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刻本〈紅樓夢〉新考》評
七十年代末,台灣廣文書局發行了一套《紅樓夢叢書》,編輯者徐有為、徐存仁先生將其中的四種程本分稱為程甲、程乙、程丙、程丁本。1982年,台灣國立編譯館還出版了徐氏昆仲的專著《程刻本〈紅樓夢〉新考》(以下簡稱《新考》)。此書大陸上已購進一批,各大圖書館已於1985年陸續上架,加上劉世德同志所編《中國古代小說研究》中還收有此書六章中的四章,故影響較大,已有一些文章加以引據。此書不僅關係到程本《紅樓夢》的研究,還牽涉到我國木活字印本書藉的判讀問題。我認為徐先生由於判讀不當引起的誤解,導致《新考》產生了根本性的錯誤,故願加以辨明,簡加評述,與徐先生商榷,並就正於方家。
一
什麼是程本呢?大家知道,《紅樓夢》最初題名《石頭記》,起先只在作者親友間傳閱,後來便以鈔本的形式流傳於「廟市」,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年)冬,從「古吳」來到京都的閒散文人程偉元,邀集友人高鶚共同「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1的《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以木活字印本的形式面世,結束了此書的鈔本時代,開創了它的印本時代。由於「《石頭記》膾炙人口者幾廿餘年」2,初印不敷需求,「因坊間再四乞兌」3 ,程高將初印本進行校改,於第二年壬子花朝後再次印行,但又很快告罄,程高決計等三次校改發排,據推算,乾隆壬子年(1792)夏濃之時,第三次程本又與讀者見面了。程本是胡適於二十年代命名的,他在《重印乾隆壬子本〈紅樓夢〉序》中寫到:「程偉元的活字本有兩種,第一種我曾叫做『程甲本』……第二種我曾叫做『程乙本』。」1984年,筆者在上海圖書館發現了未為人所知的程偉元第三次(種)排印本,沿襲程本的名稱,便可叫它「程丙本」(詳見拙作《論新發現的〈紅樓夢〉第三次程印本》載《上海師範大學學報》1986.1)從乾隆末年到民國十六年(1927)這一百三十餘年中,世上流傳的不下百種的木刻本、石印本、鉛印本《紅樓夢》,多是以程甲本為祖本翻刻翻印的。(但決不是說翻刻本都持有程甲本原本,而是代代翻刻,如早期的東觀閣本即以程甲本為底本,後刻本或再以東觀閣本為底本。)1927年,汪原放以亞東圖書館的名義用鉛字校改排印了胡適持有的程乙本之後,程甲本的位置便被代替了,各種鉛印本多以乙本為底本,乙本的翻印校改本又流行了五十餘年,直到 198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以庚辰本為底本印行《紅樓夢》(此本被稱為「新校本」)。總之,從 1791~1982近二百年間,世上流傳的《紅樓夢》幾乎全是程本系統的本子,即便1982年人文新校本,後四十回仍是程本。由此可見,程本最大的功績就是免除了《紅樓夢》在傳鈔中逐漸被湮沒或被扼殺的可能,並起到了承先啟後的作用。嚴格說來,在版本研究中,只有程高以「萃文書屋」名義印行的木活字本《紅樓夢》才能簡稱「程本」或「程刻本」,其它程本系統的本子只能以它的出版單位來命名,如「東觀閣本」、「亞東本」等,它們據以校改的底本或底本的底本才是程本。
二
《新考》共分為六章,第一章 程刻本《紅樓夢》面面觀;第二章 程刻本回目異文的研究;第三章 程刻本每回頁數、字數及版口的比較;第四章 程刻本的異文;第五章程刻本的異詞異字;第六章 結語。論證的主要目的是「證實萃文書屋當年刊印的《繡像紅樓夢》,並非如一般所說只有甲、乙兩個本子,而實在曾經前後出過四版,扭轉五十多年來的一項錯誤」(見《新考》「引言」)。徐先生在編輯《紅樓夢叢書》與撰寫《新考》時,上圖所藏程丙本尚未發現,不過這絲毫不妨礙我們的探究,因為根據他們的判讀方法,上圖本很可能被徐先生命名為程戊本。