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賈政說兩句
引
一直以來,我們對《石頭記》人物的把握存在大大小小、多多少少的偏差甚至歪曲。說難聽點,就是愛瞎說。原因是雙方面的。
一方面,曹雪芹布迷魂陣,擲「煙霧彈」,說「荒唐言」,迫於政治高壓不得不用曲筆,滿腔悲憤不得抒故而說反語,喜歡兜圈子,說假話,布機關,留謎語,真真假假,鬼話連篇,讓人看得雲裡霧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著書忠於現實,忠於生活,秉史筆,思想上又超出了歷來塑造人物過於單一的局限,而現實生活中人性是複雜的,以之為原型寫到書中,書中的人物形象就不是透明、一色的,不能一眼看透——客觀上給我們理解造成障礙。
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毛病出在我們主觀方面:一. 長期以來,過分強調《石頭記》的思想高度與批判精神,太注重階級鬥爭的分析,於是形成亂貼標籤、胡扣帽子的惡習,老是無限上綱,不管出於怎樣重大的政治、思想的目的、意義考慮,這對學術、文化本身而言都是一種有意無意的曲解,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這種現象千萬不要延續了;二. 過於主觀,憑自己的想像臆斷,脫離文本,要麼無中生有,說是行文隱晦、深刻,要挖掘,越看不出來越是這樣,要麼視有若無,說是曹雪芹故意布疑雲,別被他瞞過了,最終都是閉緊眼睛亂講一氣,還振振有辭,自以為是,好像是曹雪芹從地下出來親口告訴他的,甚至他比曹雪芹還曹雪芹,動輒拿「假作真時真亦假」作盾牌,透過現象把握本質本來是好事,但物極必反,過猶不及,走到歪路上去了;三. 太感情用事,用阿Q宣佈革命後的話說就是「我喜歡誰就是誰」,喜歡誰就說誰好,捧到天上去,說到最後連自己也懵了,辨不清了,就真以為這是個完人了,感情的好惡與評價的褒貶互為因果,這樣惡性循環,最後只剩下胡說八道了,客觀實際的結果是自欺欺人;四.用現代人的標準去硬套古人,絲毫不考慮時代與社會的不同,不放到當時的歷史背景下去看,說了亂七八糟的一大堆,還往臉上貼金,說是「站在歷史的高度」,真是可笑,掛羊頭賣狗肉,歷史的高度哪是教您這樣哪?站在歷史的高度卻得出那樣的高見也夠嗆的,您下來吧,我受不了了,觀念太摩登對研究傳統文化而言可不是好事;五.不聯繫全書(我指的是八十回本!下面提到「全書」「整本書」都是指八十回本,不一一說明了),割斷了看,斷章取義,抱著一處死不放,以偏概全,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更要命的是可能恰碰上曹雪芹說假話的時候,這下完了,只能做糊塗蟲了,能不睜著眼睛說瞎話嗎?
因這兩方面的原因,我們理解《石頭記》的人物(賈政就是其中之一)就存在片面甚至謬誤。這對《石頭記》而言,無疑是一個巨大的災難;對我們來說,對一部偉大著作不能很好得理解,也不能不算一個悲哀。於是,就有必要為一系列人物作翻案文章,還他們本相,給他們公道。這就是我寫這篇文章以至其它《石頭記》人物評論的緣起。我不惜長篇大論、連篇累牘先在這兒總體交代一番,到下文具體的地方就不再重複了,點到即止。這樣雖然會使下文流於淺薄,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否則就徹底是懶婆娘的裹腳——又臭又長,不可救藥了。
