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寶玉與假通靈玉--關於後四十回與脂批的真偽問題

甄寶玉與假通靈玉--關於後四十回與脂批的真偽問題

甄寶玉與假通靈玉--關於後四十回與脂批的真偽問題

紅學研究

《紅樓夢》有甄寶玉這個人物。據書中說:甄寶玉的年齡、相貌、性格、舉止與賈寶玉一般無二,是借賈雨村之口(第二回)與甄家的四個女人(第五十六回)略加透露的。但是在前八十回,甄寶玉並未露面,我們只知道甄家家住金陵,曾四次接過駕(第十六回),這很像當年曹家的經歷。

在後四十回,賈寶玉與甄寶玉僅僅會了一面(第一百十五回),因言不投機,只說了些客套話就散了。後來甄寶玉中了舉(第一百十九回),並將娶李綺為妻(第一百十五回)。有關甄寶玉的情況,書中只有這點兒無關痛癢的事而已,並無值得一提的故事情節,看起來這個人物像是多餘的,因此有紅學家認為,甄寶玉在書中應屬於敗筆。但《紅樓夢》絕無閒文虛語,書中設置這一與賈寶玉並列的人物,必然有其重大用意,值得研究。

首先我們研究「甄」「賈」二字的用意。甄、賈顯然是真、假的諧音,這是沒有問題的,那麼甄寶玉就是真寶玉,也即是真玉;賈寶玉就是假寶玉,也即是假玉。但根據書中所強調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第一回);特別是「『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第一百三回);「真而不真,假而不假」(第一百二十回),可以看出曹雪芹用的是字義反用法,即以真作假,以假作真,所以甄(真)寶玉就是假寶玉,即假玉;賈(假)寶玉反而是真寶玉,即真玉。我們知道寶玉之所以得這個名字,是因其銜玉而生,也即是銜通靈玉而生,所以「玉」即是指通靈玉 。因此,賈寶玉就是真通靈玉;甄寶玉卻是假通靈玉了。

曹雪芹在書中設置真、假兩寶玉,也即是真、假通靈玉,其用意在哪裡?

第十五回,寶玉於送秦氏之殯的途中拜謁了北靜王世榮(或作水溶,顯然他是滿人),北靜王特意觀賞了寶玉的通靈玉。第八十五回,北靜王做壽,寶玉再次拜謁北靜王。北靜王賜予寶玉一個假通靈玉,是按照他上次觀賞通靈玉所得的印象,命玉匠製作的。寶玉回來後,拿出假通靈玉給賈母看,大家看著,笑了一回。賈母說:「你那塊玉好生帶著罷,別鬧混了。」可見這塊假通靈玉外表與真通靈玉非常相似。賈母又吩咐把那塊假通靈玉收起來,別丟了。可見這塊假玉已收藏起來,是不會丟失的。

北靜王送給寶玉假通靈玉一事明顯不合道理,寶玉身上有真通靈玉,他何必再送給寶玉一塊假的呢?譬如人家有幅珍貴的古人書畫真跡,那你何必再送給人家一幅仿製的不值錢的贗品呢?這件不合道理的事,至第一百九回我們才看出曹雪芹的用意來:原來寶玉的通靈玉丟失後(第九十四回),在多方搜求已無指望的情況下,賈母找出祖傳的一塊漢玉玦,讓寶玉掛在身上,以代替失去的通靈玉。根據書中描述:這塊漢玉玦外形與通靈玉完全不同。那麼賈母為什麼不把北靜王賜給寶玉的、與真通靈玉外形一模一樣的假通靈玉找出來,讓寶玉掛在身上呢?是賈母忘記這塊假玉了嗎?否!曹雪芹很巧妙地借鴛鴦奉賈母之命,從箱子裡取出漢玉玦後所說的話,來表明這一點。我們看鴛鴦說的話: 這件東西,我好像從沒見的。老太太這些年還記得這樣清楚,說是那一箱什麼匣子裡裝著。我按著老太太的話一拿就拿出來了。老太太這會子叫拿出來做什麼?

