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的出身
一、一個引人注目的形象
秦可卿是《紅樓夢》中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形象,很多紅學研究者都注意到這一人物的特別之處:她是現實的,是賈府的重孫媳婦,又是虛幻的、象徵的,是太虛幻境中警幻仙姑之妹,乳名兼美,兼黛玉與寶釵之美。她是金陵十二釵正冊之一,本是個應當發展下去的人物,然而卻在小說開始不久的第十三回就早早死去了,連大觀園都還沒有見到。第五回的圖詠暗示其結局將是懸樑自縊,可是書中卻寫她是病了很久以後才死的。她明明已生了很長時間的病,但死後全家人卻無不納悶,感到不解。她穩重溫柔,安份守己,並無不規的言語、行為甚至念頭,然而死後她的公公哭得淚人一般,寧府僕人罵過「爬灰的爬灰」,這不是說賈珍與秦可卿又是說誰?她並非長輩,作者未寫她有什麼身份,可是死後寧府卻為她舉行了規模驚人的大出殯。秦可卿在書中的活動雖然並不很多,但矛盾是明顯的,這就成了一個特別引人注目的形象,難怪研究者屢屢提及。
二、前人的看法
對於秦可卿這一人物形象的特殊性,「新紅學」創立者胡適、俞平伯就已經注意到了,俞平伯在《紅樓夢辨》中立專章研究秦可卿之死,胡適在《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這一長文的第三部分也是討論秦可卿之死。胡適肯定了俞平伯的結論,同樣是著眼於秦可卿的死因,同樣沒有涉及秦可卿的出身和她的形象定位。此後幾十年裡,秦可卿雖然也是紅學中一個較為重要的視點,但基本上未離開胡適、俞平伯所提出的線索。八十年代後期拍攝的電視連續劇《紅樓夢》,就是從這一線索出發,增編了「天香樓」這一新的情節。
到九十年代,有研究者把注意力集中到秦可卿的出身上來。他們認為秦可卿的出身無比尊貴,她來自比賈府更加赫赫揚揚的貴族之家,血統比賈府更高貴,是因她的家庭遭到了巨變才藏匿到賈府來的。論證的要點是1、秦氏托夢涉及重要政治干係,絕非抱嬰女所能知能言。2、其居室陳設,筆法獨特,實寫其身份高貴。3、所用棺木是非常崑人可享的老千歲所遺。4、秦氏無非是重孫媳婦,卻得到位居郡襲的北靜王親自弔祭。由此而提出「有關《紅樓夢》的許多問題都需要重新想過。」(見劉心武:《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載《紅樓夢學刊》1992年第二輯及周汝昌、劉心武通信四封,載《文匯報》1992年 4月12日,《文匯報》1993年 8月 8日)
對於劉文和周、劉通信,已有學者提出了不同意見,(見《紅樓夢學刊》1996年第一輯季學原文,《紅樓》雜誌1993年第四期陳詔文,《紅樓》雜誌1995年第二期鄧慶佑文)主要是從雍正時期的歷史情況,《紅樓夢》的成書過程和研究法則來反詰,這些當然自有道理,但總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如果從一般的角度去考慮,以一般的寫作構思來看,秦可卿的出身就像她的形象那樣確實存在疑問:以賈府這樣赫赫揚揚的公侯大族,卻為長孫娶了一個從育嬰堂抱來,來歷不明的棄嬰作媳婦;賈府大族的很多人名是因她的出殯而出現,許多人以後都不再提到了,可見其規格之不平常。要是不抱偏見的話,劉文和劉、周信中所列的幾點情況也確實存在於《紅樓夢》之中。然而如果由此得出秦可卿是親王的女兒,是到賈府來藏匿這個結論,以至有關《紅崑樓夢》的許多問題都需重新想過,則完全錯了。那麼問題主要在哪裡呢?
