」,可以理解成賈寶玉的人生使命是讓女兒們快樂,原題為「紅香綠玉」,明指怡紅院中的海棠和芭蕉,也可喻指年輕女子。大觀園何處有「紅香綠玉」?妙玉的櫳翠庵有「寒香撲鼻」的紅梅,瀟湘館有「秀玉初成實」的「綠玉」(竹子)。
第四、妙玉請賈寶玉品梅花雪茶時用的綠玉斗已經盡人皆知,不用多舌。從妙玉和寶玉隨意開玩笑(「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來看,他們象第一次見面嗎?妙玉在他人眼裡可是個不喜歡與人交往的人,這時你看她像個孤僻人嗎?
第五、妙玉送給寶玉的生日賀帖。有人認為賈寶玉和邢岫煙的對話表明妙玉只把寶玉當作知心朋友,姑且不論知心朋友能否變成戀人。持此論者顯然忽略一件事,賈寶玉不可能冒失鬼一般對邢岫煙說:「我愛林姑娘,妙玉雖然對我好,我只好對不起她了。」這般講話賈寶玉就不是賈寶玉了。只好找些掩人耳目的托詞,邢岫煙信嗎?當然不信。「岫煙聽了這話,且只顧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送你那些梅花……』」。既然連邢岫煙都瞞不過,林黛玉更別提了,林黛玉在寶玉去向妙玉討紅梅時不是說「不必,有人反不得了」,為什麼沒有打翻醋罈子?第三十二回,寶黛二人已經徹底交心了,所以薛寶琴在賈母面前風光無限時,林黛玉還不是視有若無。當然寶玉對黛玉的忠貞不渝正是妙玉的悲哀,好不容易在茫茫人海中遇見一個有些微知識的貴公子,他卻心有所屬,加上自己一件僧衣,徒喚奈何。學陳妙常也沒用,此刻賈寶玉不是潘必正,潘必正能自作主張,賈寶玉的家庭決定了他不能自行其是。順便提一句,這兒又產生一個對稱,黛玉、妙玉各有一個薛家的媳婦作為她們二人的學生,香菱和邢岫煙。
有人會發問,你寫了這麼多的廢話,前八十回我們只看見了妙玉歎無緣,而不是寶玉歎無緣!的確如此,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感情決定了寶玉不可能在黛玉生前去和妙玉花前柳下曬月亮,只能在黛玉死後和與寶釵婚後,由於寶玉和寶釵思想的巨大差異,這時他才會去找那個「檻外人」,但持續時間不會長,賈府已經大廈將傾。檻外人、檻內人終究沒能跨過那到「檻」。寶玉送走襲人後,也會勸妙玉離開是非之地,分別時才會發出「王孫公子歎無緣」的悲聲。這也是妙玉在金陵十二正釵排名第六、位於史湘雲之後的原因。
(三)劉心武之誤
對於「王孫公子」所指何人,紅學界一般認為還是指寶玉。晴雯判詞中的「多情公子空牽念」,襲人判詞中的「誰知公子無緣」,這裡兩處的「公子」都是確指賈寶玉,妙玉的「王孫公子」會有例外?劉心武認為「王孫公子」指陳也俊,我看了他的書,覺得他的論證實在有些「聽見風就是雨」的味道,不得不與之指瑕。
他關於妙玉的研究歸納起來也就主要三點:一、妙玉大寶玉六歲左右;二、王孫公子陳也俊出現在衛若蘭前面,衛是史湘雲的丈夫,衛在前八十回只出現一次,作用如此巨大,顯然,排名靠前的陳也俊「來頭」更大;三、妙玉的綠玉斗是「前番」喫茶用的,「前番」是指「幾個月甚至一年」以前,妙玉不在乎。
我不得不非常遺憾地指出,早就有研究者指出,金陵十二正釵入選是按她們與寶玉地親密關係或血緣的遠近,讓我感到吃驚的是周汝昌老先生居然也沒注意到,太讓我感到意外了。薛寶琴與賈寶玉既無血緣關係,又無情愛關係,當讓不能入選。薛寶釵是賈寶玉的現實生活中的妻子,林黛玉是他心目中的妻子,所以並列第一。元春是他的親姐姐,探春是他庶出的妹妹,史湘雲也是他的表妹,比薛林二位要遠一些。妙玉是跟他有情愛關係的人,但交往太少,所以排在史湘雲後面。不得不提一下那位秦可卿,她與寶玉的關係「模糊」,由於是東府的人,排在在最後一位,其他的「釵」就不一一詳提了。
