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粉英雄淚－－王熙鳳之哭略論
序）
《石頭記》問世二百五十載，筆墨官司打了不計其數，單就「釵黛孰優孰劣」就眾說紛紜，爭論不休；但若說王熙鳳是《石頭記》中最鮮活的形象，恐怕並無太大異議。圍繞鳳姐也總有說不盡的話題，紅學家們從各個角度對這個人物形象作了剖析。我認為，從「哭」這個角度來賞評，不失為方法之一。
鳳姐，「霸王似的」（賈母語）「遮天蓋日，赫赫揚揚」（邢夫人語）「少說一萬個心眼」（周瑞家的語）「男人萬不及一」（冷子興語）「脂粉隊裡的英雄」（秦可卿托夢語）。這樣一個人物，她的哭便值得深究細玩了。《石頭記》中，自然黛玉之哭最淒美動人，但最可咂摸的還是王熙鳳的哭。逐一說來。
（一）
[第三回]黛玉進賈府，與眾人相見，鳳姐因事來遲。正式登場後，她便精彩絕倫地表演了一番。先是大誇黛玉一通，接著便說「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並恰到好處地「用帕拭淚」。這個動作太絕了： 首先告訴人她是在為黛玉喪母而傷心落淚；可到底真哭假哭？帕子一遮，誰也不知道。真一舉兩得。再往下看，當賈母以無可辯駁的理由讓她「快休提前話」後，她「忙轉悲為喜」，又出色地演了一出。這也就證實了她無疑是假哭,是在做戲，自然主要還是做給賈母看。脂評：「反用賈母勸，看阿鳳之術亦甚矣。」說得好！這樣演戲，往深處想，她哭的是賈母女兒的去世、賈母外孫女的命苦，便是向這位封建家族寶塔尖兒上的老封君傳達一個信息：我對您多好，我和您心相連。賈母豈能不有所感動？又豈能不對她另眼相看？即便知道其中有討好的意味。從這小小的「用帕拭淚」四個字，窺一斑而見全豹，可知她素日是以怎樣的花招向「老祖宗」獻媚邀寵的了。這樣做，無非是為爬上並坐穩管家奶奶的寶座，以得到她所要的權、威、利。但如果我們將這看成男權社會裡女子對施展才華的渴望與追求，就不會僅僅停留在批判的層面，這時的她畢竟還沒有損人以利己，那又有什麼可指摘的呢？曹雪芹這樣著筆，不僅是為情節發展、故事生動的需要，更是要用最簡省的筆墨勾勒出鳳姐的形象,讓讀者第一印象中的鳳姐便活靈活現了.短短幾行,鳳姐的地位、身份、性情、能耐躍然紙上.
（二）
[第十一回]秦可卿病重,鳳姐去瞧她,當秦氏央她多說幾遭兒話」時,鳳姐「不覺得又眼圈一紅」.有些紅學家說，鳳姐與賈蓉關係曖昧，卻與秦氏交厚，一是因心中有愧，二是以欺瞞麻痺秦氏。我不敢苟同：一 鳳、蓉是否那麼回事尚不清楚，證據不足，不可妄下斷語（容另撰文討論）；二 從書中其他部分看，鳳姐確是真心對可卿（書中寫得明白，這裡不贅引，研究《石頭記》決不能脫離文本臆斷）。單看這個「不覺得」，就透露出曹雪芹本意：鳳姐不是做戲，是真情流露。況且「眼圈一紅」不同於「用帕拭淚」，裝得出來麼？那簡直是天方夜譚了！據此我認為鳳姐對可卿並非虛情假意。我以為：鳳姐雖在榮府大權在握，可不得人心，就連丈夫賈璉也不與她同一戰線，她的內心是無比孤寂的，她需要一個貌、才、品俱出眾且與自己年齡相仿、性情相投的女子傾吐心語。平兒雖好，終是主僕之份。她選擇了可卿。可卿「是個極妥當的人，生得裊娜纖巧，行事溫柔和平」，長輩、平輩、下輩無不讚愛；她自然視之與別個不同，大有惺惺相惜之意。並且可卿不會威脅影響她在榮府的地位，可以放心大膽地與之交往而無後顧之憂——這也是重要原因。現在秦氏說得那麼慘痛悲慼，她豈能不動情、動容？至於後來可卿死後，她協理寧府，到靈前「一見了棺材，那眼淚恰似斷線之珠，滾將下來」（裝得出麼？），後「放聲大哭」，既有喪禮之需要，更有內心傷痛在其中。做戲麼？恕我駑鈍，看不出來。
（三）