賈政,一直被冠以「虛偽、迂腐、刻板、庸碌、昏聵、兇惡、頑固的封建衛道士、理學先生」的臭名,翻不了身,被說得一無是處,批得體無完膚,好像他整個兒一丑角兒,一出現就是為了丟醜示眾鬧笑話,還美其名曰:揭露,反襯。這種觀點還甚囂塵上,氾濫成災。其實大謬!曹雪芹筆下還沒有全無可取之處的人。我以為要準確地理解一個文學形象,首先得摒棄一切成見,然後有一個非常笨但行之有效的辦法,即將整本書中關於這個人物所有的文字(即便是一個字也可能是至關重要的)羅列起來,作一個總體全面而又細緻入微的分析,如此方不至於開口千言離人萬里 。我現在就用這個法子來說一說賈政。
一
第十七、十八回,是他被笑得最厲害的地方。先說。
一是大觀園題對額。有人說,寶玉作得那麼好,他不懂,偏偏還罵個不住,可笑。是的,可笑。但可笑的是:明明知道好,卻硬著頭皮說不好;明明很滿意,卻憋在肚子裡不說,還非得裝著很生氣。可笑的是這個!哪是什麼一竅不通卻橫加指責呢?提出這種觀點的人倒像是說自己,倒真可笑! 園子的妙處他也說得頭頭是道,——不曾見誰提這個話題,也自然談不上借此批判賈政,恕我不展開了,要有興趣的話您翻翻書。寶玉題的匾、聯,事實上他也體會出妙處來了。我稍微指幾個給您看看。有幾處話是笑著說的,如:「不可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再俟選擬。」,「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笑著批評,到底怎麼回事兒?不用多講,誰都明白。有幾處雖沒笑,但一眼可以看出難抑內心的喜悅,如「拈髯微笑不語」。這些不必細說。但有些就具有迷惑性了。寶玉這裡作的,在我看來,就像劉姥姥說賈家的菜,「樣樣都是好的」,細細賞析也都禁得起推敲。清客們都誇好,讚不絕口, 當然有討好的意味,但連為什麼好的理由也說了,所以還不是一味為了說好而說好,基本還在理。問題來了:賈政偏雞蛋裡挑骨頭,瞎批評,如:搖頭說「也未見長」,一聲斷喝「無知的孽障!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熟詩,也敢在老先生前賣弄。你方纔那些胡說的,不過是試你的清濁,取笑而已。你就認真了」。最有意思的是兩處:氣得喝命「叉出去」,剛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併打嘴」, 「偏不用『沁芳』二字」。仔仔細細地從前到後讀一遍,思考幾分鐘,感覺一下,你就會看出賈政是相當滿意的,分明是意氣用事,心口不一,像小孩子賭氣似的,故意跟寶玉過不去。後文說了,寶玉題的全用上了,「雖非妙句,在幼童為之,亦或可取,更使賈妃見之,知系其愛弟所為,亦或不負其素日切望之意」,賈政滿意!那為什麼當時屢屢竭力批評呢?書裡說了,賈政聽塾師講寶玉偏才盡有,這回主要目的是考考寶玉,清客們都心知肚明,為了顯出寶玉來故意不好好作。賈政也知道這一點。他總不能也跟著誇自各兒兒子吧?謙虛一點總不是壞事,哪有別人誇你兒子你也跟著誇的?天下哪有這理兒啊??跟著寶玉,一味胡亂指摘他們,說他們作得不好?就更不像話了。那能怎麼著?貶斥寶玉唄!好也說不好,一棍子打死。再說,萬一一致好評讓寶玉自大起來怎麼辦?自以為才高八斗,不用心讀書了,那他的苦心教導都擱到水裡頭了,沒指望了,他還有這層顧慮,也是人之常情嘛。其實,賈政並非像他自己說的那樣「自幼於花草山水題詠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紀,且案牘勞煩,於這怡情悅性文章上更生疏了」,他還是有眼力、有品味的,優劣高下還是知道的。嚴父嘛,總是不輕易褒獎的。 出來後,寶玉的小廝們說了:老爺喜歡(指高興——筆者注),寶玉是展才,得了綵頭。都看出來了。偏有些先生們看不出來,還不如些文盲。我真沒的說了。