對於第一條,我只好先搬出傅秋芳小姐,在寶玉十三歲時,她已經二十一二了,比妙玉更大,但她的哥哥仍有意將她嫁給「寶弟弟」。有舊紅學家認為塑造傅秋芳是諷刺薛家母女的,所以一直沒有出場。寶玉是比妙玉小不少,但劉先生應該告訴我們陳也俊公子時年貴庚啊?二十三,從哪裡看到的?若不能,豈不是在說圓周率π取3.14159不夠精確,建議π取3.17。我提供一個實例,英國哲學家、文學家、數學家伯特蘭·羅素17歲時愛上了一個23歲的姑娘,在羅素23歲時,他們結婚了,雖然沒多久又離婚了。
其二,劉先生的臆測成分太大了,為了解決掉妙玉這個與賈府無關的外來人、異類,就亂點鴛鴦譜。如果按照劉先生的方法一成不變,史湘雲前剛好是探春姑娘,以探春的脾氣,可是要給陳也俊一耳光的。劉先生把妙玉配給陳也俊的原因是他覺得金陵十二正釵裡只有妙玉名花無主了。對王孫公子的理解不能那麼死板,世家子弟,貴族公子都是相同的意思。而且三十八回賈寶玉的《螃蟹詩》中就有「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這個「王孫」除了作「王孫公子」解還能有什麼呢?而且就指寶玉本人。我如果存心譁眾取寵,我還能把妙玉判詞中的「污泥」強解成賈寶玉。賈寶玉的名言「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他是男人;他見到秦鍾是覺得自己是「泥豬癡狗」、「死木頭」、「糞窟泥溝」。元春探親是點了四出戲,其中兩出是《仙緣》、《離魂》,邊上有脂批「《仙緣》伏甄寶玉送玉,《離魂》伏黛玉之死」。《離魂》改編自《牡丹亭》,劇中杜麗娘是死而復生的,林黛玉當然不能復活,李代桃僵,讓妙玉頂上,甄寶玉送的玉誰能確定一定是通靈寶玉,也可是「無瑕白玉」——妙玉嘛。剛剛好,薛寶釵和賈寶玉的婚姻是「塵緣」,寶玉、妙玉出家後還俗再結婚是「仙緣」。這樣既然能喜結良緣,那麼「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可解成「既然有緣,王孫公子就不必歎無緣了」。這樣行嗎?當然不行。我們得從曹雪芹塑造妙玉這個藝術形象的出發點考慮,不能胡思亂想,捕風捉影,曲解強解。大觀園中最有反抗意識的晴雯是含冤病逝的,怎麼能想像妙玉會學董存瑞。劉先生對妙玉的研究的其它問題在「探佚」一節再談。
其三、「前番」這個詞我沒用過,手頭上的字典上也沒有這個詞,我不能確定它的時間長短。潘金蓮倒是拿著一杯她喝過的殘酒請武松喝,被斷然拒絕。用金蓮嫂來比照妙玉姐的確不是很得當,但也道出了實質。但是妙玉還有一句話,劉先生可能忽略了,那就是「幸而那杯子不是我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她」。劉姥姥把那個杯子拿回去是要賣掉的,別人也要拿去喝茶的。妙玉考慮到了這些,所以說只要她用過的就不能給別人,不管是什麼時候曾經用過。至於賈寶玉就不管了,最好是今天早晨剛剛用過的。此處,曹雪芹用妙玉對待劉姥姥和寶玉截然不同的態度,揭示了她「雲空未必空」的情懷,控訴了宗教阻礙一個青春女兒對追求婚姻幸福的罪惡。當然曹雪芹對待宗教的態度是矛盾的,研究者已有共識。正如他用對比的方法描寫寶玉挨打後,襲人、寶釵、黛玉對此的不同反應,展示寶玉黛玉思想的一致性。這是一種很常見的文學技巧,劉先生作家出身,怎麼可能看不出來?若真是這樣,倒應了一句俗語「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正確的」。去年,中國人民大學的一位教授在電視上主講《現代禮儀》、《商業禮儀》,他提到出於禮貌和衛生,請不要用你正在用的筷子給別人夾菜,但戀人們除外。因為他們喜歡這樣做,為的是表示親近,增加感情,他們吞嚥動作之快,當心筷子被吞下去。最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劉先生可以委託一位小伙子去向一個有潔癖的姑娘驗證一下,多試幾次,說不定會有其它滿意的結果。
(四)續書之失