[第四十四回]賈母為鳳姐過生日，鳳姐回屋竟發現賈璉與鮑二家的在偷情並咒自己死，鬧得不可開交時，賈璉拔劍故意要殺她，她便「哭著往賈母那邊跑」，當著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哭訴賈璉要殺她。這招厲害！要真把賈璉惹火了，她討不到好，到頭來吃虧的還是她，於是避其鋒銳，「敵來我躲」，以退為進，向「最高統帥」尋求庇護，「借師助剿」。她深知在賈母那裡賈璉不敢亂來，她又可乘機「告狀」，請「老祖宗」主持公道。在那樣的男權社會，賈母對子孫偷情、討妾之類的事是持放任的態度的，那樣的大家族也不容許鳳姐大鬧，「夫為妻綱」更讓鳳姐不敢輕舉妄動，女子的「妒」與「潑」在當時是不見容於整個社會的。她即便有理，也只有避輕就重，抓住「璉二爺要殺我」這一點不放，以哭打動老太太，尋求救助。（哪裡像今天！）況且又是賈母給自己過生日，那麼多人在場，鬧將起來，無異告訴大家：我是個潑婦，我不識抬舉、不知禮數。於是她便裝可憐、老實、沒用，讓所有人，特別是長輩們，尤其是賈母站到她這邊，為自己說話，讓賈璉成為眾矢之的，迫於眾人之壓力，不能不認錯。更重要的是，賈母會有滿足感、成就感：你鳳丫頭有本事管家，大事、小事我交給你，這麼大一個家你理得井井有條，我高興、放心，但我不是一個光會吃喝的老廢物，我還有用，你還少不了我，必要的時候你還得我保護。（這是心理學範疇，我不敢胡說，有待求教專家）後來,經賈母調解,鳳姐、賈璉、平兒和好如初，回房後，只有她們三人時，她又哭了。這裡頭自然有悲慟，丈夫偷女人還咒罵自己，焉得不讓她傷心？同時實際也起到「鞏固戰果」、進一步「降伏」丈夫之效：先前鬧，如果再繼續不依不饒，那夫妻的裂痕可就更大更深了，最終對她無益，聰明的鳳姐見好就收，做出楚楚可憐之態，讓賈璉心生憐愛，心軟下來，化解他心中的不快，以圖重歸於好，硬軟兼施，雙管齊下；也是不就此罷休，再敲一回警鐘，讓丈夫知錯，以後不胡作非為。[這兩處之間，其實還有一次寫到鳳姐的哭：房中大鬧時，因醉錯怪、錯打平兒，次日平兒反磕頭說是自己之過，「鳳姐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來，為聽了傍人的話無故給平兒沒臉，今反見她如此，又是慚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來，落下淚來」。此處書中寫得明明白白，一看即知，無需細說、贅言，僅於此順帶一提而過。]
（四）
鳳姐的哭表演得最充分的是賈璉在外頭偷娶尤二姐後[第六十八、六十九回]——那絕對是一級演員的水平。得知消息後，她先去見二姐，為自己開脫一通、澄清一番，表明自己是個好人、賢婦，並不像傳言中的那樣惡、妒、潑、狠，並裝老實、可憐，低聲下氣央二姐搬入府中，並且表示二姐如不願去，她願搬出同住，只求賈璉容下她，她情願伏侍二姐，「說罷便嗚嗚咽咽哭將起來」。不消說，這是假哭，給二姐「打麻藥」，以騙入府中再圖謀害。難為她竟裝得那樣真摯誠懇，說得如此切情合理！這就不是一般水平的表演了。等成功後，再到寧府鬧個天翻地覆、人仰馬翻，哭便是其中有力的一招。等「弄小巧用借劍殺人」，二姐「覺大限吞生金自逝」後，又「假意哭」——這無疑是貓哭耗子，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遮掩、文飾，也難為她想得到、裝得出。封建時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女子無子即可被休棄，她與賈璉素有矛盾又未生子；而二姐得寵又懷胎，萬一生下男嬰（事實上二姐懷得就是男胎！），她璉二奶奶進而管家奶奶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在當時，又不可能去告夫、離婚（那無疑也是自掘墳墓），她只能先以哭騙二姐入府再作圖謀。大鬧寧府是因為寧府與賈璉偷娶二姐干係極大，自然要治一治，懲治、警誡他們一下，以防再有此類事發生。並且先到哪裡哭也處理得極好：如次序顛倒，便會打草驚蛇，於她自己大大不利。這樣，她除去了心腹大患，鞏固了自己的地位，哭的功效發揮得淋漓盡致，令人瞠目結舌。但我們不可以對她橫加指責，對這幾回她的哭妄加非議，因為她有她的不得已，她也很無奈、可憐，這是一場「此消彼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較量，她只能這樣做才能保住自己，致使二姐之死頂多算個「防衛過當」罷了。（至於她因此為寧府、賈璉所憎惡，給自己埋下禍根，那是後話）
