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自傳說」
胡適是《紅樓夢》研究史上的一個重要腳色。他提出過青年們要多研究問題,不要被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牽著鼻子走等荒謬言論,說明了他學術觀點的錯誤和政治立場的反動,今天仍應繼續批判。但他在《紅樓夢》研究中也有一定的貢獻。例如他曾給《紅樓夢》及其作者以很高的評價,他主張《紅樓夢》應列為文學的正宗,他認為曹雪芹在文學史上應與杜甫等並列,他認為《紅樓夢》具有巨大的社會作用,等等。特別是,他提出《紅樓夢》是作者的自敘傳,是有根據的,是可信的。本文打算圍繞著這個問題,談幾點看法。
胡適的《紅樓夢考證》,是第一次對《紅樓夢》作者生平家世進行較詳細的考證的重要著作。他的結論是:「《紅樓夢》明明是一部『將真事隱去』的自敘的書。若作者是曹雪芹,那麼,曹雪芹即是《紅樓夢》開端時那個深自懺悔的『我』!即是書裡的甄賈(真假)兩個寶玉的底本!懂得這個道理,便知書中的賈府和甄府都只是曹雪芹家的影子。」這一結論是有道理的,可從以下三個方面得到證實。
一、「自傳說」符合《紅樓夢》作者對創作緣由和故事取材所作的說明
《紅樓夢》作者在小說開卷第一回就對小說所記何人何事,因何而作,作了巧妙的暗示:「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又因何而撰是書哉?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餘,悔則無益,真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記,以告天下人,……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也。……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
作者所以一再表示寫的是自己半身經歷,寫的是「半世親睹親聞的幾個女子」,其目的就是要讀者知道《紅樓夢》寫的是作者「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第一回),這本來用不著胡適「小心的求證」,大家都能看得明白的。
二、脂硯齋的評注為「自傳說」提供了有力證據
「脂評」非一人所作,唯脂硯齋與畸笏叟的批注最多,又有研究的價值。脂硯齋是作者的什麼人?脂硯齋與畸笏叟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人們的說法不一,尚待進一步弄清楚。但從脂批的內容可以斷定,脂硯齋與《紅樓夢》作者關係極為密切,曾在同一個家庭生活過。他熟知作者的身世經歷和思想感情,對作者的遭遇亦憂戚相關,感同身受。作者也把他看作是《紅樓夢》故事的人物,並在一些地方加以描寫。脂批為我們提供了許多有關《紅樓夢》人物描寫和故事情節來源的線索,是我們研究《紅樓夢》必須認真考慮的。^第一回有兩條眉批,很能說明作者與批者的關係。
「〔甲戌本〕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
「〔甲戌本〕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日淚筆。」脂硯齋曾對曹雪芹的原稿提出修改意見,並為作者所採納。第十三回末有兩條批語說: 「〔甲戌〕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的)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甲戌〕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頁也。」脂硯齋還替曹雪芹校對過未定稿,提醒作者應補寫之處。第七十五回開始有一條批語說:「〔庚辰本〕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
