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邊集》序
我半生多的經歷,究竟應該歸入幸運者的行列,還是應該歸入不幸者的行列,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十二歲那年,抗日戰爭爆發,我開始失學,開始當了農民,我飽經了此後的滄桑歲月。我從童年到青年,最愛讀的是《三國演義》《水滸傳》《西廂記》和《唐詩三百首》《古詩源》等等。其實,當時盡我的能力所能得到的也只有這幾部書。我讀這些書真正是入了迷,但是當時更使我入迷的還是想學畫。我常常自己學著東塗西抹,然而沒有門,於是只好被施耐庵、羅貫中、王實甫等人牽著鼻子走。我還忘不了金聖歎,因為我看的《水滸》《西廂》都是他評的,我從他的評裡開始懂得了讀書要學會剝皮剔骨,不能囫圇吞棗。可我當時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部書叫《紅樓夢》或者《石頭記》。
我開始聽到《紅樓夢》這個名字時,是從我的一位化學老師範光鑄先生那裡聽到的。他是一位十分可敬而又可親近的老師,比我只大六、七歲。最近忽然收到了他的來信,已經三十多年不通音信了。這自然是人生最快慰的事。
人的經歷你往往是不容易想像得到的,像我這樣的人,竟然會上畢了農村初中,又勉強去讀無錫工業專科學校的染織科。那是一九四三年,我十九歲,這是我認識范先生的一年,也是我第一次聽到《紅樓夢》這部書的名字的一年。俗話說:「江山好改,本性難移」。我雖然讀了染織科,是工科,但我對此一點也不感興趣,真是一竅不通,什麼機械學、印染學,我一概不及格。只有染織科的印染圖案畫,我總是名列前茅。除此之外,我的作文總歸是全班最好的。我的國文老師是張潮象老先生,別號「雪巔詞客」。雖然是科舉出身,但卻是風雅之士,詩詞俱臻第一流。他與另一位吳觀岱大畫師的入室弟子諸健秋老先生組織了「湖山詩社」。大概因為我平時喜歡詩詞喜歡得不自知斂抑了,被張老先生主動吸收入了詩社。入社考試的一首詩我還記得,題目就是《呈湖山詩社張、諸二社長》,詩題是我臨時自擬的。詩曰:東林剩有草縱橫,海內何人續舊盟;今日湖山重結社,振興絕學仗先生。
現在看來,詩實在寫得平淡。但當時張老先生看後,卻大為稱讚,批評說:「清快,有詩才。」諸先生贈給我一把他畫的扇面。我深深知道是兩位老師對我的勉勵和鞭策。於是此事傳了開來,同學都叫我「詩翁」,這當然是一種取笑和善意的揶揄。於是我的那位范先生就對我說,你喜歡作詩,快去讀《紅樓夢》,裡頭儘是講做詩。於是我也真的去借到此書讀了。說實話,我當時讀不懂,不感興趣,什麼姐姐妹妹的,我一點也不能理會。因為實際上,我當時還是被施耐庵、羅貫中牽著鼻子。但是,我的另一位老師顧欽伯先生,他卻叫我去讀史震林(字梧岡)的《西青散記》和《西青筆記》,還有《華陽散稿》。我真的去找來讀了,並且我真的被吸引住了,散記的文筆固然美極了,詩詞我當時覺得都有「仙氣」,那個農婦詞人賀雙卿的詞,以及她的命運,多麼令人同情啊!那篇著名的曹學詩的《敘》,四六駢文,我現在還能背誦一段:「空山風雪,柴門老樹之村,破屋籐蘿,石徑荒苔之地;掃松根而跌坐,太素為心,種蕉葉以揮毫,西青有硯。爰及搜夫異境,綴以幽辭。鐫舊誓於孤窗,佩新愁於半世。水流花謝,四望銷魂,燈灺酒闌,三生系夢。……」就這樣我與曹雪芹沒有結上緣。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我再一次與曹雪芹見面,是在十一年後的一九五四年,我們的偉大祖國已經是經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了,十一年的歲月,我也經歷了不小的變化。我圊?工專只讀了一年就又一次失學,與范老師告別了。我到了農村一邊種地,一邊當小學教員,這樣過了三年。以後我又進了無錫國專,一九四八年畢業後,我在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二日的深夜裡,在通向長江邊的公路上迎接了解放軍的過江。第二天四月二十三日,我自己也投筆從戎,參加了解放軍。一九五四年我又到了北京,趕上了批判新紅學派胡適派唯心主義思想的運動,我這才重新與曹雪芹見了面。
