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末世」
在《紅樓夢》一書中,曹雪芹曾多次用過「末世」一詞。主要的,有如下三處:一是第一回,寫賈雨村身世,嘲諷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但仍要「求取功名,再整基業」;二是第五回,王熙鳳的判詞,慨歎她「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三是第五回,探春的判詞,惋惜她「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作者何以要在這三個人物身上,赫然用此一詞呢?似有說一說的必要。
末世,亦曰季世,最早見之於先秦典籍中。《易‧系辭下》云:「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左傳‧昭公三年》云:「叔向曰:『齊其何如?』晏子曰:『此季世也。』……叔向曰:『然。雖吾公室,今亦季世也。』」這裡,末世,或季世,都指一個朝代的末期,有衰亂之意。中國封建社會,或因農民起義的衝擊,或因統治集團內部的傾軋,經常處於動盪之中。而每當這種動盪劇烈的時候,就會有人發出「末世」的感歎。如魏晉六朝時,「八表同昏,平阿伊阻」,是個混沌世界。生逢此時,不少人產生了一種悲哀感。西晉詩人張載,曾寫過兩首《七哀》詩,哀傷人事的遷化,痛惜帝室的衰微。詩中說:「季世喪亂起,賊盜如豺虎。」此外,如左思《魏都賦》、劉峻《廣絕交論》,講到世道的漸漓、人情的澆薄,也流露出絲絲「衰世」的淒愴之情。
到明末清初,中國已進入封建社會後期。封建制度,日趨解體;政治風雲,瞬息萬變。這更是個「天崩地裂,悲憤莫喻」的時代。有感於此,有的人徨歧路,失望悲觀;有的人詩酒書畫,蒲團養生;有的人則憤世疾俗,或直抒胸臆,或借題發揮,對封建「末世」的種種人情世態,進行了無情鞭撻。他們有的抨擊政治的衰敝:如清初大思想家唐甄在《匪更》中說:「季世所行之政,昔嘗以致治矣。及其既久,國家無事,君臣宴安,喪志成鄙,未能遠謀。官守不明,惠澤不行,名存而實亡,文飾蓋美,不顧百姓之便利。」(《潛書》下篇上)有的指斥世情的險薄:如明末文學家馮夢龍在《古今小說》卷八《吳保安棄家贖友》卷首詞後說:「這篇詞,名為《結交行》,是歎末世人心險薄,結交最難。平時酒杯往來,如兄若弟;一遇虱大的事,才有些利害相關,便爾我不相顧了。」明之遺民毛先舒《與洪升書》也哀歎說:「末世風氣險薄,筆舌專取刻𢳥自快,且借之為名高。吁,可怪也。」(《思古堂集》卷二)清初文人張履祥《訓子語》也說:「末世之習,攻浮文以資進取,未嘗知讀聖賢之書,是以失意則斯濫,得志則斯淫,為裡俗所羞稱耳。」(陳宏謀《訓俗遺規》卷三引)有的譏刺文風的衰頹、文人的矯偽:如唐甄《非文》說:「迨於末世」,文章「流為曲工,流為末拔,以取悅諧俗,使人心輕氣佻,竊譽失真,道喪於此,其亦百十之十一也!」(《潛書》上篇下)在《得師》中也感歎說:「末世學者不純,中無真得,好為大言,自信以為皋夔;人主瞀亂不察,遽委社稷而命之,其不至於覆亡者鮮矣。」(同上書)這些人,不僅看到了「末世」的時弊,有人還提出改革政治的主張。如唐甄在《匪更》中就指出:「衰世習行之政,有必不可仍者……蓋禮之既壞,如美木積久而有蠹朽,不可以為宮室。是故聖人之興也,隨時製法,因情制禮,豈有不宜者!」《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在其《桃花扇小引》中,也明白告訴讀者,他創作此劇的意圖,就在於借「場上歌舞」,「寫興亡之感」,使人們「知三百年之基業,隳於何人?敗於何事?消於何年?歇於何地?不獨令觀者感慨涕零,亦可懲創人心,為末世之一救強?。」