脂硯齋往往在一般讀者容易輕輕放過的地方,用一兩句批語點明作者的用心所在。脂硯齋也於第一回偈語:「無材可去補蒼天」一句旁邊批了「書之本旨」(甲戌)四個字。關於「補天」一段的描寫,目前的流行看法是:曹雪芹的同情無疑是在注定要滅亡的那個階級方面,他要「補」的是封建社會之「天」,但由於他親身經歷過封建貴族家庭由盛而衰的變遷,預感到本階級必然要覆滅的命運,他「懷著『無材補天』的慚恨,通過賈、王、史、薛四大封建家族衰亡史的描繪,生動地反映了十八世紀中國封建社會階級鬥爭的現實。」1說也奇怪,脂硯齋對「無材補天」的慚恨,也有過類似的看法。他在第一回「無材補天,幻形入世」之旁批道:「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愧。」(甲戌)。脂硯齋批語中指出系作者「自愧之語」的地方尚多。第五回「子孫雖多,竟無一可以繼業」句旁脂批:「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淚。」而第十五回的眉批更值得注意,批云:「此書系自愧而成」(庚辰本)。
現在要問:這個懷著「無材補天」的慚恨的「石頭」指的是誰呢?答案只能是:「若作者是曹雪芹,那麼,曹雪芹即是《紅樓夢》開端時那個深自懺悔的『我』,即是書裡甄賈(真假)兩個寶玉的底本」。
《紅樓夢》書中主要人物賈寶玉,是作者以自己為模特兒,經過藝術加工和典型概括而塑造出來的。書中其他重要人物,也多半以曹家成員或親友為原型,通過文學藝術手法創造出來的,故事的主要情節和大量細節的描寫,也是以曹家曾有的事情為藍本的。這方面脂評也提供了大量可靠的證據。如:
第二回:「遂額賜了這政老爺一個主事之銜。」(甲戌〕「嫡真實事,非妄擁(擬)也。」
第二回:「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甲戌〕「此是一部書中大調侃寓意處,蓋作者實因鴿之悲,唐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第二回:「只可惜他家幾個好姊妹都是少有的。」〔甲戌〕「實點一筆。余謂作者必有。」
第三回:「於是三四人爭著打起簾櫳。」〔甲戌〕「真有是事,真有是事。」
第三回:「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曉之花。」〔甲戌〕「少年色嫩不堅勞(牢),以及非夭即貧之語,余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
這類批語還有許多,脂評本中比比皆是,簡直不勝枚舉。從脂批中還可以看出,對書中賈府的房屋院宇,不但作者非常熟悉,批者亦歷歷在目。如:
第二回:「就是後一帶花園子裡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蓊蔚涸潤之氣,那裡像個衰敗之家。」^〔甲戌〕「『後』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墮淚,故不敢用『西』字。」^第三回:「出了角門。」^〔甲戌〕「這是正房後西界牆角門。」
第三回:「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後院了。」^〔甲戌〕「這是賈母正室後之穿堂也,與前穿堂是一帶之屋中,一帶乃賈母之下室也。記清。」^〔甲戌〕「寫得清,一絲不錯。」
此類例並亦多,不煩贅舉。要之,脂硯齋的批注,涉及面很廣,從作者創作意圖,到作品的藝術風格,都不放過。他熟悉書中人物,參與過《紅樓夢》的創作活動。他不但是「紅學」的創始人,是第一個「紅學家」,也是《紅樓夢》產生的歷史背景的最權威的見證人。值得注意的昊¯,這位歷史上第一個「紅學家」,也是地地道道的「自傳說」派,他的評注為「自傳說」提供了令人信服的事實根據。
三、胡適對《紅樓夢》作者生平家世所作的種種考證,為「自傳說」提供了新的證據
胡適的《紅樓夢考證》,著眼於著者的事跡世家,著書時代,各種《紅樓夢》版本來歷和《紅樓夢》後四十回的著者是誰等幾個方面。胡適搜集了不少過去不為人們所注意的有關史料,加以研究,考定出曹雪芹出身八旗世家,從他曾祖曹璽開始,三代裡有四個人做過江甯織造,康熙皇帝南巡六次,他家就辦了四次接駕的差,皇帝就住在他們的衙門裡。《紅樓夢》裡說甄家接駕四次,說的就是曹家。曹璽的兒子曹寅有詩詞集行世,曹寅曾管領過全唐詩的刻印,藏書極多,曹雪芹就是生長在這樣一個「富有文學美術的環境」的貴族家庭。曹雪芹曾身經極繁華綺麗的生活,但後來家漸衰敗,大概曾因虧空得罪被抄沒。《紅樓夢》一書是曹雪芹破產傾家之後,在貧困之中寫的。