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曹雪芹逝世240週年重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紀念曹雪芹逝世240週年重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紀念曹雪芹逝世240週年重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紅樓絮語

 在《石頭記》的抄本史上,現存紀年最早的抄本,是署「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的本子。甲戌是乾隆十九年(1754),比己卯、庚辰都要早。但現存的甲戌本,是過錄本,不是甲戌原本,而且只殘存十六回:即第一回至第八回,第十三回至第十六回,第二十五回至第二十八回。看來是四回裝一冊。現存的一至八回,是第一、二兩冊,第十三回至十六回是第四冊,第二十五回至第二十八回是第七冊,如果甲戌本也是八十回的話,則應該是共二十冊。我覺得這個可能性是很大的。但劉銓福於同治二年癸亥(1863)五月廿七日跋云:

    脂硯與雪芹同時人,目擊種種事故,批筆不從臆度,原文與刊本有不同處,尚留真面,惜止存八卷,海內收藏家更有副本,願鈔補全之則妙矣。

    五月廿七日閱又記

    這裡說「止存八卷」,則可見是二回一冊,故十六回是八冊。但兩回一冊實在太薄,甲戌本是乾隆竹紙,更是極薄極薄,兩回一冊,只有現在宣紙印本的一半厚度還不到。如是八十回,則應裝四十冊。我想劉銓福之父劉位坦買到此書時,可能是經書賈改裝過的,到劉家後,又重新合裝成四冊。因為從現存此書的情況來分析,剛好是符合四回一冊的情況。也由此,可以想見甲戌本散失時是整冊整冊地散失的,不是未裝成冊時散亂地散失的。如果原裝是二回一冊,則散失一冊就是二回,反之殘存一冊,也應是二回。現在從殘存的情況來看,剛好都是四回相連,可見當時應該是四回一冊。

    胡適說:

    可見雪芹作此書在乾隆十八九年之前,也許其時已成的部份止有這二十八回。

    他又說:

    我曾疑心甲戌以前的本子沒有八十回之多,也許止有二十八回,也許止有四十回。

    後來他又說:

    曹雪芹在乾隆十九年甲戌寫成的《紅樓夢》初稿止有這十六回。

    我現在進一步說,甲戌本雖然已說「披閱十栽,增刪五次」,其實止寫成十六回。……(原文如此——庸)故我這個甲戌本真可以說是雪芹最初稿本的原樣子。所以我決定影印此本流行於世。

    ……

    所以我近來的看法是,曹雪芹在甲戌年寫定的稿本只有這十六回,——第一到第八回,第十三到第十六回,第二十五回到第二十八回。中間的缺卷,第九到第十二回,第十七到第二十四回,都是雪芹晚年才補寫的。(註:以上均引自《胡適紅樓夢研究論述全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3月。)

    以上是胡適對甲戌本回數的全部論述。總括起來,就是雪芹在甲戌年只寫了十六回,其中斷缺的回目,是他跳過去的,當時並非聯貫寫的,後來這些所缺回目雖補上了,但這是後來補寫的。我個人認為胡適的這個判斷是不符合實際的,甲戌本第一回說:

    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很明顯,當時如果只寫了十六回,則如何要「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因為在甲戌本前面有題詩,最後兩句說「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雪芹花了十年功夫,只寫了這十六回,卻「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但過了五年,到己卯年(乾隆二十四年)卻八十回基本完成了。十年只寫十六回,五年卻寫出六十四回,這樣的情況,是令人不可理解的。更何況「披閱增刪」的情況,都只能是在全稿初成之後,十六回佔八十回的四分之一都不到,如何去增刪呢?因為這是一個結構龐大複雜呈網狀形的整個長篇故事,文章才寫出開頭一點點,就進行增刪批改了,這是不符合創作規律的。如果《紅樓夢》是像《聊齋誌異》一樣的短篇故事,那末寫完一篇修改一篇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紅樓夢》卻完全不是如此,更何況,雪芹到臨終也未能將書寫完,就是已完成的八十回,也還留有不少殘缺。所以,我認為雪芹在乾隆十九年的時候,已寫完八十回了,甚至八十回之後也已寫有若干篇幅了,這從脂批裡可以看出。現存的「己卯冬月定本」「庚辰秋月定本」,還有「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這些文字,才是確切地說明了雪芹以八十回作為一個大段落,進行了整理,也可以說是「批閱增刪」,而且,從十九年到二十一年,首尾雖然跨了三年,實際中間只隔一年,所以甲戌前完成八十回初稿以後雪芹便在悼紅軒中開始「披閱增刪」,到甲戌年脂硯齋又抄閱再評。到乾隆二十一年又作一次對清,直到己卯、庚辰,一直在作改定工作,最後,亦未完全結束。當然這項整理工作除雪芹外,還有脂硯等人。至於為什麼到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雪芹去世時,這整整八年,《紅樓夢》未再見增補續寫,連缺的回末文字、中秋詩等都未能補上,至使脂硯慨歎:「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我想,雪芹身世坎坷,其後來遭遇,莫可能知,這正是我們要探索研究的課題。(註:關於不同意胡適所說甲戌年雪芹只寫了十六回的問題,最早俞平伯先生即有駁論,甚有說服力,見《俞平伯論紅樓夢》下。吳世昌先生亦有駁論,吳先生並對甲戌本的「凡例」等也很早就提出質疑,均見《紅樓夢探源外編》。最近徐乃為君有新的駁論,見其所著《甲戌本石頭記辨誤》。)

