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紅樓夢》 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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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 紅樓夢》 札記

紅樓絮語

一  大觀園北遷始於甲戊

甲戌本《 石頭記》 楔子中有一段文字: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 … 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 為《 情僧錄》 。至吳玉峰題曰《 紅樓夢》 ;東魯孔梅溪則題曰《 風月寶鑒》 。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 金陵十二欽》,並題一絕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至脂齋甲戌批閱再評,仍用《 石頭記》

今年又逢甲戌,上溯四個甲子,即二百四十年前(乾隆19 年1754 年)正是脂硯齋抄閱再評,仍用《 石頭記》 那一年。目前所見到的甲戌本並非1754 年的原本,而、是過錄本。因錄有丁亥年( 1767 年)的批語,故公認過錄年代不會早於丁亥。甲戌本所自何來?據楔子所言,是直接來自雪芹第五次增刪稿《金陵十二釵》 。在這裡我們不去討論「十二釵」是多還是少,到底是十二、三十六,還是六十。我們所關心的是「金陵」二字是隨意安山海 的,還是有來由的? 十二釵都是生於金陵嗎?或其祖籍都是金陵嗎?細檢十二釵的籍貫與出生地至少有二人與金陵無關。林黛玉是維揚鹺政林如海之女,祖籍足姑蘇;妙玉,據庚辰本寫他「本是蘇州人氏」;巧姐是道地的京都生人。有什麼理由把地們歸入「金陵十二釵」之列呢?唯一的理由就是她們先後聚會於金陵,並在金陵演出一幕幕話劇。「千紅一哭」也罷,「萬艷同悲」也罷,總之,以十二釵為代表的女兒悲劇都發生於金陵。正如時下一部小說名曰《金陵春夢》 寫的是南京政府;舊時 一部傳奇名曰《 邯鄲夢》 故事發生在邯鄲一樣,《 金陵十二釵》 講的是金陵城十二名女人的故事。也就是說金陵乃是這部書全部故事發生的舞台。證之現存的甲戌本十六回書及其它諸脂本,故事發生的舞台已經搬遷到北京來了。在紅學的歷史上曾經發生過「南北之爭」,即紅樓夢的故事到底是在南京還是在北京?甲戌本第四回多次提到「北京」、「進京」,已有人指出,身居金陵的薛家要迸京,不是進北京是進那個「京」呢?這個問題早在二十年代初就已由顧頡剛和俞平伯給出了明確的答案。俞平伯在《紅樓夢研究》 中就此問題說道:「我的結論:《 紅樓夢》 所記之事應當在北京,都參雜了許多回憶想像的成份,所以有許多江南的風光。」此說於「南北之爭」自有其階段成果之意義,所謂「回憶想像」之論對於自然風光的描述或有可能。《岳陽樓記》 作為文學名篇廣為傳誦已近千年,據時人考證,范仲淹終其一生既未到過洞庭湖,更未見過擠陽樓,然其膾炙人口之名句豈止「先憂後樂」而已。憑借他對其童年時代熱悉的太湖風光的回憶(范仲淹生於太湖附近的蘇州),以及一幅《洞庭晚秋圖》 引發的想像便把洞庭湖浩瀚煙森變幻莫測的壯麗景象寫了個淋漓盡致。以此觀之,櫳翠庵中的紅梅、瀟湘館中的竹林雖非北地所有,然以雪芹之絕世才華,憑具「回憶想像」自不難為之。但《紅樓夢》 中有許多細節並非「回憶想像」所能解釋得了的,只有考慮到故事環境由南而北的遷移才可能予以明白闡釋。替如,《 紅樓夢十二支曲》 中的《 恨無常》 一曲,紅學界公認是指元春,詠道:「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遙。」此曲歷來費解。因為元春雖居深宮大內,其母家卻亦在都中,說什麼「望家鄉,路遠山遙。」如果把此曲看做是由《金陵十二釵》整段地移來,未及細改,那是可以理解的。元春本是金陵一釵,選入宮中,南北相隔兩千餘里,說是「望家鄉,路遠山遙」豈不恰如其份。再如,第69 回,鳳姐欲「將張華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譽,旺兒領命出來、在外躲了幾日,回來告訴鳳姐,只說張華是有了幾兩銀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 … 被截路人打悶棍打死了……」「京口地界」值得注意。京口在今鎮江境內,距北京兩千餘里,按那時的交通工具,除非有土行孫的本領,否則無論如何在三日內不能到達京口地界的。如果把這節文字看做是《金陵十二釵》 的矛盾,則順理成章。京口地界距南京僅百餘里,「三日」二字可通。