「因為《紅樓夢》是曹雪芹『將其事隱去』的自敘,故他不怕瑣碎,再三再四的描寫他家由富貴變成貧窮的情形……《紅樓夢》只是老老實實的描寫這一個『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因為如此,所以《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的傑作。那班猜謎的紅學大家不曉得《紅樓夢》的真價值正在這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的上面,所以他們偏要絞盡心血去猜那想入非非的笨謎,所以他們偏要用盡心思去替《紅樓夢》加工一層極不自然的解釋。」^舊紅學家用索隱探微,牽強附會的方法,對《紅樓夢》的內容作過種種主觀臆測。流傳最廣的有「納蘭成德家事說」、「清世祖與董鄂妃故事說」和以蔡元培為代表的「康熙朝政治狀態說」三種。魯迅認為,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旁徵博引,用力甚勤。然胡適既考得作者生平,而此說遂不立,最有力者即曹雪芹為漢軍,而《石頭記》實其自敘也。」又說:「然謂《紅樓夢》乃作者自敘,與本書開篇契合者,其說之出實最先,而確定反最後……迨胡適作考證,乃較然彰明,知曹雪芹實生於榮華,終於苓落,半生經歷,絕似『石頭』。」魯迅這些見於《中國小說史略》的論述,並非對胡適「自傳說」的盲從,而是作者根據自己對《紅樓夢》及有關《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史料作了認真研究後得出的正確結論。魯迅對小說史料整理和考證的成績是舉世皆知的,連自詡為有歷史癖和考據癖的胡適也不能不對魯迅搜集材料的工夫和嚴謹的治學方法表示極大的欽佩。胡適曾說過:「在小說的史料方面,我自己也頗有一點點貢獻。但最大的成績自然是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這是一部開山的創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斷制也甚嚴謹,可以替我們研究文學史的人節省無數精力」。2
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一書中還進一步說:「因為我們已知道雪芹自己的境遇,很和書中所敘相合。雪芹的祖父,父親,都做過江寧織造,其家庭之豪華,實和賈府略同;雪芹幼時又是一個佳公子,有似於寶玉;而其後突然窮困,假定是被抄家或近於這一類事所致,情理也可通——由此可知《紅樓夢》一書,說是大部分為作者自敘,實是最為可信的一說。」
自從一九五四年對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論展開批判以來,胡適的「自傳說」也頓時成了眾矢之的,但所有對準「自傳說」的批判之矢,其實都射錯了目標。「自傳說」之所以能成立,在於它是以客觀事實為依據。多少年來,有人總想動搖它,推倒它,但其結果往往事與願違。最近戴不凡在《揭開〈紅樓夢〉作者之謎》一文中,說胡適的說法為「胡說」,但卻又舉出七條理由,來論證《紅樓夢》「確實是以曹寅家事為題材的。」3不同的只是,戴不凡認為《紅樓夢》的原作者,即書中的「石頭」,並非曹雪芹,而是曹家的另外一個人。李希凡認為,若依照胡適的「自傳說」的觀點,「就只能把這部小說僅僅看成是作家曹雪芹個人和家庭生活的實錄,完全抹殺了它所反映的巨大的社會內容,取消了這部小說暴露和批判封建制度的歷史價值,因而,也徹底否認了它的藝術典型的概括意義。」4這些對胡適「自傳說」的斥責,不僅僅是李希凡個人的看法,而是一個時期來相當流行的觀點。可是這種說法是站不住腳的。胡適的《紅樓夢》考證文章,著重於對作者生平家世的考證,極少涉及作品的藝術手法,他並沒有把《紅樓夢》看作是生活的實際,從而否定《紅樓夢》中的一些描寫出於藝術虛構。胡適在《考證紅樓夢新材料》一文中甚至說過:「至如大觀園的問題,我現在認為不成問題。賈妃本無其人,省親也無其事,大觀園也不過是雪芹的『秦淮殘夢』的一境而已。」
