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王國維《紅樓夢評論》
王國維為中國近代美學之開山,已成定評。
一九○四年王氏於《教育世界》發表了他的力作《紅樓夢評論》(以下簡稱《紅評》);此文共五章:一曰,人生及美術之概觀;二曰,紅樓夢之精神;三曰,紅樓夢之美學上之價值;四曰,紅樓夢之倫理學上之價值;五曰,余論。統篇有理論之闡發,有作品之解析,亦有證明和結論,縱橫捭闔,自成系統,是王氏首次運用西方美學原理評價中國古典文學的成功嘗試,當推為中國近代美學評論之開篇無疑。既是開篇,終不免有得有失。縱觀全文,論者以為得多而失寡。何為得,何為失,茲備述於後。
一
培根曰:「文學者,以三原素而成,即道理、快樂、裝飾各一分是也。」如用現代的文學概念作比,道理等同於內容,快樂等同於美感,裝飾等同於形式。然而,中國的傳統文學觀,最重「文以載道」,絕少談及文學的美感特質。此風漸入文學批評,遂使世人於評價文學作品之時,多從社會歷史角度入手,多用政治家的目光審視,或褒或貶,全然不顧文學作品之獨立的美學價值。王國維身處變革時代,在向西方哲人尋求思想武器的過程中,因他的出身和個人秉性,更因時代潮流,使其接受了十九世紀末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唯意志論者叔本華的哲學觀點和美學思想,形成了自己悲觀主義的世界觀與唯美主義的文藝觀。然而,王氏為人「老實的象火腿一樣」(魯迅語),作學問一絲不苟,有膽有識,最重學術研究之開拓精神;所以,他能突破因襲,不囿成見,化腐朽為神奇,將西方的美學原理引入中國文學批評史,道出了前人未能道出的藝術真諦。《紅評》一文,即為明證。在《紅評》問世之前,亦有不少人已對巨著《紅樓夢》作過評騭,雖有真知灼見,但多是隻言片語,不甚驚人。如俠人載於《小說叢話》的短論(一九○三年)即是代表。此類文章與王氏文的氣度規模比較,相去不可以道里計。《紅評》之後,亦有不少氣度恢宏的洋洋大篇,如季新的《紅樓夢新評》(一九一五年),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一九一七年),胡適的《〈紅樓夢〉考證》(一九二一年),俞平伯的《〈紅樓夢〉辯》等。諸多文章,各有建樹:季文從社會學角度,指《紅樓夢》為「家庭小說」;蔡文從革命角度,指《紅樓夢》為 「政治小說」;胡文在考證作者身世、版本源流方面,俞文在考訂後四十回高鶚續書得失方面都有不少收穫。王氏之文發為先聲,又不同後響。《紅評》高屋建瓴,從藝術哲學的高度論證了《紅樓夢》的審美價值,此舉在「紅學」史上是前無古人的。恩格斯在《致斐‧拉薩爾》的信中說: 「您看,我是從美學觀點和歷史觀點,以非常高的、即最高的標準來衡量你的作品,……。 」按照恩格斯的劃分,文藝批評有兩種標準:一種是最高標準,即美學的,歷史的標準;一種是低一級的標準,即道德的、黨派的標準。王氏之文兼用兩種標準,而且以最高標準的批評最力;從文章綱目上可以看出,全文五分之四的篇章均系美學批評。由此而言,《紅評》不啻開了「舊紅學」之先河,亦創了中國近代文學批評的新方法,即審美的批評方法。
二