    甲戌本的出現,在紅學的研究史上,確實是起了劃時代的作用的。大家知道,在雪芹逝世前後到乾隆末年嘉慶初年,《紅樓夢》流傳的方式,最初只是己卯、庚辰這種傳抄方式,還只限少數人閱讀。到乾隆末年,不僅廟市上可以出售抄本,而且也開始有了一百二十回的續書。然而到乾隆五十六年辛亥木活字本(程甲本)問世,遂至風行天下,各書坊翻刻評點,儘是程甲本,第二年重印的程乙本反倒不及初印本風行。在嘉道之間,抄本也還流傳,流傳到俄國去的俄藏本就是道光十二年傳過去的。但此後,直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胡適發現甲戌本之前,這將近一百年之間,人們就逐漸不大知道有《紅樓夢》的早期抄本了,更不知道早期抄本與程本之間有重大的差別。

    所以胡適發現甲戌本,是《紅樓夢》研究史上的一大發現,它揭開了更接近曹雪芹原著的脂本研究的一頁,為紅學研究開闢了一個廣闊而深遠的新天地。

    由於甲戌本上有不少脂硯齋、畸笏叟的批語,更由於隔不幾年(1933),胡適發表了關於庚辰本的論文,此本的底本是乾隆二十五年,現存本是庚辰本的過錄本,存七十八回,距八十回只差兩回。而此本上又有大量的署名脂硯齋、畸笏叟等人的批語。甲戌、庚辰的批語,涉及到作者曹雪芹的家世,涉及到作者創作此書的背景,涉及到此書的許多生活素材和隱藏的許多秘事,也涉及到此書的美學欣賞。

    先於1921年,胡適就發表了《〈紅樓夢〉考證》(改定稿),詳考了作者曹雪芹的家世,及至甲戌、庚辰兩本出,則對曹雪芹家世和《紅樓夢》本事的考證,又大大地向前躍進,成為紅學研究中的一個重大課題。

    除了曹雪芹家世考證外,由於脂評提供了許多背景資料和美學鑒賞分析,包括脂批透露的八十回以後的一些情節線索,於是紅學研究中,又形成了研究脂評的一種專門學問。於是紅學的版本學(主要是抄本)、曹雪芹家世學、脂評(包括畸笏等同時人的評)學,遂成了二十世紀紅學的三大熱點,而《紅樓夢》探佚學,也從胡適時代就開始了。

    僅從以上幾個方面,也就可以看到甲戌本《石頭記》的重大價值和在紅學研究史上的重要作用了。然而,甲戌本卻從1948年12月被胡適帶到台灣後,直到1961年,胡適去世前一年,才在台灣影印出版,之後,大陸也有了影印本。1980年我去美國參加國際《紅樓夢》研討會,曾借得甲戌本原書放在住處細加翻閱約一周,並拍得少量照片。在這之前,我因校訂《紅樓夢》,己卯本和庚辰本兩種原本(指過錄本);都曾長期在我手裡研讀,所以對此三本的印象特深,並寫有專論,也算是我個人的眼福。

    己卯、庚辰早已有了影印本了,惟獨甲戌本雖曾一度印過,至今已隔數十年,此書已成星鳳。所以為紀念曹雪芹逝世240週年,北京圖書館出版社重加精印此書,實在是及時的一件壯舉。

    然而,影印甲戌本,其意義並非僅僅是為了紀念。就我個人來說,我認為此本因為流傳極晚又極少,研究得極為不夠。此次重印,正好滿足紅學界對此本深入研究的要求。

    我個人認為,至少有以下幾個方面的課題需要深入研究:

    一、甲戌本的「凡例」我認為是後加的,因為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無須先定「凡例」。他寫《紅樓夢》,其中不少是自身經歷過的事或自己家庭的往事,常常是直抒胸臆,一瀉而下,所以至今還留下幾回連在一起,留待分回的原型。從寫作的經驗來說,「凡例」一般總是後設的,是全書完成後總結出幾條原則,以為全書的總則。現在甲戌本的「凡例」,既不是有關《紅樓夢》的創作,又與脂硯的評批毫無關係。何況書名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是脂硯齋親自定名並強調說明寫入第一回正文的。但「凡例」卻開頭第一句就講「紅樓夢旨義」。並說「是書題名極多,《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曰《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這裡《石頭記》的名字被排到了第三位,與正文裡大書特書的「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的意思大相逕庭,這是「凡例」與正文的自相矛盾。這種矛盾也是有歷史原因的,《石頭記》早期,也曾偶爾叫過《紅樓夢》,但直到乾隆四十九年甲辰(1784)夢覺主人序本出,才正式叫《紅樓夢》。這說明到乾隆晚期,社會上已習慣叫此書為《紅樓夢》了,所以「凡例」開頭第一句就講「紅樓夢旨義」,這正是這個「凡例」後加的一種歷史反映。尤其是「凡例」的第五條,明顯的是從庚辰本的回前評移過來的。這樣一移,這部「甲戌再評」的《石頭記》第一回就沒有了回前評,這能是脂硯齋再評後的本子嗎?這樣的前言不對後語,實在太過離奇了。不僅如此,還把這段回前評大改特改,弄得文理不通,例如原庚辰本回前評第一句是:「此開卷第一回也」,「凡例」卻改成「此書開卷第一回也」,加一個「書」字,弄得不成文理。這樣的改動,短短一段文字,不下數十處,無法一一列舉,特別是又在文末加上一段畫蛇添足的文字,使得「凡例」不像「凡例」,不知該叫什麼好。所以我認為這個「凡例」決不是《石頭記》原本上所有的,而是後來加上去的。1980年我在美國參加《紅樓夢》的國際研討會,提供的論文就是《論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凡例》,文中有較詳的論述,此處不再重複。

