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劉心武先生的「學術小說」《賈元春之死》

讀劉心武先生的「學術小說」《賈元春之死》

讀劉心武先生的「學術小說」《賈元春之死》

紅樓絮語

劉心武先生繼1993 年推出了他的第一篇「學術小說」中篇《秦可卿之死》(載《時代文學》1993 年第5 期) 後, 最近, 又發表了新一篇「學術小說」中篇《賈元春之死》(載《時代文學》1995 年第6 期)。在此篇「學術小說」中, 他對元春的死因作出了完全不同於程高120 回本《紅樓夢》中後40 回所描寫的解釋。要言之, 乃謂元春因當年向皇帝告發了秦可卿的「真實出身」導致秦氏被迫自縊。後來她隨同「今上」巡狩, 在皇室成員之間的鬥爭中, 雙雙落入其政敵之手, 被嘯聚山林的秦可卿之兄「秦可信」及柳湘蓮、張友士等人放走皇帝, 獨將她殺死於「潢海鐵網山」的一所破寺「智通寺」中。及太上皇駕崩,「今上」在翦除異己的狂飆中, 立刻首批掃蕩了榮寧兩府,使賈府終於「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筆者拜讀後, 很有些感慨: 我既不敢苟同劉先生對賈元春死因的「探佚」觀點, 又對他這種不斷走火入魔式的研究方式頗感不解。現把我對其「學術小說」《賈元春之死》的不同意見草寫如下, 與劉心武先生商榷。

何謂「學術小說」?在《秦可卿之死》文末的「作者附記」中, 劉先生曾如是說:這篇《秦可卿之死》, 當然首先是一篇小說, 是我想像力的產物, 而且不可避免地滲透著我這個當代人的顯意識和潛意識。但, 這篇文章又是我對《紅樓夢》中秦可卿這一人物形象進行學術研究的成果之一⋯⋯據此可知, 我這篇小說, 是一篇所謂的「學術小說」或「學究小說」。就是說, 其中包含著我對《紅樓夢》中秦可卿這個人物的理解, 也包括我對從曹雪芹原稿中所刪去的「淫喪天香樓」那部分內容的考據, 其中還有我在上述幾篇論文裡都還沒有披露的鑽研心得, 如⋯⋯, 我在這篇小說裡, 都作出了十分明確的解釋, 而且是自圓其說的。說得何等自信!《賈元春之死》同樣如此。在該小說的「後記」中, 劉先生稱:這是我繼《秦可卿之死》之後的又一關於《紅樓夢》探佚的學術小說⋯⋯我這篇小說, 則根據前八十回的伏筆暗示, 追蹤躡跡, 試圖按曹雪芹原有的構思, 將賈元春之死的真相, 揭櫫出來⋯⋯這篇小說還融會了我對《紅樓夢》中另外一些人物在八十回後命運發展的探佚心得。

據上可知, 劉先生所謂的「學術小說」, 乃是將他對《紅樓夢》中某些問題「研究」「探佚」的看法, 以小說的形式表達出來; 換言之, 是用小說手法所表現的「自圓其說」的學術論文。其目的, 是要恢復出他心目中認為的曹雪芹最初創作的《紅樓夢》原稿的內容,「破譯」(此詞見劉先生的《致周汝昌先生信》一文, 載1992 年4 月12 日《文匯報》) 秦可卿及賈元春真正的死因之「謎」。明乎此, 則讀者不當因其冠有「小說」兩字而輕視之, 理應關注其「學術」層面上的詮釋。事實上, 這也是劉先生的意思。在兩篇「學術小說」的「作者附記」及「後記」中, 劉先生都曾表示對他的觀點, 期待著「專家與各界讀者的批評指教」。

在談賈元春的問題之前, 先表明一點, 對劉心武先生在秦可卿死因問題上的「研究」, 包括對他在論文《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學術小說」《秦可卿之死》等多篇文章中所作出的闡釋與論證, 筆者於1994 年8 月參加在山東省萊陽市舉行的全國《紅樓夢》學術研討會時, 在提交的《紅學考據三議》(後此文發表於《紅樓》1994年第4 期) 一文中, 曾有一節專門進行了分析批評。我的基本看法,可用該文中的以下幾句來概括:在拜讀了劉先生一系列文章包括其「學術小說」之後, 給人的明顯感覺是, 劉先生的「考證」未免離譜, 至多只能成為茶餘飯後消愁破悶的談資, 而根本無法成為一種嚴肅且能使人信服的學術觀點⋯⋯坦率說, 劉先生的觀點, 只能算是「自敘傳」與新索隱相揉合的產物, 是鑽入過深後的主觀臆見, 和秦可卿的真實出身是毫不搭界的。