三、賈家配偶的出身、地位
《紅樓夢》第八回告訴我們,秦可卿是秦業因無兒無女而被從養生堂抱來,實際上是個棄嬰。長大後生的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許與賈蓉為妻。從表面看,賈蓉作為賈府的長房長孫,娶這麼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為媳極不合理,其原因確實值得探究。
秦可卿以寒微的出身來匹配賈府這樣公侯之家的子孫,這在曹雪芹筆下不是偶然的。在賈府,作為已婚者,其配偶可以分作截然分明的兩類,一類是出身地位尊貴的;另一類是來歷不明或低微貧寒的。書中寫到賈府的已婚人(包括本人已亡,配偶尚存者)是代善、賈敬、賈赦、賈政、賈敏、賈珍、賈璉、賈珠、寶玉、元春、迎春、探春及賈蓉共十三人。
十三人中的第一類有代善、賈政、賈敏、賈璉、賈珠、寶玉、元春、探春這八人,現在我們分別來看一下這些人的配偶情況。
代善之妻史太君出身於「護官符」所列之一的史家。她是「阿房官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的「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其地位身份之高自不待言。
賈政之妻王夫人出生於「護官符」中「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的王家,是「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後」。其地位身份同樣顯赫。
賈敏之夫林如海為前科探花,又升至蘭台寺大夫,系欽點的巡鹽御史。探花為廷試一甲第三名,是出類拔萃者。蘭台寺,據漢制,相當於御史一類要員,巡鹽御史則是明代要職。作者筆下,林如海是很有身份的。
賈璉之妻王熙鳳乃王夫人侄女,同樣出自「護官符」所列的金陵王家。
賈珠之妻李紈,其父李守中任國子監祭酒。國子監是封建時代的最高學府;祭酒,古時舉行盛大酒會,酹酒祭神時推一位年高望重者先舉酒以祭,後成為官名。國子監祭酒,即最高學府的主管官,自然也是極有身份。
寶玉之妻薛寶釵,出身「護官符」中的「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薛家,系「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當然身份很高。
元春嫁給了當朝天子,該是嫁給血統最高貴的人了。
探春許配給鎮守海門等處總制周瓊的兒子。總制是總督的別稱,官為從一品,掌 治軍民、綜制文武、舉察官吏、修飭封疆,地位甚為顯赫。
十三人中的第二類,便是賈敬、賈赦、賈珍、迎春、賈蓉這五人,其配偶的情況分別如下:
賈敬的年齡還不算很老,第五十三回除夕祭宗祠時,他是主祭,然而書中從來沒有提到賈敬的妻子,直至去世。莫非其妻已亡?書中未說,如果已亡,也不知他是否有妾,總之作者對此不置一詞,使人覺得他彷彿是一個鰥夫。
賈赦的原配夫人已亡,但我們不知他的原配是誰,身份如何,怎麼死的,因為作者也是不置一詞。賈赦的繼配是邢夫人,其出身身份不明,她的胞弟邢德全人喚傻大舅,從邢德全酒後怨言中可知其家身份並不高貴。邢夫人的內侄女邢岫煙則「家原寒素」。
賈珍的原配夫人跟其父賈敬一樣,作者也從未提及。繼配尤氏在整部書中沒有一人同她有親血緣關係,連尤老娘也只是她的後母,所以尤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物,其出身地位無從說起。
迎春所許配的孫家,祖上雖系軍官出身,但無非是寧榮府中的門生,作者特意點出,當年「不過是彼祖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拜在門下,並非詩禮名族之裔」,即血統也不高貴,作者的貶意十分明顯。迎春作為賈赦的女兒,雖然長期住在榮國府,不跟居於榮府之東單獨院子的賈赦在一起,但她的婚事是賈赦定的,西府的賈政曾勸諫過幾次,不要結這門親事,但賈赦執意不聽。
最後便是賈蓉的妻子秦可卿,她是在養生堂中被五品官營繕郎秦業領去作女兒的,因有些「瓜葛」而許配給了賈家。當秦可卿在第十三回亡後,賈蓉又娶了繼配,然而這繼配是怎麼娶的,身份和來歷如崑何,作者沒有向我們作任何交代。
四、秦可卿的出身