總之,在《 紅樓夢》 成書過程中確實存在一個故事環境由南而北的遷移現象。這一遷移的關節點即是由《金陵十二釵》 向甲戌本的過渡。這是成書過程的一次重大事件。正是由於實現了這一遷移才確定了《 紅樓夢》 這部偉大著作的今天的面貌。但是有什麼必要把故事環境由南京遷移到北京呢?即實現這一遷移的內因是什麼?

二  五次增刪積累起來的巨大矛盾

歸根到底,小說是一門語言藝術,沒有文學的語言就沒有作為文學的小說。在《 紅樓夢》 的傳播歷史上曾有過不少這類記載:許多異國人士所以喜讀《紅樓夢》 是把它當做學習當時的官話(北京話)的教科書來看待的。由此可見此書的語言魅力。曹雪芹不愧為一位語言大師。書中諸多藝術形象不論是達官顯貴,夫人小姐,管事僕從,丫鬟陪房,市井細民,農夫農婦,在雪芹筆下;無不神情畢肖,栩栩如生。這一系列形象的塑造義無不借助於讀來上口,聽來悅耳,幾經提煉又不失原味的京腔京韻的語言來實現的。雪芹不僅熟悉、擅長運用北京語言,而且熟悉北方的風物。譬如北京特有的炕,不僅狗兒家有炕,襲人的哥哥家有炕,榮府鳳姐房中,李紈房中,寧府尤氏上房中有炕,就連水月庵中也有炕。炕與炕又有不同,王夫人房中是鋪著猩紅洋獺的「臨窗大炕」,晴雯的舒新家慫鋪若蘆席的「土炕」。這北方特有的形形色色的炕不該在長江以南的《金陵十二釵》 的生活環境中出現卻頻頻地出現了。

面對著今天能夠見到的各種脂本我們時常津津樂道的一個問題是書中哪一些描寫專屬於南方?如果真的有益本《金陵十二釵》擺在我們面前,那津津樂道的問題會剛好相反:《 金陵十二釵》中有哪些描寫是專屬於北方的?我們堅信雪芹愈是「增刪」其個人的生活積累便愈多地注入到改稿之中,愈是投入對生活積累的自然流瀉便愈加不能控制,直到與發軔 的《 情僧錄》 愈離愈遠,甚至於面目全非,於是出現了 種種矛盾。首先表現為語言和故事環境的矛盾。看來這矛盾在《金陵十二釵》 中已達到了爆發的程度,不得不解決了。

二百四十年來,《 金陵十二釵》做為一部書屢屢被提到,但像個幽靈,誰也沒見到它的真面目。難道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有,只是曲折些,那就是從現存的甲戌本做些窺測。因為甲戍本直接來源於《金陵十二釵》,儘管甲戌本又經過了一次工人的改動。

現存之甲戊本共16 回,計為l- 8 回,13 一16 回,25~28 回,當是殘卷。此書有朱、墨兩色批語,計分為回前批,回末批,雙行小字夾批,眉批和行側批等五種。評家加批是有規律的,通常是在自文本的空白處,如天頭、行間加批,俟重抄時一併對批語加以整理。與全回有關的寫於回前或回末,與局部或一字一句有關的則做雙行小字,這些統與正文一道寫下。如再有批,則仍寫在天頭、行間,俟再整理時納入回前、回末或雙行小字夾批之中。考察現存甲戌本16 回書,第l 、3 、4 、5 等4 回書只有眉批和側批而無回前、回末和雙行夾批;其它12 回書除有眉批和側批外,共它三種批或有其一,或有其二,或有其三。兩相對照可得出如下結論:( 1 )脂硯抄閱再評時《 金陵十二釵》 是有批語的,所以有12 回書出現了回前批或/和回末批或/和雙行夾批,( 2 )第1 、3 、4 、5 等4 回書在脂硯抄閱再評時是白文本,或許這4 回書在《 金陵十二釵》 中本來就無批語,或許雖有批語但這41 門書經雪芹做了重大修改甚至是重新寫過以致原批語變得毫無意義故皆略去。細察這4 回書的終了處連個結束的字樣也無,故後一估計的可能性更大,( 3 )與之相反,另外的12 回書應是基本只保留了共在《 金陵十二釵》 中的原貌,沒有太大的改動,所以脂硯在抄錄時一併把舊批整理成或是回前批,或是回後批,或是雙行夾批。