同樣, 在「學術小說」《賈元春之死》中劉先生「探佚」得到的元春死因和「《紅樓夢》中另外一些人物在八十回後的命運發展」, 也給人以荒誕無稽之感, 經不起稍為認真一點的推敲。

元春在《紅樓夢》小說中, 是死於80 回後的人物; 關於她的死因, 在前80 回中並無很明確的預示。從第5 回所寫元春的圖冊「畫著一張弓, 弓上掛著香櫞」, 冊詞「二十年來辨是非, 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 虎兔相逢大夢歸」1, 歌詞《恨無常》:「喜榮華正好, 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 蕩悠悠把芳魂消耗, 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 兒命已入黃泉, 天倫呵, 須要退步抽身早! 」以及第22 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中元春所制之謎「爆竹」:「能使妖魔膽盡摧, 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 回首相看已化灰。」等這些跡象來看, 無非是說元春正當富貴之時, 卻過早猝死, 故也屬「薄命司」中人物; 而從她的這一命運來說, 亦屬體現了《紅樓夢》貫穿始終的「色空」觀念這一整體基調思想。第95 回「因訛成實元妃薨逝」, 所寫元春之死是:且說元春自選了鳳藻宮後, 聖眷隆重, 身體發福, 未免舉動費力, 每日起居勞乏, 時發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宮, 偶沾寒氣, 勾起舊病。不料此回甚屬利害, 竟至痰氣壅塞, 四肢厥冷。一面奏明, 即召太醫調治。豈知湯藥不進, 連用通關之劑, 並不見效⋯⋯宮嬪傳奏, 元妃目不能顧, 漸漸臉色改變⋯⋯稍刻,小太監傳諭出來說:「賈娘娘薨逝。」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 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 已交卯年寅月, 存年四十三歲。

有關後40回的作者問題, 紅學界向無定論, 基本有三說: 1曹雪芹原作, 但原稿已殘缺不全, 曾經高鶚、程偉元修補; 2為一佚名氏所續寫, 又經高鶚、程偉元修補; 3高鶚續寫。——但不管真實情況是何種(在此點上, 今後如果無法發現某種過硬的證據, 則研究者們的看法恐怕將長期各執一詞, 難以統一) , 平心而論, 第95回的此種寫法是很覺不錯的, 既與全書的整體描寫風格大致相近, 又與第5回等伏線的元春結局基本相合, 且還細心地照應到了元春的圖冊判詞「虎兔相逢大夢歸」。因此, 我們可以說, 不管後40回的作者為誰, 第95回對元春之死的這種寫法是基本可予接受的, 值得肯定下來。

