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紅樓夢新續》的構想
《紅樓夢》以寶黛愛情悲劇為線索,展現封建末世的賈府由盛而衰歷史發展的必然。其眾多人物的精神風貌、感情心態,也隨賈府的升降,染上了不同色調。一個個描繪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各具風采。結構周密而錯綜,搖前牽後,玲瓏四照,構成了藝術宮殿的完美整體。這樣一部偉大的文學巨著,卻只能看到八十回而不完整,不是令人沮喪嗎?雖然程高本後四十回欲完成而補救之,但續本不盡人意處頗多。故事沉悶,像在寫史,徒具空殼。且不合理、不科學、腐儒式封建倫理說教等情節太多;語言雖較類「紅」,卻累贅拖沓而無骨;一些人物的精神風貌寫變了,如鳳姐口笨智拙,沒有了才華,寶玉瘋瘋傻傻,失掉了靈氣,變得惡濁而不可愛,讀之令人惋惜。
清代許多腐儒尚且敢於續紅,新中國的知識分子,竟不敢碰一碰高鶚嗎?何況雪芹重女、愛女,塑造了一群天真活潑,純潔可愛的女孩子,謳歌他們的純真,同情他們的不幸。作為一個婦女,我更感到應當繼承先生之志,寫出這個女兒國新的天地,以及她們生在封建社會的末世,必然不幸的悲劇命運。
《紅樓夢》人物的悲劇命運,原著中已提供了不少線索,脂批、畸笏叟批也給我們以有益的啟迪和幫助。如今,許多先輩時賢更提供了許多探索研究的豐碩成果。但《紅樓夢》原著提供的線索有的較隱晦,有的很薄弱,加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眾說紛紜,各執一端,必然出現許多齟齬相左的意見,這是學術空氣活躍非常正常的現象。但作為續書,在處理情節上,怎樣才能博采眾家之善、頗好地體現曹氏意圖,而又有自己獨到、新穎的見解,這是一件很不平常而又非常困難的事。我的指導思想是從總體上把握曹氏悲劇意旨,主要按照原著提供的線索,盡量採用諸賢合理的研究成果,但不亦步亦趨。如果我認為這樣設計更合理、更生動有趣,可讀性更強而又不違背曹氏意圖的話,便大膽進行處理。如本書沒有一開始就一衰到底,而是由極盛而漸至極衰。這樣寫,對比度鮮明,情節起伏而多波瀾,趣味性增強,從總體上殊途同歸而走向茫茫白地真乾淨,在情節發展過程中,一波三折,起伏迂迴而不急轉直下。我沒有讓其一衰到底,卻又終至極衰。
又許多考證家認為原著末回為警幻仙姑歸揭情榜。可細查情榜上的名字,許多重要人物未被列入,如:薛寶琴、邢岫煙、李紋、李綺、尤三姐,丫頭中雪雁、翠縷、秋紋、芳官、琥珀、茜雪等均排斥在外,偏將很不重要、甚至原著中沒有的人列入又副榜乃至副榜。像副榜中有無雙,原著中不知為何許人,雲屏、秋桐、翠墨、春纖、佩鳳、偕鴛均入副榜而晴雯、襲人、鴛鴦、紫鵑、鶯兒等人反入又副榜,顯然與原著描寫之八十回不相吻合,情榜的作用便已經失去。那麼原著末回怎麼會有一個「情榜」呢?我揣度這可能是曹雪芹最初設計的一個提綱,以後寫作過程中已有很大的改變,如果我們還將「情榜」原封不動列為末回,視為曹氏意圖而一成不變,不是有悖於情理嗎?