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曹雪芹,正是在這一片「末世」的「感慨涕零」聲中,創作了他的不朽名著《紅樓夢》的。據此,可以說,他在賈雨村、鳳姐、探春這三種不同類型的人物身上,醒目地使用「末世」一詞,就非泛泛而言,當「大有深意存焉」。
先說賈雨村。他原是「詩書仕宦之族」,但「根基已盡,人口衰喪」;他「才幹優長」,但「生性狡猾」;他「生於末世」,但不甘「久居人下」。他曾任知府,旋因「貪酷」、「恃才侮上」、「擅篡禮義」,而被革職。後又極力鑽營,仰仗賈府,重新爬了上去。而當賈府勢敗時,他非但不去救援,反落井下石,狠狠踢了一腳。依脂評說,在曹雪芹心目中,他是個「莽操」式的人物,是「亂世之奸雄」。可知,由這種人「協理軍機,參贊朝政」,支撐「末世」殘局,恰如唐甄所說,「社稷」「不至於覆亡者鮮矣」。他是封建末世一種「貪酷」的官僚典型。
王熙鳳,則是另一類型的人物。可卿讚她是「脂粉隊裡的英雄」,脂硯齋比之為「大奸巨猾」的鄭莊、魏武。說明這一形象,也有很強的政治性。她總攬著賈府的家務,懂得這個貴族大家庭的「難處」和危機,並曾對症施藥,加以整治。「協理寧國府」,就表現了她過人的才幹。脂評慨歎說:「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得當,豈獨治家,國家天下,治之不難。」可惜她只知弄權貪利,以滿私慾,「未能遠謀」。對可卿要她「於(賈府)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的囑托,置若罔聞,不予實施。結果,隨著賈府的衰敗,這位「末世英雄」,也「身微運蹇」,「家亡人散」。「鳳」來「末世」,歡悲一場。對於她,作者一方面憎惡她的貪慾;另一方面,也「愛慕」她的才幹,同情她的薄命,惋惜她沒有把聰明才智用在「正路」上,以挽救那搖搖欲墜的賈府大廈。
作者完全讚賞的人物,是敏探春。她也不是一個普通婦女的形象,其性格,有濃重的政治色彩。圍棋理事的凜凜氣宇,就頗有點政治家的風度。比起鳳姐,她知書識字,更「利害一層」。對賈府的弊端,她更看得透,拿得定。理家的才幹,也不次於鳳姐。「興利除宿弊」一著,確也有些「新創」。而且,她不像鳳姐那樣一味弄權,只知滿足自己。她才志「精明」,有抱負,立志要做出「一番事業來」,是屬於那種沒有「喪志成鄙」、而「能遠謀」的人物。但是,她偏生於「末世」,「有命無運」,任憑怎樣「敏智過人」,也難扭轉賈府那「樹倒猢猻散」的趨勢。作者把她的結局,有意安排為「遠適」海隅,猶如斷了線的風箏,隨風飄散的柳絮,一去不返,是大有深意的。脂評悲惋說:「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也,悲哉傷哉!」其實,這只是一種願望而已。生活的邏輯,卻是不能違背的。「莫向東風怨別離」,悲傷有什麼用?
「無材可去補蒼天」,是作者「一生慚恨」。脂硯齋於「生於末世運偏消」句下注云:「感歎句自寓。」看來,曹雪芹在探春身上,是寄托過「補天」希望的,但從探春結局看,這種思想破滅了。如前所說,思想家唐甄曾主張拋棄「舊章」,「隨時製法」,改革「衰世之政」,以實現「天下大治」;劇作家孔尚任,以為吸取「南明興亡」的歷史教訓,作為借鑒,就可「為末世之一救」。曹雪芹則通過探春,形象地說明,「末世」之「天」,已無法補綴;「貪酷」如賈雨村,姑且不說,連機靈的鳳姐、精明的探春,也不配有好命運。「生不逢時,奈何奈何!」這種社會見解,自有其獨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