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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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的閱讀體驗

紅樓絮語

《紅樓夢》是一部能讓人入迷的書。

《紅樓夢》又是一部能讓人解悟的書。

入而迷,出而悟,往復回還於迷悟之間,這是每一個《紅樓夢》的讀者都會產生的體驗。

自從《紅樓夢》問世以來,就流傳著這樣的故事,據載乾隆年間,杭州一個商人的女兒酷愛《紅樓夢》,以致癡狂而死,臨終前父母將書投入火中,女兒哭喊「奈何燒煞我寶玉!」常州一書生,寢食俱廢,一月內連看七遍,長歎悲啼,心血耗盡而死。蘇州一金姓者,家中設林黛玉牌位,日夜祭之。一天,起拔爐中香出走,告家人「往警幻天,見瀟湘妃子」⋯⋯不單是古代人,類此情形同樣發生在現代人身上。也可以舉出實例。有一位現代青年,還是個留學生,學哲學,愛好文學,廣涉外國作品,對中國文學則唯《紅樓夢》是命根子,其熟練到了翻開任何一頁從任何一段上讀出一句便可流暢地背誦的程度。就是這樣一個有教養的醉心於西洋哲學的青年,在致友人最後的信中說:「實對你說吧,我也想學甄士隱賈寶玉,做和尚去了!」他詳述其哲學依據,謂一個人的苦樂全根於他所愛東西的性質,如所愛是有限的,則免不了痛苦,因為有限的東西免不了死亡或為他人佔有,於是畏懼、惶恐、妒嫉⋯⋯種種皆生。而所謂無限的東西人世上是沒有的。為要避免痛苦,只有絕情滅欲,這就是《紅樓夢》的真味了(參見韓侍珩《紅樓夢之謎》(紀念亡友趙廣湘),載1934年7月1日《文藝風景》第一卷第二冊)。

這位青年和賈寶玉一樣,為了解脫痛苦而「覺悟」了,他整個兒地進入了《紅樓夢》。到底是「迷」還是「悟」呢?混沌之中,他喪失了自我。

上述的例子比較極端,卻都是實有的,而且並不稀見。它至少說明 「論壇」,內容與筆者不同,特此申明。了《紅樓夢》的魅力,她的「人人之深」;同時它也啟示我們,「入迷」「出悟」的極限在於不能失落了主體。也就是說,「入迷」是全身心投入,而不是不能自拔地沉溺;「出悟」也並非跟著賈寶玉去出家,而是從中領悟藝術和人生的真諦。所謂「悟」,包括藝術的感悟、人生的解悟、哲學的了悟、生命的體悟諸多層面。它一點也不玄妙,每個讀者都能不同程度地達到。就在你很投入地品味《紅樓夢》之時,你已經悟到點什麼了。

可以說,你愈能欣賞、投入這部作品,你所悟得的愈多,《紅樓夢》能培養人的悟性智慧;翻過來說,你的悟性愈高,你也就愈能賞鑒和進入《紅樓夢》。這是一個雙向促進 不斷反覆的過程。

我們不妨從「初讀」、「再讀」、「多讀」的不同階段來體察「入迷出悟」的況味。

初讀《紅樓夢》的人,多半會被那原汁原味的生活和氣象萬千的場景所吸引。作家王蒙說得好,《紅樓夢》是「原生態」的,不是「派生」的「次生」的,面對《紅樓夢》就是面對生活。這裡只就小處說,書中所寫到的一飲一食一陳一設沒有不帶生活的原來形態的,菜是什麼菜,杯是什麼杯,花是什麼花,景是什麼景,帶露折枝,色香俱在。那些波瀾迭起、新異別緻的場面更使人如臨其境。記得筆者最初讀《紅樓夢》,把所有的詩詞曲賦和自以為沉悶瑣碎的部分全跳過去,專揀那些有興趣的讀,諸如場面宏麗的元春省親、高潮迭起的寶玉挨打,最愛看的要數劉姥姥進榮國府、逛大觀園。可是,這類場面和情節,讀過之後,不由不教人回味再三,究竟是悲還是喜,是愛還是恨,是慶幸還是辛酸,說不明道不清。按說元春省親是件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大喜事;可親人相見嗚咽悲泣,生離猶如死別,從骨子裡透著寂寞悲涼。再說,賈政訓子,氣惱憤恨達於極點,狠手重責,以絕後患;可誰又能說這不是出於望子成龍鍛鐵成鋼呢?愛恰恰被賦予了恨的形式。至於劉姥姥得到了意外款待和慷慨周濟,值得慶幸;然而裡面又包含了多少告貸求幫、忍恥伏低的卑微者的辛酸!生活本來就不是單一的、純而又純的,類此亦喜亦悲,又恨又愛,既走運復辛酸,或日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才是生活的本色本相。初讀《紅樓夢》儘管涉世尚淺,十分幼稚,然而卻在朦朧中體味到生活的原汁原味,有所感觸,有所追尋,有所領悟。