順便說一下,有人說他不懂欣賞詩文,沒有生活情趣,是個「老標兒」,那我就實在不敢苟同了。簡直一派胡言!詩文好與壞,他瞎子吃餃子——心裡有數兒,只是有時不表現在臉上,尤其是對寶玉。他真不會欣賞麼?大錯特錯!上面已經說得夠多的,不說重話了。說他沒有生活情趣,對不起,我又要駁了:也沒道理啊!他不是養了一大堆清客相公麼?幹嘛使呀?喝酒品茶,吟詩作賦,下棋聊天唄!古代有這個風氣。多風雅!他出遠差回來,皇帝放了他一個月假,他在家看書,與清客們下棋吃酒,或和家人聚聚聊聊,多會過日子啊!他不是常叫兒孫們作詩麼?還叫他們作詩褒揚林四娘,雖說是「以志其忠義」,可不也反映他對這個奇女子的欽佩讚賞麼?這聽起來倒像是寶玉搞的一套了。
二是元妃省親。元妃隔著簾子含淚對賈政說:尋常百姓家,雖過得貧寒些,可一家子天天聚在一起;我們家雖富貴到了頂,卻骨肉分離,沒意思。這時賈政含淚啟道:我,草莽寒門,鳩、鴉一類的人,卻生了您這樣的鳳鸞,您的福氣讓我老夫婦沾了光;皇上隆恩,前所未有,我一定肝腦塗地,盡忠職守以報皇恩,希望皇帝萬歲、天下太平;娘娘您不要因我們年紀大了記掛我們,要好好保重才是。說得也實在不倫不類,希奇古怪。有人就說:他被封建等級制、倫理觀弄得泯滅親情、人性,頌皇恩、表忠心的話成日掛嘴邊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當歌兒唱,迂腐不堪,批了一通。真是這樣嗎?這段話也著實讓人忍俊不禁,可再讀一遍,還笑得出來嗎?那我就要問問:您的心是肉做的嗎?元春雖是他女兒,可終究是皇妃,比他高貴多了,他這樣說也沒錯兒呀,那時整個社會就是這樣的,換誰都得這樣,苛責他幹嗎?皇家對他家也確實有恩呀,祖宗封了國公,一連幾代襲爵,逢年過節還有賞賜,父親臨終奏本一上,自己烏紗帽就扣上了,女兒進宮做了娘娘,又擢升了,還破古例讓家裡人進宮見見,准她回娘家探親。在他看來,在當時的人看來,這恩還不夠大嗎?古代沒恩也要盡忠,更甭提皇恩浩蕩了,能不這樣說,這樣做嗎?古代多少人,皇帝對他那麼狠,還拚死效力,後人不也贊為忠臣節士嗎?幹嗎一到賈政就橫挑鼻子豎挑眼呢?兩個理兒咧!非得大放厥詞一通才拉倒。真搞不懂這些人!我們不要以今天的眼光來衡量,要將心比心,假設你就是他;或者再打個不倫不類的比方:領導提拔了你,說不定你也對他感激涕零,見了面點頭哈腰,「到處逢人說項斯」,宣揚他的好,逢年過節,不說他給你東西,恐怕是你大包小袋,茅台、中華,屁顛屁顛地拎著送上門兒去了。今人猶如此,何況古人呢?再說這點兒恩算什麼?芝麻粒兒大!跟賈家沒法兒比!那賈政說這些,又有什麼可說三道四的呢?下面的話就更沒什麼了。賈政不想女兒嗎?這根本就說不過去嘛!誰家兒女不是父母心頭肉呢?自己鬍子也白了,就盼著天天團團圓圓。女兒嫁到宮裡,多年見不著,他怎麼可能不難過呢?可又能怎樣?不能說,憋在肚子裡。現在女兒說一家子骨肉分離,很傷心,他還得安慰女兒,只有勸女兒別難過,叫女兒別惦著家裡,自己珍重。難不成還哭哭啼啼地說:女兒啊,爹媽惦著你,見不到你心裡頭難過,天天盼你回來,回來多住些日子吧,好讓家裡人多看看你,好容易見著一回,不知下回見面要到什麼時候,咱們分別兩地,苦啊!那就是個不折不扣的二百五了。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啊,眼淚在眶裡打轉,又怕女兒見了更傷心。他那個痛苦,別人沒法兒體會。體會不出也罷了,你扯淡幹什麼呀?亂批一氣,一點人情味兒都沒有,鐵打的心!