    二、此書是經過後來重新整理過的本子,其抄成時間較晚,雪芹原稿款式已有若干被變動。

    1、《石頭記》早期抄本,尚在秘密傳抄階段,未敢公開。故都是多人分頭合抄,如己卯、庚辰都是經六、七人以上或分回或分冊合抄的,故字跡極不統一,好的極好,差的極差。其所以要多人合抄,是因為要趕時間,不能拖延。因為多人分頭合抄,所以必須嚴格按照原書的款式,如每頁幾行,每行幾字等等,必須按照原書規格,否則就不能合成一書。因為如此,所以客觀上就保存了原稿本的款式。今檢己卯、庚辰兩本均是如此。此類抄本抄出的時間大致在乾隆二十年以後到三、四十年之間。而此甲戌本卻出一人手跡,且字跡工整,正文和朱批,沒有一個行草字,都是工整的小楷。這正好與戚蓼生序本、南京圖書館藏本、甲辰本、舒序本等相同。這些本子的抄定,都是在乾隆末年,那時廟市已有《紅樓夢》抄本出售,所以抄寫不必分頭秘密趕抄,可以書寫力求工整悅目,以招顧客。因為是一人抄寫到底,所以抄寫的款式也可以不必按照底本的款式,不會影響全書的合成和統一。恰好甲戌本第二回第一頁B面第一行第四字起,到第三行第八字止共三十八字是抄重的文字。甲戌本回前評是每行十七字,如果它是按底本的行款抄,那底本也該是每行十七字。這樣它的抄錯只要到行末或轉行,就會發現了,不至於抄錯將近三行才發現。這一例子,恰好說明了甲戌本不是照底本的行款抄寫的。

    2、此本不避「玄」字諱,現存的十六回中,所有「玄」字皆不避諱。按現在所見乾隆抄本,一般都是避「玄」字諱的。將「玄」字缺末筆寫成「」字。有的本子,也偶有幾個不避諱的「玄」字。但這是疏漏,不是不避諱。從全書來說,一般都是避諱的。不僅如此,有的連半邊的「玄」字也缺末筆避諱,如己卯本上「眩」「炫」「弦」半邊的「玄」字都缺末筆寫成。我開始以為這種避諱,可能與這個抄本出自怡親王府有關。但後來查其他抄本也大都如此。如俄藏、楊藏本的避諱,與己卯本完全一樣,戚序、蒙府、舒序、程甲等本的避諱是將「玄」字改寫為「元」字,甲辰本第一頁兩個「玄」字一個避諱,一個不避諱。總之以上各本,一律都是避諱的。只有甲戌本上第一回第十頁B面第九行、第十一行兩個「玄」字都不避諱,第十四頁B面第四行「弦」字,其右半玄字也不避諱,第二回第九頁A面第八行的「玄」字也不避諱,第六回第九頁A面第九行「眩」字右半的「玄」字也不避諱。當然甲戌本現存只有十六回,其餘部份因無法見到,是個未知數,無法拿來作論證的依據。再拿以上諸字來檢驗庚辰本,庚辰本上第二回兩個「玄」字一個避諱,一個未避諱。第二回第三十八面末行第一字「玄」避諱寫成「」。第六回第138面第五行兩個「眩」字,一個半邊「玄」字避諱,一個未避諱。第四十一回「玄墓」的玄字也未避諱。可見庚辰本的避「玄」字諱沒有己卯本等嚴格。但總還是避諱的,不是不避諱。惟獨這個甲戌本,所有的「玄」字和半邊的「玄」字一律不避諱,這就使人感到不大可能是抄手偶而疏忽。這種情況,也只有到乾隆晚期才有可能。甚至像戚本、蒙府本、程甲本等乾隆末年的本子也都是避諱的,所以甲戌本的不避諱確是一個獨有的現象。

    3、甲戌本上脂批的署名,統統被刪去,有的脂批則被移動了位置,批語與正文不相應,造成錯位。這又證明此書不是按原款式抄的。這樣的例子太多,我只能略舉數條為例:

    (1)庚辰本第十六回眉批:「大觀園用省親事出題是大關鍵事,方見大手筆行文之立意。畸笏」這條庚辰本的眉批,是批在「鳳姐忙問道:『省親的事竟准了不成?』」這句話的書眉上的,但到甲戌本上卻成為了十六回的回前評,並且刪去了「畸笏」的署名。