說《紅樓夢》是作者自敘傳會抹殺它所反映的巨大的社會內容嗎?也不然。傑克·倫敦的名作《馬丁·伊登》,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長篇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不也是自傳性的小說嗎?難道能說它們沒有反映出巨大的社會內容嗎?胡適不是也說過,「我們若要知道某個時代的社會生活的詳細記載,只好向《紅樓夢》和《儒林外史》一類的書裡尋去」嗎?可見一部小說能否反映出巨大的社會內容,不決定於作品是寫別人還是傳自己。
優秀小說家在塑造人物形象時,決不是隨心所欲,憑空虛構的,而總是選擇為作者所熟悉的現實生活中的一些人作為模特兒,而文學作品中的典型人物所生活和賴以形成其性格特點,驅使他們行動的特定環境,也必須是存在於這個世界,並為作者所熟悉的。否則典型概括就是一句空話。作家只有熟悉所描寫對象的思想狀況,生活習慣,文化教養,道德品質,語言、舉動、愛好等方面的個性特徵,熟悉描寫對象的家庭和社會環境,才有可能為刻劃人物性格,描繪典型環境所作的一系列細節描寫時,做到真實。如果作者認為自己的性格特徵,自己的生活經歷和生活的社會環境具有充分的典型意義,作者就完全有理由逕以自己為作品主人公的模特兒,通過藝術的典型概括,創造出能夠反映時代和階級特點的具有充分典型意義的人物形象。黑格爾說得好:「每個人都是一個整體,本身就是一個世界,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完滿的有生氣的人,而不是某種孤立的性格特徵的寓言式的抽像品」5黑格爾還說:「當我說:這是一個個別的東西時,則我毋寧正是說它是一個完全一般的東西,因為一切事物都是個別的東西;同樣這一個東西也就是我們可能設想的一切東西。」6恩格斯認為文學作品的人物應要求「每個人都是典型,但同時又是一定的單個人,正如老黑格爾所說的,是一個『這個』。」7《紅樓夢》的作者正是借助典型概括的藝術手法,通過描寫自己的思想感情,自己的生活經歷,自己家庭的興衰,自己家庭成員、親友以及與這個家庭有關的一系列人物的遭遇,塑造出一個具有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展示出一幅具有鮮明時代特點的廣闊的社會生活畫面,揭示著封建社會必然走向滅亡的歷史趨勢。
根據真人真事進行藝術概括,是《紅樓夢》創作的最大優點,也是它打破傳統寫法的地方。魯迅論《紅樓夢》創作特點時指出:「蓋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䊺²歷,正因寫實,轉成新鮮。」8又說:「至於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底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書中所敘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9
前幾年,有人極力反對文學作品寫真人真事,以為描寫過實,就會束縛藝術的想像力,就會拋掉藝術的典型概括的原則,就不可能創造出比實際更高大,更有集中性,更理想的典型人物。而主張根據所謂「三突出」的創作原則,從各種人物身上,雜取其「閃光的材料」,匯總其優點,經混合提煉,堆湊出一個高大的完美無缺的人物形象。他們一味提倡用虛構和誇張的手法,憑借主觀想像,根據自己的政治概念和美學觀點,來創造現實鬥爭所需要的樣板人物。實踐證明,這種用反現實主義創作方法所塑造出來的人物,只能是概念化的產物,思辯原則的化身,是沒有血肉,沒有個性的抽像品,是現實生活中找不到的假類型。應該特別指出的是,有人居然用自己這種荒謬的主張,作為評價古代文學作品的政治和藝術標準。
需要澄清的兩個問題
一、胡適說《紅樓夢》是曹雪芹「描寫他家由富貴變貧窮的情形」,「只是老老實實的描寫這一個『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因為如此,所以《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的傑作……《紅樓夢》的真正價值正在這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的上面。」^