二
寶玉挨打(第三十三回)怕是《石頭記》中最精彩的篇章之一了,曹雪芹用了濃墨重彩來寫這一段。這也是賈政被罵得最凶的地方。倒要好好說說。
有些人說了:這是封建衛道士對叛逆者一次瘋狂迫害。純是胡扯。哪兒跟哪兒啊!說賈政是封建衛道士,賈母、王夫人就不是嗎?那她們為什麼不打,反倒護著呢?那不是一樁事兒兩個理兒麼?說得通麼?寶玉就真像說的那樣叛逆麼?我不多說,說了也不算,只舉書裡頭一段話:「若一味他只管沒裡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這是賈母親口說的,還不具有代表性、權威性嗎?現在寶玉不光沒被打死,反倒大受她的溺愛,不就說明寶玉的言行還沒有太逾矩,還不怎麼離譜麼?老子打兒子,幹嗎偏和那些風馬牛不相及、離十萬八千里的的東西攪在一塊兒呢?分明是無稽之談。
還是老老實實回到文本去吧。事情始末其實是這樣的:雨村來拜見賈政,要見寶玉,寶玉偏磨磨蹭蹭,老半天才出來,見了面又葳葳蕤蕤,出來了往回走,正為金釧兒的死傷心歎息,偏又撞到賈政的懷裡,問他為什麼又不答,賈政「原本無氣的這一來倒生了三分氣」,有點窩火了。無巧不巧,也該寶玉要挨打,偏這時忠順王府的長史官來了。歪聲怪氣地說了一大籮的話,說寶玉和王爺一個心愛的戲子交厚,現在戲子沒了,王爺不拉倒了,到賈家來要人了。忠順王何許人也?親王!皇帝往下數,掰掰指頭,幾下就到了;而賈政呢?雖說祖上是「公」一級的,可現今賈府最高的也不過是個三等將軍,他雖說是皇帝的老丈人,也只是個員外郎,說到天上去,充其量不過是個副部級,差多少級呀?遠著呢!哪能比啊?真惹毛了,人家整垮他們家還不容易嗎?那時又不像今天,講法制、平等、民主。得罪了他,吃不了兜著!能不怕嗎?況且那又不是一般的戲子,忠順王「斷斷少不得此人」,說白了,就是個男寵,當時有這種風氣。那還了得?更不得了了。賈政能不怕麼?我們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假如你處於那種情形,你就是賈政,你是什麼感受?會有什麼反應?這樣還不夠,時代不同了,沒法子找身臨其境之感,體會不夠深切。不能死比,要活比。比方說,你兒子和黑社會老大的女人好上了,那女的現在不見了,人家派二把手坐到你家來要人,你會怎樣?不嚇得尿褲子、磕頭如搗蒜就算膽大的了。那賈政能不又慌又怕又急又氣嗎?偏這時賈環來誣告,說金釧兒是因寶玉強姦未遂打了一頓故而賭氣投井而死的。賈環這小崽子忒壞,他時機掌握得好。若沒有前面的事,賈政不會這麼輕易相信的,總會調查一番,最終發現賈環誣告,小小年紀怎就這麼壞心眼呀?那挨痛打的就是賈環。但他找蛋有了縫兒的時候下蛆。賈政已經火冒三丈,氣昏了頭了,這時來澆油,哪還管真不真,一股腦兒全信了。賈政這下更氣壞了,「面如金紙」,竟養了這麼個東西,幹出這擋子事兒!幾件事加在一塊,能不打嗎?於是,關起門來,別讓他媽、奶奶知道,打!死命地打!往死裡打!打死你個孽障!打你這結交優伶、得罪權貴、淫辱母婢的東西!打死了乾淨,省得你在闖下更大的禍來,帶累全家!
賈政難道就不心疼嗎?誰家兒子不疼啊?他通共就三個兒子,死了一個,另一個比寶玉差遠了,他能不疼寶玉嗎?太愛了,太要他學好了,對他寄予太多的希望——出人頭地,光宗耀祖,重振家聲。可他偏犯下這麼大的錯兒!愛之深恨之切,不管不長進,不打不成器,要他好,要他成材,不走上歪路,能不狠下心來嗎?打完後,也「自悔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也肉疼,比你還疼!哪個父母打兒女自己不心疼呢?板子落在兒女身上,何嘗又不是落在父母心頭呢?好好的誰捨得打呀?怎麼到了賈政打兒子就牽出這麼多花樣來呢?淨亂彈琴!看問題太深刻的先生們,你們拉倒吧!