進行版本研究,最可靠的依據便是進行甄別的本子,尤其是木活字本,切忌離開原貌,若借翻印的木刻本、鉛印本來代替,必將以誤傳誤;另外,木活字本自有其獨特的印刷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偶而會出現抽換活字的現象,偏離了依據,又不瞭解木活字版獨特的個性,《新考》大量的異文、異詞、頁數、字數比較也都成了「鏡中花」,只要解開了這兩個癥結,徐先生「程本四印說」之不能成立也就不辨自明瞭。《新考》引據的即是徐先生自己編輯的《紅樓夢叢書》中的四個本子。《叢書》中的「程甲本」是:「因為甲本原版難求,不得已用東觀閣本來代替,並另參考道光壬辰王希廉評本以補不足」。4 東觀閣本是據甲本翻刻的早期《紅樓夢》木刻本,但它是否能代替甲本作版本校核呢?且看《東觀閣本·題記》:「《紅樓夢》一書,向來只有鈔本,僅八十卷,近因程氏搜輯刊印,始成全璧,但原刻系用活字擺成,勘對較難,書中顛倒錯落,幾不成文;且所印不多,則所行不廣。爰細加釐定,訂訛正舛,壽諸梨棗,庶幾公諸海內,且無魯魚亥豕之誤,亦閱者之快事也。東觀主人諷。」 版本核對,怎能拋離原貌?況且甲本文字之誤(有些並非是「誤」)已經東觀主人「細加釐定,訂訛正舛」了,看來,硬要將此本作為標準的甲本,倒難免「魯魚亥豕之誤」。更何況,《叢書》中的甲本,還是以東觀閣本為底本,再參考了後期印本——王希廉評本,然後重新排版的鉛字印本呢! 《叢書》中的「程乙本」是台灣大學文學院藏本,系五十六回的甲本與六十四回的乙本( 總目系乙本)合裝而成,《叢書》據此影印出版。《叢書》中的「程丙本」是青石山莊本。此本原是由台灣自號胡天獵叟的韓鏡塘先生以青石山莊名義,將自藏本影印出版的,題名《百廿回紅樓夢》,徐先生再據以影印,收入《叢書》。這個本子經過仔細校核,可以確定正文中的1~60回,71~75回是乙本,61~70回,7 6~120回是甲本。但令人不解的尚有兩點,一是青石山莊本的總目既不同於甲本又不同於乙本,即乙本對甲本有五處改動,青石山莊本在乙本改動的基礎上又改動了六處(青石本與甲本的總目共有十一處不同)。二是青石山莊本在乙本部分正文中,有五處小的改動。《新考》將這兩點令人不解處視為青石本是丙本的主要依據。第一點由於上圖本(程丙本)的發現而得以解答,我在比勘上圖本的過程中,發現青石本與上圖本的總目完全一致,可以斷定,青石山莊本是一個由程甲本的五十五回、程乙本的六十五回、程丙本的總目合裝而成的本子。線裝書的特性之一是易拆易訂,萃文書屋三次排版印行《紅樓夢》,版式、紙張大致一樣,且用的是同一批木活字,無論是在「萃文書屋」,還是到了書肆,兩次或三次印本合裝成一冊不足為奇,台大藏本與青石山莊本就是這種情況。第二點,即正文的改動就要從木活字印本的印刷過程中來考察。我國的書籍在民國之前,絕大多數以木刻本(古稱槧本,通行稱刊本或刻本)的形式流傳,凡是在同一刊板上印出的書籍即稱為同版書,木活字印本亦是如此,在同一塊活字版上印刷若干書頁,這些書頁即是同版的,若將這塊活字版拆版,經過校改再次排版,即使用的仍是這批木活字,印出後的書頁與前版書頁便非同版。另外,木活字印本自有其區別於刻本的獨特個性,這是研究版本時必須注意到的。元大德初年,王禎發明了木製活字,到了清代,木活字印本才大為通行,官私或坊肆,都有排印,最為著名的是乾隆中期欽印的《武英殿聚珍版叢書》,負責此項工作的四庫館副總裁金簡在《欽定武英殿聚珍版程式》一書中,對木活字印本的印刷過程進行了詳細敘述,歸納起來無非有幾點:
1.制木子、刻字、制字櫃、制槽版、制夾條、制頂木、制中心木、制類盤等。
2.將刻好的木活字按類分歸於字櫃。
3.排字、校對、墊平、刷印、歸類諸項工作採取逐日輪轉辦法,同時進行。
木活字印本採取逐日輪轉辦法,使得刻制的木活字得到充分利用,且大大節省了時間與人力,故程、高才有「刊板亦需時日,姑集活字刷印」之說。特別應當注意的也在這兒,木活字排版絕非待全書一起排完一起刷印,而是每刷完十版左右(武英殿聚珍版是每刷完十二版)即要拆版,一俟拆版,取出活字歸入字櫃,這十版的原貌將不復再見。以程本《紅樓夢》為例,全書百萬餘字,若待一起刻成一起排版,哪還有「簡便快捷」的好處?明白了這個道理,就可以知道要找出木活字兩個或三個版次之間的區別並非難事,這是因為:
