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江湖夜雨十年燈」
劉心武先生總能帶給人一些意想不到。大概在20年前吧，他宣稱自己夢中得奇句「江湖夜雨十年燈」，當時在「意識的深層」怕與古人暗合，也曾遍查資料，查來查去，最終認定吾國數千年來的文人才士竟然沒能寫出如此妙句，於是，「便只好坦然地將其『版權』歸於自己」。
這種明火執仗地攘奪黃庭堅名句的行為一時引得輿論嘩然，但這尚不足以顯示出劉心武真正的不同凡響。他最大的不凡之處是有本事再將《江湖夜雨十年燈》全文登載到另外一家報紙上，並且予以絕妙的解釋：「我實在不記得何時讀過他（指黃庭堅）的詩，因確係自己夢中所浮現，故不避『夢竊』之嫌，仍抒自己的感懷。」「黃氏的話，是以『桃李春風一杯酒』與『江湖夜雨十年燈』配對的，我卻願將『江湖』一句作為『上聯』，即『下聯』於我，該是怎樣的呢？看來只能再等巧夢了！」嗚呼！劉氏就是以這種「就是我夢的，就是我夢的，你待如何？而且我還要繼續夢下去！」式的堅決，讓我們所有人都跌破眼鏡。
我翻出劉心武20年前的舊帳，並不是替黃庭堅討還著作權，雖然這20年來他一直都賴著沒還。之所以又提起這茬，乃是因為在不久前，一個極偶然的機會，我聽了兩次劉氏在央視「百家講壇」上宣講的所謂「揭密秦可卿」。聽第一次時，我寫了一篇名為《不學無術劉心武》的小文，貼到一個名叫「天涯」的網站上，被好事者廣為傳播，給劉心武贏得了「劉千歲」的赫赫聲名；然後就是第二次了，劉心武在這一講裡大談特談所謂的「太子名對」：
現在我告訴你，這個胤礽，作為太子的時候，他有一副對聯是備受他的皇父康熙表揚，而且他到處把它寫出來送人。史書上只是沒有具體記載，他也寫了送給了曹寅而已，他在江寧南巡的時候送給別的官員的記錄都記載在案，他沒事就寫自己這個名對，這是他很小的時候就對出的一個好對子，這個對子是什麼呢？叫做「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CCTV10「百家講壇」原稿）
然後劉心武就說《紅樓夢》中榮國府有一副對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兩副對子對比一下，上聯最後一字都是『月』，下聯最後一字都是『霞』」。這便是劉心武所謂榮國府裡窩藏有廢太子女兒的最大鐵證了。
這裡暫且不管這種「劉氏推理」有多麼荒唐，先看看事件的發展。當劉心武興高采烈地講完，又頻頻在媒體上大談特談其「秦學」時，忽然有人指出「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其實是一聯很有名的唐詩，是劉禹錫的。這實在又是一個「江湖夜雨十年燈」式的大炸彈。劉心武也像20年前一樣去遍查資料啦，所不同的是這次竟給他查到了。在普天下人看來，這無疑是對所謂「秦學」的釜底抽薪之舉了吧？但天下人還是小看了劉心武，小看了他20年的實戰經驗。列位看官如若不信，請看看他在出書時做出的解釋，委實妙不可言：
胤礽這副對聯的事兒，最早記載在康熙朝一個大官王士禎所寫的一本書《居易錄》裡面，我看到起碼有兩本清史專家的著作裡，都引用了王士禎《居易錄》裡的記載，說明這記載是可信的。但是最近有熱心的紅迷朋友告訴我，「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是兩句唐詩，是唐朝劉禹錫的一首題為《送蘄州李郎中赴任》的詩裡的，經查，這確實是劉禹錫老早寫下的詩句，那麼，王士禎的所謂「太子名對」的記載，該怎麼看待呢？王士禎行文比較簡約，我想，他所說的情況，可能是當年太子還小，他的老師說了劉禹錫詩裡的前半句，作為上聯，讓他對個下聯，他當時並沒有讀過劉禹錫的這首詩，卻敏捷地對出了下聯，與劉禹錫的詩句不謀而合。這當然也就足以受到老師誇獎，康熙知道後當然也就非常高興，一時傳為了美談。當時太子不但學對對子，也學書法，他一再地寫這兩句，因為書法好，經常寫出來賞賜臣屬，說這兩句是他的，也就不難理解了。沒想到，這「太子名對」，後來又演化為《紅樓夢》賈府裡，與皇帝御筆金匾額相對應的一副銀的對聯。（《劉心武揭密紅樓夢》第110-111頁）