三
下面我就來說說賈政對寶玉怎樣,好還是不好,疼還是不疼,為什麼這麼嚴厲。
上一段已略微提了一下,他自然是愛寶玉的,不囉嗦了。那為什麼又這麼嚴厲得近於苛刻呢?古人又不講素質教育,慣用手段是罵和打,有些父母也只會這一招,現在還有這樣的。趙嬤嬤對寶玉說「老爺小時何曾像你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 賈政小時侯還算聽話,喜歡讀書,可也挨了不少打,「當日老爺小時挨你爺爺的打,誰沒看見的」,「如今老爺不過這麼管你一管,老太太護在頭裡」,還舉了賈赦、賈蓉挨嚴管的例子。(第四十五回)意思是賈政管寶玉還不夠,差多了去了!可見對子女嚴加管教是當時的通病。賈政哪能不希望寶玉好呢?所以他要嚴厲起來,狠狠地管。
寶玉抓周盡抓些脂粉釵環,他大怒,「因此便不大喜悅」,怕兒子成了「酒色之徒」哇!寶玉去上學,跟他說,他就冷笑,說「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字,連我也羞死了」,叫來跟寶玉的下人,問寶玉念些什麼書,並叫轉告先生要給他讀什麼。寶玉給丫鬟改了個名兒叫襲人,他不樂意了,說寶玉「刁鑽」,「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艷句上作工夫」,罵「作孽的畜生」。寶玉即便做了好詩他也不說好,口是心非,一看到詩裡有不願讀書的意思,就更不高興了,作得再好也免不了批評一番。出遠門兒前佈置了「作業」,回來就查。只要有他在,寶玉連說笑都不敢。過八月半,擊鼓傳花,花停誰手上誰就喝酒、講笑話。花偏停在寶玉手上,老子在這兒,怕,不敢講,講得好又不對,不好也不對,只好改作詩。夠嚴的!
可我們再看看一些片段。第二十三回,「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眼前,神采飄逸,秀色奪人;看看賈環人物委蕤,舉止荒疏;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鬍鬚將以蒼白:因這幾件上,把素日嫌惡處分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這句告訴我們:賈政對他放鬆了,沒特大的錯兒就不計較了。(第三十三回大打出手是因為寶玉太不像話了。)特別是點了學差出遠門兒回來,對寶玉越發地好了,不難為他逼著讀書了,還老誇他,甚至帶他出去逛。最末幾回更明擺著了:第七十八回,「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因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精深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所以近日是這等對他。又要環蘭二人舉業之餘,怎得亦同寶玉才好。」 不惜大段引用,是為了說明:賈政不光不逼他了,反而對他很好,還以他作為榜樣教育其他子孫,原因書裡說透了,不談了。您要不信,樂意的話您翻書去。這又怎麼說?
第七十五回,過中秋,寶玉作詩,賈政點頭不語,只說「只是不肯唸書,到底詞句不雅」,這對他來說,已經表示相當滿意了,還獎勵了扇子,太難得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跟以往判若兩人。第七十八回,寶玉作了首七言長歌,相對第十七、十八回而言態度溫和多了。我們依次來看他的態度:「如此你念我寫。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誰許你先大言不慚了。」(注意,是笑著說的!)→「粗鄙。」→「姑存之。」→「休謬加獎譽,且看轉的如何。」→「還不快續,這又有你說嘴的了。」→「這一句不好。已寫過『口舌香』『嬌難舉』,何必又如此。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這些堆砌貨來搪塞。」→「你有多大本領!上頭說了一句大開門的散話,如今又要一句連轉帶煞,豈不心有餘而力不足些。」→「且放著,再續。」(又是笑著說的!)→「多話!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八篇還怕辛苦了不成!」→「又一段,底下怎麼?」→「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贅呢。」→ 「雖然說了幾句,到底不大懇切。」(又是笑著說的!)看!大有改觀!雖然還是煮熟的鴨子——嘴硬,可畢竟沒有橫加指責,而且基本限於對詩本身的批評,說得還在理。好多了!這樣性格、思想的人總不至於要他把兒子摟在懷裡說「乖乖兒!你真了不得!」吧?那還是賈政嗎?