對擱置了幾十年的東西,賈母尚且記得清清楚楚,那麼北靜王賜給寶玉的假玉,才收藏一年來的時間,賈母怎能忘了呢?雪芹借鴛鴦的話挑明:賈母不是忘了北靜王的玉,而是她要寶玉掛漢人的玉,而不掛滿人的玉!在拙文「從一條脂硯齋批語看《紅樓夢》的主題思想」(以下簡稱「《紅樓夢》的主題思想」)中曾指出,「玉」可作為國家政權的象徵,所以這件事表明,賈母要寶玉做華夏國民,而不做滿清國的人!

然而在曹雪芹那個時代,華夏久已亡國(漢玉玦的「玦」與訣諧音,也暗示漢人國家已亡的意思),那麼寶玉怎能做華夏國民呢?事實上,賈母是要寶玉不忘自己的祖國,不忘自己的民族,要保持民族氣節的意思。

根據以上所述,甄寶玉這個人物的性質就浮出水面了:由於他是假通靈玉,也即是滿人的玉,他就代表那些為功名利祿而投靠清朝的、變了節的漢族知識階層,特別是那些文人名士。——當兩個寶玉會面時(第一百十五回),甄寶玉所說的、令賈寶玉很逆耳的一些話,例如文章經濟、在聖朝(清朝)顯親揚名、著書立說、言忠言孝、立德立言等等,即可說明這一點。至此,《紅樓夢》裡設置甄、賈兩個寶玉的用意就清楚了。

《紅樓夢》一書中,曹雪芹對甄寶玉式的變節文人常常加以嘲諷甚至辱罵,今舉數例:

在拙著《紅樓夢》的主題思想解釋薛寶琴懷古詩謎「廣陵懷古」時,我們曾指出,此詩謎是借「柳」,諷譏變節文人為經霜先凋的蒲柳,而不是能耐歲寒的松柏。第七十回薛寶釵的「柳絮詞」,可以說與「廣陵懷古」如出一轍,我們試觀其中的關鍵詞句:「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表面看,這雖是說哪裡有蜜,蜂蝶就飛向哪裡,但骨子裡卻是暗指那些沒有節操的文人們,誰能使他們當官,有祿、有利,他們就投向誰;他們之中,誰曾因明亡而保持節操去做明遺民?「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這是說,他們的蒲柳本性不會改變;改朝換代、國家亡於異族,對他們來說都是無所謂的事;「好風憑借力,送我上清雲。」藉著明清易代之機,他們得以平步青雲,當上清朝的大官。對於那些當上清朝大官的文人們,曹雪芹對他們的嘲弄真可謂出神入化:第四十一回劉老老逛大觀園時曾說:「那廊上金架子上站的綠毛紅嘴是鸚哥兒。」其實就是指那些在清朝當上大官的變節文人。——所謂「廊」,是隱指廊廟(也稱廟堂),即指皇帝的朝廷;「金架子」,是代指皇帝的金鑾殿;「綠毛紅嘴鸚哥兒」,則是指那些為清朝唱讚歌的變節文人名士。雪芹嘲弄他們雖然當上清朝大官進入清朝廊廟,但實際上不過是清朝皇帝的玩物、弄臣而已。雪芹辱罵變節文人最顯著的例子,當是第五十四回賈母對「佳人」的兩段議論。我們看賈母的話:

(一個佳人)只見了一個清俊男人,不管是親是友,想起他的「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兒像個佳人?就是滿腹文章,做出這樣的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將這些話「翻譯」出來,那就是:(一個讀書人)一想起自己的「功名前程」,就把自己的祖先全忘了,把書本裡的大節、大義的大道理也全忘了,為了攀登仕途,他們不分敵我,在清朝考取功名,弄得自己國賊不像國賊,祿鬼不像祿鬼,哪裡算得上是一個讀書明理的人!——我們應注意賈母話裡的「滿腹文章」,以及罵「佳人」為「賊」為「鬼」,根據這種措詞,我們不難看出賈母說的是什麼人了。後面又有:

比如一個男人家,滿腹的文章,去做賊,難道那王法看他是個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了不成?

這就挑明,前面所說的「佳人」,其實是說的男人家,是說那些鑽營做官的變節文人!