誠然, 前80 回在提及元春後來命運的伏線上, 也存在著一些不太明確和稍顯混亂的信息。例如象劉心武先生在《賈元春之死》的「後記」中提及的第5 回元春的冊詞「二十年來辨是非」一句, 這「二十年」具體指的是元春一生中的哪一個時間段? 就不太明確好講; 這問題有點類似於王熙鳳的冊詞「一從二令三人木」, 是個不易解釋清楚的啞謎, 若強作解人則必不討巧。又如劉先生指出的第18 回元春歸省時, 其於家宴上所點的四出戲, 脂本在每出下皆有批注。在第一出《豪宴》下, 批注為:「《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第二出《乞巧》下, 批注為:「《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第三出《仙緣》下, 批注為:「《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第四出《離魂》下, 批注為:「《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點之戲劇, 伏四事, 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其第二出《乞巧》下的批注, 就很容易讓喜歡「探佚」的研究者把元春的死因直接坐實到與楊玉環相似的處境上2, 劉先生的《賈元春之死》亦頗有幾分此種味道。但在筆者看來, 第一, 此句批注無非是預示元春在宮中「喜榮華正好」時卻「恨無常又到」之意, 並非就是說元春真會和楊玉環一樣, 死於亂兵之中。若研究者句句要鑿實了前80 回的此類批注和其他文字, 那就未免是自作多情、自尋煩惱了。打個比方說, 我們能否按照其他三句批注, 真個參照《一捧雪》、《邯鄲夢》和《牡丹亭》那樣, 一一坐實了來寫出80 回後的賈家之敗、甄寶玉送玉及黛玉死狀? ——如這樣做, 若不變成一大堆紛如亂麻、味同嚼蠟的文字才怪! 第二,《紅樓夢》前80 回的文字包括脂批, 其本身就有很多自相矛盾之處, 這反映了這部小說從最初的構思創作到後來經多次修改的痕跡。對這些矛盾之處若一定要搞個一清二楚水落石出, 既是無多大意義和徒費精力, 也是極易看朱成碧而鑽入牛角尖的。舉個可稱為典型的例子是, 象劉心武先生花費了很多心血「研究」的秦可卿的死因問題, 在小說自身的描寫及脂批中就是矛盾重重。而劉先生對此用了大力氣研究後自認為是足以「自圓其說」的觀點, 究竟又被紅學圈內外的多少人士接受了呢? ——因此, 從這兩點, 筆者認為, 對於前80 回的文字及脂批中的所謂「伏線」, 我們不應膠柱鼓瑟地去看待。一個基本的常識是, 一部成功的長篇小說的情節和人物命運的發展, 有其自身的內在規律, 有時連作者都不得不遵循這一規律而改變自己原有的構思。具體到元春的死因上, 筆者認為第95 回的描寫並未背離了前80 回中對這個人物結局的基本預示, 是可予接受的; 至少與劉先生的「探佚」結果相比, 是高下立判。

劉心武先生筆下的賈元春之死, 與他對秦可卿死因的「研究」一脈相承、互為因果, 可歸入他倡導的「秦學」(見《解放日報》1992年9 月13 日劉先生的文章《莫譏「秦學」細商量》) 範疇之內。按照他的「考證」, 秦可卿和賈元春兩人之死, 分別是《紅樓夢》前後部分的「一大重要關節」和「至關重要的轉捩點」; 她們的死各有兩個因素, 同時兩者之間又有著直接的聯繫。為此, 我們先來簡略回顧一下劉先生分析的秦可卿死因。

在劉先生的《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等多篇文章及「學術小說」《秦可卿之死》內, 他解釋導致秦可卿自縊的原因有兩個(讀他的文章可知, 這其實是兩個平行而互不關涉的原因)。一是秦可卿的生身父母原應是皇位的繼承者, 但在皇室的奪權鬥爭中最後失敗並相繼死去。而他們早在上一年就已預先通過「太醫」張友士以給秦可卿診病為名, 以暗號的形式給秦氏開出藥方, 囑其在約定的時間內如得不到成功的消息, 就「令熟地歸身」, 即要她在自小寄養長大的賈府自盡。於是秦可卿謹遵其父母之命, 於是日以死相殉(以上勾勒可能過於簡約, 但要重述清楚劉先生的分析則勢必要佔用很長篇幅, 感興趣的讀者不妨尋找劉文一讀便知)。二是賈元春自稍懂事後, 即長期對秦可卿的真實出身抱有懷疑(即不相信她真是一個小小營繕郎秦業從養生堂抱養長大的女嬰, 後嫁與寧府賈蓉為妻; 而懷疑她乃是皇室成員之女, 在奪權鬥爭中因其父母失勢, 她被自小偷偷寄養在賈府長大) , 經過「二十年來辨是非」, 終於瞭解到內中真情, 向皇帝作了舉報, 並由她直接傳諭給賈府: 秦氏必須於某日某時死, 舉喪報哀, 才能保全住榮寧兩府。於是賈母等人緊急安排, 逼迫秦可卿自盡身死。——細節問題上的眾多破綻且不談, 單是上述這兩種並列的「考證」結果就足以使人糊塗了: 導致秦可卿自殺的直接原因究竟是什麼?是她遵從其父母的預囑, 還是因元春等人的逼迫?筆者愚鈍, 這幾年也算反覆讀過幾遍劉先生的此一類大作, 卻至今尚未參透內中玄機, 正是自感慚愧!