1.金屬活字在同一模子中澆鑄,可以做到毫髮不爽,木活字由手工刻制,即使同一工人刻同一木字,要做到刻兩個而絲毫無異畢竟困難。
2.為了重印同一部書,再從字櫃取字,很少可能會又取到印上一版時同一位置的那個活字(因每一形體的字依使用頻率往往要刻若干個,況且還要剔除已殘損的木字,此比例亦不在少數)。
3.木活字排列時必有字與字之間的疏密、正斜之別。
4 .經過校改,字數必有增減,木字也就有了提前挪後之跡。
這樣,木活字本區別不同版次就有了充分的依據,即經過校改重新排版。我們以三個程本一千五百餘頁的每一頁的互相對比中都可看到這種區別所在:同一位置的木活字正斜不同、排列不同、字體正俗不同、字型繁簡不同,另外還有文字正誤不同,內容不同等。在木活字本印刷過程中,偶而會出現抽換活字的現象,比方擬印一百部書,先排好十塊木活字版進行刷印,印到第九十次時,校改者或刷印者發現某一版上有一處有誤,即暫停刷印,抽換了一個或幾個活字,再繼續刷印,這一版印出的書頁中,前九十頁完全相同,後十頁則與前九十頁有一處不同,但這仍是同版,與拆版後經過校改重新排版有著根本的區別,青石山莊本就有這種情況,青石本六十五回的乙本部分中(共八百餘頁),抽換活字不過五處,其餘完全同於乙本,青石山莊本只是一個程甲、乙、丙本余葉的合裝本,《叢書》將它稱為「 程丙本」不能成立。《叢書》中的「程丁本」是亞東圖書館第二版《紅樓夢》。徐先生再據以重排出版。亞東圖書館用鉛字共排印過兩次《紅樓夢》,一次是民國十年(1921)汪原放據王希廉評本 (程甲本的後裔),並參考有正本及王姚合評本加以分段和新式標點排印的(共印了七次);另一次是民國十六年(1927)汪原放用胡適所藏乙本為底本,再重新校讀後排印的(共印了九次)。汪原放在《重印壬子本〈紅樓夢〉校讀後記》中寫道:「我們起先的意思本想完全照樣翻印的,但後來事實上有不可能的,『程乙本』前半部的錯字比較的還算少,但到七八十回以後,錯的很多,倒排的也不少,尤其是第七十八回,單這一回竟有二十幾個錯處、這些地方,我們都用別本參照校改了。」 汪原放作為校改出版者,自然要將他認為錯了地方改正,因為亞東本不是為版本研究者服務的,如他推算元妃卒年應為三十二歲,遂把乙本中的「四十三歲」改了過來。但由於汪原放不熟諳北京口語,臆改了不少好詞彙,還因此受到後人的詬病。由此可見,《叢書》中的四個程本,兩個是據甲本或乙本的重排本排印的,兩個是合裝本的影印本,實際上並未超出甲、乙本的範圍。《新考》據上述四個本子比勘,雖化費了大量筆墨,可又怎能得出正確的結論呢?三下面以《新考》第四章「程刻本的異文」為例,來分析《新考》將《叢書》中的四個本子分為甲、乙、丙、丁本之不當,以印證本文第二部分的論述。徐先生在這一章中舉了許多例子,來說明互異之處,但多是兩兩相同,如所舉六十四回第五頁一例:東觀閣本:亦不致抑鬱致病想畢遂出了園門台大藏本:亦不致抑鬱致病想畢遂別了雪雁出了園門 青石山莊本:同東本。 亞東本:同台大本。此回青石本系甲本,自然與照甲本翻刻的東觀閣本相同,此回台大本系乙本,照乙本翻印的亞東本自然與其相合。這些例子只能說明《叢書》中的程本僅甲乙兩種。還有少數例子是四本中有三本互不相同,但一經與原本校對,就發現此例不是東觀閣本經過校改,就是亞東本經過校改,實際上仍只有兩種。即便如此,如未舉出幾個四本互異的例子,徐先生的心態未便不穩,於是他在此章第二節 「檢討」中寫道:「美中不足的是四本所含的異文,散見於全書各回中,尚無某回同一段或同一聯句出現異文的範例。使人一目瞭然再無疑義,這類典型異文數量固然不多。但也並非不備,現在略舉數例,彌補這項缺憾。」 且看《新考》所舉的第四回第八頁一例:
東觀閣本:
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年來沒人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賃與人須得先著人去打掃收拾才好他母親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進京去原是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處或是姨爹家他兩家的房舍極是寬敞的
台大藏本:
……或是你姨爹家……(上下同東本)
青石山莊本:
……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賃給人住……他母親道……或是你姨父家……(上下同東本)
亞東本:
……咱們這次進京去……(上下同青石本)
看來有四種文字,實際仍是兩種。台大藏本此回系甲本,東觀閣本照甲本翻刻,漏刻一「 你」字。青石本此回系乙本,而亞東本編者在校讀時不理解「這進京去」口語化的好處,妄添一「次」字。此類情況在他的亞東本中多到不可勝記。若按校改後翻刻、翻印的本子,徐先生可能還會看到程戊本、程乙本。手頭正好有兩個本子,一是同治二年甲子耘香閣據籐花榭原版重梓的《繡像紅樓夢》,一是光緒十五年己丑上海同文書局石印的《詳注足本全圖金玉緣》,此二本這段為:
……或是你姨爹家他們家的房舍極是寬敞的……(上下同東本)
此句與上面四本均不相同,是否可算第五次程本呢?顯然不能,因為這是翻刻、翻印本。再看徐先生所舉第六十五回第四頁一例:
東觀閣本:
鮑二的女人笑說你三人就在這裡吧茶也現成我可去了說著帶門出去這裡喜兒喝了幾杯已是楞子眼了隆兒壽兒關了門抬頭見喜兒直挺挺的仰臥炕上
台大藏本:
鮑二的女人笑說好兒子們就睡罷我可去了三個攔著不肯叫走又親嘴摸乳口裡亂嘈了一回才放他出去這裡喜兒喝了幾杯已是楞子眼了隆兒壽兒關了門回頭見喜兒直挺挺的躺在炕上青石山莊本:
……茶也現成了……回頭見喜兒……(其餘同東本)
亞東本:
……喜兒喝了幾杯已是楞了眼了……(上下同台大藏本)
青石山莊本此回是甲本,東觀閣本照甲本翻刻,但漏刻一「了」字,「回頭見」誤刻成「 抬頭見」(小廝關了門,只能回頭平視炕上躺著的喜兒,抬頭何能見到?)。東觀閣本是甲本系統中較早的翻刻本,許多木刻本、石印本是由它派生下來的,如我手邊的這兩個本子,此處也是「抬頭見」,但漏刻的「了」字已補上,與上面四本又不同(可見翻刻校改本增刪字數是常事)。台大藏本此回是乙本。亞東本僅將「楞子眼」改為「楞了眼」。按「楞子眼」乃醉眼朦朧之意,《金瓶梅》第四十九回:「落後又是一大碗鱔魚面,與菜卷兒一齊拿上來與胡僧打散,登時把胡僧吃得楞子眼了。」護花主人王希廉則在「喜兒喝了幾杯,已是楞子眼了」旁有側批:「北人市囂語以醉為楞子眼。」汪原放不理解此語含義,將此語改為「楞了眼」。所以怎能將後人妄改之例作為有「程丁本」的證據呢?《新考》引證的「程刻本的異文」,無論是兩兩相異還是所謂四本互異,確實都未超出程甲本、程乙本的範圍,我們從上面剖析的幾個典型例子,已經確切地得到了論證。徐先生在《新考》第三章「程刻本每回頁數字數及版口的比較」起首寫道:「我們手邊只有乙本原版、丙本影印本以及甲本第一回第一頁影印本,因此每回頁數的比較,甲、丁本暫缺,僅就乙、丙兩本加以檢討。」既然《新考》所據的原版、原版影印本僅兩種,再對照亦只在兩本之間,所以從這一章與第五章「程刻本的異詞異字」中,也無論如何得不出有四種活字本的結論的,其意自明,故不贅言。自然,《新考》所舉的大量異詞、異字及版口比較,對程甲、程乙本的研究是有參考價值的,另外,《新考》對程刻本的出版地點、印刷數量和售價也有很好的意見,這些都值得重視和評價,但由於徐先生所論述的第三次、第四次程印本並不存在,從而使《新考》大量的分析亦就如「空中樓閣」了。為了避免以訛傳訛,故先寫下這篇辨析文章,是為初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