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形象的詩意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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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卿形象的詩意空間

紅學研究

秦可卿形象的詩意空間——兼說守護《紅樓夢》的文學家園(B)

上接A篇

「秦學」的倡言者說是在作「原型研究」,原型研究當然也屬於文學研究的一種,只是「秦學」的廢太子之女說與任何一種原型研究都沒有什麼共同之處,與創作原理文藝美學都不相干。

行家已經指出,所謂原型,一是指從西方引進的原型批評理論,一是通常所說文學作品中人物的生活原型即「模特兒」。前者是繼弗洛伊德之後,以榮格和弗萊為代表,將精神分析學擴展和應用於文藝領域。榮格創立的「集體無意識」學說是指人類自原始社會以來世世代代普遍心理經驗的長期積累,與藝術家的集體無意識相聯繫的重要概念是原型即原始意象,比如大地母親、智慧老人、英雄、魔鬼等原型在作品中屢屢出現,魅力無限。原型批評家一改往昔近距離直觀作品的舊習,力圖遠距離審視、把握作品的宏觀體貌,尋找作品與人類文化母體相聯結的紐帶。在紅學研究中,也有學者作過這方面的嘗試,比方從女媧神話起始,在「高唐系列」的傳說和故事中追尋警幻仙姑及相關人物的原始意象等等。這不失為一種有學理依據和審美內涵的批評模式。然而「秦學」之倡顯然與此無干。

那麼,所謂秦可卿的「原型」是廢太子之女,無疑是指生活中的「模特兒」了。現實中是否有這麼一個人以及是否如「秦學」倡言者所「揭秘」那樣,對此已經有許多學人和讀者從史實到文獻、從立論到方法進行了全面的、透徹的批駁和辨正。這裡只是想從文學創作的角度談談原型研究的意義,指出《紅樓夢》的作者對待生活中曾經遭逢際遇的女性絕不會如同編製謎語密碼一樣納入自己的作品。

關於「模特」,魯迅先生曾經說過可以「雜取種種人」,也可以單取某個人。像阿Q這樣內涵深刻高度概括的藝術典型很難說取自哪一個或哪一類中國人,而憂憤深廣的《狂人日記》之作倒可能與作家的醫學背景或接觸過某個精神病患者有關。不論是何種情況,重要的是作家本人真切的深刻的感受。這種感受自然也得自於生活,但又必定是獨特的,烙有作家個人印記的,足以將生活素材熔煉、改造、整合、提升,使之成為具有審美價值的能夠打動人甚至震撼人的文學藝術。作家忠實於自己的感受比忠實於生活原型更重要,這方面的例子很多,舉一個人們熟悉的果戈裡作品《外套》,是從一件官場逸聞加工改造成的。那個可憐的小公務員丟失的原是一枝獵槍而不是御寒的外套,而結局是由同事的好心資助重新買得一枝而不是悲慘地死去。對於原來那個故事,這樣改動豈非完全失實了?人們常以原來那個故事不典型不能揭示生活的本質來解釋,當然不錯。其實,在創作中,直接的原因恐怕是它同作家的感情相抵牾。不是故事本身,而是那卑微的小人物丟失了他視為生活中唯一歡樂的獵槍所感到的痛苦,這才是果戈裡要著力表現的東西。只有改成現在這樣才能充分表現作家對這個小人物的深切同情,作品也因此獲得了原型無法比擬的更高的真實性,獲得了能夠打動人的文學審美品性。如果原樣照錄,在感情上不真實,沒有作家主觀評價審美情感介入的實錄,只能是非文學。