曹雪芹對探春的判詞是「才自清明志更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壽怡紅群芳開夜晏」,探春抽的箋是「日邊紅杏倚雲栽」,眾人開玩笑說:「我們家已有了一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又探春的冊子「一片大海、一支大船」,二人放風箏,第七十回探春放的風箏是鳳凰,都預示著她要像斷線風箏那樣飛向海外,成為異國王妃,其飛去的地方應是東邊的島國,故言「日邊」、「東風」也。我因此處理她嫁東海國。國名是虛構的。《紅樓夢》中地名、官名、穿戴虛構不合當時實際的很多,國名,不座實,以虛為好。又探春,作者賦予她以極高的才智、抱負和雄心,欲其安邦定國也。我故讓她一展胸襟,渴慕昭君、遼後而有自動和番的意思。她也那樣地悲楚淒切,是與骨肉家園永遠分離一去而不返也。故仍列入「薄命司」。
《紅樓夢》裡李紈的判詞:「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我領會為賈蘭光耀門庭後死,故去掉了「蘭桂齊芳」的光明尾巴,讓其中探花後踏青墮馬跌死。
鳳姐被休,哭向金陵是判詞中提示了的。但對「一從、二令、三人木」卻有十幾種不同的理解。有的認為是冷人薛寶釵入來,便奪了鳳姐的權。這恐怕不致於哭向金陵。有的認為與冷人柳湘蓮作強徒有關。筆者仍採用了被賈璉休棄一說。尤二姐的慘死,我以為早伏下了鳳姐被休的基因。且賈璉一貫受鳳姐挾制,賈府抄家與鳳姐平時所作所為有關。壓力與反抗力可能成為正比,賈璉久久鬱結在胸中之氣一旦爆發出來,無可估量,發展至休妻應視為意料中事,我故讓她被休後,哭向金陵,途中貧病交加,遇柳湘蓮搭救,醫治無效病死。而於鴛鴦,賈母死時,賈府衰敗之勢已成,賈赦的威脅越來越小,她還有必要盡愚忠去死嗎?鳳姐被休,平兒已經扶正,只有性格剛強的鴛鴦陪她回金陵最為妥貼。鴛鴦是南京老宅的家生子兒,平素又與鳳姐感情相投,故讓鴛鴦陪伴。鳳姐貧病,鴛鴦乞討以濟鳳姐。於大雪紛飛之際,破廟中逢曾作過強人,如今經商販貨的柳湘蓮,延鳳姐於城中招商店就醫,二人皆為冷人,皆重義氣,在照顧鳳姐過程中,意氣相投,漸生愛慕,鳳姐臨死前主婚,二人結為夫婦。後湘蓮強人事發作入獄,鴛鴦賣盡家產,全力營救,後淪為洗衣婦。小本經紀人,也自然入「薄命司」了。故事性、可讀性似都較強,也較符合鴛、柳二人的性格、身份,增加了故事亮色。
妙玉的判詞:「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是說她並未看破紅塵而出了家,終至墮落風塵,並未說她要死。但妙玉自視很高,才華出眾,孤傲不群,甘心忍受作妓女的命運嗎?我讓她被賈環、趙姨娘等騙賣,淪入樂籍,為芳官、藕官幾個賣唱的女孩寫寫唱本,賣技不賣身,以後也與賈寶玉、甄寶玉、衛若蘭等有些詩詞贈答,成了薛濤似的詩妓,於妙玉,則到了能活下去的極限,身陷淖泥中了。若讓其賣身,決難有活理,與「欲潔」、「雲空」若接若離帶迷幻性的判詞似亦不合。