    (2)庚辰本第十六回「本是從北拐角牆下引來一股活水」一大段正文的行間,有脂批云:「園中諸景最要緊是水,亦必寫明方妙。余最鄙近之修造園亭者,徒以頑石土堆為佳,不引泉一道,甚至丹青唯知亂作山石樹木,不知畫泉之法,亦是恨事。脂硯齋。」甲戌本上這段脂批位置與庚辰本一樣,但卻刪去了「脂硯齋」的署名。

    (3)庚辰本第二十五回末「薛寶釵、林黛玉、平兒、襲人等在外間聽信息,聞得吃了米湯,省了人事」一大段上,眉批云:「通靈玉聽癩和尚二偈,即刻靈應,抵卻前回若干《莊子》及《語錄》機鋒、偈子。正所謂物各有主也。歎不能得見寶玉懸崖撒手文字為恨。丁亥夏畸笏叟。」此批在甲戌本上的位置與庚辰本同,卻刪去了「丁亥夏畸笏叟」六字署名。

    (4)庚辰本第二十六回紅玉與佳蕙的一段談話上,有兩段眉批:「(紅)玉一腔委曲怨憤,系身在怡紅,不能遂志,看官勿錯認為芸兒害相思也。己卯冬。」「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歎歎!丁亥夏畸笏叟。」這兩段批語,在甲戌本的同一位置上出現,但已刪去了「己卯冬」和「丁亥夏畸笏叟」的紀年和署名。

    (5)庚辰本第二十六回在寫馮紫英的一段文字上有墨書眉批云:「寫倪二、(紫)英、湘蓮、玉菡俠文皆各得傳真寫照之筆。丁亥夏,畸笏叟。」在這段文字上有墨書眉批云:「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丁亥夏,畸笏叟。」這兩段眉批,都被甲戌本刪去了紀年和署名,移作回後評。

    還有庚辰本第二十六回「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歎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段文字之上,有硃筆眉批云:「先用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八字,一縷幽香自紗窗中暗暗透出,細細的長歎一聲等句,方引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仙音妙音來,非純化工夫之筆不能,可見行文之難。」這段批語,已被甲戌本移作回後評,且開頭刪去了「先用」兩字,末尾又刪去「可見行文之難」一句,中間的「非純化工夫之筆不能」,「非」字改為「俱」字,「夫」字庚辰本眉批即為衍文,甲戌本也照樣多此一字,下邊又刪去「不能」兩字,遂使上下文字不通和不完整。

    (6)此本版口上端有「石頭記」三個字,版口下端有「脂硯齋」三個字,中間是卷X和頁碼,正文工楷抄寫。這樣的版式,在《石頭記》早期抄本中是沒有的,但我們可以找到類似的版式,如《戚蓼生序本石頭記》,它的版口上端就有「石頭記」三個字,魚尾下是卷X,再下面是頁碼。正文是用烏絲欄稿紙工楷抄寫。如《蒙古王府本》是用專印的朱絲欄稿紙抄寫,版口上端印《石頭記》三字,魚尾下是卷X,最下是頁碼。如鄭振鐸藏殘本《紅樓夢》,也是用專印的烏絲欄紙工楷抄寫,版口上端印《紅樓夢》三字,魚尾下是回數,下端是頁碼。再如木活字印的程甲本,也是烏絲欄,版口上端是《紅樓夢》三字,魚尾下是回數,下端是頁數。但這些本子,都是乾隆晚期的本子。所以從以上諸端來看,這個甲戌本抄定的時間,只能在乾隆後期甚至更晚,就其批語的刪去脂硯、畸笏的署名署年並加移位等情況來說,肯定是經過重整並有意的刪去署名改易批語位置,從而造成許多錯誤的。這樣的本子,我認為不可能真是脂硯齋的整理定稿本,因此版口的「脂硯齋」等字樣,也是應打問號的。所以胡適稱這個本子「是世間最古又最可寶貴的《紅樓夢》寫本」,(註:見胡適《影印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緣起》。《胡適紅樓夢研究論述全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這個說法也是不符合實際的。

    三、此書底本年代的探測。長期以來,此書一直稱「甲戌本」,這是因為書中有「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這一行文字的原故。大家知道,現在傳世的這個「甲戌本」是一個過錄本,甚至可以說是重新整理過錄本。因為它的「凡例」是後加的,它的正文開頭的回前評被割裂改作「凡例」了,它的一部分針對性很強的眉批被移作離開了對應文字的回前評了。這些明顯是一種重新整理。而其整理後抄定的時間是很晚的。我在1980年3月寫的《論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凡例》一文的「結論」裡說:「現存甲戌本抄定的時代,我認為是較晚的,它最多只能是乾隆末期或更晚的抄本。」(註:見拙著《石頭記脂本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12月出版。)我現在仍是這個看法。