大概是因為曹雪芹太偉大了,太博大精深了,我對他的認識,雖然有所進展,但仍舊是不深。雖然我讀了好幾遍《紅樓夢》,仍舊沒有能真正地深刻地探索到它的思想的深處和藝術上的種種妙處。不過,我畢竟比一九四三年前進了不少,我對曹雪芹已經熟悉得多了,快要成為朋友了。
真正使我認識曹雪芹的,是「文化大革命」。我愛屈原、司馬遷、陶淵明、李白、杜甫……。但是,這時,我卻特別與曹雪芹發生了共鳴。「十年浩劫」,是一場翻天覆地的災難,多少人特別是幹部和知識分子,無論是老的和小的,也無論是教授、作家或是一般的講師和助教,統統要受「鬥爭」的洗禮,也差不多統統要被抄家,而且不止一次地抄家。《紅樓夢》裡是寫了兩次抄家的,曹雪芹的家也是被抄沒的,是不是由於這個原因,使我理解了曹雪芹,大概還不是全部。恐怕主要是我自己在世途上已經經歷了相當的歷程,生活的這本「書」,我讀得深一點了,因而我對曹雪芹的「一把辛酸淚」似乎也有瞭解。「人生有情淚沾襟」,這是杜甫的名句。是不是「有情」的人都必定要流出「辛酸淚」的呢?我不知道,反正我漸漸懂得了人生,漸漸懂得了「一把辛酸淚」,也就漸漸地與曹雪芹要好起來了。
我的《紅樓夢》被抄走當作「黃色」書被「展覽」了,這使我感到很痛心。我發憤重抄一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而且照原行款原頁碼用朱墨兩色抄,我每晚深夜,就是做這件事,一件「秘密」工作,因為我怕再被抄走。這樣我整整抄了一年(每個深夜),終於抄成了。抄成後,我題了一首詩:紅樓抄罷雨絲絲,正是春歸花落時。千古文章多血淚,傷心最此斷腸詞。|抄完這部脂評《石頭記》庚辰本,我感到真的對曹雪芹和他的這部《石頭記》有了一些新的理解。我感到曹雪芹在書的開頭自題的那首「滿紙荒唐言」的詩是他的最好的自白,也是對這部書最好的概括。而「字字看來皆是血」這句話,也是對曹雪芹用生命寫成的這部不朽巨著的最恰當的評價。我認為這首詩是脂硯齋寫的。
然而,抄完這部書,我很快就到了江西余江干校。任務是開山打石頭蓋房子,在勞動中改造自己。我會種地,但從未開過山,這倒是很新鮮的事。我們勤學苦煉,在不太長的時間裡,就已經學會了開山取石並把它琢成整整齊齊的長方形的石塊,並且還琢有各種花紋。我心想,我剛抄完《石頭記》,現在倒好,整天來與「石兄」打交道了。可惜這裡是紅石山崗上,而不是青埂峰下。要不然,我也可以抄回一部也許可以叫做「汗硯齋」評的《石頭記》了。在這紅石山崗上,我們一下子回到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遠古時代。可惜我沒有那份「掃松根而跌坐,太素為心」的出世的心情,儘管我們的周圍都是山崗和松樹。
別看我們整天打石頭,《石頭記》是不准讀的。有一次有一位同志把帶去的《石頭記》拿出來曬曬太陽,結果挨了一頓批。但是,如果你不要把它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去,而是採取另一種辦法,「不宣而戰」,不聲不響偷偷地去讀它,那末也不見得會出什麼亂子,因為大家勢?裡明白。