《紅評》一文對《紅樓夢》的美學價值予以極高評價,以為是古今中西小說、戲劇、詩歌中的「悲劇之悲劇」。只此一說,同「小說界革命」首倡人梁啟超一筆抹殺《紅樓夢》的言論相對照,兩者軒輊高下更是不可同日而語。梁氏曰:「中土小說,雖列之於九流,然自虞初以來,佳制蓋鮮,述英雄則規劃《水滸》,道男女則步武《紅樓夢》,綜其大較,不出誨盜誨淫兩端。」(《譯印政治小說序》)由是觀之,世人言梁氏推重小說的結論並非全確;究其實在,梁氏推重的只是徒作大言的改良性質的政治小說而已。如果說梁氏啟發了新文學史上的「文學工具論」,那麼,王氏則蒙發了新文學史上的「審美價值論」,兩相比較,二人對繁榮後世文學創作的作用,亦有利弊之辨。王氏稱《紅樓夢》為悲劇,並據叔本華的悲觀主義人生哲學求其淵源,把一部《紅樓夢》概括為「生欲→痛苦→解脫」如此一個唯心的過程;昭示世人懼怕生活,逃避現實,去尋求隔離人間煙火之路;無疑這是消極的、荒謬的,乃至是反動的。然而,如恩格斯所批評的歌德一樣,王國維亦帶有自身矛盾的雙重性,「有時非常偉大,有時極為渺小。」(《馬恩全集》4—256)當他迴避文學的社會性時,他是一個拖著長辮的、臭氣沖天的封建遺老;但當他把筆峰轉向自己精心研讀的美學領域時,他又成了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思維敏銳的藝術哲學家。王氏吸收叔本華關於悲劇的分類方法,將悲劇視為三種:「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之者。第二種,由盲目的命運者。第三種之悲劇,由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蠍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徒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種悲劇,其感人賢於前二者遠甚。」因此種悲劇有「非常之勢力足以破壞人生之福祉者,無時而不可墮於吾前」;「躬丁其酷,而無不平之可鳴:此可謂天下之至慘也。若《紅樓夢》,則第三種之悲劇也」。王氏的悲劇觀,雖近似於叔本華的翻版,但也加入了自己的理解。由人類美學史觀之,悲劇由古希臘的英雄悲劇,進而作文藝復興時代的性格悲劇,進而作上一世紀的社會悲劇,這一進化的顯著標誌,一是悲劇人物由超人、英哲變而為普通民眾;一是悲劇事件由非常之壯舉化而為時時在人目前的日常事件。除去王氏唯心主義悲劇的外殼,用美學歷史的尺度來衡量王國維的悲劇觀念,世人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王氏推崇「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的悲劇觀念已經達到了他所處時代所能企及的最高點。五四時代,魯迅提出的所謂的「無事的悲劇」,正與此相通。比這個觀念更有美學價值的是,王氏在論證《紅樓夢》之所以為「悲劇之悲劇」的過程中,有意識採用的比較文學法。由於王氏博學,在《紅評》中,他把近代世界文豪歌德的名作《浮士德》同中國文學鉅子曹雪芹的《紅樓夢》作了獨到的平行比較。王氏曰:「歐洲近世之文學中,所以推格代(按:即歌德)之《法斯德》(按:即《浮士德》為第一者,以其描寫博士法斯德之苦痛及其解脫之途徑,最為精切故也。」然而,「法斯德之苦痛,天才之苦痛;寶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其存於人之根坻者為獨深,而其希救濟也為尤切。」如果撇開比較文學的狹義概念,《紅評》中王氏對《桃花扇》與《紅樓夢》的比較研究亦是十分有價值的。王氏以為「吾國文學中,其具厭世解脫之精神者,僅有《桃花扇》與《紅樓夢》耳。」承此斷語,王氏從寫作目的、悲劇性質以及解脫方式諸方面將兩部作品加以詳盡評判。王氏認定《桃花扇》寫的是「故國之戚」;侯、李的解脫是受他律支配的「非真解脫」 ;所以該劇的性質應為政治的、國民的、歷史的。《紅樓夢》「描寫人生為事」;賈寶玉的解脫是受自律支配的「真解脫」;所以該小說的性質應為哲學的、宇宙的、文學的。以兩部作品的悲劇價值論,王氏認為《紅樓夢》高於《桃花扇》。