原汁原味並非不提不煉,初讀之下,試辨天工人巧。比方,在鐘鳴鼎食的貴族之家,忽然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村野之間來了這麼一個老嫗,猶如地球來了外星人。一切慣熟平常的事物,忽然變得新奇陌生,鐘擺咯當猶如籮櫃篩面,報時敲點彷彿金鐘銅罄,體面的丫環被認作主子,鑲銀的筷子比鐵鍬還不伏手⋯⋯同樣的,劉姥姥信口瞎編的聞見故事,又使公子小姐們大開眼界。當我們津津有味地流連於這樣的精彩描寫之中時,不由得佩服作家的手段高明,調度出這樣一個獨特的視點來觀察感受,擴大了生活的容量和思維的空間。宜乎今之文論所謂「陌生化」,這也就算是一點小小的藝術感悟了。

再讀《紅樓夢》,閱歷長了一點,耐心也多一點了,理所當然地對書中人物的性格和命運特別關注。那些判詞曲子謎語酒令賦詩聯句不再輕輕放過,而是細細咀嚼:「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懷金悼玉⋯⋯」這是怎樣的大悲涼、大無奈;「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又是怎樣的大遺憾、大失落!原來,她們的命運在曲子裡早就注定,難逃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結局。

此時,書中人物猶如就在自己的身邊,日夕相伴,評長論短,往往各為自己鍾愛的人物大動感情,與爭論的對手大動肝火,這是發生在「紅迷」中十分常見的現象。清代鄒餿的一段記載堪稱這方面的「經典」。一個尊薛抑林,謂黛玉尖酸,寶釵端重;一個謂黛玉天真爛漫,寶釵矯揉其性。一言不合,幾揮老拳,兩人誓不共談《紅樓夢》,互相指責對方「泥而不化」「窒而不通」。這一話題一直延續下來,而且推而廣之及於《紅樓夢》的其他人物。人們也許會問,今天的男女青年對於紅樓人物還有興趣嗎?比方說,對寶黛之情還能理解和認同嗎?時下年輕人擇偶可以面對面直接、坦率幾乎毫無禁區地對話交往,同《紅樓夢》裡的曲折迴環、重重阻隔以至抱恨終天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儘管如此,我們的回答是肯定的,因為真情摯愛其形隨世而移,其質萬世不變。寶黛之戀常常借某種中介(如摔玉、讀曲、作詩等)來表達,雖曲折迂迴卻蘊藉多致,同樣達到溝通和理解。以現代眼光觀之,含蓄較直白具有不可替代的深度和品位;何況寶黛彼此間心靈的默契、氣質的投合、品性的相知才是生死不渝戀情的基石,同樣為現代愛情之要旨。其他人物的品性和命運同樣可以在現代社會看到其延伸和投影。寶、黛、釵、湘等紅樓人物永遠是紅迷的熱門話題,也成了人們日常喻指各種性格和命運的標本。