作家的感情是否真實、深摯,完全流露和充盈在作品之中,作不得假,更不能仿冒。《紅樓夢》作者對於的女兒的深情關愛毋需作品以外的東西來證明,只要讀過作品,誰都不能否認這一點。現在還回到秦可卿及其生活原型的問題上,這裡不必去扯那個根本不著邊際的廢太子之女,只就真正可資參考的脂評和小說本身透露的痕跡而言,生活中可能有那麼一個「淫喪」的青年女子確為秦氏的原型。面對這樣的生活素材,不同的作家會有完全不同的處置,道學家會以主流社會的官方意識對她譴責、加罪,自然主義作家會加以陳列、暴露、獵奇、欣賞,而在具有博大心胸和深厚人文關懷的《紅樓夢》作者那裡,他有足夠的精神空間來包容、超越現實的一切,他不止於言說現實的黑暗和卑污,而且蔑視這黑暗和卑污,看到在邪惡之下的人性的光華。他決不會將所謂淫邪的罪名歸諸本來是無助無辜的女性身上,反而倍加珍惜她們本來賦有的美麗、聰穎、善良的秉性。作家以自身情感的深度介入,改造、整合了生活事件,包括強化和提升某些因素、弱化以至刪除某些枝節,更以空靈幻化的筆觸,將事件的主角超拔、昇華為情愛的象徵,給予人的審美感受雖則神秘縹渺,卻醇美無比,令人陶醉。

當然,作家對於女性包括秦可卿的情感和態度也是來自於生活的或曰是生活所賜,但這種感情屬於作家主體,是極其獨特簡直是獨一無二不可複製即烙有作家個人的深刻印記的。之所以要寫下這滿紙荒唐言,創作一部小說,與其說是為了記述追懷種種生活閱歷,不如說是為了傾注一把辛酸淚,宣洩表達鬱結於心的人生感悟。像《紅樓夢》這樣的傳世之作最能說明文學疆域的遼闊,最能驗證上文一再提到的文學不止是反映,文學還是表現、是感悟。秦可卿這個人物即便有原型,也不一定是或不止是反映;還表現作者的某種意念和情愫,表達作者的某種人生感悟。這種情愫和感悟只要是屬於審美範疇的,就是能打動人的,具有詩意的。生活並不等於詩,等於文學,但生活當中存在著詩意的因素,當作家的情感投射其中時才發現了詩意的因素,因而可以說審美就是情感的評價。當然文學中的情感評價是審美的高級形態,《紅樓夢》中對女性的情感評價既有對體態形貌之美的歎賞,更有對氣質品性之美的嚮往,前文扼要述及的「意淫」其實是對女兒的一種審美的態度,是本能慾望經由超越和昇華而達到的。這一態度涵蓋了小說中幾乎所有年輕女性。作為讀者,當我們平心靜氣地不帶先入為主的成見閱讀有關秦可卿的章節和文字時,並不給人以濫情輕佻之感,更無淫亂靡爛之跡,只覺她溫和妥貼、敏感多慮,有一種莫可名狀無可擺脫的厄運籠罩著她,死神在不遠處等待著她,壓得「那要強的心一分也沒了」。這個人物雖則朦朧卻依然感人。

我們不能從文學的反映論那裡強求解釋,卻可以從文學的表現論那裡得到啟示,它啟示人們,秦可卿形象本身具有獨特的審美意蘊和詩意空間。我們完全不必去拔高作者、曲意迴護,古代作家更不會懂得什麼有關創作的主義和法則,但他必定忠實於自己的感受,細心體察寄寓於形象的作家的用意和感受,是我們應當做也可以做的。

在《紅樓夢》整個形象體系之中,秦可卿並非主要人物,甚至也算不上是重要人物,然而卻是不可或缺無可替代的角色。這個人物葆有引人探索的潛質主要是指其言外之意象外之旨,是灌注於形象本身的生命體驗和情感體驗所生成的意象之美,而不必去揭秘猜謎、編造離奇曲折、聳人聽聞的故事。

「秦學」自許已經破譯解讀了紅樓奧秘,這裡既涉及考證學範圍,也關係文藝學領域。紅學考證學固然門庭寬闊,而其准入的基石是堅實的史料和嚴密的邏輯,不是任誰都可以輕言考據、妄下斷語的。至於文藝學問題,對於具有作家身份的「秦學」倡導者而言,無論創作或批評,都屬本行,遺憾的是在「秦學」之中,《紅樓夢》這部大旨談情包蘊深厚的文學巨著,被破譯為一部充滿政治角逐、權力爭鬥和陰謀色彩的宮廷秘史。這一現象令人驚詫,更有一種悲涼之感油然而生。驚詫的是所謂階級鬥爭、路線鬥爭、權力鬥爭真的深入到某些中國人和中國作家的骨髓裡去了,它像幽靈一樣在創作和評論中頑強地流露出來,令人回想起十年「文革」中那個陰謀「紅學」當道、百姓們被「運動」起來全民評紅的年代。悲涼的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這一幽靈憑借「創新」獨得、公眾共享的名義,啟動主流媒體,催動起群情洶湧和市場浪潮,以至完全淹沒了《紅樓夢》的本來面目,失去了它作為文學作品最基本也是最崇高的精神品格——審美。

