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提胡適的「跳著寫」
一、胡適的觀點
胡適發現「甲戌本」並加以高度重視,是對紅學的重大貢獻。然而他看了這個本子後,認為《紅樓夢》一書曹雪芹在乾隆甲戌(1754)年時還只寫了十六回。他在《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一文中說:「我曾疑心甲戌以前的本子沒有八十回之多,也許止有二十八回,也許止有四十回。為什麼呢?因為如果甲戌以前雪芹已成八十回,那麼,從甲戌到壬午,這九年之中雪芹做的是什麼書?難道他沒有繼續此書嗎?如果他續作的書是八十回以後之書,那些書稿又在何處呢?」(1)此文寫於1928年,如果此時他還只是「疑心」,那麼過了三十三年,即到1961年,在《跋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這一長文中則十分肯定地公佈了他的結論:「曹雪芹在乾隆十九年甲戌寫成的《紅樓夢》初稿止有這十六回」 4)胡適於1921年發表著名的《〈紅樓夢〉考證》一文,此後「他始終未放棄這方面的研究。」(5)關於甲戌年曹雪芹還只寫了十六回書的觀點,當是他經過深思熟慮後的肯定性結論。
二、跳著寫可能嗎?
胡適關於《紅樓夢》甲戌年只有十六回的觀點,以前曾受到一致的諷刺、指責,後來他的學術大師地位又逐漸得到肯定,對於甲戌年只有十六回的觀點已很少再被提及。但不論今天人們對胡適的態度如何,對胡適的學術成就作何評價,大約仍不會有人贊同他關於曹雪芹至甲戌年只寫十六回書這一觀點,因為這一觀點太不合情理。
我們先來看甲戌本的存缺情況:
第一部分:(存)第1-8回,(缺)第 9-12回
第二部分:(存)第13-16回,(缺)第17─24回
第三部分:(存)第25─28回
作家寫小說有可能寫到後來又回過頭來,在已寫的中間插入一個或幾個故事,一段或幾段情節;也有可能在寫作中讓連貫的情節暫時放一放,另起情節再寫,卻絕不可能中途寫到半個情節突然急剎車,又莫名其妙地跳過去接寫另外半段情節,剎車與接寫如刀切般整齊。按胡適的提法,曹雪芹不僅這麼寫了,而且一部書不止一次地出現了這種寫法。
且看甲戌本的中斷情節:第七回寶玉會秦鐘,間寫到秦可卿,第八回寫寶玉秦鐘的入塾準備,正當要展開寶秦入塾故事時,卻突然中斷。至第十三回又突然寫黛玉離府,賈璉護送同往,又突然寫十二釵之一的秦可卿亡故,接著寫元春進宮並準備省親,寫秦鍾病亡。至此再度中斷,到第二十五回再次突然開始半途情節:話說紅玉犯了相思,寶玉想點名使喚紅玉;賈芸在大觀園內種樹,以後寫寶玉鳳姐中邪。至第28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黛玉笑看「呆雁」時剎住車,然後把這根本無法連續讀通的十六回交給脂硯齋,讓他抄閱再評並流傳出去。這樣不知過了幾年幾月,作者又回過頭來補寫中間空缺的第9─12回:寶秦在塾中,秦可卿病,賈瑞正照風月鑒,又補寫第17─24回:結束秦鍾夭逝;元春省親;趙姨娘結怨寶玉鳳姐;史湘雲至賈府;寶玉與眾姐妹住進大觀園,然後天衣無縫地接賈芸謀事;紅玉相思;寶玉鳳姐中邪。而且空缺填滿後,對早先所寫的十六回又不做大的改動。
上面這種刀切般整齊地跳著寫,不知是作者在寫十六回時的有意安排,心中早已確定暫時不寫9─12回、17─24回的情節?還是當時並不知「空缺」的幾段將寫些什麼,要到以後才慢慢明確空缺處用什麼情節來填補?可以肯定地說,不論從寫小說的情理還是從《紅樓夢》一書的實際情況看,都不可能做這麼整齊的三級跳遠。何況甲戌本上明明寫著「從頭至尾抄錄回來」,「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因而自胡適提出這一觀點至今的數十年間,好像還沒有得到誰的贊同。
三、胡適的「證明」
這裡把胡適學術上最不受人贊同的觀點重新翻出來,並非是對前人揪住不放,更不是企圖通過罵名人來撈什麼好處,而是因為雖然大家都不同意曹雪芹至甲戌年只寫十六回書的觀點,但未見認真分析過胡適對這個觀點所作的具體證明,而分析他所作的證明,又關係到《紅樓夢》中的幾個重大問題。
其實,按照我們今天對《紅樓夢》基本成書過程的認識:──1、《紅樓夢》是從甲戌本(二評)到庚辰本(四評)的形成過程;2、《紅樓夢》是曹雪芹一人獨立創作寫自己家的往事──則胡適關於跳躍著寫的論證完全可以成立。本來,胡適作為一個著名學者,在這樣重大的問題上決不會隨意信口亂下結論,而是經過很長時間思索後的堅信。現在我們來看一下他怎樣證明自己的觀點。