遍察今日國中,比較文學的研究方興未艾,溯其源流,王氏《紅評》不失為汨汨一脈。乾嘉以降,樸學盛行,考證成癖,《紅樓夢》的研究亦被此風引向了考證索隱的左道旁門;不少《紅樓夢》論者,發幽探微,附會作品中的主人公或為作者本人,或為現實中的某人某人。王氏深諳藝術創造之規律,於《紅評》中,最早運用藝術典型化原則對此種謬誤加以批駁:「夫美術之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而人類全體之性質也。惟美術之特質,貴具體而不貴抽像,於是舉人類全體之性質,置諸個人之名字之下。譬如『副墨之子』,『洛誦之孫 』,亦隨吾人之所好名而已。善於觀物者,能就個人之事實,而發見人類全體之性質;今對人類之全體,而必規規焉求個人以實之,人之知力相越,豈不遠哉!」 藝術典型是審美學的一個核心範疇。王氏的界說,不但注意到了典型的個別性、普遍性,亦注意到了典型的形象性;還在本世紀初,王氏能表述出如此精當的藝術概念,實在令人歎服。不僅如此,王氏進而對典型創造即典型化的原則,亦有極精切的闡發:「然所謂親見親聞者,亦可自旁觀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為劇中之人物。如謂書中種種境界,種種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則是《水滸》之作者,必為大盜,《三國演義》之作者,必為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說也。」 對王氏的此種見地,魯迅極為讚賞,在《中國小說史略》一書中,曾引用王氏之說:「然謂《紅樓夢》乃作者自敘,與本書開篇契合者,其說之出最先,而確定反最後。……王國維 (《靜庵文集》)且詰難此類,以為『所謂親見親聞者,亦可自旁觀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為劇中人物』也。」至於近人郭紹虞、王文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論選》不選王氏《紅樓夢》全文雖是一件憾事,但作為附錄節選了含有上述典型說的《余論》,亦足見此說已為後人所珍視。三王國維不僅在文學批評中提出了主「真」的「境界說」,在治學方面,王氏也同樣有主「 真」的信仰:「事物必盡其真,而道理必求其是,凡吾智之所不能通,而吾心之所不能安者,雖聖賢言之有所不信焉,雖聖賢言之有所不慊焉。」(《國學叢刊‧序》)王氏為叔本華信徒,確屬歷史事實,然王氏對叔本華之學說並非盡言盡信,多有辯論之處,《紅評》一文尤為顯著。依叔本華「意志同一說」,以為「一切人類及萬物之根本,一也。」意思是說,世界意志即我的意志;我的意志即世界意志。然而,「故如叔本華之言一人之解脫,而未言世界之解脫,實與其意志同一說,不能兩立者也。」王氏以為,依道德觀,叔本華學說與印度婆羅門、佛教,與希伯來基督教實為異途同歸,皆曰解脫。佛教常言:「若不度眾,誓不成佛。」 叔本華學說將此解釋為聖者「有能之而不欲」,而王氏則認定非聖者不欲也,是「欲之而不能 」。王氏舉釋迦、基督為例,反問道:「試問釋迦示寂以後,基督屍十字架以來,人類及萬物之欲生奚若?吾知其不異於昔者也。」並引往者詩:「終古眾人無度日,世尊只合老塵囂。」證明人生之解脫終不可能。對於此種紕漏,叔本華在《意志及觀念之世界》一文中也曾竭力辯解,但王氏卻批評叔本華的辯解為「純引據經典,非有理論的根據也。」按王氏理解,人生苦痛的徹底解脫實屬空想,但一時的解脫是可行的,即便一時解脫也不可得,對於解脫的追求也同樣具有美學之價值。「夫如是,則《紅樓夢》之以解脫為理想者,果可非薄也歟?