甲戌本第六回是基本上保持原貌的一回文字。這一回的內容如其回目所示《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主要寫的是後一項內容,字數約佔全回的15分之14 。雪芹塑造劉姥姥這個人物,不論是行文中的敘述語言,還是這個人物在規定場景下的個性語言都是純粹的、上乘的、經過提煉加工過的北京方言。劉姥姥做為一個藝術形象,即使沒有「二進」也已在讀者心目中樹立了起來。這是一個典型的、富有人生閱歷的、北方的農村老婦。在這裡我們不去評論這個人物形象的意義,只是說這個人物形象無論如何也不能與金陵十二釵的生括背景相協調。她絕不是來自金陵近郊的農村。就是說在《金陵十二釵》這一稿本中由於「五次增刪」的累積已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矛盾—— 語言和故事環境的矛盾。那無處不在的京腔京韻的語言以及不可勝數的獨具北方特色的細節描寫已經形成的一種趨勢,構成了一種力量迫使雪芹不得不把故事環境遷到北京來。一旦故事環境北移,對雪芹來說不捨於如魚得水。一方面使他的語言天才補以充分地、更進一步地發揮,另一方面,新的故事環境提供了新的條件,於是新的設想,新的發揮,新的情節便相應而生。有關元妃省親的一大段尚未分回的文字便是在這新的條件下孕育產生的。故事環境的北移對雪芹的構思影響,亦即是對《紅樓夢》 成書的影響實在太大了,引起雪芹對《 金陵十二釵》 要做的增、刪、重組實在太多了,然而自甲戌至壬午,留給他的時間太少了,以致今天面對著這部宏偉壯闊、博大精深的人間珍品、民族瑰寶,我們還能看到留有大大小小這麼多的遺憾。

三  重寫的第三回——全文改寫舉例

前面說過第1 、3 、4 、5 等4 回書是甲戌年經過雪芹又一次大刪大改過的。這是我們以評家加批的一般規律推斷而得出的結論。至於都有那些改動,怎樣的改動,因無《金陵十二釵》 對勘,則難以確知。由此我們已經知道甲戌本直接來源於《 金陵十二釵》 ,不妨就甲戌本殘留的一些蛛絲馬跡對此做些窺測以求劉雪芹的刪改意圖做進一步的瞭解。

怎樣窺測?我們設想了一個黑白解析的方法:如果一個運動變化著的事物,只知其初始狀態為黑白兩種可能,而其終止狀態只存在一色或某一色明顯地佔據優勢,則另一色當為共初始狀態無疑。依此思路,以第三回為例,試做簡要分析如下。

第3 回《 金陵城起復賈雨村,榮國府收養林黛玉》。本回的內容重點在後半,即林黛玉入府,開始進入中心場景;賈雨村在本回出場一是為黛玉入府做結,再是為薛寶釵入府做引。由於這兩個重要人物的出場聯接如此緊密,與第22 回賈母蠲資二十兩為寶釵「過第一個生辰」在時序上有矛盾,因第22 回在甲戌本中闕如,雖不宜以此立論,但仍不由得不產生疑問.這是雪芹的疏忽嗎?如果「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之後尚有此明顯的「疏忽」那只能是雪芹在甲戌年又做了一次規模頗大的增刪。我們所以選擇第三回為例做些分析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本回情節單一(只涉及黛玉入府),便於入手;再是因為本回是林黛玉(也有賈寶玉等)正式出場,而林黛玉是雪芹以其畢生精力、不世才華所苦心經營而塑造出來的閃爍發光足可傳百代而不朽、匯入世界藝術典型之林而無愧的人物形象之一。應該說對於這個人物形象的設計雪芹嘔盡了心血。