此時,書中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喜怒哀樂的人生百態,使人大長閱歷;更體味到親子之情、手足之情、愛戀之情,是值得珍惜的人間真情。比方人們似乎都不喜歡賈政,謂「假正經」。其實賈政是真正經,並不那麼淺薄虛偽,他對燈謎的解析有一種悲涼之感,他與元春那一段對答足以使人流淚。有一位作家甚至認為笞撻寶玉一段「是全書中最悲劇性的東西」,勝過晴雯之死黛玉之死那些悲傷的場面。因為父與子並不缺少愛,乃是缺少彼此的理解(參見張天翼《賈寶玉出家》,載1942年11月15日桂林《文學創作》第一卷第三期)。賈政對寶玉的親子之愛表現得含蓄真切,由於愛(按照自己的觀念去愛)之深,因而責之切,笞之狠,這是十分普遍的人倫之情的典型表現,由缺少理解產生的「代溝」,今天也依然存在。《紅樓夢》裡寫人倫人情人性及其相互交織衝撞令人感同身受。信哉!「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儘管賈寶玉不喜歡這聯語,其實全部《紅樓夢》所展現的人情世事的畫卷,足以讓涉世未深的讀者體驗人生,讓飽經滄桑的讀者解悟人生。

待到多次反覆地讀《紅樓夢》,故事早已濫熟,人物也如舊友,卻仍能常讀常新,不斷有新的領悟,這是因為小說本身有超乎故事和人物的東西在,表層之下有裡層,經驗世界之外有超驗之界。此時使人「入迷」「出悟」的是其中的人生境界、人生真諦、人生哲理。

有一位曾經三十餘次讀過《紅樓夢》,接觸過上百愛紅者的過來人敘述他的經驗之談,提出了一系列如何讀《紅樓夢》的建議,其中說道「《紅樓夢》應趁風和日暖時去讀,來印證書中的明媚鮮妍」,「《紅樓夢》應趁秋高氣爽時去讀,來印證書中的金聲玉振」,「《紅樓夢》應趁風晨雨夕時去讀,來印證書中的怨曠蕭騷」,「《紅樓夢》應趁冬閨消寒時去讀,來印證書中的溫暖融和」,他甚至說「《紅樓夢》宜於陞官發財時受罪入獄時讀之,以便有縮手回頭的機會」。他還舉出《紅樓夢》可以「移人性情』』的諸多功能,如說,《紅樓夢》可醫粗病、可醫俗病、可醫吝病、可醫貪病⋯⋯(見木村《紅樓夢讀後記》,載1947年11月台北《建國月刊》第一卷第二期),這位先生稱得起「資深」讀者,他所說的似乎很抽像,卻是一種真實的體驗、一種境界,一種領悟。

此時,我們不再斤斤於追問人物的結局,比方賈寶玉,早已知道他「懸崖撒手棄而為僧」了,卻還是會用心體察他通向這一歸宿的充滿矛盾的心靈歷程。這一無知無識、無憂無喜的頑石來到人間,經歷了那富·貴風流、繁華旖旎的熱鬧景象,深感慶幸。回想當初在大荒山青埂峰下,何等淒涼寂寞;然而當其被塵世的聲色貨利所迷,為人間的愛怨煩惱所擾,陷於苦悶無可解脫之時,又時有出塵之念超越之想,不是參禪,就是要做和尚,何如大荒世界的無拘無束無牽無掛。有趣的是,小說中常常上一回寶玉還在悟禪機做偈語,緊接著下一回就沉浸在《西廂記》《牡丹亭》的妙詞艷曲之中了。看來,人間雖則紛擾憂煩,卻有至愛真情在;世外儘管自在無羈,卻不免落寞寂寥。就是這樣,大觀的此岸和大荒的彼岸相互否定,又在否定中相互肯定,看似矛盾,其實是作家不斷尋求精神歸宿的生動印記。這種矛盾心態和兩難處境正是一種普遍的人生體驗,它遠比宗教教義和哲學講義親切生動,它並非人生答案和終極真理,卻是人的主體可以把握的真實的生命體驗(參見拙作:《人生之謎和超驗之關》,載《1997年國際紅學研討會論文集》)。