胡適先收藏了一部他所十分寶愛的甲戌本,從字裡行間可看出他很為此自得。過了多年後他又看到了庚辰本,他說:「後來我看到了庚辰(一七六0)本,我仔細研究了那個『庚辰秋月定本』的殘缺狀態──如六十四、六十七回的全缺,如第二十二回的未寫完──我更相信那所謂『八十回本』不是從頭一氣寫下去的,實在是分幾個段落,斷斷續續寫成的。」(6)在這一前提下,他說:
「我可以先證明第十七回到二十四回是甲戌本沒有的,是後來補寫的」(7):
1、第十七至十八未分回。
2、第十九回還沒有回目。
3、第二十二回還沒有寫完
這些殘缺都屬甲戌本中第二部分缺的回次,由於他認定庚辰本晚於甲戌本,因而這第二部分空缺(第17─24回)只能是甲戌以後所補寫進去。
如果按《紅樓夢》從甲戌本到庚辰本的形成過程看,胡適的證明理由是充分的,甚至是無可置疑的,因為既然連庚辰(1760年)還有這許多殘缺(有的還比較容易處理,如未分回、無回目),那六年前的甲戌(1754年)當然不可能完全寫成,必然是留下更多的空缺。對此,不知有誰能令人信服地反駁他的證明?
接著他又認定「甲戌本原缺的第九到第十二回也是後來補寫的。」(8)理由是:
1、寫得潦草。
2、情節前後有衝突。
他說後來補寫的四回是:
第九回寫賈氏家塾裡胡鬧的情形,是八十回裡很潦草的一回。
第十回寫秦可卿之病,秦氏不能活過春分了。
第十一回秦氏病危,實在沒法兒了,一應後事用的東西都暗暗預備好了。而到第十一回末尾忽接上賈瑞「合該作死」的故事。
第十二回全寫賈瑞「正照風月鑒」。
第十三回是甲戌本有的,寫秦可卿亡後「彼時閤家皆知,都有些疑心。」胡適指出,既然秦可卿病了那麼長時間,死了後又豈會「都有些疑心」?加上甲戌本中有幾條關於「天香樓」的批語,說明曹雪芹是先寫秦可卿之喪,後來又回過頭來再編寫秦可卿之病,而僅寫秦可卿病「填」不滿四個回次,因而又採用了他的另一部稿子《風月寶鑒》的情節來填空缺,以致造成秦可卿在病危之中竟又隔了一年:即賈瑞的一年病期。
第九回寫得潦草不潦草可以有不同看法,不大好作為證據,但《紅樓夢》中有關秦可卿的情節故事和賈瑞的情節故事,在整部書中確實有衝突,而且衝突十分明顯。應該說胡適提出的根本性疑問是不可否認的,也就是說他作的證明本身並沒有錯,別人很難反駁。
四、錯在哪裡?
證明沒有錯,結論卻因說不過去而無人贊同,這裡面就必然有問題,然而問題卻似乎沒有得到正面討論,大約因為討論不好。
胡適對曹雪芹至甲戌年只寫十六回書的見解分兩個部分來作證明,第一是本子問題,第二是成書的方法問題。
他首先用本子來證明第17─24回系後來補寫,其關鍵證據是1、庚辰本這幾回留有多處未寫完整的地方;2、甲戌本是「乾隆十九年甲戌(一七五四)脂硯齋抄閱再評本。」(9)庚辰本則是「乾隆庚辰(二十五年,一七六0)秋月定本的狀態。」(10)「現存的庚辰本最可以代表雪芹死之前的前八十回稿本沒有經過別人整理添補的狀態。」(11)甲戌本「其底本寫於『庚辰秋定本』之前六年。」(12)至於他證明甲戌本最接近原稿的唯一證據,僅是該本第一回第八頁B面的一句話:「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如果假設該本沒有這十五字,那還能說明它是「最古」(13)的本子嗎?再也沒有了。而實際上根據這十五字,根本不能得出該本是「最古」的結論,因為這句話明明寫於甲戌年以後,哪怕曹雪芹死後,脂硯齋也可以在抄閱時添上這句話。誰要是在1990、1996年先後兩次抄閱校注過一部《石頭記》,到2002年又抄閱一遍,並改稱《紅樓夢》,則他完全可以在2002版上寫「至本人1996年抄閱校注仍用《石頭記》」。因而只要改變「甲戌本」形成於「庚辰本」之先的看法,認定今甲戌本晚形成於今庚辰本,那麼胡適就不會得出曹雪芹先留下第17─24回的空缺,到後來才補寫進去的怪結論。
至於第二方面,胡適看出第9─12回跟全書有「衝突」,這裡的衝突確實存在,這正是《紅樓夢》成書過程的痕跡。《紅樓夢》寫的不是曹雪芹自己的往事經歷,書中自譬石頭的主人公不是曹雪芹,而是曹雪芹的上一輩人號「石兄」者。「石兄」以自己的經歷寫了一部名《石頭記》的書稿,曹雪芹則早先寫有一部《風月寶鑒》。曹雪芹把這兩部書稿合併寫成一部《紅樓夢》,因而留下不少明顯的痕跡。(參見《紅樓》1995年第三期、1996年第二期:《曹雪芹是紅樓夢的寫定者》)其中有關秦可卿的情節曹雪芹作了幾次改寫,這是《紅樓夢》中改寫痕跡最明顯的一處,有專家為此寫了《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的學術論文(載《紅樓夢學刊》1992年第二輯),還寫了帶有學術意味的小說《秦可卿之死》(載《時代文學》1993年第五期),雖然觀點並不正確(見《紅樓》1998年第三期《秦可卿出身論》),但也事出有因,其「因」便是胡適已發現的「衝突」。胡適最早提出「合成說」(14)可惜又從「甲戌」、「庚辰」幾個干支紀年中得出曹雪芹在1754年只寫十六回書的怪論,並將後人領進了一個迷宮。
