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紅樓》 思「自我」

讀《 紅樓》 思「自我」

讀《 紅樓》 思「自我」

紅樓絮語

人在失意寂寞的時候,多會有一種朦朧,目的不甚明瞭,聊以自慰痛苦不安靈魂的尋找。

林黛玉賈寶玉的愛情是那樣的奇警、浪漫、動人。但他們並沒有贏得花好月圓才子佳人的美滿結局。所以寶黛愛情悲劇令人同情歎惋,它的巨大反差,給人心裡帶來種種騷動和不安。幾百年來人們對《紅樓夢》 的研究一直方興未艾,其心理動力在很大程度上難道不是來自於對悲劇根源的種種不同的思索嗎?在我看來,造成寶黛悲劇的根本原因,恰在根植於他倆心目中的「自我意識」和那個時代的價值觀念、倫理思想的互不認同。試想,一對具有強烈「自我意識」的青年男女,生活在一年「昌明隆盛之邦,詩社簪纓之族」的貴族之家開始衰敗設落,各種思想規範異常僵化,精神道德極度墮落的時期,顯然,賈珍賈璉薛蟠賈蓉等浪蕩公子為滿足於聲色肉慾、感官刺激而存在的生活方式,斷不為「我」所選擇,而王熙鳳的刁辣陰狠包藏禍心曲意逢迎媚上驕下斤斤計較雁過撥毛,即使夫妻間也勾心鬥角的為人行事,亦定不為其所欣賞。既不熱衷賈政賈蘭念念不忘的讀書應試文章經濟功名富貴,而更蔑視那些國賊祿蠢為邀虛名立偽節的愚忠愚孝……他們把那人人拚命爭搶而沒有「自我」類如城堡的奢華生活,視為最晦暗的人生。

所以,林黛玉賈寶玉在一種生而在世卻無家可歸的焦慮,人煙阜盛卻倍覺孤獨的寂寞,繁華富貴卻永無滿足的飢渴與「長恨自身非我有」的不安中,痛苦地熬煎著。他們經常懷著一種鄉愁的衝動,一縷綿綿不絕的情思在尋找。他們在尋找中播下了愛情的種子,於尋找中收穫欣慰;但也因尋找,他們愈來愈不被所處的生活環境所承認接受,於尋找中為自己埋下了更深一重的危機。所謂「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的對立,亦即一種原初的本真的「自我」與一種功利的異化的「無我」的對立,成了他們最大的困擾和悲劇的淵源。正如作家王蒙所說,「『自我意識』就是『自我不安意識』,沒有『自我意識』的萬物,是沒有這種不安的」。真是一語破的.另一個與賈寶玉有不解之緣並與之朝夕耳鬢廝磨的襲人,因缺少這種「自我意識」,所以她便沒有林黛玉賈寶玉式的不安。她毋須尋找也不會尋找,而她總是能隨遇而安獲得滿足。本來,她是賈府太上皇- 賈母的奴嬸,「伏侍賈母時,心中只有賈母」。因她的奴順盡職,賈母便把她轉讓給了賈寶玉,她「於是心中又只有寶玉了」。當賈寶玉因愛情婚姻的不幸離家出走,王夫人嫌她是個累贅,要把她遣送回家配人時,她說什麼亦割捨不下和賈寶玉「雲雨」初試後的繾綣柔情,痛不欲生地抱定了一個必死的心願。豈知經薛寶釵母女幾句攻心勸誘,她便立改主意,「我若是死在這裡,倒不把太太(指王夫人)的好心弄壞了,我該死在家裡才是」。回到當年那個把她賣身為奴的家後,又覺得哥嫂待自己不錯,「若是死在哥哥家裡,豈不又.害了哥哥呢?" ;賈寶玉當年的好友蔣玉函娶她為妻,她.原是不肯俯就的,可是當看到「賈家辦事極其認真」, 「一進了門,丫 頭僕婦,都稱『奶奶』」, 「此時欲要死在這裡,又恐害人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弄得個襲人真是幾死不能欲亡無門。其喜哉悲哉?

當我正為襲人而悲,禁不住又想起了另一幅情景:大觀園裡,才子佳人主僕上下圍坐一起,持鰲賞桂吟詩作賦,情緒熱烈前所未有。這時一位才華過人的妙齡少女,抑制不住心潮的澎湃與激動,不甘示弱信筆揮毫立就七律一首:

桂靄桐陰坐舉觴,

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

皮裡春秋空黑黃。

酒未敵腥還用菊,

性防積冷定須姜。

於今落釜成何益,

日浦空餘禾黍香。

其對世人毫無顧忌刻毒的諷刺,頗可和不入世俗的林黛玉爭高比齊。我們再讀她的一首詠柳絮的詞《 臨江仙》 :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著均勻,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好一個「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其表現作者深厚的修養,鮮明活潑的個性,浪漫高潔的情懷,超凡脫俗的志趣,簡直要使林黛玉甘拜下風而位居下游了。讀者諸君怕也禁不住要為她拍手稱快稱奇道絕。其根深蒂固的「自我」之志,何嘗是花襲人的十倍百倍。然而令人歎息的是,她的這神「自我」之志,只是情不自禁時的偶而流露。她,就是臉不變色心不跳地充當掉包婚姻的尷尬主角;為尊者隱惡的冷美人——薛寶釵。她的冷酷無情甘願受騙,簡直令人髮指。然而她正是憑著隱蔽「自我」的演員天才,在大觀園裡左右逢源如魚得水。在不動聲色的競爭中,最終擊敗了對手林黛玉,搶得了寶二奶奶的桂冠。她是勝利者,也不曾如林黛玉有一顆痛苦不安喋血的靈魂,但卻在壓抑中埋葬了「自我」,異化了青春韶華。

寶黛的不幸,是由於尋覓不得所致,當林黛玉於尋找中失去相知- 賈寶玉,她親手創建的精神家園慘遭摧毀。於是她以死殉「尋」,魂歸離恨天,為寶黛之尋找劃了個句號。這時活著的賈寶玉已沒有了生命精神的依憑,只剩一副空皮囊。故有一百十五回的「感偏私惜春矢素志,證同類寶玉失相知」。當賈寶玉從自己的鏡子裡—— 江南甄寶玉身上照出了「自我」的失落,賈惜春的矢志出家,不正是為彷徨哀痛苦苦尋找的寶玉,於激流迷津中指點了一條出路嗎?高鵲續書是極細緻深入揣摩原作者的本意的。這是非常成功的一例。二百多年前,曹雪芹於「蓬墉茅椽,繩床瓦灶」的困境中,十載「披閱」,對「自我意識」作了深入超前的探索。林黛玉賈寶玉的悲劇,多少反映了作者宿命的思想,讀來令人太悲觀了。但若將襲人薛寶釵和寶黛放在一起相比照,難道不覺得寶黛迫尋的是一種有「自我意識」的高貴存在嗎?而襲人因缺少一種心靈的深度和思想的維度,她雖少有痛苦極易滿足,但卻是一種更多地帶有生物屬性的滿足,一種低層次的做穩了奴隸的滿足。薛寶釵,這個大觀園裡人為地壓抑「自我」,扭曲人性的範本,其悲劇則是一種毫無意義沒有任何價值的犧牲。相反,林黛玉賈寶玉的悲劇卻折射出了思想睿知理性的火光。償若沒有源於「自我不安意識」的尋找,便沒有寶黛悲劇的發生。若沒有寶黛愛情的悲劇,那麼,《紅樓夢》 關於寶黛釵三角戀亦反止於一般意義的言情小說。這正是《 紅樓夢》 不朽的價值,幾百年來一直震撼人心的奧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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