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王國維先生紅樓夢評論
《紅樓夢》一書為中國小說界空前未有之著作,歷來研究批評者非常之多,或從文藝方面,或從影事方面,或從考據方面;然皆流於穿鑿,蔽於一端,見其偏而不能見其全,務於小而失其大;因為研究批評者立足點不高,故不能賞識原書真正偉大之價值。近讀王國維先生以前所著之(紅樓夢評論)一文,其見地之高,為自來評《紅樓夢》 者所未曾有。原文曾載《 靜庵文集》 中,然此集今已不易得,他處亦未曾有。茲略述其大概,並隨筆表出我個人之意見。
原文共分五章:第一章論人生及美術之概觀;第二章論《紅樓夢》之精神;第三章論《 紅樓夢》 之美學上之價值;第四章論《 紅樓夢》之倫理學上之價值;第五章為餘論。
作者之意,謂人類皆有欲生之心,而生活之本質,則為「欲」, 「欲」之本質,則為不足之狀態,「欲」一天不能滿足,則一天不離苦痛,所以他說:
然則人生之所欲,既無以渝於生活,而生活之性質又不外乎苦痛,故欲與生活與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生活離不了知識與實踐兩方面,此兩方面卻「無往而不與生活之欲相關係,即與苦痛相關係」。惟有美術能使我們「超然於利害之外,而忘物與我之關係」。作者有一段闡明此理最精透流麗的文字;
茲有一物焉,使吾人超然於利害之外,而忘物與我之關係。此時也,吾人之心無希望,無恐怖,非復「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此猶積陰彌月,而旭日杲杲也;猶覆舟大海之中,浮沉上下,而飄著於故鄉之海岸也;猶陣雲慘淡,而插翅之大使,資和平之福音而來者也;猶魚之脫於曹網,鳥之自樊籠出,而游於山林江海也。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於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於吾人,無利害之關係而後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實物而後可,然則非美術何足以當之乎?夫自然界之物,無不與吾人有利害之關係,縱非直接,亦必間接相關係者也。苟吾人能忘物與我之關係而觀物,則夫自然界之山明水媚,鳥飛花落,固無往而非華胥之國,極樂之土也。豈獨自然界而已,人類之言語,動作,悲啼,歡笑,孰非美之對象乎?然此物既與晉人有利害之關係,而百人欲強離其關係而觀之,自非天才,豈易及此?於是天才者出,以其所觀於自然人生中者,復現之於美術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與己無關係,而超然於利害之外。是故觀物無方,因人而變,潦上之魚,莊、惠之所樂也,而漁父襲之以網晉;舞雩之木,孔、曾之所憩也,而樵者繼之以斧斤;若物非有形,心無所往:則雖殉財之夫,貴私之子,寧有對曹霸、韓干之馬,而計馳騁之樂;見畢宏、韋偃之松,而思棟樑之用;求好速於雅典之偶,思稅駕於金字之塔者哉?故美術之為物,欲者不觀,觀者不欲,而藝術之美,所以優於自然之美者,全存於使人易忘物我之關係也。
我鄭重地向研究美術的人們,介紹這一段中國空前未有的論美術原理功用的文字。
美術分兩種,一種是「優美」,一種是「壯美」。
苟一物焉,與否人無利害之關係,而吾人觀之也,不觀其關係,而但觀其物;或晉人之心中,無絲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觀物也,不視為與我有關係之物,而但視為外物,則今之所觀者,非昔之所觀者也。此時吾心寧靜之狀態,名之曰「優美之情」. 而謂此物曰「優美」。若此物大不利於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為獨立之作用,以深觀其物,吾人謂此物日「壯美」,而謂其感情日「壯美之情」。普通之美,皆屬前種。… … 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於美術中,則吾人樂而觀之,此即所謂壯美之情.而其快樂使人忘物我之關,系,則固與優美無以異也。
說明人生與美術之關係,作者進而論《紅樓夢》 之精神。
《 紅樓夢》 之精神,頂重要的就是圖解脫。「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生活之欲先人生而存在,人生不過此欲之發現」而已。有生活就有痛苦,「痛苦之度,與主張生活之欲之度為比例。」 《紅樓夢》作者告訴我們此生活此痛苦皆由於自造,又告訴我們解脫的方法。不過解脫的方法,「存於出世而不存於自殺」,因為:出世者,拒絕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活之無所逃於苦痛,而求入於無生之域。當其終也,恆干雖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滿於現在之生活.而求主張之於異日,則死於此者,固不得不復生於彼,而苦海之流又將與生活之欲而無窮。故金釧之墮井也;司棋之觸堵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脫也,求償其欲而不得者也。彼等之所不欲者,其特別之生活,而對生活之為物,則固欲之而不疑也。故此書真正之解脫,僅寶玉、惜春、紫鵑三人耳。