（五）
[第七十一回]賈母慶生辰,榮府兩個婆子開罪尤氏，鳳姐為尤氏之臉面與榮府之禮數，著周瑞家的等賈母生日過後叫人將她們捆起來送尤氏發落。周瑞家的卻立馬捆了交馬圈派人看守。孰知其中一人的親家母即邢夫人的陪房費婆子。邢夫人受了費婆子的挑唆，又兼平日對鳳姐已極為不滿，便藉機發作，當眾給她沒臉。尤氏、王夫人也怪她多事。她「越想越氣越愧，不覺得灰心轉悲，滾下淚來，因賭氣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覺」。自己一番好意，卻落不上一句好，反得到這結果，豈不灰心、傷心？平日風光無限，只有她讓人沒臉的份兒，今日卻當眾沒臉，估計是前所未有的，自然十分難堪、難過；又不能找自己的婆婆理論，那是不孝、犯上；又逢賈母生日，更不好發作，否則便是不知孝道、禮數，後果不堪設想：她只能吃個啞巴虧，淚水往肚裡咽。這一次，鳳姐是悲入肺腑了。好不可憐見的！
（六）
[第七十四回]邢夫人在大觀園中發現繡春囊（封建時代所謂「淫物」），交給王夫人。這是「在野」的給「在朝」的大大將了一軍：你們治家無能，出此淫事！大有奪權之意。王夫人嚇傻了，忙到鳳姐房中，喝走下人，拿給她看，劈頭問她「如何遺在那裡」。鳳姐「又氣又愧，登時紫脹了面皮，便依炕沿雙膝跪下，也含淚訴道：『（略）』」。這裡頭，有氣，在她的掌管下，大觀園這個「女兒國」竟出現這種東西，傷風敗俗，在那個封建時代、封建家族，這樣的事是了不得的；有愧，一是出了這種事，身為當家人，她難辭其咎（儘管她先前一直病著，由別人代理管家），二是她承認自己有這種東西，生長於王府，嫁入賈府且成了掌家之人，這樣詩禮簪纓的大家族的小姐、媳婦，卻有這種東西，是不可恕的過錯；有屈，其實這並非她的東西，王夫人不分青紅皂白硬說是她的，無端給扣上這樣一項「重罪」，豈不冤枉委屈？有懼，王夫人——她的姑媽、叔婆，第一次對她聲色俱厲，她的為人品質、治家能力，通通受到質疑，只消一句「你是怎麼治家的？當不好就別當！」，當家人的位子就保不住了——這是要害，自然十分畏怕。
（七）
八十回後，曹雪芹這個偉大天才的稿子佚去，有關鳳姐的精彩文字也無從看見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會寫到她的哭，那都是慘痛無倫的，也一定寫得極有內蘊、極堪品味。賈母逝世，賈府獲罪，她自己事發、失勢、被休，接二連三，邢夫人的攻訐，賈璉的厭棄，上上下下討、責、罵、諷，包圍了這位「末路英雄」，她愧、悔、怨、悲交加，以淚洗面，含恨而終。曹公一定會一次次寫到她的哭，那更是驚心動魄，讓人悲、憐、惜、歎，且讀且泣。可惜看不到這些精彩文字了。
（結）
「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已故紅學家王崑崙老先生的評價極為精準深刻，屢屢為人所援引。我們可以看出鳳姐的諂媚、虛偽、狡詐、陰險，這也充分體現在她的哭中。但我們設身處地地想一想，聯繫她所處的大背景、大環境，認識與感情不能不有所改變，轉而理解、同情，不再苛責。同時，她也有善良、真摯的一面，從她的哭中也可以看出，這也同樣征服了讀者的心。如果沒有鳳姐，《石頭記》的骨架就會坍塌；如果抽去《石頭記》中關於鳳姐哭的描寫，定會大為遜色失彩。從這些不可或缺的精彩篇章中，我們看到一個豐滿、真實、全面、鮮活的鳳姐——一個讓人愛恨交織、說而不盡的女性。毫無疑問，王熙鳳是《石頭記》乃至古今中外所有文學作品中最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之一，將永遠活在讀者的心中、眼前。
乙酉年九月於燕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