「他的老師說了劉禹錫詩裡的前半句，作為上聯，讓他對個下聯，他當時並沒有讀過劉禹錫的這首詩，卻敏捷地對出了下聯，與劉禹錫的詩句不謀而合。」這與20年前「夢詩」的解釋可謂珠聯璧合，異曲同工，這大概就是李太白所謂的「日月雙懸照乾坤」了吧，也或者竟是岳武穆所言「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讓人實在忍不住拍案叫絕。
但這並不是事情的全部。我之所以不嫌麻煩地照抄劉心武囉囉嗦嗦的兩段話，主要的目的還不是去試圖「揭密」劉氏獨創的這種獨步天下的「葵花寶典」，而是為了要證明劉心武是在誤讀甚至故意歪曲史料。列位看官請聽在下慢慢道來：
首先，尋找《居易錄》的文本，並不像劉心武所想像的那麼困難，在《文淵閣四庫全書》的電子版中就有，不幸的是該書卷31中並無相關條目。可見「四庫本」《居易錄》中沒有收入該條，該條存於「康熙年間刻本」中。而「康熙刻本」《居易錄》劉心武並未見過，他據以所引的是「兩本清史專家的著作」。
那麼就看看劉心武所講的「兩本清史專家的著作」，他指的是《康熙朝儲位鬥爭記實》（吳秀良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一版，劉參考了第34頁），和《清朝皇位繼承製度》（楊珍著，學苑出版社，2001年第一版，劉參考了第193頁）。但翻遍兩書，從沒有劉心武所謂的「太子名對」的一點點蹤影。《清朝皇位繼承製度》的記載較為詳細，轉引如下：
康熙帝對於允礽與一般漢臣的交往，也持鼓勵態度，如一次南巡中，康熙帝賜給致仕內閣大學士徐嘉炎御書對聯及唐詩後，皇太子允礽「賜嘉炎睿書博雅堂大字，又一聯云：『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並賜睿制詩一首。」（其中打雙引號者為楊珍所引《居易錄》的原文）
上段轉引的大意是，康熙帝賜給了退休的大臣徐嘉炎自己親書的對聯及唐詩，皇太子也賜給了徐嘉炎自己所寫的大字及一副對聯。現在我們知道「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一聯是兩句唐詩，那麼結合上下文，皇太子也僅僅是倣傚父親，賜給了徐嘉炎自己手書的唐詩而已，只不過是順筆點出了這兩句唐詩具體是什麼。從中何以得見「太子名對」？何以得見「他有一副對聯是備受他的皇父康熙表揚，而且他到處把它寫出來送人」？何以得見「他沒事就寫自己這個名對」？又何以狡辯成「他的老師說了劉禹錫詩裡的前半句，作為上聯，讓他對個下聯，他當時並沒有讀過劉禹錫的這首詩，卻敏捷地對出了下聯，與劉禹錫的詩句不謀而合」？所有這一切都是劉心武一廂情願的、沒有任何一點點根據的、甚至連捕風捉影也算不上的胡編亂造。
在劉心武所謂的「揭密《紅樓夢》」中，類似「太子名對」這樣的胡編亂造簡直俯拾皆是。胡文彬斥之為「胡說八道」，蔡義江等人斥之為「生編硬造」，馮其庸斥之為「走邪門歪道」，措辭雖然嚴厲，其實一點都不冤枉他。而我只是舉出他自認為最重要的證據的荒誕不經之處而已。
此外，順便補充一句，據「四庫本」《居易錄》卷31，康熙賜給徐嘉炎的對聯是「樹影不隨明月去，溪聲常送落花來」。我可以不避「通人」（當年指正「江湖夜雨十年燈」者就被劉氏譏諷為「通人」）之嫌地提前告訴大家，這是唐人方干《再題路支使南亭》詩中的一聯。劉心武讀了，該不會再去胡編亂造什麼「康熙名對」的經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