劉心武先生對續書中妙玉的結局不滿意和我一樣,大多數人也不滿意,但妙玉得相思病也並非不可能,只不過描寫有些過火。以往研究者都是從人物形象的社會典型意義的角度來批評妙玉的被劫是失敗的。今天我要從一個新的角度來指出妙玉被劫幾乎是不可能的。
2002年俄羅斯莫斯科軸承廠人質危機事件導致我否定了妙玉被強盜用悶香熏倒劫走這一情節。人質事件造成一百十八人死亡,其中八十餘人因為連日不食體弱而中毒死亡。我的化學知識雖然停留在高中水平,但也明白俄羅斯特工部門不會蠢到那個地步——忘記使用無毒的麻醉性氣體,而是沒有這種氣體!化學武器有一元和多元之分,一元化學武器指化學毒劑本身就有毒,需要一個容器儲存它;多元化學武器指多個化學毒劑本身是無毒的,使用時讓它們發生化學反應,生成有毒物質,兩種化學武器在使用時都需要佩戴防毒面具。是否俄羅斯人要怪他們的傳教士庫爾梁德采夫?他從中國帶回去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只有七十八回,不是程高本的「完璧」《紅樓夢》,讓他們不知到有「悶香」的存在。人不是小白鼠,鼻子那抹一點乙醚就暈倒了。「悶香」如果和普通的香一樣燃燒緩慢,那需要多少時間?如果塞進來一大把,強盜就不怕把自己熏倒了,他可離得最近,續書中妙玉一聞到就不能講話了。窗戶上糊的可是紙,氣密性不好,房子都有可能被點燃。
其二、作案地點選擇不當。強盜們不在山中水上搶劫,卻跑到天子腳下來劫財劫色,大概《水滸》看多了。而且第一次斂財不成功,死了一個弟兄還不甘心,同時又看中了絕色女尼,再光顧一次,賊膽包天,做賊除了賊膽,還得有賊智!崔郊的詩「侯門一入深似海」不知道也就罷了,劉姥姥知道的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也不知道,大概更不知道京城還有提督九門巡捕五營步軍統領。
第三、犯罪目的的荒唐。結成團伙犯罪的目的主要有兩個,一是分工明確,專業化,效率高,安全。二是必要時倚仗人多使用暴力,使用暴力犯罪的團伙的目的是掠奪財物,這是團伙暴力犯罪的最主要的特徵。各種公案小說和《水滸》中都有搶奪良家女子為妻的案例,我還沒有見過搶回去「大家取樂」的。有一個人色迷心竅,大家都去跟著冒險?續書中這個部分的具體分析,我覺得齷齪。只能稍微點一下,免得污人耳目。
第四、作案過程的荒唐。強盜「熏倒」了妙玉後,迫不及待地「肆意輕薄了一會子」,從書中其它地方來看,「一會子」不是一會兒的意思。不想著還有牆外接應的兄弟,只顧自己風流快活,不想急速撤離,離開險地,真有「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的氣概!莫非今夜乃上元佳節,金吾不禁夜?而且到了五更天,從賈寶玉參加科舉考試的時間(農曆八月十五)可以反推出作案的季節應該在夏天,五更天已經天亮了,還要抗個官銜燈籠詐開城門!一幫急著「公幹」的人不騎馬出城,而是亂哄哄地趕著一輛車!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不是強盜們想劫走妙玉,而是續書者想讓妙玉被強盜們搶走。續書者對妙玉是諷刺挖苦的,正如他對襲人的態度,他在一百十四回中借薛寶釵之口說「……(邢岫煙)背地裡和我說妙玉怎麼前知,怎麼參禪悟道。如今她遭此大難,她如何自己不知道,這可算得前知嗎?……」高鄂可以對前八十回中的尤三姐筆下留情,將她由淫蕩改為貞潔,卻不對續書中的妙玉寬容,援之以手,當場被污。對前八十回橫刪豎改,對後四十回採取惜墨如金的態度。我不知道他怎麼看待韓愈這位儒學大家,韓愈可是叫嚷得全中國都知道他要放火燒了釋加牟尼的指骨,豈不比妙玉的「身伴青燈、心在紅塵」更加「罪過」?!我迫切希望有位化工專業的朋友站出來,徹底否定「悶香」的存在。
(五)探佚和擴寫的規則
