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情掩蓋政治鬥爭」質疑
近幾年來，在《紅樓夢》研究中出現了這樣一種觀點，叫做「用談情掩蓋政治鬥爭」，質言之，可以稱為「掩蓋」說。不知道這個論點始於何時何處，我最早見於江天的文章裡，說：「《紅樓夢》寫的是政治鬥爭，愛情只不過是掩蓋。」誰都知道，江天之流的那種「研究」文章乃是「四人幫」的陰謀文藝和影射史學相結合的產物，其矛頭是指向敬愛的周總理的。對他們的這種「學術」觀點，人們不屑與之辯論。「掩蓋」說，好嘛，正是「掩蓋」著「四人幫」的「政治鬥爭」。這個概念正是「幫」味十足的。
「四人幫」的紅學現在「掩蓋」說卻作為一個學術觀點依然存在著。這就有必要來作一點探討了。
什麼叫「掩蓋」?以前沒有見到詳細的說明。在一部長篇小說中，怎樣用一部分內容去「掩蓋」另一部分內容，也沒有見過具體的論證。最近在一篇文章中卻見到了比較具體的解釋。作者認為《紅樓夢》採取的是「特殊的藝術表現手法」，這個手法就是「用『談情』來掩蓋書中描寫的政治鬥爭」。具體地說，「書中用談情掩蓋政治鬥爭的實寫之處，應包括那些大大小小的婚緣戀愛的社會悲劇。」這就是說，《紅樓夢》裡所有的愛情描寫，背後都還有東西，它們本身不過是一些「掩蓋」。「掩蓋」了什麼呢?文章舉出兩點。一是曹已經被掃進垃圾堆。但是，雪芹自己曾將書名題為《金陵十二釵》，用「這樣富有談情色采的書名，來為書中描寫的反封建的政治內容打掩護。」這裡沒說明那「政治內容」究竟是什麼。二是舉出《紅樓夢》二十一回小丫頭四兒單獨服侍寶玉的一個情節。他在這裡對被「掩蓋」的政治內容、政治鬥爭，作了比較詳細的說明。在四兒出場時，曾有一段「脂批」，原文如下：
又是一個有害無益者。作者一生為此所誤，批者一生亦為此所誤。於開卷凡見如此人，世人故為喜，余反抱恨，蓋四字誤人甚矣。被誤者深感此批。
這段「脂批」據文章作者說，最後一句可能是曹雪芹所加。這就是說，曹雪芹和批者，都對「四字誤人甚矣」大發感慨，而這，背後就有被「掩蓋」著的東西了。具體的解釋是：對這個「四兒」小丫頭的感慨，「正是對曹氏家族實行政治打擊的康熙第四子——後來的雍正皇帝」的攻擊。
上引的這段文字，是我所見到的關於「掩蓋」說的最詳細的解釋。我覺得這樣談《紅樓夢》好像是在搞新的索隱。
第二十一回小丫頭四兒的出場本來平常又平常，連「談情」也算不上。批者加批，是因為書裡描寫這個女孩子「是個聰敏乖巧不過的丫頭」。批者認為「聰敏乖巧」的丫頭對寶玉這樣的公子說來，「又是一個有害無益者」，如此而已。所謂「四字誤人甚矣」，這「四」字就是「聰敏乖巧」。這種常常有點酸腐之氣的批語，常在書中見到。這個四兒怎麼能扯到康熙的第四個兒子雍正皇帝呢?千回百轉，落到一個「四」字上，從文學創作來講，這手法也過分「特殊」了。我以為這論斷是不可信的。大家都知道，《紅樓夢》所寫的生活，有許多是作者親自經歷過的，同時也是批者之一脂硯齋親自經歷過的。批者遇到這些地方，回憶往事，常發一通感慨。關於四兒的批語就是這樣的。我認為關於四兒的批語和正文的描寫一樣，都並不「掩蓋」什麼「政治鬥爭」。
可是，「掩蓋」說的主張者可能辯解說，曹雪芹自己就講過：「將真事隱去」呀。我們說，曹雪芹並沒有說他隱去的就是雍正奪嫡、誅殺政敵等政治鬥爭的真事，他只不過說，他曾經經歷過作品中所描寫的那種生活，而他並不把那些真實的人物和故事照樣搬到作品中來，及?以「假語村言」寫出，也就是作一番典型化的工作。決不能認為書中所寫的許多情節和細節的背後，就「掩蓋」著一部「奪嫡秘史」或「雍正醜行」之類的東西。
所以，「掩蓋」說是站不住的。
「掩蓋」說之所以提出，關係到一個更根本的問題，就是：《紅樓夢》是一部什麼樣的書?
近幾年來，不少文章說：《紅樓夢》是一部政治歷史小說。什麼是政治歷史小說?如果指它的認識價值，那是可以這樣說的。但不是就它的題材的主要內容來說的，就是說不能將《紅樓夢》看成專寫政治鬥爭的歷史小說。可是，正是基於《紅樓夢》是專寫政治鬥爭的歷史小說這種認識，「掩蓋」說的主張者才到字裡行間去尋求雍正一代政治鬥爭事件如何在書中反映出來；求之不得，就認為被談情的內容所「掩蓋」了。
其實，《紅樓夢》的高度的思想性、深刻的政治意義，並不是由於它「選取的是現實政治鬥爭的重大題材」。甚至可以說，《紅樓夢》的題材並不是「政治鬥爭」。我們說《紅樓夢》是封建社會的一面鏡子，但是封建社會的生活，或者任何社會的生活，並不專指政治鬥爭。書裡寫了尖銳複雜、驚心動魄的階級鬥爭，但是一般的階級鬥爭也還不等於政治鬥爭。列寧說，「敵對階級之間的鬥爭(發展到一定的階段)勢必變成政治鬥爭」(《列寧選集》第1卷第660頁)。可見不到一定的階段，階級鬥爭也還不能成為政治鬥爭。在馬克思、恩格斯的許多著作中也講到過，從經濟鬥爭到政治鬥爭，從一般的思想鬥爭到政治鬥爭，這中間是有一個發展過程的。具體到《紅樓夢》的情節中，寶釵黛玉之間在婚姻上的爭奪，當然算不得政治鬥爭；寶玉同賈政之間的矛盾，也算不得政治鬥爭。更何況作詩、猜謎、宴會、祝壽，這大量的生活描寫，在《紅樓夢》中佔有相當篇幅，都不能稱為「政治鬥爭」。即使是賈雨村亂判葫蘆案、賈赦逼死石呆子，王熙鳳包攬詞訟，賈珍逼交租銀，這些雖然是鮮血淋漓的階級鬥爭畫面，但也不算是「政治鬥爭」。直接寫政治鬥爭生活的地方有沒有?應當承認，有的。比如甄家的抄家，賈府的抄家，幾個貴族集團之間的傾軋，那才是政治鬥爭。但是，在《紅樓夢》裡，這些描寫並不是主要的。而且可以說，《紅樓夢》的思想、政治意義主要不是通過政治鬥爭的描寫，而是通過廣闊的社會生活的描寫來表達的。
所以，對「政治歷史小說」的含義，應當有一個正確的理解。否則，要從《紅樓夢》的題材裡找「政治鬥爭」，必然會發展到「掩蓋」說，發展到探求曹雪芹藝術手法的「特殊」性。這當然不符合《紅樓夢》的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