由於「破譯」是從秦可卿入手的,著力最多,因而本文主要是談這一人物的審美意蘊;其實對於其他人物以至整部作品的解讀,「秦學」都存在同樣的問題。比如元春,本來這是一個完全不同於秦可卿、卻同樣具有自身獨特審美價值的藝術形象。小說描寫元春的篇幅也十分有限,省親一幕,我們不僅看到了她雍容華貴的氣度、進退得宜的舉止,更窺見了她孤寂悲苦的心境和複雜萬端的感情。這樁曠世盛典的喜慶氣氛和骨肉分離的悲劇內涵形成了強烈的反差,產生了震撼人心的力量。理性告訴她必須獨自啃嚙骨肉分離的苦果,履行皇家的義務和儀節;感情又驅使她不能割捨親子之愛天倫之樂的血緣紐帶。既為人子又為人君,作家把人物置於一個極大的張力場中,觸摸著人物的心靈,也拔動了讀者感情的絃索。凡是生活中動人的東西就是富有詩意的,能引發人的想像、滌蕩人的精神,喚醒人性中真善美的東西。假定元春如「秦學」破解那樣,不過是賈府的一個政治籌碼、而且是一個告密者,那麼她還能令人同情、給人美感嗎?這只能是對原著中元春形象的扭曲和敗壞,使這一人物的審美價值一落千丈。小說中妙玉的「太高」和「過潔」顯然包含著作者有意的淨化,意在滌蕩世俗文人潑向尼姑的污水。她美好的氣質才華流溢於茶藝、棋藝、詩藝、令人讚歎。她不得已蹈身檻外,而對大千世界的形形色色未能勘破滅絕,諸如對紅梅的色香、對品茶的雅趣、對作詩的興會,當然還有對知音的嚮往,都還懷有深深的眷戀,即此亦可謂塵緣未斷,情緣未盡。作者以廣闊慈悲的胸懷塑造了這個遁入空門的女尼,更以精妙含蓄的筆觸,點染這份未盡的情緣。情,當然可以包含戀情,還有性情、友情、才情、詩情,皆可結緣。《訪妙玉乞紅梅》一詩,既為寫實,又以寄意,何嘗不可視作彼此間之藝文因緣。總之,妙玉形象有其獨特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韻味。「秦學」不顧藝術形象的審美意蘊,將空靈處坐實,把留白填滿,驅使妙玉為了戀情而行俠仗義、捨己救人,實在令人有續貂之感,同當年《紅樓夢》問世以後種種色色的續作實在也相差無幾。

可卿、元春、妙玉三個女性的《之死》系列,既稱「秦學」的「學術小說」,足見關涉考據學和文藝學兩個領域。以後者論,其實是通過小說對原著進行解構、補構以至重構。「秦學」全部論著的揭秘破謎,都在建構游離於原著的另一套體系。人們發現,面對《紅樓夢》,「秦學」完全無視其文學的存在,把原本是豐厚的、渾成的、蘊藉的、複雜的以至是多義的作品,解析為乾枯的、單一的、表淺的、以至曲折離奇、匪夷所思的故事。這到底是在闡發閎揚原著的價值呢,還是貶損、扭曲原著,把人引入解讀的歧途呢!

本文開頭說過,文學,歸根結蒂屬於審美的領域,文學最根本的特質在於審美。文學可以寫閨閣細事,個人閱歷,當然也可以而且應當寫政治風雲包括宮廷爭鬥,問題不在於寫什麼,而在於作家是否在描寫對像中發現了詩意或曰審美的質素,作為主體的作家是否用審美的方式來把握,投注了充沛的審美情感。一部作品尤其是偉大作品當然會包含社會的、政治的、倫理的,以至宗教的、哲學的內容,但這一切必須溶化在它的美學內涵中,就像鹽溶於水一樣;也就是說藝術首先必須是藝術,然後才能是一定時期社會生活、思想傾向、時代精神的表現。否則,它就只能是非文學,如歷史記事、社會調查、哲學講義等等;或者是快餐文化、通俗讀物。當前,在商品經濟大潮中,意在迎合低級趣味滿足感官刺激的東西氾濫而且暢銷,也頂著小說或流行文學之名,可又有多少美學價值和藝術生命力呢!