引起賈母上述兩段議論的「鳳求鸞」的故事,開頭提出兩朝宰輔王忠來。所謂「兩朝宰輔」,實際上就是說兩朝元老,是隱用馮道三朝元老的典故,用以諷刺那些在明朝做大官,在清朝也做大官的人。「王忠」二字,顯然是「忘忠」的諧音。第一百一回以「王仁」為「忘仁」,應是為此處以「王忠」暗指「忘忠」作指點的。

本文(包括拙文《紅樓夢的主題思想》)屢次提到後四十回的一些內容。關於後四十回的真偽問題,當前紅學界存在爭議,有人認為真;有人認為偽,兩者相持不下。筆者認為,只要我們真正掌握了《紅樓夢》的主題思想,這一問題便是一個不成為問題的問題。根據本文有關真、假通靈玉的論述,後四十回的真、偽便可立斷。我們看:第十五回北靜王觀賞通靈玉;第八十五回北靜王賜給寶玉假通靈玉;第九十四回寶玉失去通靈玉;第一百九回,賈母讓寶玉掛漢玉玦,而不掛北靜王賜給寶玉的假通靈玉;這一系列密不可分的事,最終表達出一個重大的意蘊,即:賈母願使寶玉掛漢人的玉,而不掛滿人的玉!這條金針暗度時隱時現的線,貫穿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如果說不是出於一個人之手,那真可謂匪夷所思的了。類似情況,例如本文所提到的第一百一回的「忘仁」,是為第五十四回的「忘忠」作指點的;拙文「《紅樓夢》的主題思想」提到齡官劃「薔」一事,其實,齡官劃的並不是「薔」,而是「史可法」三個字,至第一百十七回,作者始用「我打量是真牆,哪裡知道是個假牆!」借「牆」、「薔」諧音,暗暗提示齡官劃的不是「薔」字,而是別的字。等等。清朝文人張新之對後四十回有段評論:

有謂此書止八十回,其餘四十回乃出另手,吾不能知。但觀其中結構,如常山蛇首尾相應,安根伏線,有牽一髮全身動之妙,且詞句筆氣,前後全無差別,…… 

筆者認為,他這些話是中肯的。

認為後四十回為偽續的主要依據,是因為後四十回裡,沒有脂批所提到的《紅樓夢》後半部應有的某些內容,例如「十獨吟」、「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等等。對此,拙文「《紅樓夢》的主題思想」已指出,脂批提出的後半部的一些內容,只是為點出《桃花扇》的某些內容而已,後半部根本不存在這些內容。還有一些批語,例如「寶玉懸崖撒手」等,雖與《桃花扇》無關,但卻為表達某種隱意而虛設,後半部也是沒有的。因此,否定後四十回為真作的這一依據,可以排除。認為後四十回為偽續的另一依據,是說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非一色筆墨,或說後四十回文筆不如前八十回。在胡適之前的一百多年裡,持此觀點的人只是個別的,絕大多數文人學子都認同程高本的序言,認為後四十回為曹雪芹真作。自從胡適發現脂批本後,因後四十回無脂批所提到的一些內容,因而說後四十回為偽作(因是偽作,就可不顧及脂批對後半部內容所作的提示,這是否符合邏輯,曾有紅學家提出過質疑)。由於他對新紅學做出貢獻所造成的聲望,相信後四十回為偽作的人才多起來,幾乎成為定論。筆者認為,這恐怕是受胡適的影響,胸中橫亙著後四十回為偽作這一成見,因而產生疑人偷斧的效應罷。即使他們說後四十回文筆不如前八十回,但也不得不承認後四十回的成就是不可逾越的高峰,我們試觀古今多少文人才子,為前八十回或為全書一百二十回作續,他們都力圖模仿雪芹文筆、口氣,可是有哪一位能不成為學步邯鄲!近、現代著名作家、文學巨匠,有誰敢說能為前八十回作續,並達到今本後四十回的水平?為什麼高鶚有這麼大的能耐、有這麼高的才氣?