在「學術小說」《賈元春之死》的「後記」中, 劉先生不無自信地說:「我這篇小說, 則根據前八十回的伏筆暗示, 追蹤躡跡, 試圖按曹雪芹原有的構思, 將賈元春之死的真相, 揭櫫出來。」他「揭櫫」的元春死因, 同樣有兩個: 一個是圍繞皇位的權力鬥爭, 即秦可卿父母死後, 其子秦可信(亦即劉先生給秦可卿編造出來的一位親胞兄) 繼承父母遺志, 始終不忘要奪回被「當今」篡取的天子寶座, 於是聯絡了都仇視「當今」皇帝的柳湘蓮、馮紫英、衛若蘭、張友士等一干人, 秘密會集在「潢海鐵網山」中, 設計圖謀報仇。偏元春奉旨伴天子南狩, 路經此地, 雙雙於一破寺(智通寺! ) 中被這伙強人所擒。令人費解的是, 秦可信等人卻並不真想難為此位皇帝老倌, 血海深仇暫且不報(據說, 其理由是, 若此時殺了皇帝,「卻不能一舉進發京城, 那京中早有野心者⋯⋯他倒從從容容地登那金鑾寶殿,稱帝改元了! 這於我於你皆無利益之事, 我們當然都不必做! 」——儼然是「西安事件」的劉式《紅樓夢》翻版! ) , 算是施了一條離間妙計, 毫毛不傷地放他回京城去與北靜王之流先自相猜疑殘殺,「那樣一來, 朝野必定震驚, 人心必定大亂, 而顛覆其皇位的機會, 便一定倍增! 」然後「改日再一決雌雄! 」(此種描寫, 真虧劉先生想得出寫得出, 讀後令人蕩氣迴腸、大開眼界。套用前人詩句, 可謂是「劉郎妙計安天下」, 可憐皇帝老倌真個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矣) 只是元春卻無此幸運, 被草草縊死於這荒山野寺, 先做了皇位爭奪的犧牲品。第二個原因是, 因元春當年曾向皇帝舉報秦可卿的真實身份, 並安排逼迫後者自殺, 於是就成了秦可信及其心腹智囊人物張友士等人的眼中釘。此時擒住, 皇帝可以放他一馬, 元春卻不得不死。張友士對著皇帝宣佈元春的罪狀是:「此賈元春, 乃榮、寧二府之最奸狠者! 彼不僅秉其父意, 鑽營進宮, 狐媚惑主, 亂宮闈, 干朝政, 一意胡為, 而且密告秦氏, 釀成慘禍, 令我主(按: 指秦可信) 不能與親妹相見, 且不能親殮其骨⋯⋯此等妖孽, 理應翦除! 」於是與皇帝老倌雙方達成妥協: 一方獻出元春; 一方保證皇帝安全, 放他逃生。接著「秦可信便讓手下人匆匆將她縊死在智通寺中, 然後棄屍而退」, 這樣, 元春便算是抵償了秦可卿一命。

以上, 便是劉心武先生「追蹤躡跡」,「按曹雪芹原有的構思」揭櫫出來的賈元春的真正死因——自然, 信不信由你。若以之與現《紅樓夢》後40 回中所寫元春的死因相比, 那就毫無半點相同了。讀了劉先生的《賈元春之死》, 限於篇幅, 對於細節上的破綻矛盾暫且不論, 單說幾點稍大一些的方面:

第一,《紅樓夢》是一部寫世情、寫人生之情的小說, 所謂「大旨談情」。即, 它主要是通過描寫榮寧兩府的自盛至衰和刻畫大觀園內眾多少女的人生悲劇, 來折射出作者對人生、人性的理解和對當時社會的批判精神, 故而作者的筆觸始終是緊緊圍繞著大觀園而逐層深入地展開敘述的。至於大觀園和榮寧兩府以外的人物和情節, 在小說中只是偶被寫到; 即使寫到了, 那也是出於烘托、服務小說主旨的需要, 這是讀者都可以感受到的。連人稱《紅樓夢》中的「四大家族」賈、史、王、薛, 雖說這四家是「連絡有親, 一損皆損, 一榮皆榮」的關係, 但其實作者也只是集中筆力寫了一個賈家, 對於其他的三家則用筆極為簡約, 這是一個很可說明問題的例子。由此, 即可窺知作者取材的範圍, 此其一; 其二是,《紅樓夢》第一回借空空道人之口, 稱是書是「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 亦非傷時罵世之旨, 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 凡倫常所關之處, 皆是稱功頌德, 眷眷無窮⋯⋯」此中雖說皮裡陽秋, 真真假假, 寓意不一,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 由於作者所處的雍、乾文字獄盛行的時代背景,使他對於涉及到皇家之處的描寫, 用筆是慎之又慎的, 第2 回曾借賈雨村之口說「今當運隆祚永之朝, 太平無為之世」, 就是一種基調性的處理。前80 回中唯一寫到皇帝和「二位老聖人」的一處, 是第16 回借賈璉之口所說:「如今當今體貼萬人之心: 世上至大莫如『孝』字, 想來父母兒女之性, 皆是一理, 不是貴賤上分別的。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 尚且不能略盡孝意, 因見宮裡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 拋離父母音容, 豈有不思想之理? ⋯⋯故啟奏太上皇、皇太后, 每月逢二六日期, 准其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於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 深贊當今至孝純仁, 體天格物。因此二位老聖人又下旨意⋯⋯竟大開方便之恩」, 准許各妃嬪回家省親,「庶可略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 這種寫法果真全然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然而, 如照劉先生的研究「成果」, 則《紅樓夢》的基調就將全盤改變, 而成為一部圍繞宮闈鬥爭所展開的小說, 其中心舞台將從大觀園及榮寧兩府轉移到朝堂之上及深宮之內, 集中在描寫「如今當今」與太上皇、皇太后「二位老聖人」以及諸皇兄、皇弟們的勾心鬥角、你死我活上。但這決不是曹雪芹的意思。魯迅先生曾說,《紅樓夢》「單是命意, 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 而劉先生所看到的「命意」, 分明就頗類似「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因此, 劉先生此說奇則奇矣, 但與歷史上的舊索隱派以及當今的某些新索隱之流在性質上並無差異, 而與《紅樓夢》「大旨談情」的真正命意是決不相干的。

第二, 按劉先生在「學術小說」《賈元春之死》中, 以張友士之口宣佈的元春「罪狀」, 她就不單單是舉報告發導致了秦可卿自殺這一款, 更且是「乃榮寧二府之最奸狠者! 彼不僅秉其父意, 鑽營進宮, 狐媚惑主, 亂宮闈, 干朝政, 一意胡為」這樣一個無惡不具的人物, 大有駱賓王《討武 檄》一篇中所揭發的武則天其人的遺風, 自屬是罪大惡極, 死不足以蔽餘辜。問題是, 這樣的一個人物與曹雪芹在前80 回中所描寫的賈元春形象是否還能一致起來, 相信讀者都有明察, 就不多浪費筆墨贅述了。

第三, 在劉先生的筆下, 元春曾向皇帝告發秦可卿的真實出身乃是在爭奪帝位中失勢的皇室成員之女, 換言之, 也就是說舉報了榮寧兩府與皇帝的政敵暗中結盟。作為臣子, 賈府這可犯的是欺君罔上、通姦叛逆的大罪, 就算說得輕一點, 也是劉先生所謂的「腳踩兩條船」, 是任何一個最高封建統治者所不能容忍的。從元春來說,難道她不懂得這種告發將會給賈府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她是弱智還是思維一時出了毛病? ——但奇怪的很, 劉先生告訴我們的事情進展是, 元春舉報後, 除了秦可卿自縊身亡, 賈府上下則沒有受到任何絲毫影響。更奇的是,「如今當今」不僅同意讓寧府大操大辦喪事, 同意讓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等登門弔唁, 默認讓京中的各路王公貴戚紛紛沿路設祭(這些人也真是吃了豹子膽! ) , 此後不久還加封元春為鳳藻宮尚書, 進封賢德妃, 恩准回府省親。這一切, 對於賈府而言, 真是顯得恩寵有加, 堪稱皇恩浩蕩了! 不過, 筆者讀時卻不免懷疑, 這位明知賈府對其懷有二心的皇帝老倌, 竟對賈府表現出如此寬容和優遇態度, 他真的是大德大仁的「聖人」, 還是他其實只是一個「二百五」? (然而, 在《賈元春之死》中出現的這位天子形象, 卻又顯得猜忌多疑、心狠手辣) 筆者覺得, 劉心武先生也未免把封建社會皇室成員之間(更遑論對待站在政敵一邊的臣子了) 在爭奪、鞏固皇位上的你死我活的殘酷鬥爭想像得太溫文爾雅了。他的「分析」十足像是一群小孩子的「鬧家家」遊戲, 哪裡有一點「自圓其說」的可信程度!