    但是我現在說的及二十年前說的,都是指現存的這個胡適藏的「甲戌本」,而不是指它的原底本。我認為現在這個本子上的「甲戌抄閱再評」的紀年文字,沒有充足的實證是不能輕易否定的。我們不能忘記明義的《綠煙瑣窗集》有二十首題《紅樓夢》的詩,吳恩裕先生考證明義的詩約寫於乾隆二十三、四年,我個人認為還應該提前一點,因為乾隆二十四年已經有己卯本了,明義是怡親王弘曉的親戚。從他題紅詩的自敘:「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隋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抄本焉。」可以看出:一、他與雪芹有深交,否則雪芹不可能把自己的《紅樓夢》稿子給他看;二、他看到的是「一部」,不是幾個片斷,則可知此時曹雪芹的《紅樓夢》已經大約有八十回左右了。再證之他的詠紅詩,也可見其內容已基本上與今傳八十回本大同,而其中若干情節與今本尚有差異;三、他看到的是抄本,則可確證此時已有八十回的抄本了,因其中若干情節與己、庚兩本尚有差異,故這個鈔本,應該還是很早期的稿本,而不是己卯本。由於這些事實,《紅樓夢》在己卯之前的乾隆十九年已有最早的八十回抄本,並且是脂硯齋的再評本,是雪芹增刪第五次的本子,是完全可能的。還有永忠於乾隆三十三年有《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詩三首,這時曹雪芹已去世,但永忠的堂叔、乾隆的堂弟弘晤親筆批云:「此三章詩極妙,第《紅樓夢》非傳世小說,予聞之久矣,而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註:見永忠《延芬室集》乾隆三十三年戊子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則可見遠在永忠題詩之前,弘晤就「聞之久矣」,那末也就有可能是乾隆十九、二十年前後的事。所以根據以上的線索,說乾隆甲戌年有《石頭記》最早的八十回脂硯齋重評的原稿本,不是沒有根據的。所以我們不能輕易地否定《石頭記》上鄭重寫下的「甲戌」這個紀年。因此我認為對現存的這個重新整理的過錄本甲戌本《石頭記》加以珍視,並作認真研究是完全必要的。何況據我的親見,現存「甲戌本」確是用的乾隆竹紙,其黃脆程度,超過己卯、庚辰兩本,己、庚兩本也是用的乾隆竹紙,都是乾隆時代的物證,都有同樣的時代特徵。相反,俄藏本《石頭記》的用紙,已經不是乾隆竹紙了。這種實際的時間區別,還是應該注意到的。(註:我原先以為俄藏本也是乾隆竹紙,但紙質光潔細密的程度不如甲戌、己卯、庚辰三本,後來我才明白,俄藏本的紙已是嘉慶或以後的竹紙了。)

    所以我相信,「甲戌本」是據原底本或原底本的過錄本重新整理過錄的,因此它的正文還是極珍貴的,是紅學研究的一份珍貴資料。

    當然,它的正文也有複雜的情況,其中有乾隆末年甚至更晚一點重新整理過錄時的改筆補筆,需要我們細心的審讀,認真的研究,但更主要的,我認為它的原文還是「甲戌」以前形成的,這一點是最根本的,離開了這一點去討論甲戌本,則無異是緣木而求魚。

    以下我略舉甲戌本正文獨特之處,稍作疏解,以表示我對甲戌正文的初步理解:一、甲戌本第一回有比庚辰本多出四百多字的一段文字,歷來解說不一,有人甚至以為是後添的,不是甲戌原文。為了說清這個問題,我先抄庚辰本的這段文字,加以分析,然後再抄甲戌本的這段增出的文字,看看究竟是原有還是後添。庚辰本這一段說: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來至石下,席地而坐長談。見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石頭聽了,喜不能盡。……

    上面這段庚辰本的文字,有幾點值得注意:一是青埂峰,這是一個山峰。二是被媧皇補天所棄的石頭,此石即在青埂峰下。三是一僧一道來至石下,席地而坐。看來這塊石頭不小,所以只好在「石下」席地而坐。四是「見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記住,此時石頭是石頭,美玉是美玉,兩者無關,不能混淆。五是「且又縮成扇墜大小」。注意,這時石頭還是石頭,玉還是玉,兩者依然沒有任何關係。這玉如何「縮成扇墜大小」的,也並無交待。且僧道見這玉時,究竟是已縮成扇墜大小呢,還是未縮呢?詞意不明。但細玩其文句,初見時應該是一塊大玉,如果初見時就是一塊扇墜大小的小玉,他何以會知道小玉是大玉「縮成」的呢?六是僧道主動說「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美玉自己並未提出要求。七是「石頭聽了,喜不能盡。」石頭接受了僧道攜帶之意。

    這裡有幾個關鍵問題,首先是石頭與玉並未發生關係,石是石,玉是玉,這是整個故事情節中在關鍵問題上斷了線。其次是玉也並未主動提出入世的要求,反倒是僧道主動提出的,這與後面絳珠仙草主動要求下世以眼淚回報不相一致。而且玉雖然入世,與被棄在青埂峰下日夜悲號慚愧的石頭仍舊沒有關係,所以玉之入世,與石無涉。這是情節上的一個大漏洞。因此我相信庚辰本此節確有大漏洞。可能是此處原有脫文,經過修補,故情節有誤,文字先後不接。

    下面再看甲戌本的此段文字:

    原來女蝸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的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別,說說笑笑(註:自「說說笑笑」至「登時變成」共四百二十九字為甲戌本獨有。)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戰,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這石凡心已熾,那裡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歎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後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並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唸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在(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好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石頭聽了,喜不能禁……