四
他對晚輩們都不錯。舉幾個例子,不詳說了。
從文本看,除了李氏,就他最疼蘭小子了。就這麼一個孫子,兒子又早逝,能不放在心上嗎?第二十二回,闔家老小坐了一屋子,賈蘭沒來,別人都不留意,只他發現了,問了李氏,李氏答「他說方才老爺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哦!一想,原來是自己疏忽了,趕快彌補,「忙遣賈環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第七十五回,過中秋,賈蘭作了首不錯的詩,他喜不自勝,小孫子不錯啊,忙講給賈母聽。
第七十二回提到,他看中兩個丫頭,一個給寶玉,一個給環兒,又因他們年紀小,怕誤了書,再等一兩年。一視同仁,不偏心,都給。在男權社會,男人三妻四妾不是什麼稀罕事兒,太正常不過了。在當時,為兒子討個小妾,是為了家族子息興旺,為了兒子多子多福。從這個認識出發,賈政還真是個慈父,疼兒子,而且不厚此薄彼,一碗水端平,父愛無邊哪!也不立馬給,先再讀兩年書再說,輕重緩急分得多清楚!不溺愛,有分寸,前途要緊,這是深層的愛,「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第七十八回,寫叫作詩,寶玉、賈環、賈蘭一併叫上,希望環蘭二人詩作得和寶玉一樣好。(原文已引過一回)都是自己的子孫,一樣疼,一樣寄予厚望。
對女娃兒們也挺好。第七十六回黛玉提到,大觀園寶玉沒題完的地方,眾女兒擬了出來,他見了倒喜歡起來,後悔沒叫上姑娘們一塊兒擬,認為那樣「豈不有趣」。第七十九回,賈赦要將迎春嫁給孫紹祖。賈母雖不稱意,卻也不勸阻。惟獨賈政「勸諫過兩次」,因為孫家「當年不過是彼祖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拜在門下的,並非詩禮名族之裔」,就是說孫家不是什麼好人家。(事實上這孫紹祖真不是個好東西,迎春嫁過去年把頭就給折磨死了!)古代像賈家這樣的大戶,自然希望女孩兒嫁到個書香門第,讀書人家自然識禮些,不會虧待她。你別管這觀點對不對,那時就這麼想的。那為什麼做奶奶的不勸,倒是做叔叔的勸呢?因為賈政慈愛,關心自己的孩子還不算,侄女兒也放在心上。
五
他是個頂級的大孝子。略挑幾處說一下。
一大家子聚在一起,賈母見他在那兒,大家拘束得慌,就攆他走。你看曹雪芹怎麼寫的——賈政忙賠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裡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兒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以兒子半點。」說得多可憐!你能想到是他說出來的嗎?接著老太太許他留下,叫他猜謎,他分明猜著了,卻「故意亂猜別的,罰了許多東西;然後方猜著,也得了賈母的東西」。這麼費周折不就是要她高興嘛!他也出了個讓賈母猜,又把答案告訴寶玉,讓寶玉悄悄告訴她,假裝讓她猜中了,還笑著說:「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中。」接著又叫捧上大盤小盤的賀禮。賈母可高興了。分明是串通了哄老人家樂嘛!
還是第七十五回過中秋玩擊鼓傳花,花兒偏到他手裡。賈政「見賈母喜悅,只得承歡」,說:「說來不笑,也只好受罰了」,「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就講了一個一個人怕老婆的笑話,說得大家都笑了。想想,賈二老爺講這樣的笑話,多出人意料啊。周汝昌老先生認為,這是《石頭記》中最引人發笑的情節。還真是這樣。賈政給人的印象是,整天繃著副臉,刻板得要死,打死他也不講笑話,更別提講這種了。可為了老母親高興,竟講了,只為娘一笑啊。大大出人意料哇!不是說他是道學先生嗎?看看這一處!
禮教、孝道,頂多可以讓人對父母言聽計從、每天晨昏問省、父母病了寸步不離服侍,可是能做到這樣嗎?那真是天方夜譚了。毫無疑問,起主要作用的是對老母親深厚的愛啊!在這些時候,他哪是個國丈、員外郎、老爺啊,不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兒子嗎?太孝順了!一般人真做不到。學學他吧。批判他的先生們幹嗎只顧瞎掰卻沒看到他這個美德呢?