正因為眾多的讀者對續書不滿意,紅學才誕生了探佚學這個分支,探佚學的正式提出是周汝昌先生一九八四年提出來的,很快得到了公認。但一開始效果很不妙,出現了「薛寶釵改嫁給賈雨村,做了姨太太」、「鳳姐死後被奸屍」之類的「成果」,當然得不到公認。於是有人呼籲不要搞什麼「探佚」了,也不可能探出一本完整的《紅樓夢》來,也無法檢驗探佚成果的真偽,更有激進者斥之為「偽學術」。我雖然對此失望,但也認為探佚是需要的,於是等待紅學大家出面來發佈一些規則,守株待兔了很長時間,請恕我孤陋寡聞,沒見大的動靜。我在《紅樓奪目紅》看到《賈雨村之聯與釵黛何涉》和《紅樓夢的筆法結構新思議》兩篇文章,其中談到了一些。不幸的是我發現周老的《紅樓真夢》也有一個失誤,那就是把賈蘭拉去作了賈巧姐的「奸兄」。造成這個失誤的原因可能只有一個,四十三回中王熙鳳說李紈不願拿出錢來作詩社的經費,於是推斷李紈賈蘭不願為贖巧姐多花銀子。我看不至於,李紈在僕人中的諢號叫「大菩薩」。因而,我決定丟臉一次,將拙見發表出來,期待大方之家指正,求得拋磚引玉的效果。
一、已有的伏線不能丟棄,尤其是金陵十二正釵和已經提到的晴雯、襲人、香菱的結局不能改,她們的命運在第五回已經昭如日月,唯一有點發揮餘地的妙玉也基本上被我堵死了。她們的結局猶如高壓電線,誰碰誰倒霉;
二、其他如鴛鴦、紫娟、平兒等書中沒有明確交代結局的人,最好找到三個證據,這才有說服力。外證,內證,原文,脂評都可以。幾何上有「過一點有無數條直線,過兩點只有一條直線,過三點確定一個圓」的說法,至少自己要覺得能自圓其說,證偽主義禁止使用孤證來證明結論成立。
三、諧音法、拆字法,《說文解字》那本書在論證過程中盡量只用一次,用多了就是猜「笨謎」,漢字的諧音字特別多,而且有的字古代讀音和現代讀音還不一樣,從概率論方面很容易得出這個結論。有以上三條規則,可以槍斃掉諸如「林黛玉做了北靜王的妾」、「林黛玉是上吊死的」、「林黛玉投水自盡」、「賈寶玉娶了薛寶琴」。
四、後人新添的情節不能與原文中的已經明文交待的文字相矛盾。這類似幾何學,如果假定某個命題正確,由此出發,推出的結論與已知的公理、定理相矛盾,則假設錯誤。例如,劉心武先生在解釋妙玉出家的原因時認為是她與陳也俊戀愛受挫,拒絕出嫁,然後出家了。這樣他面臨一個無法克服的困難,他能證明他比脂硯齋更瞭解曹雪芹還不行,他得證明他見過「空空道人」,見過曹雪芹「增刪」前的稿子。
五、後人新添的情節不能損害原有人物形象。什麼「史湘雲婚後性慾無度,丈夫陽脫暴卒」、「妙玉來櫳翠庵之前是同性戀」等等完全是無源之水。
六、一步一個腳印當然好,當真知灼見苦於只有一個證據時,可以跳躍一下,由此產生的故事鏈不能自我矛盾,更不能與原文牴觸,最好能與原文中的故事情節相呼應。比如有研究者認為薛寶琴最後嫁給了柳湘蓮,只要你能自圓其說,讀者也是會接受的。
七、檢驗的方法。百分之百正確的檢驗方法是沒有的,我參照計算機科學上的「圖靈測試法」,找到一個方法,可以將就用一下,不至於出大問題。找幾個讀過《紅樓夢》但並不很熟的讀者,把你構思的故事情節做成選項,摻雜到其它無關的情節選項中去,告訴他們你的寫作對象,請他們選出你的寫作對象可能做的事情,如果這幾個人一個都沒選對或選中很少,那就有大麻煩了。
我善意提醒那些隨意筆走龍蛇的人,一個人不希望被身邊的人嘲笑,同樣也不應該忽視遠方的人嘲笑,一個是耳聞其聲音,一個是目睹其文字,同樣是羞辱。司馬遷說「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沒有說「譁眾取寵者稱焉」。他在寫《史記》時,對於夏商週三代有些相互矛盾的史料,他沒有輕率地選取一種,而是留下空白,他明白錯誤的紀錄比空白更可怕。後人寫《三國誌》和《三國誌注》時採取了另外一個態度,也是對的,對於那些相互矛盾的史料,也紀錄下來,加以說明。這就告訴後人,知道多少寫多少,別亂寫,自己覺得有價值的但有無法肯定的也可以寫出來,但要註明。
最後我向蔡義江、劉夢溪兩位紅學大家表示誠摯的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