    這裡引的甲戌本文字,並非只引庚本所缺的四百餘字,而是前後各多引了一點,以使讀者明瞭前後情節,上面引庚辰本的文字,也是如此。

    現在我們來分析這段甲戌本的文字:一是甲戌本是「來至峰下,坐於石邊」。與庚本的差異就在庚本是「來至石下,席地而坐」,這樣峰與石的關係就被拋開了。但甲戌本在「青埂峰」上有眉批云:「妙。自謂墮落情根,故無補天之用。」「青埂」就是「情根」,「石」與「青埂」是有緊密關係的,不能沒有交待。二是石頭聽了僧道說紅塵中的榮華富貴,就打動了凡心。便主動提出要求帶他下凡,不是僧道要帶他下凡。這與後面絳珠仙草聞得「神瑛侍者」(石之前身)已經下凡,故他也要求下凡是一致的。三是僧道勸告他紅塵中「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這幾句話,已經點出了以後的結局。四是石頭苦求再四,僧道才允所求,但又警告他「到不得意時,切莫後悔。」五是石頭答應不悔,然後僧道才大施佛法相助,但又事先說明「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然後才「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這裡已交待清楚了石頭與玉的關係。

    細琢磨甲戌本的文字是順理成章,歷歷分明的。第一是把石頭與玉的關係交待得清清楚楚,而且還交待了玉的由大變小的過程。第二是下凡是石頭的強烈要求,僧道反倒勸他不要後悔,不是僧道主動要攜他下凡。而且在僧道勸說的過程中,已將「樂極悲生」「到頭一夢」「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等事說在前頭,實際是與整個《石頭記》故事的結局相呼應,比第五回的曲詞還要早。

    過去對這一段甲戌本多出的文字討論得較多的是這段文字是後補呢還是原有漏抄?對這段文字的內容,卻談得較少。俞平伯先生、周紹良先生均曾談到,還有別的同志也曾約略談及,但均語焉不詳。我認為從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庚辰本的文字是不成文理的,不可能是雪芹的原稿,「甲戌本」上的這段文字,應是雪芹早期原稿所有,這段文字不僅將石頭、美玉的關係交待得一清二楚,使讀者清楚石頭、美玉與後來的賈寶玉的三位一體的關係。而且已預示故事結局:「樂極悲生」、「復還本質,以了此案」。這樣重要的文字,自然在雪芹初稿中即應有此。且明義的詠紅詩裡已有「石歸山下無靈氣」之說,與此段文字正好相合。至於這段文字如何丟失,後來又如何修補成庚辰本上現在的文字,卻很難確知。然而即使不能確知,也無妨此段文字的原稿性質。有的同志認為庚辰本是原稿的文字,甲戌本是後補上去的,我認為事情正好相反。

    二、庚辰本第二十八回在雲兒唱曲到「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麼鑽」下有一段脫文,現據甲戌本補引在下面:

    唱畢,飲了門杯,說道:「桃之夭夭」。令完了,下該薛蟠。薛蟠道:「我可要說了:女兒悲——」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馮紫英笑道:「悲什麼?快說來。」薛蟠登時急的眼睛鈴鐺一般,瞪了半日,才說道:

    「女兒悲——」又咳嗽了兩聲,說道:「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

    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薛蟠道:「笑什麼,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當忘八,他怎麼不傷心呢?」眾人笑的彎腰說道:「你說的很是,快說底下的。」

    以下即接庚辰本上「薛蟠瞪了一瞪眼」。甲戌本以上這段文字,有兩處脂批,一是在「又咳嗽了兩聲,說道」句旁有側批:「受過此急者,大都不止呆兄一人耳。」一處在「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一段上有眉批:「此段與《金瓶梅》內西門慶、應伯爵在李桂姐家飲酒一回對看,未知孰家生動活潑。」查戚序、蒙府、列藏、楊藏、甲辰、舒序、程甲諸本,皆有此段文字,文字小有出入,但各本皆無脂批,獨甲戌本有脂批。我認為甲戌本這段文字是可信的,不僅有其他各本的旁證,還有它獨有的脂批,這是它優於各本之處。那末為什麼庚辰本獨缺這一段呢,查己卯本,己卯本從二十一回至三十回全已丟失。我再看庚辰本,庚辰本每頁十行,行三十字,此頁已抄五行,尚空五行的位置,而轉頁第一行就是接下去的「薛蟠瞪了一瞪眼」,此行是頂頭寫的,也即是說庚辰本只留下半頁五行的位置。我再數所缺的文字,共一百五十字,剛好應占庚辰本的五行。這就是說庚辰本的缺漏,並非庚辰年時雪芹還未寫出這段文字,這段文字,他早在甲戌時已經寫出,甲戌是雪芹的原文,庚辰是所用底本破失此五行,因庚辰本是嚴格按底本行款抄的,故留出五行剛好是殘缺文字的位置。這樣我們可以相信甲戌本這段文字是可靠的,不是後來的添補。庚辰本原也應有此段文字,是因底本殘破或其他原故丟失此段文字的,不是雪芹當時還未寫出。