認為後四十回為真作的紅學家,又不得不否定脂批,其緣故,也是因後四十回沒有脂批所提到的一些內容(現在這一問題已不存在了);否定脂批的另一依據,是說脂批文筆低劣,思想水平不高,錯別字連篇等等,斷定為傖父所為,而且不與雪芹生活於同一時代。過去曾有紅學家根據第二十一回回前總批一首詩中的詩句「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提出批書人可能就是曹雪芹自己。這一看法是有道理的。我們知道《紅樓夢》是以隱筆表達反清與悼明之亡的小說,這當然犯清朝之大禁,因而關係到作者身家以至九族的生命。而脂批對揭示書中一些犯禁內容至關重要,兩者常常相輔相成。如此看來,曹雪芹能將這些犯大禁、有極大危險的內在隱意告訴他人,使其為之作批嗎?筆者認為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可以看出,有些批語明顯是曹雪芹自寫自批的。今舉一例:

根據拙文「《紅樓夢》的主題思想」所述:《石頭記》的「石頭」,其實是指《嫿嫿詞》。我們知道:「石頭」也就是通靈玉。賈寶玉之所以有通靈玉,是因他代表《嫿嫿詞》,並代表《嫿嫿詞》裡的恆王;但林黛玉代表《嫿嫿詞》裡的林四娘,她在《嫿嫿詞》裡的重要性遠遠超過恆王,因而她更應該代表《嫿嫿詞》,更應該有通靈玉,如果她沒有通靈玉,那將是書中一大漏洞。但書中確實表明林黛玉也有通靈玉,不過是用隱筆巧妙地、曲折地表達出來的。怎樣表達的呢?

第三回有寶玉摔玉一段文字。寶玉摔玉後,賈母哄他道:

「你這妹妹原有玉來著,因你姑媽去世時,捨不得你妹妹,無法可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的孝心;二則你姑媽的陰靈兒也可權作見了你妹妹了。因此他說沒有,——也是不便自己誇張的意思啊。你還不好生帶上,仔細你娘知道!」

誰能看出這段敘述是為表明林黛玉也有通靈玉?對此有批語:

所謂小兒易哄,余則謂君子可欺以其方雲。

批語中的「小兒」,當然是指寶玉;「君子」,當是尊稱《紅樓夢》讀者。寶玉聽了賈母哄他的話,就信以為真,就不生別論了。但是讀者們能相信賈母的話嗎?當然不相信!然而批書人卻說:讀者們也受欺騙了。——讀者不相信賈母的話,不相信黛玉真有通靈玉,是受了欺騙,那麼不就等於說黛玉真有通靈玉了嗎?如果沒有這條批語,人們斷然看不出寶玉摔玉一段文字是為了表明林黛玉也有通靈玉;如果批書人不是曹雪芹,而是另外一個人,那麼這個人也絕對看不出這一點,因而絕不會加此批語。看起來,寫此批語的人只能是作者曹雪芹自己,不會是另外一個人。——黛玉初進賈府即表明她也有通靈玉,這是適時的。

《石頭記》批語既然是作者自寫自批,他就必須製造一些假象加以掩蓋:文字的粗劣、格調的不高、很常用的字也寫錯了、甚至有些批語故意寫得顛倒錯亂,這些問題的出現應就是這個緣故。另外一點,將這部小說寫成似是而非的自傳形式,實是掩護這部小說政治含義的一個好方法。在脂批中有很多「真有是事,經過見過」、「實寫幼時往事,可傷」、「作者與余實實經過」、「蓋此等事作者曾經,批者曾經,實是一寫往事」等等;又有什麼「展眼二十年矣」、「屈指三十五年矣」等等。筆者認為,這裡面真假參半(任何小說或多或少都有作者個人成分在內),總的目的,無非誤導讀者以為《紅樓夢》是作者自傳,以沖淡這部書的政治內涵。當然,在數千條批語之中,無關宏旨的批語佔絕大多數,是為起到將水攪混的作用,以免被人看出書的政治問題來,這其中,很可能有不少不屬於雪芹的批語,是由其他人根據讀這部書的心得體會所加的批語。

我們研究、評論一部小說,首要的事,是要弄清楚作者寫作這部小說的目的與動機,也就是說:弄清小說的主題思想。主題思想不明確,勢必使研究、評論陷入混亂與矛盾之中,爭論與死結越來越多,形成盲人摸像現象,永無解決希望。台灣紅學家潘重規教授在其《紅學六十年》一文中指出:「作品的中心思想不能確定,則文學批評失去了基本的根據。」「作品的主題沒有認清,批評者也失去了衡量的依據。」這實是中肯的、切中當前紅學時弊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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