此時,我們不再滿足於人物相互關係和性格衝突的分析,而是要探求在它背後作家的用意。仍以人們熟悉的釵黛話題為例,人們不再爭論孰優孰劣,承認兩者都是美,一者追求性靈的自主的人格,一者追求理智的社會的人格,它體現了作家對人的生存方式的選擇和思考,體現了作家對兼美理想的追求。而這種選擇和思考永遠困擾著人們,這種追求也永遠不可能止歇,蓋因人生和人性本來就是不可能完美無缺的。這時我們發現《紅樓夢》裡的人物遠不止於栩栩如生,真實可感,他們身上還存在著某種先驗的東西,就說林黛玉吧,她的多愁善感、自淚不干很難用經驗世界的身世遭際等環境的和主體的因素給以完足的解釋。她事事傷感,處處傷感.從來如此,天生如此。本來她就是為了「還淚」才來到這個世界的。再看薛寶釵,她身上那股熱毒乃胎裡帶來先天賦有的。用以制衡的冷香丸從配方到取得又都出自方外和巧合,可見其性格的以冷制熱固然出於修養,亦如有神助。也就是說,林黛玉的敏感多愁、重性靈、任自我,和薛寶釵的從容務實、明事理、達人情,都帶有某種先驗的性質,包含了作家對人性的思考,因而她們才能各自代表美的一極,而且是美的極至,成為頂尖拔萃的人物。不僅薛林,其他人物以至整個形象體系都不同程度地注入了某種思辨的內容,正因此,人物不僅真實,而且有靈氣,有了更高的精神文化含量(參見同上)。

此時,我們不再嫌行文的瑣屑細膩,比方本是雞毛蒜皮的生活瑣事,寶玉得罪了黛玉,惹惱了湘雲,原想好心調和,反落兩處不是。像這樣「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由滿腔熱心落到心灰意冷,又何嘗不是一種人生體驗。寶黛之戀,曲折迴環,好了又惱,惱了又好,「不是冤家不聚頭」,更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情愛箴言。此時,我們讀過多遍的、已習焉不察的一些情節和細節又有了新的意義,它們的弦外之音像外之旨被逐漸發現和領悟。比方惜春出場的第一句話就是明兒剃了頭做姑子去,比方元春回宮之時說「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是不再之讖,比方蔣玉菡行令時鬼使神差地說出了襲人的名字,比方劉姥姥酒足飯飽之後醉臥在怡紅院裡,比方鳳姐生日尤氏打趣說得知日後還能不能如今這樣,比方薛寶釵漫不經心地讓鶯兒打個絡子把玉絡上,比方林黛玉冷不丁兒從芙蓉花影裡走了出來⋯⋯這一切都是十分生活化的場景,以往匆匆掠過,並不留心,如今領會到不僅曲詞韻語,就連這些生活描寫也有深意存焉,而且那樣自然流暢,不落痕跡。在作家重構經驗世界時能如此得心應手地寓含超驗之旨,恐怕只有《紅樓夢》做得到,它永遠能觸發讀者的神秘感和探索欲。

此時,我們甚至對小說中的疏失破綻和種種不可解釋之謎變得格外寬容和理解。這也許是筆者「讀書不求甚解」的一種借口(需要聲明的是,小說的疏失和矛盾為研究成書和版本留下了「活化石」,從這一角度說,值得認真推考,筆者十分尊重作此種研究的學者)。本來《紅樓夢》是未完成的作品,它在時序、年齡、情節、結構等等方面有明顯不合之處,並非像許多論者稱讚得那樣「天衣無縫」,而是「天衣有縫」;然而儘管有縫,照樣是一件「天衣」。因為它的時空觀不能以一般小說來衡量。《紅樓夢》的時間跨度不能視為主人公的一生經歷,它言明歷過「一番夢幻」,歷幾世幾劫,億萬斯年,有一種歷史的縱深感。它的空間距離也不能只在現實世界中量度,而是從「大荒」望「大觀」,站在「青埂」看「紅樓」。在這悠遠浩渺的時空之中,生命是何其短暫何其渺小,一切縫隙疏漏均微不足道可略而不計了。一切奇思妙想、不合常規更不必大驚小怪,不僅可以包容,說不定還是這部奇書令人迷促人悟的原因之一。

迷在「紅樓」,悟在「紅樓」,誰說《紅樓夢》不是一個綿綿不盡的永恆話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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