第四, 在《賈元春之死》中還有一個不算小的情節, 即根據秦可信與馮紫英等人設計安排下的離間皇帝與北靜王的計策, 便傳信給據劉先生說原是江南秦可卿父母家的僕人、後隨秦可卿進入賈府、長期在賈府供廝役的秦顯夫婦兩口子, 要他們偷盜出當年北靜王贈給寶玉的一串 香珠。於是這兩口子不辱使命, 順利盜得香珠串, 溜出京城, 急急送到潢海鐵網山秦可信等人秘密嘯聚的山寨中⋯⋯只是這秦顯兩口子在《紅樓夢》小說中, 不過是下三等的使喚人, 其腳趾頭從來踏不到怡紅院或榮府的正經廳堂上。何以現在一到劉先生的筆下, 竟能如此輕車熟路, 人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寶玉的坐臥之室, 輕易盜走香珠串? (這 香珠串物件既小, 又屬名貴之物, 想來也不會隨便就擺放在什麼顯眼之處, 以方便人來偷盜)敢情他倆都是身懷絕技、慣會飛簷走壁的大俠? 這倒失敬了! 只是從《紅樓夢》第62 回對秦顯家的「廚房搶權」風波一節的描寫來看,先是那樣興興頭頭, 後又是轟去魂魂, 垂頭喪氣地 包而出, 則似在曹雪芹的筆下, 此兩口子又斷斷無此俠氣。我們不知是該相信曹雪芹的描寫呢, 還是該相信劉先生的?

第五、第六⋯⋯。為節篇幅, 就恕不一一列舉了。

單從上面所舉幾點就可以看出, 劉心武先生證明給我們看的他對賈元春死因的「探佚」研究, 其實只是一堆亂七八糟叫人莫名其妙的東西!

在《賈元春之死》這篇「學術小說」中, 劉心武先生除了自稱他是「追蹤躡跡, 試圖按曹雪芹原有的構思」, 揭櫫出元春之死的真相外, 還在「後記」中稱:「這篇小說還融會了我對《紅樓夢》中另外一些人物在八十回後命運發展的探佚心得。」——既然如此, 就讓我們也來看看這些人物到底有了些什麼樣的「命運發展」, 推敲推敲與前80 回的形象性格是否相合。

《賈元春之死》的開頭和後面部分, 直接寫到的人物有鳳姐、平兒、王夫人乃至賈母、寶釵、寶玉、惜春、妙玉以及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廊下的賈芸、賈芸的街坊鄰居醉金剛倪二等人。但在這篇「學術小說」中, 這些人物基本還處於和前80 回相同或相似的生活狀態下, 談不上什麼「命運發展」, 其形象只是仿前80 回照貓畫虎, 學得幾分人物的聲口而已, 也不是劉先生這篇「學術小說」所要「探佚」的核心情節, 姑置不論。至於在前80 回中未曾直接露面或甚至根本就無其人的, 如「當今」天子和秦可信之類, 因缺乏比較的條件, 我們自無從知曉其性格命運是否有所發展, 亦只能置而不論了。