六
他品行很好,為人還真不賴。
《石頭記》幾乎是一開頭就借人之口對他有所評價交代。第二回,借冷子興之口說他「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第三回,又借林如海之口說他「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說的都是好話,是稱讚。這些評價是可信的,點出了他的部分品質、性情。一個字:好。
第二十五回,寶玉和鳳姐被魔法魘了,求醫問藥,問卜求神,都不見效。賈赦還覓僧尋道,他就勸阻。他也不想他們死呀,按理說,照與寶玉、鳳姐的關係來講,他比賈赦更焦慮、悲慟,尤其是他兒子都快死了!先前已死過一個賈珠了,他已嘗過黃葉不落青葉落的錐心痛楚了,此刻他怎麼能不五內俱焚呢?可他很理智,很現實,知道這是白費,白費錢財、精力。有時哀莫大於心不死,得正視這個不幸——他是唯一的一個。他還得抑制內心無與倫比的急與痛,勸慰他的老母親!這需要多大的忍耐啊!常人是難以想像的。
兩番鋪墊之後,正式露面了,又寫他「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拯溺濟危,大有祖風」,竭力協助雨村,給謀了個官兒。雨村不是什麼好人,可賈政並不知道。他幫助雨村,全然不是什麼勾結,這兒「近墨者黑」「物以類聚」兩條全不適用。結合全書看,為什麼雨村和賈赦摻一塊兒就作孽,為了幾把古扇害石呆子,而和他在一起卻沒有呢?不同樣是一個雨村嗎?因為在他這裡,那為非作歹的一套沒有市場。雨村知道他是個正人君子,不敢!就只露出文質彬彬的一面,把狐狸尾巴夾在褲襠裡。賈政幫他,看好他,一是因為妹夫推薦,二來也因他「相貌魁偉,言談不俗」——雨村壞在裡頭,臉上沒露出奸邪猥瑣的樣子來,瞧不出,況且那時雨村也不見得就像後來那麼壞,在官場學壞的例子也多了去了;也確實有兩下子,你想想,林黛玉的老師啊,又是第一個給寶玉高度評價的人(參第二回),第一回做的兩首詩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寫出來的,的的確確是個才子啊,題詠大觀園賈政原先還想找他呢。這件事說明賈政識才愛才,樂於助人,這是優點美德呀。至於沒看出雨村的本性,也不足為怪,才見了一面,哪能那麼門兒清呢?頂多說賈政看不透人吧。也難怪他,有幾個人能一眼把別人看穿呢?這反倒說明他老實厚道罷了。
他是賈府男人裡頭最正派的,既不好色也不貪財:不像他的哥哥賈赦,一大堆的小老婆,還吃著碗裡看著鍋裡;也不像他的侄兒、侄孫,亂搞男女關係,做出令人難以啟齒的亂倫之事;也不弄權斂財。這些本不用說了,誰都看得出,一帶而過。但有一點必須提一下。有人說,他不還有一妻二妾嗎?也正派不到哪兒去。那就錯了。三個老婆在那個時代還真算少的了。並且說不定周姨娘、趙姨娘還是長輩給他要的呢!賈家有這個風俗,到書中找找就知道了,我在上文也提及過,不是我楞要為他開脫而瞎編的。
他很儉省。您可千萬別拿劉姥姥家來比,那他肯定是奢華的。賈家怎麼的也是大戶人家。我們找同一條線上的,矮子裡頭選個稍高點兒的,跟他家其他主子、跟其他大家族比比,他還真算節儉。沒見書裡怎麼寫他花錢如流水。秦可卿死了,賈珍要用一千兩銀子也沒處買的檣木棺材為她裝殮,只有他一個人勸阻;探春給寶玉做了雙華麗得不堪的鞋子,讓他看見了,寶玉知道他不滿,只說是舅母給的,他才不好說什麼,半日還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踐綾羅,做這樣的東西。」終究忍不住,還是說了。修大觀園是另一回事兒,不能據此判他個奢靡之罪。賈家的浪費賈母倒是脫不了干係,他不應該負主要責任。
他真正關心這個家族,不像有的人只顧自己享樂。還是第二十二回,賈母讓他猜孩子們做的謎,一看,都不是什麼吉祥物兒,心裡越想越悶,回到房中,「只是思索,翻來覆去,竟難成寐,不又傷悲感慨」。古人迷信啊,他以為這是不祥之照,兒女們「皆非永遠福壽之輩」,不禁為這群孩子、為這個家憂心忡忡了,睡不著覺,擔心哪!他那麼教訓寶玉,用他自各兒的話說,是為了「光宗耀祖」。寶玉怕讀書,他就想到這是賈家的運數(見第七十八回,上文已引)。時時刻刻把這個家放在心上,關心家族的未來。不過,賈政管家沒什麼本事,這我也沒法兒為他辯解了。可曹雪芹為他說了幾句好話:「雖說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這些;二則現在族長乃是賈珍,又現襲職,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務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餘事多不在意。」(第四回)賈璉、鳳姐有事向他稟告一聲兒就得了,他也不管。事兒全交別人打理,他不管,說白了:管不好,也管不了。建大觀園,那麼大事兒,交給別人,自己「下朝閒暇,不過各處看望看望,最要緊處和賈赦等商議商議罷了」。管家沒多大能耐,這是事實。這個家族的衰落他的的確確有責任,教子無方,管家不嚴,難辭其咎。但主要責任倒並不在他,這一點還是要說的,這麼大的責任全推給他是不公平的。
他挺有人情味兒,對親戚不錯。第四回,薛姨媽一家來了,還沒等王夫人開口,他就先留他們住下,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先前薛蟠不就是闖禍打死了人嗎?這話是有針對性的,不是虛情假意隨口說說。多體貼,多親切!