以出世為解脫的方法,出世就是要拒絕一切生活之欲,這就是《 紅樓夢》 作者告訴我們的解脫方法。寶玉、惜春、紫鵑三人,到後來都是這一條路,所以只有他三人才得解脫。不過何以三人中,獨獨賈寶玉才算此書的主人公呢?因為解脫分兩種:
一存於觀他人之苦痛,一存於覺自己之苦痛。然前者之解脫,唯非常之人為能,其高百倍於後者,共難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觀之,則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脫由於苦痛之閱歷,而不由於苦痛之知識。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觀宇宙人生之本質,始知生活與苦痛之不能相離,由是求絕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脫之道。然於解脫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猶時時起而與之相抗,而生種種之幻影,所謂惡魔者,不過此等幻影之人物化而已炙。故通常之解脫,存於自己之苦痛,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滿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滿足,如此循環而陷於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彼全變共氣質而超出乎苦樂之外,舉昔之所執著者,一旦而捨之。彼以生活為爐,苦痛為炭,而鑄其解脫之鼎。彼以疲於生活之欲,故其生活之欲不能復起而為之幻影,此通常人解脫之狀態也。前者之解脫如惜春、紫鵑;後者之解脫如寶玉。前者之解脫,超自然的也,神明的也;後者之解脫,自然的也,人類的也。前者之解脫宗教的,後者美術的也。前者平和;後者悲感的也,壯美的也,故文學的也,詩歌的也,小說的。此《紅樓夢》之主人公,非惜春、紫鵑,而為賈寶玉者也。
明瞭《 紅樓夢》 之精神,在於出世以求解脫,作者進而研究《紅樓夢》 美學上之價值。
吾國人之精神,是世間的,樂天的,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於悲者終於歡,始於離者終於合,始於困者終於亨;非是則很難膺閱者之心。吾國文學中,其具厭世解脫之精神者,僅有《桃花扇》與《紅樓夢》,不過:
《 桃花扇》 之解脫非真解脫也。滄桑之變,目擊而身歷之,不能自悟,而悟於張道士之一言。且以歷數千里,冒不測之險,投縲繼之中,所索之女子,才得一面,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捨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誰信之哉?故《桃花扇》之解脫,他律的也;而《紅樓夢》之解脫,自律的也。且《桃花扇》 之作者,但惜侯、李之事,以寫故國之戚,而非以描寫人生為事。故《桃花扇》 政治的也,國民的也,歷史的也;《 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此《紅樓夢》 之所以大背子吾國人之精神,而其價值亦即存乎此。
《紅樓夢》具厭世解脫之精神,故其書與一切喜劇相反,為一徹頭徹尾之悲劇。作者依叔本華之說,別悲劇為三種: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之者,第二種由於盲目的運命者,第三種之悲劇,由於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然者。第三種感人最深,因其「示人生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為人生所固有」。例外之事,尚可倖免,此種「非常之勢力,足以破壞人生之福社者,無時而不可墜於吾前。且此等慘酷之行,不但時時可受諸己,而或可以加諸人,躬丁其酷,而無不平之可鳴,此真天下之至慘也,若《紅樓夢》,則正第三種之悲劇也」。
因為這個原故,《紅樓夢》是「悲劇中之悲劇」。書中壯美的部分較多於優美的部分。「叔本華置詩歌於美術之頂點,又置悲劇於詩歌之頂點.而於悲劇之中,又特重第三種,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脫之不可以已。故美學上最終之目的,與倫理學上最終之目的合,由是《紅樓夢》之美學上之價值,亦與其倫理學上之價值相聯絡也。」
《 紅樓夢》 不但美術上的價值很高,在倫理學上的價值亦復如是。欲知《 紅樓夢》 在倫理學之有無價值,先要問解脫是否為倫理學上最高之理想?要解答這一個問題,首先更要問人生之存在是否有合理的根據?還是出於盲目的動作.而別無意義存乎其間?假設有合理的根據,則人生所有普通之道德,才可謂之為絕對的道德。卻是:
吾人從各方面觀,則世界人生之所以存在,實由吾人之祖先一時之謬誤。詩人之所以悲歌;哲學者之所冥想;與夫古代諸國民之傳說,若出一拱。… … 夾人之有生,既為鼻祖之謬誤矣,則夫吾人之同胞,凡為此鼻祖之子孫者,苟有一人焉未入解脫之域,則鼻祖之罪,終無時而贖,而一時之謬誤,反覆至數千萬年而未有已也。則夫絕棄人倫如寶玉其人者,自普通之道德言之,固無所辭其不忠不孝之罪,若開天眼而觀之.則彼困可謂於父之蠱者也。知祖父之謬誤,而不忍反覆之以重其罪,顧得謂之不孝哉?然則寶玉「一子出家。七祖升天」之說,誠有見所謂孝者,在此不在彼,非徒自辯護而已。
解脫既是合理的,但是假使舉世界的人盡入解脫之域,則宇宙豈不無物了嗎?