通過具體分析,情況已經比較明顯了,兩類配偶的出身地位可以說是截然分明,作者筆下,凡是西府(榮國府)裡的,其配偶均出於有身份和地位的家庭,血統高貴,來歷清楚,護官符「四大家族」中跟賈家連絡有親的另三家全都在榮國府。而東府(寧國府)配偶的出身地位都是那麼的卑賤寒微,甚至來歷不明,還一再用了「略有些瓜葛」,「有不能了結之事」這種模糊語言來敘述。賈赦本是榮國府一支,但他已單獨住在榮府之東,靠近寧府的單門獨院,其院子跟榮國府不通,若要往來,須繞道大街,作者將其歸入東府一類。
秦可卿作為東府裡的配偶,其出身之寒微也就不是偶然的了。相反,如果在全部十三個配偶中,秦可卿出身於血統高貴的大族人家,那反而違背了情理,不符作者的本意。當然從今天看來,以出身血統論身份地位是不足取的,曹雪芹畢竟是封建時代的文人,具有這種觀點並不為奇。
五、出身份類的原因
賈府是一個什麼樣的家庭,《紅樓夢》是一部什麼樣的書,自然可以有不同看法,可以深入探討,而作者的思想和態度則是十分明顯。第五回的判詞告訴我們:「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紅樓夢曲》又指出「家事消亡首罪寧」,此後書中一再對寧國府顯露貶意,作了揭露,讓柳湘蓮說出「你們東府裡除了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的話,所以作者有意讓出生於寧府的惜春從小就生活在榮國府裡,還說「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麼教你們(寧國府人)帶累壞了我?」第七十五回寧國府在深夜裡賞月作樂,忽聽得緊靠祠堂那邊牆下有人長歎聲,恍惚聞得祠堂內 扇開闔之聲,只覺得風氣森森,這是暗示賈家祖先已對寧府的行為表示十分不滿以至憤怒。
《紅樓夢》中,不僅人物的配偶可以分為東西兩府的出身模糊寒微和來歷清楚高貴這兩類,而且房宇建築也分為截然分明的兩種,榮府的房宇建築位置清楚,可以復按,寧國府及賈赦院卻是一片模糊,唯一指出方位的建築是「賈氏宗祠」,處在作為長房的「東府西邊」,崑這無疑是作者的筆下留情。(參見《賈寶玉與大觀園. 賈府敗落的原因》,華藝出版社1995年)
《紅樓夢》是一部寫實小說,她真實客觀地展示了一個封建大族的內情,作者甚至表示「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但書中流露的憎愛情感是十分鮮明的,這就是對東府──寧國府的強烈不滿,所以凡東府配偶的身份都是來歷不清或出身寒微,秦可卿當然也不例外。
如果我們聯繫曹家的史實,可以看出作者在書中表露的憎愛情感不是偶然的。作者祖上的江寧織造府內就有「西堂」,書中的榮國府榮禧堂就是西堂的諧音,江寧織造曹寅自稱「西堂掃花行者」,他的友人稱他為「西堂公」,曹寅有詞集名《西農》,他的詩中常出現「西園」、「西池」、「西軒」等,他友人的酬唱和詩中有「老圃原於野性直,西園公子肯來遲?」(尤侗)「西亭能繼絕,未許問梨楂。」(高士奇)「西園才子承雲構,南國兒童記射堂。」(唐孫華)等等。深知內情的脂硯齋在《石頭記》原稿上批有「誰曾經過,歎歎,西堂故事。」「大海飲酒,西堂產九台靈芝日也。」「後字(指後一帶花園)何不直用西字。」再聯繫小說第五十二回「自鳴鐘已敲了四下」,脂批「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樣(寫)法,避諱也。」可知小說作者確係曹寅後人,他對曹寅十分懷念崇敬,從而懷念西堂、西園,並體現在他寫的書中。當然,我們不能確知當年曹家是否另有一個東堂東園,是否有一族人居在東府,但作者在小說中十分明顯地創造了西的對立面──東,暗示曹家敗落跟曹寅沒有直接關係。
從秦可卿這一形象的特殊性,從其中的矛盾之處,我們確實可以去探討《紅樓夢》成書過程所留下的跡象,秦可卿的出身也確有疑問可找,但這些疑問除了小說成書過程中「批閱增刪」所造成外,更主要的還是出於作者對東西兩府的憎愛情感,是作者故意作如此寫的。要不難道我們可以因作者對尤氏、邢夫人的來歷沒有介紹清楚;對賈敬配偶的不作交代;對賈家跟孫紹祖家「有不能了結之事」,從而搜尋疑點,大舉考證,提出種種猜想,作出種種推理?在作者筆下,秦可卿不配有一個高貴的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