他也勇於自責。下人跳井自盡了,他就想了:「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大約我近年於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操克奪之權,致使出這暴殄輕生的禍患。」馬上想到自己有責任。
好了,雜亂無章地說了這麼些,都是他的美德吧?總而言之,他是個君子、好人,至少我是這麼認為。
煞
還有一些寫到他的片段,不多說了。一兩句話概括一個人是難於上青天的,但是為給他一個在我看來公允些的「定性」,我勉力為之。我認為,他是個有德操、有感情、有品味的人。當然也有缺點,那些批判都是有道理的,只是吹求過火了,走極端了。好了,囉囉嗦嗦說了這麼多,終於說完了,我寫得也煩了,再寫別人就更不願看了。
這篇東西裡有些言辭是比較偏激的,但決無人身攻擊的成分,完全屬於學術範圍的討論。我知道我是隻貓頭鷹,叫得不好聽,別人也不愛聽。儘管如此,我也不擔心拙文讓人看了不高興,無私故而無畏無愧無悔。再想想曹雪芹辛辛苦苦創造出的人物就這樣被曲解了,是任何一個熱愛《石頭記》的人都不能忍受的,我不得不說,有些過分了的話可以算是一種矯枉過正的呼籲吧。
我也不敢說我的觀點都是正確的。《石頭記》眾所周知是難懂的,迷霧重重,玄機無數,好懂也就不是《石頭記》了。人人都看個一清二楚還要紅學幹什麼?多少人讀了一輩子,也不敢說讀懂了,就連周汝昌老先生那樣的大師也從不認為自己是紅學家。誰都不是曹雪芹肚子裡的蛔蟲,不知道這個天才是怎麼想的,不知道他葫蘆裡賣什麼藥,總有認識不到位的地方。甚至有可能我指出別人的錯誤,恰恰我自己也犯了同樣或類似的錯誤,好比兩面的盾,一面金,一面銀,兩個人各看到一面,互相攻訐,其實犯了同一個毛病。但即便是錯的也得說,魚骨頭卡在喉嚨裡,不吐出來太痛苦了。不說就沒人知道,沒人知道就沒人告訴我是對還是錯。況且不同意見擺出來,看看誰對誰錯,相互取長補短,讓有眼光、有見識的人評評,還《石頭記》人物一個全面公正客觀的評價,有什麼不好?學術上有不同的聲音,爭鳴爭鳴,辯論辯論,應該不是什麼壞事,是可以推動學術的發展的。
我希望有贊同的觀點提出來,站在我一邊,我自然高興、欣慰,《詩》裡講「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我也歡迎不同甚至相反的見解,願意隨時調整、修正、改變我的看法,只要您說得有理有據,我都接受,還《石頭記》人物一個清晰的真面孔,是我畢生的心願,至於誰對誰錯就小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了。
自度一俚曲以作煞尾,聊為諸君捧腹:
霧濛濛,煙漫漫,把這奇石嚴嚴遮掩。人影模糊難辨清,屈指多少年。直待高穹一輪烈日懸,狂風一陣八方來卷,將厚霧濃煙都驅散,方顯那一個個歷歷真面顏。仰首告蒼天:祈這一日早來到,莫讓我盼白了頭、望穿了眼。
乙酉年孟冬改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