去江西的時候,動員我們要準備在江西落戶。我是稍稍作了一些思想準備的,不信有詩為證,不過那首詩我已忘得只剩最後一句了。這就是:「來作江西社裡人」這一句。但這末句重要,所謂卒章見志,意思都在這句詩裡。可見我確是有些「思想覺悟」的,當然你可相信我決不是說去作黃山谷的「江西詩社」裡的「社裡人」。但是到底連江西公社裡的人也沒有作成,我們又回到了北京,而且不久「四人幫」就掀起了「評紅熱潮」。
凡事總會有兩面性,「四人幫」大搞評紅是有他的陰謀目的的。不過俗話說:「豈能盡如人意」。儘管他們當時權力大,也不可能事事如意。他們既然把評紅的運動搞起來了,那末就不可能把千百萬人民群眾完全納入他們的陰謀的框框。特別是歷史地看,由於毛澤東同志長期以來的威信和「四人幫」有意製造的個人迷信加在一起,廣大群眾,在傳達了他對《紅樓夢》的一些講話以後搞起來的評紅運動,根本不可能感覺到裡頭有什麼陰謀,他們只是按照毛澤東同志講話的精神去研究、理解、分析《紅樓夢》。這樣做,是大家都已經習慣了的。現在來看,他們的這種理解、分析,包括毛澤東同志的一些見解是對是錯,都可以重新評論和研究。對的可以肯定,錯的可以否定,有爭論的問題可以繼續爭論或保留各自的觀點。但不能把當時全國範圍的群眾評紅一概看作是「四人幫」的陰謀,因而一概予以否定。長期以來我們吃這種「左」的片面性的苦頭已經夠多的了,我們對形形色色的以「左」的面貌出現的論調也應該有點識別的能力了,也應該學會防著點了。凡是「理論」和行動「左」得出奇的,人們就應該提高警惕,這樣做至少可以少上當,至少可以不會輕易地就認定他就是馬克思主義。這是十多年來從「棍棒」、批鬥以及讓你背上各種各樣的罪名的痛苦經驗中得來的。這條經驗我認為很重要,不能輕易忘記。
從江西回到北京,我開始了《紅樓夢》的研究工作,我的研究主要是兩個方面,一是關於曹雪芹的家世研究。二是關於《紅樓夢》的版本的研究。其他主要時間,都是在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兼職並主持《紅樓夢》的新校新注工作,這是一項有許多同志參加的集體工作。
為了研究曹雪芹的家世和祖籍,我曾去遼陽四次,去千山三次,親自驗看了有曹振彥題名的天聰四年(1630年,明崇禎三年)的《大金喇嘛法師寶記碑》和同年的《重修玉皇廟碑》,還有崇德六年(1641年,明崇禎十四年)的《新建彌陀寺碑》,該碑碑身很高,碑額已落地,但在我查看時,還直立在原址。碑後的題名裡有《五慶堂譜》,上祖曹得先、曹得選、曹世爵三個人名字。他們是屬孔有德的部下。前述在《大金喇嘛法師寶記碑》上題名的曹振彥是屬額附佟養性的部下,佟養性是早在天命元年就歸附後金的,並且他是在後金部隊裡督造紅衣大炮的。而曹得先、曹得選、曹世爵則是屬孔有德的部下,孔有德是在天聰七年六月(1633年,明崇禎六年)由五慶堂曹氏上祖曹紹中送投降書後歸附後金的,比起曹振彥歸附後金的時間,至少要晚十多年。曹振彥歸附後金的時間,我認為是在天命六年(1621年,明天啟元年)後金攻下遼陽以後。當時歸降的漢軍漢民,實際上都歸佟養性總管,所以曹振彥歸到了佟養性的部下,也所以天聰四年的喇嘛碑就有了以佟養性領銜的「教官曹振彥」的題名。到第二年天聰五年努爾哈赤就正式任命佟養性「總理」「漢人軍民一切事務」,也就是這一年,佟養性督造的紅衣大炮造成,銘曰:「天祐助威大將軍」。後來在明、金戰爭中發揮了巨大的威力。那末曹振彥這個「教官」很可能就是當時的炮兵教官。
從遼陽市發現的曹振彥、曹得先等的題名碑來看,這些同屬五慶堂譜上的人物(曹振彥是四房、曹得先、曹得選、曹世爵是三房),同在一個地點遺留下有當時的題名碑刻,我覺得這一事實也足以充分說明曹雪芹一支的上祖確與五慶堂曹是同宗,曹雪芹上祖的籍貫確是遼陽而不是河北豐潤。何況曹寅自署「千山曹寅」,而這座千山就在遼陽城南六十里。這一切不是充分證明了曹氏上祖籍貫是遼陽說的可靠性嗎?