在這一回中,對於林黛玉,讀者是做為一位聰慧、敏感、病弱,還帶著幾分仙姿神韻的少女來接受的。這是對雪芹加於這個人物身上的總體描述的感受而得到的。然而某些不諧和的描述卻顯示出,黛玉只是一名髫齡幼女。周汝昌著《紅樓紀歷》斷黛玉入榮府時年僅六歲。與黛玉入府年齡如此幼小相應,在甲戌本本回內確有兩處明文。一處是「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 … 」(著重點為引者加)此處雖未明說黛玉之年齡,斷為「六歲」不致大謬。再一處是本回中有一段關於居捨安排的文字;

當下奶娘來請問黛玉之房舍,賈母便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裡面,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櫥裡,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櫥外的床上就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賈母想了一想說:「也罷了!」

這完全是對小兒女的一種安排。無怪讀過早期《 紅樓夢》 稿本的清人明義(我齋)在《 題紅樓夢二十首》的第十七首中味道:「少小不妨同室榻,夢魂多個帳兒紗。」書中做此穿插,其意明顯,不如此不足以形容到耳鬢廝磨之親密。但是同在本回,在安排居室的同一天還有大量的、更具體的描寫說明黛玉已不是個形容弱小的幼女,而是亭亭玉立的少女,雖不能說是情竇初開,但確實是已頗諳世事。請看雪芹在甲戌本中對黛玉的描述。(1 )早在第2 回賈雨村入揚州林如海衙中設帳,已寫到黛玉在誦讀和書寫時知避母諱,母病「侍湯奉藥」,母玖「守喪盡哀」。這那裡像六齡幼女?( 2 )及至別父進京,棄舟上轎,透過紗窗能欣賞領略京都「衙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這絕不似六令幼女之心態。(3 )待到邢夫人攜黛玉去拜見她的大舅父賈赦,書中寫道毛「邢夫人攙著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這裡不僅有觀察且有判斷,焉是六齡幼女所能做到的!( 4 )再看本回中關於二玉相會的那節文字。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一部《 紅樓夢》 的真正開場。看似娓娓道來,平淡無奇,其內裡卻蘊涵著不盡的波濤,是雪芹披肝瀝膽著意之筆。我們此處不去遍數文中所隱會的、預示的有關後文發展的諸多脈絡,只就與年令有關的描寫略摘一二。「 (黛玉)心中正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個輕年(二字顛倒——引者)公子… … 」以下一段文字與「年輕公子」形象全符。

這是黛玉心目中寶玉的形象,也是讀者心目中的寶玉的形象,亦即是雪芹刻劃的寶玉第一次登場的形象,但決不是年僅七歲(如果黛玉是六歲的話)的幼年寶玉的形象。至於黛玉在寶玉心目中是怎麼個模樣呢?「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 」無須辨析,這些描寫只適用於一位具有古典美的、多愁善感的少年才女。

矛盾是顯然的。在這回中黛玉的入府年令有大小之別:一個是幼年的黛玉,一個是做為少女的黛玉。因為這是一份改寫稿,同時因為任何作品主人是首次出場只能有一次,我們有理由提出問題,哪一個是屬於《金陵十二釵》中的形象?哪一個是屬於雪芹再次刪改定型的形象?我們不考其優劣,只做邏輯判斷,只能說前者屬於經過雪芹五次增刪的《 金陵十二釵》 舊稿,而後者屬於甲戌再次增刪的定稿。因為從整體上看,大量的應是主導方面,少量的只能看做是殘餘,而殘餘,不言而喻,是舊稿的殘餘。這「殘餘」在現存甲戌過錄本中的第28回尚有一處「寶長歎道:當初姑娘來了… … 一桌廣吃飯,一床上睡覺……」如果把第28 回中的「殘餘」看做是由於整回攔截楔入刪削未盡而致的疏漏,而第三回中的舊稿「殘餘」則是雪芹所做的不得己的保留。為了這兩處殘餘的保留雪芹不得不採取某些技術手段盡可能地減弱矛盾的尖銳性。這技術手段就是有關年齡的正面直述處做模糊處理。「年又極小」出自林如海之口,不得不耳。只有「年又極小」才可能成為委之於岳家撫養的一個理由。否則以林如海居於宦途要津之人焉能將自己唯一的一個將近論及婚嫁的女兒遣之兩千里遠的外家而不顧!從回目「收養」二字來看,黛玉告別其父或許更為悲槍些,刪去這些更多淒涼的具體的描寫,代之以「年又極小」這種模糊的描寫,點到而已。至於賈母所做的居室的安排更是為.股事的展開而難於割捨的一段情節。以舊時的環境和人們的心理狀態來說,兩小無猜的情誼是無比珍貴的,而寶黛之間超乎與其它人的親密情感正是在賈母的溺愛和保護下長期耳鬢廝磨之間孕育發展起來的。「一床上睡覺」是不可以的,用「碧紗櫥」隔開尚可,這種含蓄的描寫實際上是一種模糊處理手段,從而擴展了文字的容量。這節文字必不可少,它做為一種,暗示,宣示於賈府中上下人等,寶黛二人的非同尋常的感情的培育和發展,任何人不得干預。它也是一種暗示,暗示於讀者,為這部大書後來的許多情節的發展減少因抗拒心理造成的接受上的阻礙,而使這種非常的、親密無間的感情成為可以理解的。