於惜春,我對她的評價比較高。她是寧國府賈珍的親妹子,從小兒死了母親,父親離家修道,讓她孤苦伶仃寄居在榮府,從小沒有受到過撫愛。賈珍開局聚賭,胡作非為,種種劣跡,不能不被大觀園中惜春妹妹風聞,惜春已預測到家族的不幸和自己未來的悲劇命運,所以她要「避嫌隙杜絕寧國府」,斷絕和哥嫂的一切往來以保全清白名聲。當她得知入畫的哥哥從賈珍那裡(實際是侍侯賭徒)不明不白得來那些東西,竟藏到入畫這裡時,便冷酷無情地攆了入畫,並極冷峻嚴厲地責備了尤氏而與之堅決決裂。她的「冷」,是這種特殊的典型環境鑄成的。試想一個孤弱年幼的女孩子,當她意識到家族和自己悲劇的必然而毫無辦法保護自己的時候,當然會變得極冷,最後只有出家,方能保全清白名聲。她與寧國府,與成日間酒綠燈紅、紙醉金迷的哥哥決裂是十分地徹底的,對那夥人的本質看得很透,不抱任何幻想,她的孤介冷僻內蘊的意義很深,她決不是那種平凡而麻木不仁的女子,應當寄與莫大同情,我高度評價讚揚了她。
薛府的破滅,高續用很大篇幅糾纏於薛蟠第二次打死人。其實薛蟠第一次打死人的案並未了結。《紅樓夢》第四回「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已經有所保留。賈雨村要發籤抓人,蘆盧僧遞眼色制止而獻「護官符」。這於賈雨村是有恩的。賈雨村於是弄神弄鬼,誑騙輿論,說什麼前世冤魂糾纏而放走了薛蟠,又反過來恩將仇報充發去了門子(葫蘆僧),那麼,作為對故人一片忠誠的門子會有什麼想法呢?他能心安理得忍受欺凌而不圖報復嗎?門子的被充發已經留下一條尾巴,不僅是賈雨村遭到滅頂之災的爆破點,也必然因此牽扯出薛蟠一案,賈府也可能牽連進去。高續用很多篇幅反覆糾纏,寫薛蟠第二次打死人,薛蝌銀子花的像水淌,以營救其兄,致使薛家敗落,就完全沒有必要了。又夏金桂不愛薛蟠,只一相情願地愛薛蝌,卻忌恨吃醋到非毒死香菱的地步,合乎常理常情嗎?一般地說來,對不愛的人是不會吃醋的,更何況非置之死地,就更其荒謬了。香菱時已病得昏迷不醒,奄奄一息,夏金桂有何必要非毒死一個垂死的人而背殺人的罪名?高本寶蟾送酒等情節是成功的,卻游離於主線之外而節外生枝,像薛府那樣顯赫的家庭,夏金桂於娘家與人苟合可以說得過去,若在婆家就那麼明目張膽一相情願去公開調戲小叔,一般來說不大可能。我讓夏金桂在婆家另結新歡,以後欲結長遠夫妻而告發薛蟠打死人導致薛府敗亡,寶蟾後來亦與夥計勾結,席捲資金,逃避他鄉,給奄奄一息的薛府以最後一擊,似乎情節更入情理。
王崑崙同志在《紅樓夢人物論》中提到薛寶琴是到過西海岸那邊的,很希望她能介紹一點西方18世紀的先進文藝,但她回來仍然吟《赤壁懷古》之類,覺得有些失望。王利器先生也研究了《紅樓夢》中舶來品數量很多(《耐雪堂集紅樓夢與舶來品》),已映射出曹雪芹對西方文明的朦朧嚮往,因而讓他筆下的人物去了西海岸,他自己卻不曾去過西方,對西方的情景自然描繪不出,薛寶琴自然只有吟誦「懷古」詩了。我們今天對西方的一切已能瞭解,曹雪芹嚮往而做不到感到遺憾的事,我們理所當然應當替他補上,所以我讓薛寶琴介紹了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還讓她說了幾句英語,圍繞這一問題,引起了許多人物的議論、反思,以豐富人物的性格。我以為這才符合薛寶琴隨父經商,到過西方這一特徵。
於賈政,如有的續作讓他做知縣,兒子賈寶玉卻在京城行乞,是不大合於情理的。我讓他途窮落寞之際,仍保持腐儒晚節,不願依靠媳婦娘家過活而回到了金陵,做了館學先生,這也許較合乎賈政腐儒式的特點。賈環淪為流氓、地痞,也符合他的個性。焦大於賈珍流放之際,一方面義正辭嚴對賈珍進行譴責,另方面又要跟了他去,賈珍羞愧之餘,勸他隨尤氏回金陵老宅去看守太爺的墳,是這個立過大功忠實奴才的合理歸宿。北靜王同賈府關係親密,賈府敗落,北府也會受到牽連。有的續本寫他推薦寶玉去做官,遭到堅決拒絕是不合情理之事。我寫他幫助周全賈府,最後也因受其牽連削去了王爵。