然有無之說蓋難言之炙。夫以人生之無常,而知識之不可恃.安知吾人之所謂有非所謂真有者乎?則自其反而言之,又安知吾人之所謂無非所謂真無者乎?即真無炙,而使吾人自空乏與滿足、希望與恐怖之中出,而獲永遠息肩之所,不猶愈於世之所謂有者乎?
到這裡別人也許問,宇宙既是無物,人既無生,則宇宙頂可寶貴的美術,豈不消滅了嗎?在這裡作者更有徹底的議論:美術之價值,對現在之世界人生而起者,非有絕對的價值也。其材料取諸人生,其理想亦視人生之缺陷逼仄,而趨於其反對之方面。如此之美術,惟於如此之世界,如此之人生中,始有價值耳。今設有人焉,自無始以來,無生死,無苦樂,無人世之掛礙,而唯有永遠之知識,則吾人所寶為無上之美術,自彼視之.不過蚤鳴蟬嗓而已,何z則 ?美術上之理想.固彼之所自有,而材料又彼之所未嘗經驗故也。又設有人焉,備嘗人世之苦痛.而已入於解脫之域,則美術之於彼也,亦無價值,何則?美術之價值,存於使人離生活之欲,而入於純粹之知識,彼既無生活之欲炙,而復進之以美術,是猶饋壯夫以藥石,多見其不知量而已炙。然則超今日之世界人生以外者,於美術之存亡,自可不必問也。
人生既是應當求解脫,《 紅樓夢》 以解脫為理想,誠未可厚非。人生憂患勞苦,所能救濟者,只有實行,不能實行,只好求之於美術,《紅樓夢》既示吞人以實行的方法,又給我們以美術的救濟.我們「對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歡迎之也」。
在最末一章中,作者謂清代學人,均以考證之眼光讀《紅樓夢》,紛然索此書之主人公,為甚不可解,因為:
美術之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而人類全體之性質也。惟美術之特質,貴具體而不貴抽像,於是舉人類全體之性質,置個人名字之下。……善於觀物者,能就個人之事實,而發現人類全體之性質。今對人類之全體,而必規規焉求個人以實之,人之知力相越,豈不遠哉?
書中之主人公,既無壩考讓,惟《紅樓蘿》為找國美術上之唯一大著述,「則其作者之姓名,與其著書之年月,固為唯一考證之題目」。
以上我把這篇文章的大要說完了。為保存原文本來面目起見,故極力綜合原文,少攙己見。
王先生這一篇評論過人的地方,就是他觀察立足點狠高,所以能夠看見常人所看不見的地方。他對於宇宙人生美術有精到的見解,所以能闡明別人所不能闡明的哲理。讀完這一篇評論之後,我們可以瞭解;
(一)宇宙人生之真象。
(二)美術之原理及其功用。
(三)《紅樓夢》 之解脫的精神。
(四)《紅樓夢)在美學倫理學上的價值。
(五)《紅樓夢》 考證之途徑。
不過同時我們也要發生下列幾個極大的問題;
(一)宇宙人生,真是只有苦痛嗎?
(二)欲圖解脫,一定要拒絕生活之欲嗎?
(三)要拒絕生活之欲,既不能用自殺的方法,又不能離卻人生,而又想拒絕生活之欲,使心如槁木死灰,是辦得到的事嗎?是多數人能辦得到的事嗎?