    三、《紅樓夢》早期抄本上多有文字錯亂、脫漏、重改等現象,而錯亂改動最多的,無過於甲戌本第三回對林黛玉眉眼描寫的修改了。而且現存各脂本在這段文字上差異很大,我們只能將各本的文字一一列出,才能看出其前後變化的軌跡,辨清孰前孰後,誰真誰假。我於1984年12月16日受國務院、文化部、外交部的委託,由李一氓老主持其事,囑我與周汝昌、李侃兩先生去前蘇聯列寧格勒鑒定東方研究所列寧格勒分所所藏抄本《石頭記》。於1985年1月16日由中央批准,由我駐蘇大使與蘇方簽訂兩國聯合出書的協議。回國後,我受李一氓老的委託,寫一篇介紹列寧格勒藏本的短文,交中華書局《古籍整理出版情況簡報》發表,我於1985年3月12日寫成《列寧格勒藏抄本〈石頭記〉印象》一文,由《古籍整理出版情況演示文稿》和《紅樓夢學刊》同時發表。我在此文裡排列了甲戌、己卯、庚辰、戚序、列藏諸本對於這段文字的描寫,指出它們的歧異。我在1989年2月寫的《論夢敘本》一文裡,再次論證了這個問題,並且指出了「列藏本的文字是正確的」。現在這個結論已得到紅學界的一致認同,所以這次將各本文字的排列,即以列藏本的文字為首,以此為標準,然後將各本的文字並列對照,以便大家作比較判斷。表中甲戌本列兩行,第二行上句空白,是表示原句未改動,與上行一樣,下句是改句。下面己卯、楊藏也是如此。

      各脂本第三回對林黛玉眉眼描寫文字的對照表

    

    以上這個表格有幾點要說明:一是甲戌本上的文字改動較多,用表格無法表達,就是光憑眼力,也不容易辨識得準確無誤,好在本文就是為這次仿真影印本寫的,讀者可以據影印本來仔細辨識。二是楊藏本上句「罥」字被另筆圈去旁改為「籠」字,下句在「似」字下,旁添「喜非喜含情目」六字。己卯本下句的改文,在「似」下旁添「笑非笑含露目」六字。我仔細辨認,己卯本這六字的旁添,是原抄者的改筆,這六個字的寫法,在己卯本裡都可找出是一個抄書人的筆跡。現在北圖出版社已有仿真影印本行世,讀者可以細心地辨認,當信予言不虛。(註:按此兩句在北圖出版社新出仿真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己卯本》上是第七四頁第二行,在「似」字下原筆旁添「笑非笑含露」五字。經細辨,此五字是此段文字抄手的原筆旁添,此人抄完此行轉至第三行開頭寫了「微微閑靜」四字,就換人接抄了。其明顯的區別是改筆抄者寫的「笑」字是「」下一個「天」字。下面接抄的人寫的「笑」字,都寫成「」下一個「大」字(有時還寫成「笑」)。如本頁第四行有兩個「笑」字,第六行一個「笑」字,都是「」字下一個「大」字。這就是這個接抄的人抄的,這也就是這兩個抄手的習慣不同。現在我們來尋旁添「笑非笑含露」五字的這個抄手的筆跡。請先看第六回一二六頁第一行、第三行兩個「笑」字,下半都是「天」字。再看本回一三二頁第七、八兩行各有一個「笑」字,下半也是「天」字,再看第五回一一二頁第十行的「非」字,再看第十回二○九頁第九行行間一個「非」字也都是此人的筆跡,再看第八回回目,第一六九頁,剛好上句有一個「露」字,下句有一個「含」字都是此人筆跡。再看本回一七二頁第四行一個「含」字,本回一八四頁第五行一個「露」字也是此人筆跡。這樣這旁添五個字的筆跡我們都找到了,都是這個原抄書人的筆跡,不是若干年後別人另行旁添的。這就證明在己卯本過錄的時代,這九個字的對句已經完全了,其間只有一字之差:「泣」被誤抄為「笑」。這是抄書人的筆誤,不能就認定是曹雪芹原稿之誤。)這樣就是說在己卯本上已是「兩灣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笑非笑含露目」了。這兩個句子裡,只錯了一個「笑」字。這是十分值得重視的情況。

    現在我要回到對甲戌本文字的分析上來了。甲戌本上句的「籠」字,是經過重筆改過的字。被他用重筆蓋在底下的字究竟是什麼字,實在已很難辨認。我原曾認為是「罥」字,現在細看,也難確認。徐乃為同志認為是「眉」字,我覺得也難確認。因為「兩灣似蹙非蹙眉煙眉」,實難解釋。下句的文字我曾說「下句『喜』字與『泣』字聲音相近而誤。」(註:見拙著《石頭記脂本研究》第268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現在我覺得還是如此,乃為同志認為這重筆改動的兩個字是「冥」字,(註:見徐乃為著《甲戌本石頭記辨誤》第59頁。中國文聯出版社2003年版。)我認為不可能是「冥」字。「冥」字下邊的兩點是無法塗改掉的,「喜」字是可以看清楚的,好在讀者可就原本辨析,不必強同。這裡還有一點要重視的是這下句有五個硃筆方框,而且在第一個硃筆方框下,又寫一個「非」字,「非」字下再連畫四個朱框。這一現象說明什麼呢?它告訴我們現存甲戌本的底本上是有字的。可能是行書或較草的字,抄手不認得,所以他在原位置上畫一個朱框,中間空著待填寫。那個「非」字他認得,所以方框下又寫一個「非」字,下邊四個字又不認識,所以又畫四個朱框。這樣就證明在「甲戌再評」本上,這兩句已是九個字一句的對句了,現在朱框裡的字是後填後改的。如果不是底本上原有這九個字的對句,則下句何以寫了「一雙似」「非」四個字以後,又留出五個字的朱框來呢?這不是很明白的道理嗎?因為抄手的水平差,有的字不認識,所以就先留空位待填。現在再回到這兩個句子上來,按照我們現在辨識的結果,甲戌本上經改後的兩句,應是:

    兩灣似蹙非蹙籠煙眉

    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

    這甲戌本改後的句子,與甲辰本、程甲本全同,與己卯本的改筆也只差三個字,與俄藏本的正確答案則差四個字。我們要特別細心的是甲戌本上已經是九個字的對句這一事實。我的意思是說在甲戌年雪芹的稿本上已經是九個字的對句了,只是抄手不認識,才留下空格。到「己卯冬月定本」上,這九個字的對句已很完整了,從甲戌到己卯,除開兩頭的本年,中間只隔四年。這對句已很完整,比列藏本上公認為正確的對句只差一個「笑」字。正確的字應該是「泣」字。但再看甲戌現存過錄本上改後的字是一個「喜」字,連起來就是「似喜非喜」。按這個「喜」字與「泣」字聲音相近,容易致誤。由此可以聯想在甲戌雪芹原稿本上很可能就是「泣」字,因當時抄書常常是一人讀,一人抄的,所以在今傳《石頭記》抄本上音近而誤的字特別多,而己卯本上的這個「笑」字,很顯然是從甲戌本上的「喜」字衍化過來的。這樣我們要追溯己卯本的底本。大家知道己卯本是怡親王府的抄本。這是由吳恩裕先生和我考出來的。大家又知道,老怡親王允祥與曹家特別是曹頫\關係親密,有雍正的朱批為證。第二代怡親王弘曉,與曹家也很親密,特別是在曹家敗落過程中,老怡親王是多有照顧的,那末,現在發現了怡親王府所抄的《石頭記》,則它的底本來源直接從曹家來是完全可能的。雪芹還曾把自己的稿本借給明義看過,怡親王弘曉要借此書自然其底本來源當直接來自曹家了,更何況此時社會上還無傳抄本,只有曹家一個來源。則由此可知己卯本上只差一個字的這個對句,完全可能就是雪芹原本上的文字,而這個「笑」字是抄手誤抄。

    現在再說今存甲戌過錄本上四個字的差誤的問題。現在我們看到的是乾隆後期甲戌本的過錄本,不是雪芹原稿本。其抄定時間距乾隆十九年甲戌已有四十來年,因此我們不能絕對肯定雪芹原筆文理不通,如果真是這樣,那脂硯齋何以在上句旁批:「奇眉妙眉,奇想妙想。」在下句旁批:「奇目妙目,奇想妙想。」在書眉上又批:「又從寶玉目中細寫一黛玉,直畫一美人圖。」連林黛玉的眉眼還不全,就能這樣評贊嗎?如果文句真是這樣不高明的句子,脂硯齋也能這樣亂吹嗎?俄藏本上的正確的兩句,只能是曹雪芹以後的人越改越好嗎?我覺得這一系列的推想,中間缺了兩個重要概念:一是現在見到的無一是曹雪芹的親筆原稿本,除開己卯、庚辰較為接近原稿外,其他都是轉輾傳抄本,周紹良先生還稱甲戌本是「蒸鍋鋪本」,(註:周紹良《讀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散記》。《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三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6月版。)即清代北京賣饅頭鋪的夥計,抄寫後放在店裡供出租的本子。那末,這些本子上出現的問題,都是曹雪芹原本上的問題嗎?二是從甲戌到乾隆末年,已整整四十年,這些本子幾經傳抄,迭有增損,很難說後人愈改愈好,是「由粗到精」。(註:見徐乃為著《甲戌本石頭記辨誤》第59頁。中國文聯出版社2003年版。)依照這樣的邏輯,不是成為曹雪芹的原稿是「粗」,後人的改稿是「精」嗎?大家知道,《紅樓夢》第一次被整理修改用木活字排印行世是乾隆五十六年,世稱「程甲本」。第二年又再經刪改重印,世稱「程乙本」。這兩個本子可以說是一改再改了,按照上述理論,應該是精而又精了。那末難道程偉元、高鶚的本子是比曹雪芹的本子精而又精嗎?我實在不敢相信這樣的理論。

    這個甲戌本值得認真研究的問題實在還有很多,如甲戌本的回目與別本的差異,甲戌本的人名與別本的差異,特別是甲戌本有大量的脂評。其中有關曹雪芹的卒年,有關曹家的家世,有關《石頭記》某些情節的本事,有關《石頭記》後部情節等等。這些脂批,對於研究《紅樓夢》至關重要,但這些脂批又有不少抄誤,需要校讀。

    總之,現存「甲戌本」是《石頭記》諸多抄本中發現最早,署年最早的一個重要抄本,在《石頭記》諸多抄本中居於特別重要的地位,也一直特別為紅學界所重視。然而,它又是一個底本雖早而重整過錄時代較晚(乾隆晚期)的本子,又只殘存十六回,存在著若干待解的疑問。由於人們長期以來見不到此書,對它研究得相對來說還不夠深入。因此趁這個珍本影印之際,略陳管見,以為引玉之磚。

    我自知我的這些見解,是極為粗淺的,並不敢自是,所以真誠地希望得到高明的指正!

    二○○四年三月二十二日

    於京東雙芝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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