我著手研究《紅樓夢》的版本,是因為做校訂《紅樓夢》的工作。關於對己卯本的研究,則開始是由於吳恩裕同志的慫恿。吳恩裕同志在看到了歷史博物館藏的三回又兩個半回的殘抄本,並發現了「曉」字缺末筆避諱的情況後,就提出這個殘抄本可能就是北京圖書館藏的已卯本的散失部分,並開始估計有可能是怡親王府的抄本。為了證實這點,我們於一九七五年一月十七日上午,一起去北京圖書館善本室查核己卯本,結果得到了驚人的收穫。我連續查出己卯本三回b面第六行第十一個字「色如春曉之花」的「曉」字及第四回第三頁b頁第五行第十六個字「誰曉這拐子」的「曉」字,都缺末筆作「附圖 (連結)」。尤其令人興奮的是我緊接著又發現第十七到十八回第二十三頁a面第五行「祥」字(第十字)缺末筆作「附圖 (連結)」,這正是一個令人感到十分驚喜的發現。由於這一發現,不僅證實了歷史博物館的三回又兩個半回的殘抄本確是己卯本的散失部分,而且更重要的是證實了這個本子是怡親王允祥家裡人抄的家藏本。由此而可以推想,這怡府據以抄錄的己卯的底本,極有可能直接來自曹家。這一重要的發現,使我們兩人一直沉浸在高度的喜悅中。當天由於時間的限制,沒有查完全書。過了兩天,一月二十日上午九時,我們再去作第二次的查檢。恩裕同志繼續取出未查完的己卯本作檢查,我則去翻檢目錄卡,結果竟意想不到地從目錄卡中發現了《怡府書目》。急借出來看時,發現此書確是怡親王府的原抄本,共四冊,背脊上寫「元亨利正」。「正」字原應作「貞」,避胤禎之諱,故寫作「正」,封面籤條空白未題,下端蓋「訥壘(齋)珍賞」陰文方印,裡頁蓋「怡王訥壘覽書畫印記」,陰文篆書長方印,上蓋「怡親王寶」陽文篆書方印。按「訥齋」是怡親王弘曉的齋名,則此書是第二代怡親王弘曉的藏書目錄抄本。在這個抄本上,我們發現「玄」、「曉」、「弘」等字,都缺末筆避諱,與已卯本和殘抄本的避諱完全相同。當天我們沒有發現這個書目上有「祥」字,但經過了幾天,吳恩裕同志告訴我,他又去查了一次,竟查出了《寶元天人祥異書》的「祥」字,同樣是缺末筆避諱。這樣,這個珍貴的己卯本的歷史真面目才算被徹底揭開。這樣的發現,確實是很難得的,因此我們一直把這一發現,看作是《紅樓夢》研究史上的一次奇跡。然而,上面這樣的結論,在吳恩裕同志初訪我的時候,他就已經很明確的提出來了,我不過是協助他查實了一些證據而已。後來吳恩裕同志在曹雪芹的書箱的發現上,又一次地作出了重大貢獻。他的辛苦搜求,永遠是值得我們懷念的。不幸的他竟於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二日因心臟病去世了。當我聞訊趕去時,已經是案上文殘,人去樓空,這是多麼令人難以接受的現實啊!