本回雖然在年令描述上存在矛盾,仍可視為渾然一體的一段完正的情節。小疵尚存,不失為白玉微瑕。該回中大量的出色描寫使讀者口不暇接。第一次出場亮相人數眾多,不獨寶黛二人光彩奪目,王熙鳳一聲「我來遲了… … 」大有先聲奪人之勢,確屬精到難得的一筆。全部金光燦爛使瑕疵盡掩。於是曹雪芹創造了一個接受美學的奇跡:作品的缺欠和不足,完全由讀者以其不同的學識,不同的閱歷,不同的心態彌補得盡善盡美。

四  關於甲戌本第25 至28 回——拼接是增刪的又一方式

《 紅樓夢》 的成書過程有攔截拼接現象。最為紅學界熟知的一例當是第35 回與第36 回間的不相聯屬。「不肖種種大受笞撻」之後寶玉在怡紅院中養傷,邢夫人遣了兩個丫環來送果子。書中寫道:「把才拿來的那果子拿一半送與林姑娘去。秋紋答應了,剛欲去時,只聽黛玉在院內說話,寶玉忙叫『快請』要知端的,且聽嚇回分解。」至此第35 回終了。第36 回開篇:「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歡喜… … 」此後整個一回書,黛玉來看望寶玉的情節再未提起。很明顯,這是兩回並不街接的文字拼接的結果。類似的現象在現存的甲戌本16 回書中也有,那就是第25 回至第28 回的拼接。

拼接有兩種,一種是一回內若干原來不相聯屬的情節經過某些改動而組合在一起,另一種是不相聯屬的兩回文字直接聯結起來,本文要討論的主要是後者。

甲戌本(以及其它各脂本)中第25 至28 回是全書極為精彩的一部份。包括了許多膾炙人口的段落,甚至可以說每一回都是珍品。許多情節和場景成為畫家創作的題材。關於紅玉的有「隔花人遠天涯近」, 「蜂腰橋傳密意」,關於黛玉的有「春困發幽情」和「埋香塚泣殘紅」,關於寶釵的有「滴翠亭撲彩蝶」和「羞籠紅麝串」。… … 這四回書不僅珠璣滿目,精彩紛呈,且情節緊湊一氣呵成。然而正是在這整體的完美之中竇露出某些不諧和的音符。

這四回書寫的是省親那一年春夏之交大約三個月的事件。如此眾多的情節相對集中地交織在一起,其剪裁鑲嵌藝術堪稱妙手。雪芹便故事進一步展開,對主人公做了多側面的描寫。這幾回故事的時序有兩條明顯的線索可尋。一是賈芸奉命來園中植樹可從二月持續到四月;再是黛玉的「春困發幽情」和「埋香泣殘紅」也是只能發生在早春和暮春。圍繞著這兩條時間線索發生的事件並無矛盾。但由於楔入「叔嫂逢五鬼」和「挾妓宴飲」兩段情節而使得時序錯亂起來。「逢五鬼」按書中敘述應是四月中事,因提到「在藥王跟前上供」事(25 回)。但經寶玉養傷「過了三十三天之後」( 26 回)才到「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 27 回)。時序不符是顯然的。「挾妓宴飲」是在薛蟠生日(五月初三)之後數日發生的事件,然而在此次馮紫英家宴飲的當天「元妃差了交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二天平安蘸… … 還有端午兒的節禮也賞了 。」時序不符又一例。正是由這些時序上的錯亂,我們發現了拼接的痕跡,同時也發現了曹雪芹從編年體式的寫實主義向現實主義創作方法邁出了重要的一步—— 對曹心芹創作的成熟來說是其有飛躍意義的一步。