八十年代初,筆者有感於學術的荒蕪和自身的貧乏,面對《紅樓夢》,曾寫下「形象的豐滿和批評的貧困」這樣一個題目。時至今日,二十多年過去了,對於這部文學名著,我們的領悟體察、分析評論,長進了多少呢!事實是,大家都傾倒於她的魅力,感受到她的豐厚,卻依舊覺得解味甚少,釋真不易。如果有誰宣佈獨有他是曹雪芹唯一的知音,獨得此中的真味,那倒不免教人疑惑;或者如「秦學」那樣破譯得確定無移、一覽無餘,演繹得頭頭是道,絲絲入扣,簡直像推理小說、奇聞軼事,人們有理由發問,這難道還是《紅樓夢》嗎!

古今中外,凡是優秀的傳世的文學作品都是難以傳譯、難以窮盡的。假如只是單純的思想、單純的故事,那是可以用言辭來表述、可以用觀念來概括的。優秀作品當然有思想,而且是豐富的思想,當然有情節和細節;然而那思想和情節是飽和著情感的,是和情感熔為一體的。思想和情感的藝術性合一就是難以言傳的了,往往意在言外、旨在象外,耐人尋味、引人遐思。《紅樓夢》的「滿紙荒唐言」是飽蘸著充滿感情的汁液即「辛酸淚」的,所謂「誰解其中味」的「味」本是中國古代的基本審美範疇之一,它是充盈瀰散在整個作品中的雋永含蓄之美,是作家灌注於作品的生命體驗;它不是孤立的因素,而是作品整體關係所產生的審美效應。作為讀者和和研究者,我們可以去體味它、接近它,卻不可能還原它、拆卸它;可以去分析它、闡釋它,但卻不能窮盡它,取代它。

這樣說,並非陷入不可知論。事實上,二十多年來在文藝學和美學領域內,學人辛勤耕耘、取精用宏,在總結中國傳統文論和吸納銷熔海外新說的基礎上,在建設現代的中國文藝學和美學體系方面已經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對於諸多基本問題如文學的審美特質,文學的典型、意境與意象,文學語言的深層特徵,文學創作的精神價值取向等等,都有精到深入的論述。《紅樓夢》作為文學經典之作,自然是理論家的寶貴資源,翻轉來,我們也應當努力運用經過校正的而不是片面的,經過更新的而不是陳舊的,富有生氣的而不是僵化的理論來重新閱讀、體察、理解這一傑作。「秦學」之所以模糊以至失落了《紅樓夢》的本來面目,從根本上說,是因為忽略了「《紅樓夢》是文學」、是作家的審美創造這一要義。

近年來紅學界以至古代文學界似乎少有人關注發生在文藝理論界的一場與文學命運攸關的爭論,這就是有關「文學終結」的熱門話題。海內外都有學者認為在電子媒體迅猛發展、網絡生存愈益普及的當今社會,人們的感知經驗將會被「環視」和「環繞音響」這些多媒體現代手段所變異、更新,以至疏遠和拒絕傳統的文學閱讀,從而導致文學的終結。在這場爭論和對話中,筆者始終站在不相信文學終結這一邊,贊同主張文學不會消亡的學者提出的理由,因為文學既然是人類感情的表現形式,只要人類有情感表現的需要,文學就永遠不會消亡;尤其重要的是文學以語言文字所造就的審美場域是別種審美文化所無法取代的,作家和讀者所創造的感知的是內心的形象,專家稱之為「內視形象」或「心象」,它具有超越語言文字的功能,其豐富性、多義性、再生性是獨一無二的。作為文學經典的《紅樓夢》,其存在、流傳、長盛不衰、常讀常新。本身就是文學不會消亡的一個鐵證。