關於鄭州博物館收藏陸厚信畫的「曹雪芹畫像」,吳恩裕同志認為有可能與王南石所畫者是一人,我因兩甊?都未看過原件,未敢置詞。一九七五年五月十七日,我與劉夢溪、文雷同志曾寫信問郭沫若同志的看法,很快就得到了他的回信。回信說:
馮其庸、劉夢溪、文雷三位同志:
17/v信閱悉。
關於「雪芹」的畫像,我也是懷疑派。扇面1我看過,尹望山小詩集刊本我也看過,我偏向於此一「雪芹」是俞瀚的別號。
《壺山詩鈔》不曾見過,陸厚信亦不知何許人。
畫像很庸俗,曹雪芹的面貌可從其詩文中考見否?
敬禮!
郭沫若
1 975.7.28
去年十月我到鄭州,曾三次看了這張畫像的原件,並看了收購時的單據,郭老給他們的兩封信,還聽博物館同志講了收購的情況和後來調查的情況。我是帶了放大鏡去的,所以對畫像看得比較仔細,我的印象,此畫像頭部四周水暈皴擦痕跡十分明顯,水痕直至手部,面色呈黃底黝黑色,眉眼均經重勾,尤其是眼重勾筆觸甚明顯,嘴上髭鬚亦系重勾醒筆,因而色黝黑,故粗看不易看出髭。後頸部露出兩次勾填痕跡,現在頸部的前面為深黃褐色,但在此頸部之後,還有一道淺黃色。前面深褐黃之頸部小於圓領,至有圓領大頸小,頸、領兩部分不接之感,後一淺黃色頸部,則與圓領相接,此為明顯的改制痕跡。此畫與左邊尹繼善題詩為一張整紙對折,中間未切開,紙色兩面都一樣。此畫左上端題字,第一行第一字「雪」字墨色特重,與第四行末一字「雪」字,寫法完全一樣,幾同印出,題字中有四字挖改,第四行末「雪」字似亦有挖改之跡,第一行第一個「雪」字,初看似有挖改之嫌,細看似還找不出破綻。
據博物館楊愛玲、武志遠同志說:此畫原是一九六三年由商邱郝心佛賣出來的,他(武志遠同志)到商邱去調查了陸潤吾和郝心佛,陸潤吾處去了三次,陸是一貫造假畫的。陸已不大能說話,開始見到此畫時很驚訝,後經說明來意後就稍為安定,問陸此畫是真是假,陸用一手按住畫像頭部,一面搖手,他的老伴和兒子在側給他解釋手勢說,這畫是假的,是他造的。據陸的手勢來看,他是指頭部是改的,其他部分他沒有改。問他這畫是否是他賣出去的,他起來揭開牆上的紙條,露出「要買漢磚找郝心佛」的字來,他指出這郝心佛三字給他們看,恰好這畫正是從郝心佛手裡買來的,但這一點事先並未告訴陸潤吾。
根據我看這張畫的印象和上述調查情況,我傾向於認為這張畫是舊畫改偽。畫像原為俞瀚,經作偽者將頭部略加改動,使畫像頭部顯得較肥胖,故頭部周圍輪廓線有皴擦水跡,改動後面部又上了一次色加深了一些,這樣一來原來的眉眼髭鬚就被蓋掉了,因此又用鬚眉筆重勾了一下,用畫家的術語叫醒了一醒。左上端的題字究屬挖改、後題,還是俞瀚的字也叫雪芹,尚待進一步研究。我認為史樹青同志的「敬空」2說不大可能,因為即使別的尺頁及畫卷有「敬空」之例,也不能用來證明這幅畫的右邊完全是空的。因為以尹繼善這樣的兩江總督的身份為自己的僚屬題一張小像,自己還要「敬空」一面以待身份地位更高的人來題,我想這不大可能。如果說這張畫像頭部的水擦痕跡是畫時畫壞了畫家自己擦改的,我認為這更不大可能。因為一開始就畫得這樣糟,畫家完全可以換一張紙重畫,畫到這樣糟還要拿去請兩江總督題詩,這樣做實在太出乎常理常情了,3因此我認為郭老的判斷還是有道理的,畫像極可能是俞楚江,尹繼善是給俞楚江題小像,後人利用這張小像改偽為曹雪芹,因文獻記載曹雪芹「身胖頭廣而色黑」,而俞楚江則是「長身銳頭」,換句芯?說是高個子尖頂。所以必須把頭部改動一下,再加深一點顏色。左上端的題字,畫像的落款與題字的筆跡極為一致,如「雲間」的「雲」和「雲翔」的「雲」,「艮生」的「生」與「先生」的「生」,筆法完全一樣,確是一手寫下來的,因此也不能排斥這個俞楚江竟就有一個字叫「雪芹」也未可知。據我所知,在我的家鄉現在就有一位叫「池雪芹」的朋友,可見俞楚江也叫「雪芹」的這種可能,還不能斷然排除。