第25 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蒙蔽遇雙真》是由數段文字組成,大體是一支前奏,一章序曲而後轉正文。這一回關於寶玉的年令有明文:「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歎一聲道:『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是年寶玉十三歲。所謂「一支前奏」是指寶玉對紅玉的一份情結,與對寶玉心理狀態的描寫相較,「十三歲」似嫌是小了些。「一章序曲」是指賈環使促狹燙傷寶玉,其中有一 段文字:「(寶玉)規規距距說了幾句話,便令人除去抹額…… 拉了靴子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懷內,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要撫弄他。寶玉也搬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說短的…… 」純是一副幼童模樣,說寶玉十三歲又嫌略大了 些。此後李紈、熙鳳、黛玉、寶釵望慰寶玉在怡紅院論茶,在玩笑中因茶而及議聘.由此處描寫看說寶玉十三(黛玉十二)似又嫌略小些。以上諸情節似非一年事,組織到一起,有關年紀的描寫大體還林符合。若說是拼接也只是一回內的拼接,比如在《金陵十二釵》 舊稿中完成了 。需要指出的是該回在舊稿中並不處於第25 回,而是靠後,這要與第26回結合起來考察。

第26 回《蜂腰橋設言傳蜜意,瀟湘館存困發幽情》借助紅玉而與前回銜接起來。(有關紅玉形象的重塑問題暫置勿論)。書中在, 「(紅玉)也把眼去一溜賈芸,四目恰相對對,紅玉不覺臉紅了。」此下有雙行小字夾批:「看官至此需掩卷細想.上三十回中篇篇句句點『紅』字處,可與此處想如何?」(後數字欠通,想至抄胥過錄致誤。)批為硃筆,「三」字上蓋有墨筆「二」字,然「三」字仍清晰可見。「上」者「前」也,蓋因本回為第26 回,其前不應有三十四回之數,此過錄本之保存者遂改「三」為「二」。殊不知甲戌本開頭數回經過重寫刪卻了大量幼年生活的情節(寶玉的、黛玉的,甚至還有湘雲的)此回連同第25 回己前移。估計該回大致處於《 金陵十二釵》 稿本的第31 回或第32 回。該回亦是整回自舊稿抄錄而來,但不排除抄錄時亦有增刪,然尚不致於打爛重來。本回後半增入薛蟠、雲兒、紫英一筆純屬為後文馮府赴宴作引的為凌空楔入的一節突然文字減少突兀之感。雪芹知此必要且嫻於頂置伏線豈能疏忽。

第28 回《 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寮串》中有馮紫英宴請一節文字,著名的《 紅豆曲》 即出現在本回。這是個挾妓宴飲場面。十三歲的寶玉在這裡不是隨邦唱影的「協從份子」,而是能左右局面的「令宮」。這已與其年令極不調和,況且如此宴飲非止一次,竟然數年之久了。當蔣玉菡吟出「花氣襲人知晝暖」時薛蟠大呼「寶貝」,以致蔣、馮等人莫名共妙。這時是妓女雲兒講明了原因。雲兒能知怡紅院細事,因不必來自寶玉,但只可為「非止一次」做證。「數年之久」是書中明文,在第26 回馮紫英對薛蟠和寶玉說過:「你我這些年,那一回有這個道理… … 」總之,「馮府赴宴」是寶玉十三歲以後若干年的事,攔截楔入拼接於此而少生年令描述的斷裂。

拼接是顯然的,但它是在經過「增刪五次」形成的《 金陵十二釵》 中完成的,還是以後甲戌「抄閱再評」時完成的?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尚無直接證據。由於甲戌重寫了第三回,使用了模糊手段迴避了直述年令的困難並產生了奇異的效果,而在第25 至28 回拼接中我們看到了雪芹使用了同樣的手段並產生了同樣的效果,因此我們把這四回書的拼接上看做是五次增刪後的事當不是屯無根據。在這裡雪芹摒棄了嚴格的編年體式的描寫而著意於人物內心深處的開掘,從而使人物性格的發展更深刻、更具體也更合理地展現出來。由此我們看到曹雪芹邁出了以現實主義的方法塑造典型形象的偉大探索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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