第一第二兩層,已經狠令人懷疑,因為人生固然苦痛的多,快活的少,然而也看個.人主觀如何。並且苦痛與快活,明白說起來,也不過是神經受一種強烈的刺激。而這一種刺激之大小,完全視慾望之大小為轉移。若是把生活之欲完全拒絕,心如槁木死灰,則此時苦痛固然消滅,然而快樂恐怕也無由感受。求解脫的口的,也不過是避苦就樂而已,樂既不能體貼。則解脫有何用處?
既要生存人世,而又要拒絕生活之欲,我看是事實上狠難的事情。物質方面身外的東西,還容易拋卻,而情感方面脫不開的羈絆,恐怕狠難解開。何則?有生存,就不能不有父母,然而父母之愛不能忍而不顧也;有生存即不能不有戀愛,然而茫茫情海,不能棄而之他也;有生存即不能不有社會,然而人與人中的同情,勢不能不系戀徘徊也;人生此三者實無從解開,然而有此三者人生亦得無量之點綴,而不令人覺其全為苫痛。彼孔席不暇暖;墨突不得黔;釋迦眾生不成佛,我不成佛;耶穌死於十字架而不悔;皆由對於社會之一點愛力,滿腔熱情,維繫羈絆之而不能已也。
即以《紅樓夢》 而論,百徐聰明男女,能拒絕生活之欲以得解脫者,不過紫鵑、惜春、寶玉三人。寶玉之終走人於解脫之一途,亦不過因對黛玉情場失意,而後出此,若其志得遂,則寶玉之情得所鍾,其生活亦可滿意,而不至圖解脫。作者原文曾謂寶玉:
於纏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脫之種子,故聽《寄生草》 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讀《 胠篋》 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所以未能者,則以黛玉尚在耳。至黛玉死而其志漸決,然尚屢失於寶釵,幾敗於五兒,屢蹶屢振,而終獲最後之勝利。
「所以未能者,以黛玉尚在耳」一語,道盡寶玉後來走入解脫途徑之原因,完全為情場失意,後來還幾敗於寶釵、五兒,可見情關之不易破如此。
夫以孔、墨、釋、耶之聖智,寶玉之天資,其視富貴功名,早如敝展,然而終忘不了眾生,離不掉情愛;至於因家人骨肉親切之情,而徘徊系戀者,尤不勝枚舉;豈「情」之一字,實無由解脫耶?抑有「情」之一字,宇宙.人生即不至於苦痛,而正不必解脫也?由上之說,則解脫在能超物質之聰明人,猶不可能.而解脫在此等人,正可不必,至於芸芸眾生,欲其盡入此途,此其不可能,彰彰明甚。
解脫既世界人生所不可能,而世界人生又不能不繼續存在。故惟一生活之方法,亦惟積極的使人生有意義而不至於苦痛耳。使之不至於苦痛.惟有導之超出一切物質之上而建築其生活於「情」字之上,而後爭鬥可少.快樂可尋,此則有史以來無數聖哲之所力行教導,無數宗教家之所感化鼓吹,無數詩人韻上之所詠歌想望,無不胃從此路也。
故《紅樓夢》 之所啟示吾人,不過為一情場失意之人,在一種不得不然的環境中,使其情不得達,演成此一段悲劇。至其後寶玉出家亦不過寫悲劇已成.挽無可挽,無可如何,只能走此一條路去,而作者滿腹淒愴,都包含於此,使吾人愈憐其情之未達,愈覺其事之可哀,覺其為悲劇中之悲劇,《紅樓夢》作者,真傷心人也。
在開卷第一回中,作者自云:
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徐,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召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沃甘饜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
在這一段自敘文字中,作者一則緬懷當日所有之女子;再則自愧己之無能;三則惜其辜負祖宗父母師友之希望;四則謂其作書之意欲使當時女子不致泯滅;而其「愧則有徐,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一語,尤寫盡作者事過境遷,不堪回首之苦狀。此等徘徊留戀之情債,絕不似已得解脫,或鼓吹解脫人之口吻。與其謂作者教解脫,毋寧謂其寫辛酸也。作者有詩雲.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此猶明示其淒愴難受的同憶。讀者試持此以推想寶玉出家後之情況,則與四面楚歌中之項王;得陽江頭琵琶婦;幽囚孤島之拿破侖;禾黍故宮之遺老;其淒愴難受,無可如何,回想當年,風流雲散之感觸,當無若何分別也!