以上種種,當然只是我的猜想,並不是考證的結果。
前面已經說過,我對曹雪芹的認真是很遲的,我對《紅樓夢》的研究也還只是在作一些準備工作,我的這些文章,都還談不上對《紅樓夢》的研究。《紅樓夢》是一座矗立在我們面前的思想和藝術的高峰,它為我們偉大祖國和人民留下來的精神財富是了不起的,特別是這部書的作者,自己一直過著極其貧困的物質生活,但他卻給我們創造並留下了極其豐富的精神財富。在我國的文學史上,那些照耀千古,與日月爭光的作家和詩人,那些留給了我們傳之萬世的不朽巨著的作家和詩人,他們自身卻大都是坎坷以終。那位「長太息以流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屈原,最後自沉於汨羅;那位以如椽之筆寫出了煌煌巨著《史記》的司馬遷,他使一長列的歷史人物在他的著作裡歷千萬世而活動著,他為那位屈死的將軍喊出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人民的心聲,然而他自己卻毀於酷刑。那位一生為人民的疾苦而寫作,不怕受牽連而敢於為詩人李白喊出「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敢於揭露「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杜甫,最後卻老病飄泊,死在湘江的船上。「才如江海命如絲」,大概這是舊時代的作家的共同規律。現在不是在研究「人才學」嗎?這大概是舊時代的人才成長的一種特殊規律。
我們的時代,本來應該是造就一大批歷史巨人的時代,應該是文壇上繁星燦爛的時代,事實上從井岡山的鬥爭到全國革命的勝利,我們也確實造就了一大批歷史的巨人,我們的文壇上也確實呈現出了群星燦爛的奇景,不幸的是「四人幫」毀壞了一大批歷史巨人,息滅了文壇上一大批燦爛的星星。以至於使我們的作家,仍舊不免要想到曹雪芹的命運,仍舊會被他的那首「滿紙荒唐言」的詩所深深的激動。我寫的有關《紅樓夢》的這些文章,似乎都是枯燥無味的考證文章,已感覺不出有多少激動了。然而要不是曹雪芹深深地激動了我,我為什麼要去抄他的百萬字的巨著,為什麼要去搞清楚他的祖宗?
好了,「四人幫」終於垮台了,他們終於被押上了歷史的審判台,那個可詛咒的時代終於一去不復返了。但是,那充滿著淚水和鮮血的丙辰清明節,那永遠是歷史見證的天安門廣場,廣場上的華表,以及一隻隻象眼睛一樣的水銀燈,它們都將永遠為人民記住這一切。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四人幫」永遠是身名俱滅了,而人民是不朽的!
現在我們展望著巨人輩出,群星燦爛的時代的到來,而且我們已經看到了一批燦爛的新星,我們希望曹雪芹的「辛酸淚」永遠只屬於曹雪芹。
我收在這部集子裡的文章,畢竟不是正經研究《紅樓夢》的文章,我只是探究了一下與《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沾點邊的他的家世問題以及版本和文物的問題;我只是站在《紅樓夢》的邊緣探頭往裡面望了幾眼,其實還沒有看清楚什麼。但是,既然與《紅樓夢》有這點「雙邊」關係,我就給這本集子取名為《夢邊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