有關秦可卿的人物情節在整部書中有衝突,是因為她的許多情節是從別處移來插到現在的位置,只是所插入的並非限於今第9─12回中的內容,而是也包括今第十三回的內容。且看胡適認定曹雪芹先寫成的十六回中,已經有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可知秦可卿本是金陵十二釵之一,既屬十二釵,理應發展下去,而不應在全書開始不久的第十三回就過早結束掉。在秦可卿的圖詠中,她明是懸樑自縊,而不是死於久病,可見秦可卿之死的情節確是經過改寫,但這只能是改寫而不是補寫,因為其所改寫的還包括了甲戌本的第十三回,並不是胡適所說後來「充填」的第9─12回。如果按胡適的說法,第十三回與第五回一樣屬於曹雪芹寫的第一批(共十六回)稿子,那豈不是說他才寫了十六回就已有自縊與病死的衝突?!所以胡適雖然看出了《紅樓夢》中有關秦可卿情節的衝突,但他得出9─12回是後來補寫的結論卻是不正確的。他之所以作出這一結論,其根本原因仍在於「甲戌本」形成於「庚辰本」之先,有了這一先入之見,遂把「衝突」歸之於「補寫」。也正因此,他是先作「補寫」第17─24回的證明,在有了第17─24回是補寫的「確切」證據之後,再回頭來證明第9─12回也是後來所補寫。
胡適認定庚辰本「最可以代表曹雪芹死之前的前八十回稿本沒有經過別人整理添補的狀態。」此說為後來的許多專家所認同。然而只要將甲戌本與庚辰本的文字對比一下,就可以明顯看出甲戌本的文字遠優於庚辰本(參見《紅樓》1997年第二期《庚辰先於甲戌論》),故近些年的新校本往往優先採用甲戌本。不要說語言大師曹雪芹,即使是最糟糕的作家,難道會把原來已優的文字改成不優?對如此明顯的矛盾,在毫無依據的「甲先庚後說」面前,卻甘願視而不見,避而不論。相反,一會說各種本子以甲戌本的文字為最好,一會又說庚辰本是曹雪芹生前最後改定的本子,僅次於手稿,對於這種自相矛盾,自不圓其說的現象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了。
名人一句錯,流弊七十年,名人一句錯,糾正難上難。正因為版本上有「甲先庚後」的錯說,才為戴不凡的「著作權」問題提供了內容;為劉心武的「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說」提供了幫助;尤其為歐陽健的「程前脂後」、「程真脂偽」提供了重要依據,釀成紅學史上的一大風波,誰說版本研究不重要?可以說「甲先庚後說」是紅學中永遠理不清的亂麻,解不開的死結,走不出的迷宮。
註釋:
(1)胡適《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胡適紅樓夢研究論述全編》第18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2)(3)(4)(6)(7)(8)(9)(10)(11)見胡適《跋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同上書第329、330、331、328、330、331、332、330、325頁。
(5)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說明》,同上書第1頁。
(12)胡適《跋乾隆庚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同上書第199頁。
(13)甲戌本是《紅樓夢》「最古寫本」的提法,屢見胡適的論述,可見上書第158、180、338頁等。
(14)雖然他沒有用「合成」一詞,但認為《紅樓夢》成書時插入了曹雪芹的早期稿本《風月寶鑒》,見上書第337頁,頗給後人以「合成說」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