故寶玉之出家,非解脫也,情場失意,無可如何,故忍痛含淚,拋棄一切,以酬知己也。《紅樓夢》 之作,非教解脫也,作者看盡人世之變遷,蘸筆和淚,寫此一段悲劇中之悲劇,以發抒其胸中辛酸難受之情懷也。《 紅樓夢》 非提出方法,以圖宇宙人生解脫之大著作也;乃千古以來寫悲情頂深刻動人之大著作也。《紅樓夢》 之命意如是,至為深切著明;以此而論《 紅樓夢》,而《紅樓夢》 亦足千古。
王先生評《紅樓夢》 之根本觀察點,蓋發源於叔本華之哲學思想。然而《紅樓夢》作者與叔本華二人之所見是否能相合至如此程度,吾人不能無疑?予終覺根據一家言以看他家,終不免有戴起顏色眼鏡看物之危險,因所引證無論如何精密,總脫不過作者之成見,而其他不合其成見者,容易忽視過去,譬如以繩穿珠,珠孔有大小,而繩則無粗細,故所穿者均與此繩相合之珠,居然可成一串,然而遺留者為不少也。此實東西學術接觸時作學者所應萬分留意者也。
故以叔本華之學說看《紅樓夢》,不如就《紅樓夢》 看《紅樓夢》。以吾所觀.則(一)《紅樓夢》 為作者寫胸中辛酸難受之情懷的著作。(二)《 紅樓夢》 為千古以來寫悲情頂深刻動人的著作。簡言之,則《紅樓夢》為一言情之著作。《紅樓夢》 之所描寫指示,悲哀,動人,纏綿,宛轉,無不為一情字。彼痛乎情之受種種無可如何之束縛誤解而不得自由發展,使世界人生成一苦痛之局面也,故反覆昭示之,而其意則仍希望此情有不受束縛之一日;若當日者,寶玉不受環境之束縛,而真情得達,固寶玉之所願也。
嗟乎!人生誠一苦痛製造場,此千古聖哲英雄癡男怨女所同慨也!然而既有此生矣,既生則無法可想矣,消極解脫既不可靠矣,幸有此一「情」字點染人生.如茫茫苦海,得一葉慈航,此航若無,則真不知伊于胡底矣!
故解決人生之方法,惟有提倡此情字以調劑之。有父母兄弟之情,則孝弟之心油然而生,雖有努力,雖有失望,亦不苦痛也。有男女之情,則宇宙人生,均有意義,雖歷盡人世之艱難,亦不苦痛1 結
也。有對社會之情,則心有所鍾,時可自慰.雖力盡心枯,亦不苦痛也。故與其納世界於杳冥不可知的「無的世界」,不如納世界於美麗光明的「情的世界」。
然而此中障礙為不少也。有財富以縈之;勢位以壓之;名譽以誘之;數千年之禮俗風教法律以束縛之;有天造地設不得不已之地位以限制之;有消極之學說以支離之。故能脫然無累,通情表達者鮮矣。雖然非不能也,凡此種種縈誘壓迫束縛支離,苟此心一明,則舉不足以為上智者累也。其次焉者則物質與心理兩方面之改造,亦可使之達於極樂之域也。數干年來聖哲之教言,文學家之歐韻,均欲掃除此種種障礙,而欲令世界之人,皆入於真情之域也。《紅樓夢》之作者即啟示吾人以種種障礙之不良,其遭遇愈悲,吾人愈覺此等障礙有魚待掃除之必要。《紅樓夢》作者藝術甚高,故動人為甚,而促醒吾人掃除障礙之力量較任何著作為大,此《紅樓夢》所以在文學作品中,地位甚高,而其價值,直與孔氏之經書,佛家之法典,耶穌之《聖經》,同一救世婆心也。
總結上文,王先生謂;
(一)有生活就有苦痛。
(二)要免苦痛,就要拒絕生活之欲。
(三)《紅樓夢》之精神在解脫,即拒絕生活之欲。
(四)《紅樓夢》之美學上倫理上之價值,均在其解脫之精神,推其極使世界無有。
我之意思則以為:
(一)有生活就有苦痛,不過看主觀為轉移。
(二)要免苦痛,不在拒絕生活之欲,而在認識真正之情。
(三)《 紅樓夢》之精神,不在解脫,而在言情。
(四)《 紅樓夢》 之價值,不在造成「無的世界」,而在造成「情的世界」。
十四.十.十四.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