史湘雲許多探佚考證各說紛紜。有的說她以後淪為乞丐,與作看街兵的寶玉重逢;難中結為夫婦,有的說她最終淪為妓女;有的則言她以後做了衛若蘭的家奴,後因見到衛的金麒麟、與之結縭,若蘭死,湘雲遂與寶玉結為夫婦。我沒有採取以上說法,根據「湘江水逝楚雲飛」、「終久是雲散高堂,水涸湘江」,寫她丈夫早逝,隨放了外任的公婆到了衡陽,後夫家抄沒,湘雲被發賣為老奴所救,隨漁船回京去尋找寶玉。後女扮男妝,沿途打道琴乞討,病中遇衛若蘭,送她回到京師,與寶玉益?逢,死於寶玉懷中。曹著中寫史湘雲幼時愛扮成男孩子。自然不是偶然的閒筆,這裡派上了用場與前面的情節相照應。死於寶玉懷中,「與金麒麟伏白首雙星」有些鉤鉤,又加強了悲劇氣氛。賈寶玉所愛過的林、薛、史三個姑娘都死了,他悲憤痛苦之餘,上山採藥,不知所蹤,於悲劇氛圍有所裨益,我作了大膽處置。
高續中,巧姐被舅兄拐賣給藩王作妾,較為附會,我寫她因忠順親王生母生病,欲買七月七日生的十五歲黃花閨女侍侯,病方能除。舅兄欲拐賣她,被舅母、板兒、劉老老相救,後與板兒結縭,似合理一些。
最後想特別提一提寶、黛、釵的婚姻糾葛,高鶚處理成移花接木,以釵冒黛,則太失寶釵身份。寶釵何致如此不堪?且寶玉與她志趣各異,與其選賈玉,何如選甄玉,何必以那樣四大家族閨女的身份,冒普通士大夫家的女兒去騙賈玉,非奪得寶二奶奶的寶座不可?按寶釵平素的性格,這樣做絕無可能,她理想的人選,決不可能是離經叛道、無意仕途,終日混跡於脂粉群中的賈寶玉,因而頂替就失去了依據和基礎。有的續本則為黛病死、釵自嫁,不僅情節平平,無矛盾衝突,不符合小說的特點,且亦不符合賈寶玉在對待「金玉姻緣」和「木石姻緣」上鮮明的態度。寶玉曾當著寶釵的面,從夢中呵斥:「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若如此毫無衝突地接受寶釵,不是不合常情嗎?我讓寶玉去求賈母,已得到允諾,在箭已上弦,將成就「木石姻緣」之際,王夫人延鳳姐出謀,請元妃賜婚,破「木石姻緣」以訂「金玉良緣」。一方面怕寶玉不從,讓他隨賈政外出,另方面加速策劃黛玉婚姻。賈母於元妃賜婚之後,無可奈何,只好聽從鳳姐,將黛玉許與甄玉。又怕黛玉不從,只說訂的是寶玉,黛玉必喜,即使成婚,知是甄玉,一則木已成舟,無可如何,再則兩玉相貌相同,量黛玉會屈就而不致全力反對;寶玉回來,知黛玉已嫁,姻親無望,當然只有就「金玉姻緣」了。這是王熙鳳精心設計的如意算盤,自料諸方皆會滿意而萬無一失。殊料黛玉園中逢甄寶玉而終至辨識廬山,痛感喪失知已,吐血身亡。臨終前與寶玉神遊太虛幻境,被警幻拆散,以展示理想境界最終幻滅。寶釵悲深戚重,深感有負黛玉搬至瀟湘館守靈。寶玉返還,哭得痛不欲生,欲以死相殉。寶釵大義凜然,勸寶玉出走,深山修道,也是殉情之法而感動了寶玉,方成就「金玉姻緣」。這樣處置,符合情理和人物個性,又波瀾起伏,有矛盾衝突,再說甄寶玉是賈寶玉的影子,為何一點也起不到影子作用?曹著中豈非是多餘人物,閒散筆墨嗎?這樣,將甄寶玉派上用場,符合原著設計兩個寶玉的意旨,又增添了情節的光彩,誘惑力、趣味性、可讀性增強,即使曹雪芹先生還健在,我也要同他商榷,請他這樣處理。或許,說不定,他原來就是如此處置的呢?若不是,我只想從總體上把握它,而寫出自己新的見解來,雪芹先生一定不會見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