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紅樓夢〉脂本程本校讀札記》的幾點意見
讀了《四川大學學報》一九七八年第二、三期上所載《〈紅樓夢〉脂本程本校讀札記》後,願就所見之一斑,談點自己的意見。
首先,《札記》對程、高在《紅樓夢》研究中的地位持全盤否定的態度,這是不公正的。
《紅樓夢》這部偉大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二百年來一直在人民群眾中盛行不衰,與它的完整性是不能截然分開的。我們必須正確評價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高鶚的續書基本上掌握了前八十回原有的現實主義精神,在不大傷原意的基礎上完成了這部偉大的作品。這一點,不少研究者都曾予以肯定。魯迅先生就中肯地指出:「即使出於續作,想來未必與作者本意大相懸殊」;「後四十回雖數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與所謂『食盡鳥飛獨存白地』者相符,惟結末又稍振。」對高鶚完成這部作品的功績,基本上是肯定的。高鶚使得我國文化遺產中這一稀世的著作得以保全,比起續書中的缺點,其功勞無疑大大超過了他給《紅樓夢》帶來的損害。
程偉元「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竭力搜羅」的搜集工作,對「漶漫不可收拾」的手抄本「細加厘剔,截長補短」,使之成為我們今天所見的《紅樓夢》,這種整理工作,是應該肯定的。他能不懼政治迫害,頂住封建衛道士們的狂吠攻擊,刊刻發行這部封建社會視為「大逆不道」的《紅樓夢》,則更是難能可貴。
第二,《札記》把內容不盡同的四本脂本影印本都判定為曹雪芹原意,是沒有說服力的。這一點在《札記》所舉的第一個實例上就表現了出來。《札記》用來對讀程本的第十八回回目,列舉了三種不同的脂本:林黛玉誤剪香囊袋 賈元春歸省慶元宵(紅樓夢稿)慶元宵賈元春歸省 助惰人林黛玉傳詩(戚本)阻珠簾父女勉忠勤 搦湘管姨弟裁題詠(己酉)
庚辰本十七、十八回沒有分開而合在一起,回目是: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難道脂本中如此懸殊的內容都是作者的原意嗎?
用這樣的「作者原意」所對讀的,恰恰又是「皆非原本」的程本。《札記》稱所用的程乙本是亞東本,而早在一九五四年就有人證據確鑿地指出:亞東書局發行的亞東本是間接的「程乙本」,與原來真正的「程乙本」出入很大。如《札記》所舉程、高為四大家族遮醜的例子中,談到第十三回關於秦可卿死的問題時,指責程本改「疑心」為「傷心」,為賈家抹去了丑跡。但脂本程甲本都作「疑心」,「光緒間石印金玉緣又作『疑心』」(俞平伯語)。這說明程本的翻刻本不能代替原本。用這樣的「作者原意」和這樣的「程本」對讀,就使《札記》的立論缺乏可靠的根據。
第三,程、高對前八十回的整理工作基本上應予肯定。在程刻本之前的《紅樓夢》都是手抄本,據俞平伯指出:「各脂本皆海內孤本」,「用筆的顏色又有珠又有墨,總之令人目眩神迷,五色顛倒。」「最大的毛病,這些手抄本都出於後來過錄,無論正文評注每每錯得一塌糊塗。特別是脂硯齋庚辰本,到了七十八回以後,幾乎大半訛謬不堪卒讀」。另外,抄錄人任意刪改、妄改的現象相當嚴重,已有不少人指出。雖同稱脂本,但它們之間存在著不少異處。這就再次說明,把脂本都定為作者原意是不妥當的。程、高正是把這樣五光十色、「漶漫不可收拾」的手抄本,整理成為我們今天所讀到的《紅樓夢》。