在《賈元春之死》中真正寫到與前80 回中的形象相比較而命運有所發展的人物, 大概要算是柳湘蓮、張友士、馮紫英、衛若蘭等幾個了。在劉先生的筆下, 張友士竟是秦可卿之父在江南「違制所設的太醫院的太醫」, 更是一位胸藏計謀、能言善辯的心腹謀士; 秦可卿父母死後, 他便成了秦可信的「軍師」。馮紫英和衛若蘭兩位,則據說此時他們的父親都被天子羅織成罪, 一個已瘐死獄中, 一個是等待秋後處決, 而他們兩人是亡命在外, 時刻想著要替父親報仇。還有一個柳湘蓮, 據劉先生說, 乃是此潢海鐵網山的山寨創立之人, 已在此幹了一段時間的「劫富濟貧」勾當, 此時亦參與了秦可信欲「奪取皇位」的密謀。於是這夥人與秦可信一起秘密聚集在山寨中, 秦可信、柳湘蓮、馮紫英、衛若蘭、張友士按序坐了此山寨的第一、二、三、四、五把交椅。趁皇帝巡狩到此, 演了一出「捉放曹」,單單按「曹雪芹原有的構思」, 殺了一個賈元春, 讓她「死在戰亂之中」, 死在這麼一處「望家鄉, 路遠山高」的地方,「而且死得很突然、很悲慘」(見小說「後記」所語)。至於柳湘蓮等一干人後來又做了什麼轟轟烈烈的事業, 因劉先生未作進一步交待, 我們似不便妄加猜度。總之, 讀《賈元春之死》, 筆者的感覺是, 這些人之所以被劉先生調遣到此來的目的, 只是為了作成元春一死。

問題是, 劉先生在《賈元春之死》中描寫的張友士、柳湘蓮等人, 和前80 回的形象是否相合? 他們的「命運發展」, 是否符合原有形象的性格邏輯?

前80 回中的馮紫英和衛若蘭, 在曹雪芹筆下只是兩個偶一露面的點綴性人物。衛若蘭僅在第14 回秦可卿喪事的儀式上寫到過一次,「餘者⋯⋯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 不可枚數」, 連其面長面短亦未交待。對「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的敘述略多一點, 在26 和28兩回中寫他曾與寶玉、薛蟠這對姨表兄弟等人一起吃過幾杯酒, 還說過一段酒令, 唱過一支小曲, 但也僅此而已。曹雪芹並未曾想仔細刻劃這個人物, 大概更未有要在這個人物身上留下什麼伏筆的意思。究其實質, 馮紫英與衛若蘭無非只是兩個紈 公子; 作者描寫寶玉、薛蟠與他們的交往, 一則是顯示世族大家子弟間常有的交遊關係, 同時也是從反面敷粉來寫出寶玉作為一名貴族少爺, 他身上所亦有的那種紈 氣息。張友士在《紅樓夢》第10 回「張太醫論病細窮源」中出過一次場, 曹雪芹交待他是馮紫英「幼時從學的先生⋯⋯學問最淵博的, 更兼醫理極深, 且能斷人的生死」, 因上京給兒子捐官, 由馮紫英推薦給賈珍診治秦可卿之病, 一介儒醫而已。不想這三人一經劉心武先生的「探佚」, 在《賈元春之死》中都像脫胎換骨似地變了一個人。這樣的「命運發展」, 若曹雪芹老先生九泉有知, 恐怕是要吃一大驚的。

最奇怪的, 要算是柳湘蓮,《紅樓夢》第66 回明寫他因尤三姐之死, 內心迷亂, 昏昏沉沉中被一跏腿道士數語禪機打破玄關,「柳湘蓮聽了, 不覺冷然如寒冰侵骨, 掣出那股雄劍, 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 便隨那道士, 不知往哪裡去了」, 故而該回回目便叫「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可說是講得明明白白, 再無什麼迴旋的餘地了。然讀到劉先生的「學術小說」, 他卻告訴我們說此位「冷二郎」並未遁入空門, 而是到潢海鐵網山創設了一個山寨, 在那裡專幹起劫富濟貧的綠林勾當。惟不知他頂上仍是光頭, 還是又長出了煩惱絲? 從這裡給人的感覺, 劉心武先生明明只是借了前80 回中寫到過的幾個人物在此敷演虛構故事, 卻偏要說成是「探佚」研究所得, 如果不是存心拿讀過《紅樓夢》的眾多讀者當阿斗(筆者很願意希望如此) , 那就只能是一種解釋, 即劉先生的見識和第67 回薛蟠的夥計們相差亦不遠矣。