文學作品中,《紅樓夢》的被別種藝術樣式移植、改編可謂蔚為大觀。過去時代的繪畫、曲藝不去說,單看當代運用聲光電等視聽手段的就有在電台長播的評書《紅樓夢》,影響最大的自然要數越劇《紅樓夢》和電影特別是電視連續劇《紅樓夢》了。這裡,不必說那些由原著派生的次生的包括據「秦學」「學術小說」拍成的《之死》系列影視劇,即便是完全忠實於原著的、態度嚴肅、水平上乘、觀眾歡迎的影視戲劇作品,也不可能取代原作。當然,它們在普及原作方面,功不可沒,並且在各自的藝術領域裡享有盛譽,如越劇《紅樓夢》已成為保留劇目,《紅樓夢》電視連續劇二十年來不斷重播。作為視聽綜合藝術,自各有其優長,不遑多言。然而,不可否認的是,無論唱腔如何優美,表演如何成熟,越劇《紅樓夢》其實已經不是原來意義上的《紅樓夢》了,它僅是愛情悲劇、社會悲劇。原著的深隱豐厚的意蘊不可避免地要被窄化、淺化,以至流失;電視連續劇有憾於此,擴大篇幅、拓寬背景,甚至亦步亦趨地襲用原著的對話……也難以傳譯原著的精神意蘊;即使今後重拍水平更高,手段更加現代化的影視劇,同樣難以令人滿意。這本來全不是改編者的問題,而在於《紅樓夢》是文學,是憑借語言文字和超越語言文字而生成的心象作用於讀者的。當我們閱讀小說原著的時候,每個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賈寶玉、林黛玉和各色人物,都有自己構築的大觀園、榮寧府和各種場景,它們是那樣鮮活逼真而有流動變幻;尤其微妙的是我們還被小說的一種氛圍和節律所感染,說不清是惆悵還是眷戀,是失落還是尋獲,彷彿是一種滄桑感、生命感,這大概就是所謂「味」,是文學語言所生成的整體審美效應,是別種藝術形式難以傳譯和表達的,所能給予人的審美愉悅和精神滿足是別種審美文化不能替代的。

也許有人會擔心,在生活節奏加快、大眾傳媒發達的現代社會,以傳統習慣閱讀書面文學包括《紅樓夢》的讀者是愈來愈少了。現實情況確乎如此。然而正如上文所述,文學不會消亡,對於《紅樓夢》這樣的文學經典的閱讀和賞鑒也不可能被替代,至於紅學熱度的降溫則正是我們期待的。人們看到,新時期以來,文學已經逐漸由中心地位移至邊緣,文學包括紅學的邊緣化是一種回歸、一種常態。試想過往以《紅樓夢》批判掀起政治浪潮或者用全民評紅來推動階級鬥爭的年代,難道不是令人心悸的非常時期嗎!在正常年代裡,《紅樓夢》不過是一部小說,如果有誰在那裡大肆炒作,呼籲大家都來研究紅學,弄到鬧嚷嚷、氣乎乎,這實在讓人覺得異乎尋常,有某種不祥之感。總之紅學太熱並非吉兆,倒是清冷一些、平靜一些,使之歸位,回復其文學作品的本來面目,這才是對《紅樓夢》藝術生命的真正珍愛和尊重。

回歸本真不等於無足輕重,《紅樓夢》文學文本所創造的詩意空間,能夠激發人的想像、豐富人的情感、啟迪人的智慧、提升人的精神。對於健全的人生而言,審美等精神需要不是可有可無的東西,而是一種植根於內心的、促進人性全面發展的需要。《紅樓夢》是文學,這是常識,是必須守住的一條底線,也是藝術的生命線。守護文學的家園,也就是守護生命的靈性、守護審美的創造,這是不可以被漠視或忽略的。

附記:

去年(2005)歲末,筆者離京來美之際,正當「秦學」火爆的高潮,其時心中存想了這樣一個題目,來美後時間精力有限,手邊又無書籍資料,將及半年,方草成此文,大致說了自己想說的話。其間國內師友告知,「秦學」之風已刮到了美國, 筆者僻居一隅,無從聞見。自信在寂靜中守護文學的家園是一種職責,也是一種福分。

寫於2006年春夏間

(本文發表在《紅樓夢學刊》200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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