對程、高整理前八十回過程中和續書中出現的封建糟粕,一言以蔽之是懷著反動用意存心損害《紅樓夢》,是缺乏分析的。作為封建文人的程、高,流露出封建思想是不奇怪的,他們不可能跳出歷史的局限,䊻?無產階級思想水平出現在乾隆年間。此外,就像《札記》對脂本所指出的一樣,是險惡的歷史環境造成的。曹雪芹不敢承認著書,高鶚不敢承認續書,難道不正是同樣原因嗎?在一語「失檢」便會招來滅門之禍的封建統治時期,整理刊行《紅樓夢》這樣具有鮮明反封建色彩的著作,是需要勇氣和應付險惡環境的苦心的。這就是程、高增加表面上歌頌封建統治和刪去可能招禍字句的另一個原因。既然《札記》也能看出作者咒罵、諷刺「本朝」和「當今」的文字,當然「乾隆時人多知之」,程、高如果不是存心想爬上刀砧,「怎樣能不刪去」!事實上,程、高不僅刪去對封建統治者不恭的文字,有時對封建統治者恭敬的文字也要刪。如第十八回中寶玉在詩題下的署名,庚辰本和戚本是「臣寶玉謹題」,而程本則只有「寶玉」二字。
既然是整理,對作者筆誤和傳抄者帶來的錯誤進行修改,對文理和字義進行疏通工作是自然的。事實上,增刪和修改之處對於原書不過是九牛一毛的地位,並沒有傷害原著的基本面目。如果一發現異處就去發微索隱,那是附會不完的。如《札記》指責程、高「刪改揭露、嘲諷當時社會的文字」時所舉的例:脂本說「那封肅半哄半賺」,程本改「半哄半賺」為「半用半賺」,這裡面能有什麼微言大義呢?聯繫前文,改「哄」為「用」,無非準確些罷了。
從客觀存在的我們今天所閱讀的《紅樓夢》前八十回來看,從它在社會上產生的客觀效果來看,我們把程、高的工作稱為整理工作是較為符合實際的。至於整理中間出現的問題,除了程、高對原著的理解錯誤和階級局限性外,還有歷史的原因,對於這些給予分析批判是必要的,但是,決不能因為這些非主流的東西,而根本否定程、高的整理工作。
第四,由於《札記》抱定了要證明程、高竄改前八十回的反動用意的宗旨,因而在進行具體分析時,不免主觀、牽強。如「天兵一到,化為烏有」句,脂本庚辰本、程本都有,而戚本沒有,也定為程本竄改,這是難以服人的。又如關於秦可卿的非正死,曹雪芹生前自己作了刪改,並有意留下了一些痕跡,這些痕跡在現存的前八十回中基本上都存在。《札記》卻抓住一個「恭人」「宜人」之別,指責程、高抹去了賈府的醜跡。而秦可卿靈牌疏上的「恭人」被改為「宜人」,也不是程、高改的,不過「因之」而已。俞平伯指出過,乾隆甲辰抄本,有正書局的戚序本都是寫作「宜人」。|再如《札記》斷言第七十八回《老學士閒征姽嫿詞》一回,表達了曹雪芹反對清王朝和反對清兵南下入侵中原的思想。其第一條依據是:「脂本說恆王『殞身於國』,程本改為『殞身國患』」。「『殞身於國』言死於保衛國家;『殞身國患』言死於『盜寇』」。然而,《姽嫿詞》中出現的「天兵」、「青州」、「山東」等字句不是更清楚地說明所剿的是「流寇」嗎?其第二條依據是:書中說到恆王所抵禦的是「黃巾赤眉一干流賊餘黨」時,下面一段脂評中有「混人」二字。《札記》云:「為什麼要『混人』呢?因為原不是『流賊』」,「總之,《姽嫿詞》本是曹雪芹歌詠林四娘因抗清兵而死的一篇長詩」,「對明朝將亡時的倉徨束手,卻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對於這類穿鑿,魯迅先生早就予以了駁斥:「既知道作者既是漢軍旗人,似乎不至於代漢人來抱亡國之痛的。」其第三條依據是:「曹雪芹反對清王朝的統治者的立場是堅決的。他在死前數年居北京西郊山村,生活困窘,殆即為擺脫與清室之關係,不然以其才華?何至於此。」這一點也不足為證。曹雪芹的家族是與清室有特殊關係的,曹家是由於統治階級內部傾軋結果被革職而敗落的。曹雪芹生活困窘的原因,應該從他所處時代的政治、經濟、社會等方面的情形中去找,應該從他的家世和身世上去分析。在反動的封建王朝,即使更有才華的人物,也可能遭到被毀滅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