而且, 撇開「學術」的層面, 單從「小說」的角度論,《賈元春之死》雖比《秦可卿之死》略顯圓熟一些, 但也讓人讀著眼澀, 感覺不討巧。小說開頭部分寫鳳姐與平兒對話一段, 與後部分寫賈芸和倪二應答一段, 這兩段還算差強人意, 學到了三分《紅樓夢》的筆調。其原因是《紅樓夢》對這幾個人物都有極傳神的描寫, 不難細加揣摩, 仿學其聲口。而《賈元春之死》的核心部分, 即發生在潢海鐵網山的情節, 則無論是寫皇帝及其隨從, 還是寫秦可信、張友士一夥,都顯得不倫不類, 不僅毫無一點《紅樓夢》的筆意, 而且給人以一種荒唐的感覺。其原因蓋在前80 回中本無此類描寫, 劉先生無從仿照, 完全是憑想像虛構, 不免筆墨枯澀, 處處有捉襟見肘之感。本來, 仿寫他人小說難, 仿寫《紅樓夢》這樣的傳世名著更難。按照《紅樓夢》前80 回的脂批和「伏線」等, 單作所謂學術意義上的乾巴巴式結論的「探佚」研究, 這樣的文章往往讓人讀著就已很難滿意; 現劉先生還要在此基礎上仿寫新續尾巴式的小說, 雖美其名曰「學術小說」, 但有曹雪芹的《紅樓夢》擺在那裡, 兩廂一對照, 豈不是立刻就比出了筆力上的懸殊高低?筆者真不明白, 劉心武先生何以見不及此, 非還要來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

劉先生在其論文《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3中, 曾說:「《紅樓夢》中⋯⋯其它的謎, 如按曹雪芹構思黛玉究竟是如何死的, 賈寶玉究竟是如何鐺入獄, 成為更夫, 淪為乞丐, 又終於出家的, 等等, 因為是八十回後找不到曹公原著了, 所以構成了謎, 我們在心理上還比較地容易承受——苦猜『斷線謎』無益無趣,也就乾脆不硬猜罷⋯⋯」(句下重點系筆者所加)這話說得不無道理。但是,在「學術小說」《賈元春之死》中, 劉先生似乎全然忘了自己曾說過的話, 既借鳳姐和惜春之口先後說出「林姑娘前腳沉湖」及「比如林姐姐⋯⋯到頭來沉湖殞命」, 又在第九節中以「敘述人」的口吻交待寶玉的下場「但最後幾經波折, 賈寶玉竟與史湘雲不期而邂逅, 在艱難困苦之中, 終成夫妻」, ——這分明就是承襲了所謂「舊時真本」的說法4, 在硬猜80 回後的「斷線謎」了。但這尚是小焉者。而他在這篇小說中花了大力氣所寫的賈元春、「當今」天子以及秦可信、柳湘蓮、馮紫英、衛若蘭、張友士等人所謂的「命運發展」, 這些就統統都屬是前80 回的「斷線謎」乃至「無線謎」, 劉先生此時卻偏要「硬猜」一番, 在「潢海鐵網山」來一場鬥智鬥勇, 當面衝突, 最終讓元春死在此山的荒廟「智通寺」中(按智通寺在《紅樓夢》第2 回中寫得明白, 是在揚州郊外, 不知與「潢海鐵網山」有何相干?) , 最後讓「非僧非道亦僧亦道」的甄士隱老先生一邊哼唱著《好了歌注》, 一邊給她收屍掩埋——這一切, 用劉先生自己的話說, 不知算不算得是「無益無趣」呢?

綜上, 儘管劉先生自詡其「學術小說」《賈元春之死》是「根據前八十回的伏筆暗示, 追蹤躡跡, 試圖按曹雪芹原有的構思」而寫成的, 但卻破綻百出, 不堪稍作推敲。筆者的看法是, 此與他對秦可卿身世的「研究」相同, 都是他讀《紅樓夢》鑽牛角尖過深的主觀臆見,只能歸入新索隱派一類; 他筆下人物的「命運發展」, 無論是賈元春還是其他人, 與曹雪芹的創作構思都是毫不沾邊的。劉心武先生把自己的才華和精力白白浪費在此種「研究」上, 只有讓人為其深感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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