《紅樓夢》是一部現實主義的傑作。我們今天對《紅樓夢》的評價與胡適的說法,有著本質的不同。但我們也應該看到胡適這些話主要是針對舊紅學派對《紅樓夢》的曲解而發的。所謂「坐吃山空」,實本自《紅樓夢》如下一段話。《紅樓夢》第二回作者借冷子興之口說: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所謂「樹倒猢猻散」,是作者借這句俗語預示賈家的結局將是家破人散。胡適認為「第十三回寫秦可卿死時在夢中對鳳姐說的話。句句明說賈家將來必到『樹倒猢猻散』的地步。」十脂硯齋對「樹倒猢猻散」一語很注意,在批注中屢加引用。與曹寅同時代的施瑮,在《隋村先生遺集》(卷六)《病中雜賦》之八:「二十年樹倒西堂閉,不待西州淚萬行」句下自注曰:「曹楝亭公拈佛語對坐客云:『樹倒猢猻散』今憶斯言,車輪腹轉,以瑮受公最深也。——楝亭、西堂皆署中齋名。」可見曹寅早就預感到曹家繁華難以持久,故常以「樹倒猢猻散」一語,儆戒兒孫。這也使我們明白,為什麼曹雪芹把此語寫入書中,而脂硯齋又念念不忘一再點出。對於「樹倒猢猻散」一語,《紅樓夢索隱》的作者王夢阮也有一段解釋,他在該書中說:「清初人大抵以滿州為胡人,故著眼『猢猻』二字。」今天也有人說,曹雪芹從自己家庭的興衰變遷中,「看出了整個封建貴族階級『樹倒猢猻散』的覆滅命運……它寫的並不是一朝一代的歷史實事,卻深刻地表現了封建制度必然崩潰的歷史趨勢。」⑾胡適對「樹倒猢猻散」一語的理解,既沒有舊紅學家那樣牽強附會,也沒能像今天某些人那樣的「拔高」認識,他只是指賈家由盛而衰的「自然趨勢」。但這在當時來說,比起舊紅學的解釋,卻更近於情理。
所謂「《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傑作……《紅樓夢》的真正價值正在這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上面。」在今天看來這種說法顯然是很錯誤的。不過,那時象「鐮™實主義」「自然主義」這些文藝術語,並不似今天這樣有較明確的概念。自然主義文藝思潮,發生在十九世紀後期法國浪漫主義運動之後,以左拉為代表。而左拉的創作,既有自然主義成分,也有較突出的現實主義的積極成分。胡適所謂「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實際上可解釋為老老實實地直寫看來是平常的事物。《紅樓夢》作者在小說第一回裡說:「我這一段事,也不願世人稱奇道妙」。本有他的用意。魯迅在談到「較近於寫實」⑿的清末小說《海上花列傳》時說:「光緒末至宣統初,上海此類小說之出尤多……終未有如《海上花列傳》之平淡而近自然者。」⒀胡適在談到這部小說時曾說:「魯迅先生稱讚《海上花》『平淡而近自然』這是文學上很不易做到的境界,但這種『平淡而近自然』的風格是普通看小說的人所不能賞識的。」⒁由此可知,胡適說《紅樓夢》是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傑作,並不是對《紅樓夢》的有意貶抑。
二、前些年,在批判「新紅學派」和所謂「修正主義紅學派」的文章中,出現了重複「舊紅學派」某些言論的值得注意的動向。「舊紅學派」的代表人物王夢阮說過,《紅樓夢》「全書大旨,隱寓清開國初一朝史事」。「《紅樓夢》以言情之書,暗寫一代政治。」「彼雖善隱,我卻索而得之,宣而出之,以贈後人,亦大快事。譬之松之紀異於陳《志》,誼何讓焉!若以裴騵《索隱》於龍門,則吾豈敢。」公然把《紅樓夢》比作司馬遷的《史記》和陳壽的《三國誌》,把文學作品與歷史著作混為一談。這跟今天有人認為《紅樓夢》是一部「階級鬥爭的形象歷史」,或是「形象的封建社會史」,說《紅樓夢》寫的是政治鬥爭,愛情不過是掩蓋,因此我們應把它當作一部政治史、階級鬥爭史來讀,並說這是閱讀古典文學作品的一個原則,實在頗有近似之處。蔡元培在《石頭記索隱》中說,《紅樓夢》「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王夢阮也說《紅樓夢》是明清「兩姓興亡史也」⒂。而江青在解釋《紅樓夢》中「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這句話時,也說什麼「到頭來漢人為滿人做嫁衣裳。」⒃這豈不是舊紅學索隱派在新歷史條件下的復活嗎?至於有人借王熙鳳說過的「大有大的難處」一句話大做文章,以為它「照出了一切反動沒落階級虛弱的本質和覆滅的命運」,⒄那也是一種信口開河的政治說教,借用何其芳一句話說,即「老的牽強附會再加上新的教條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