夫以人生憂患之如彼,而勞苦之如此,苟有血氣者,未有不渴慕救濟者也;不求之於實行,猶將求之於美術。獨《紅樓夢》者,同時與吾人以二者之救濟。人而自絕於救濟則已耳;不然,則對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歡迎之也!」王氏的此種見地,論其實質並未徹底跳出叔本華無生主義之窠臼,充其量也只是叔本華學說的一種精心的修補;然而,王氏力主求「真」的批判精神仍是有借鑒意義的。人是時代的產兒,是階級的分子。王國維特殊的身世和經歷,帶給《紅評》一文的缺陷亦是顯而易見的:
其一,倡導消極片面的「文藝目的超功利」說。文學的「無關心」「超功利」說,形成於上上世紀德國哲學家康德。「超功利」作為美感的特殊現象,是值得重視的。譬如,齊白石的魚蝦,徐悲鴻的奔馬,一不能吃,二不能騎,然而世人百玩不厭,交口稱譽,何則?惟其能使觀者產生愉悅之感而已。王氏所謂的「欲者不觀,觀者不欲」,亦當作如是解。此種現象,已為百年來眾多的美學家所贊同,在西方藝術史上尤其被視為經典。只是由於資產階級學者的偏見,將此種特殊現象片面誇大,以致擯斥了文學作品的思想傾向及其社會作用,將「超功利」歸結為文學的終極目的;西方源遠流長的唯美主義的實質即在於此。王氏沒能擺脫唯美主義的羈絆,在《紅評》一文中對此種謬論倡導尤切:「美術之務,在描寫人生之苦痛與其解脫之道,而使吾儕馮生之徒,於此桎梏之世界中,離此生活之欲之爭鬥,而得暫時平和,此一切美術之目的。」王氏以此為準則評論《紅樓夢》,便曲解了該作品的主題精神;將一部反映封建王朝崩潰前夕種種世態的現實主義巨著,解釋為一大群青年男女為取宗教式解脫之實錄;將通體煥發著反舊傳統、舊道德的賈寶玉,稱讚為一個干父之蠱的孝子典型。引出這種結論的超現實、超政治的文藝觀,自是王氏美學思想的致命弱點。這個弱點與王氏所處的激烈變革時代是極不相稱的,甚至是有害的。
其二,宣揚唯心的「文藝天才觀」。王氏在《叔本華之哲學及其教育學說》一文中,繼承了叔氏衣缽,將其遵奉的「文藝天才觀」闡發的極為精確:「獨天才者,由其知力之偉大,而全離意志之關係,故其觀物也,視他人為深,而其創作之也,與自然為一。故美者,實可謂天才之特殊物也。」(《靜庵文集》)迨至《紅評》,此種見解便得到了進一步的光大;《紅評》曰:「於是天才者出,以其所觀於自然人生中者復現之於美術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與己無關係,而超然於利害之外。是故觀物無方,因人而變:濠上之魚,莊、惠之所樂也,而漁父襲之以網罟;舞雩之木,孔、曾之所憩也,而樵者繼之以斧。」 王氏著此文時,信奉「天才觀」者,決非王氏一人,實是當時文藝界的一種通病。激進如梁啟超者,在《譯印政治小說序》中曾說:「天下通人少而愚人多,深於文學少而粗識無之人多。」保守如嚴復、夏曾佑者,在《國聞報附印說部緣起》一文中也曾說:「但見大瀛之內,血氣所同,各有所謂英雄,各有其英雄所謂之事業。其人若生,小則為帝王,大則為教主,使天下之民,身心歸命,不敢自私。」甚至革命如魯迅者,亦在《摩羅詩力說》中把拜倫諸詩人視為拯救萬姓于倒懸的「超人」、「英哲」。此種時代病,經「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掃蕩略有收斂,爾後又經幾次平民文化運動的洗滌,文藝的人民性才為世人所確信。只是王氏的「文藝天才觀」直至沒世未見其少許改變。
綜上所述,《紅評》作為中國近代美學評論之開篇,在王國維諸多的美學論著中,不愧為一篇扛鼎之作;此文集中反映了王氏美學觀念的長處與短處,對於中國近代之美學研究是一杯美羹,亦是一面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