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學問卷啟示錄
趙景瑜教授撰寫的這篇紅學專題調查報告，據知1994年在山東萊陽全國紅學會議上發言後，「引起了十分熱烈的反響」，許多紅學家認為該文「觀點新穎、論據豐富、角度有獨創性」。堪稱一篇紅學奇文。奇在哪裡？一為方法奇——運用問卷調查的方式，聯繫實際提出巧妙的命題；二為答案奇——彷彿聽到了當代青年讀者的心聲與脈搏，令人深思。
趙教授此舉，並非獵奇嘩眾。應當說，這是一個別開生面的很有意義的學術活動，對於「紅學」教學與研究工作者頗有啟示。據悉，趙教授將就《紅樓夢》做出系列問卷調查，現在我刊先將此篇發表，以饗讀者。
捧讀《紅樓夢》，跟著曹雪芹款款而入大觀園，你看到的不僅是「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復道縈紆，青松拂簷，玉蘭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第17—19回）的輝煌境界，若信步游來，許多佳景往往是走一亭，穿一橋，一高一矮，一山一水，在「一抬頭」、「一轉身」之間，便步移景異，突然發現了一幅幅天然畫圖，而青年們關心的卻是那一群群光彩奪目的小姐、丫頭，特別是那瀟湘妃子林黛玉，蘅蕪君、冷美人薛寶釵，蕉下客、玫瑰花賈探春，以及紅樓二尤姐妹，個個丰姿綽約，鍾靈毓秀，嬌美可人，呼之欲出。還有那一夥伙逗人情思的公子哥兒，尤其要數怡紅公子、絳洞花主賈寶玉，俠義冷二郎柳湘蓮，呆霸王薛蟠，以及秦鍾、賈環兩個筆墨不多的人物，個個性格鮮明，各有短長，都是「真」的人物，特別是那賈寶玉、柳湘蓮，他們瀟灑自如，容貌秀美，各以獨特的性格佔據著讀者的心靈，吸引著少女的芳心。
一 信息總匯
粉碎「四人幫」以後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我一直給大學本科生和碩士研究生講授一門「紅樓夢研究」（選修課）。在十多年的講授過程中，發現青年學生的價值觀、婚姻觀、文學觀……發生了重大變化，你若按傳統的思想性、藝術性的簡單模式去分析《紅樓夢》，根本滿足不了他們的需求。首先應當說明的一點是，大學生們非常喜歡《紅樓夢》，每屆幾乎是百分之百的人選修這門課，在課堂討論，課下作業或者考查中，每每有些獨到的見解、驚人的評論出現。他們新潮的思維法，敏捷的應變力，實惠的觀察點，或使你瞠目結舌，或使你頓開茅塞，或使你讚揚開心，或使你哀歎不已，總之驅使你不得不反思總結自己閱讀研究《紅樓夢》的整個歷程，不得不重新設計教學內容和教學方法。鑒於此，我便產生了進行系列調查的動因。於是1993年下半年在大四90級畢業生中做了一次「紅學專題」問卷調查：
調查主題——第一題為：在《紅樓夢》中，賈寶玉、賈環、秦鍾、薛蟠、柳湘蓮五個男子，哪個形象塑造得最好最美？思想性格各有什麼特色？假如讓你擇偶的話，你選擇哪個？為什麼？
第二題為：在《紅樓夢》中，林黛玉、薛寶釵、賈探春、尤二姐、尤三姐五個女子，哪個形象塑造得最好最美？思想性格各有什麼特色？假如讓你求婚的話，你選擇哪個？為什麼？
調查對像——90級本科畢業生100人，其中女生55人，做第一題；男生45人，做第二題；他們均為22歲至24歲之間，未婚。
調查結果——共發問卷100份。因答非所問或他因而作廢者6份，這6份廢卷均出自女生之手。實際獲得明確而準確答案者共94人份。 其中女生占49人份，在49人中確認作者塑造形象最好最美者分別為：賈寶玉23人，柳湘蓮6人，薛蟠1人，秦鍾、賈環則得零分。而形象塑造得好與壞，與是否擇偶作夫並非成正比例，堅定地擇偶的表態分別為：主寶玉者僅13人，而主湘蓮者竟17人，主薛蟠者也有3人，秦鍾、 賈環則無人選擇。此外，集寶玉、湘蓮之優點於一身者，或集五人之優點於一身者才選的各為1人；認為時代變了，不合標準，誰也不配擇偶者有16人；而認為五男子塑造得都好，非玉即寶，各有千秋者，達17人之多。
男生占45人份。在45人中認為作者塑造形象最好最美者，分別為：林黛玉20人，薛寶釵6人，賈探春5人，尤三姐3人， 五女子塑造得都好，千紅萬艷，各有妙處，有10人，尤二姐則得零分。同樣，確認作者塑造的形象最好最美者，並不等於就是自己的求婚對象。許多學生的表態差距很大，求婚做妻的數據則分別是：選寶釵做妻的為25人，而選黛玉的卻只有8人，選探春的3人，選尤三姐的3人，選尤二姐的1人，左思右想好生難選最後誰也不選者，有5人。
二 百家爭鳴 論據迭出
綜觀94人份答卷，發現有如下特色：
首先，對《紅樓夢》的思想深度和藝術成就，特別是人物形象的塑造，思想性格的刻劃，不論是主要人物還是次要人物，他們都眾口一辭稱頌：「博大精深，譽滿全球」。有的說：「寫女子千紅萬艷，各有情韻」；有的說：「寫男士非玉即寶，各有妙處」；因而「令人表態，好生為難」。據瞭解，他們為了表示自己的觀點，從塑造功力上看，哪個女子或哪個男士名列榜首？自己將擇婿哪位？將求婚哪位？常常是爭得面紅耳赤，子夜不眠，只是沒有揮動拳頭罷了。由於他們個個愛讀《紅樓夢》，平時我又特別強調必須三番五次讀原著，至少在回答問卷調查時要讀一次原著，千萬不要舔人余唾。因此從作業來看，有百分之九十的學生能準確、明確而熟練地回答問題，看得出他們對小說的人物、情節相當熟悉，甚至有人還能把某些言談某些細節出自哪一回指出來。
其次，由於各人的家庭處境、社會地位、思想性格、審美情趣的不同，因而對命題中的人物形象的評價和擇偶、求婚的標準，便迥然有異，真可謂「百家爭鳴，論據迭出」。現在擇其有代表性的有特色而又有充分論據的列舉如下：
「娶妻當如薛寶釵」——「娶妻當如薛寶釵」這句警句便出自學生之口，持此觀點態度的有25人，占總人數的26.7％，占男生人數的55.5％。凡是選寶釵做妻的人，個個都擺了充分的理由，聯繫自己，全面權衡，說得十分純真、直率。儘管他們認為在小說中塑造得最精細最感人的首推林妹妹，或曰賈探春、尤三姐也不遜色。但若作為終生伴侶標準求婚的話，便毫不猶豫，寶釵為最佳人選。有一位男生把五位女子作了橫向比較後說：
「先說黛玉吧。『世外仙姝寂寞林』，乃絳珠仙草轉世，當然
的人間絕色。而才學更是第一等的，吟詩對聯，才思敏捷。更有用
情最專，若是她中意之人，那是絕對忠貞不二的。黛玉是一名徹頭
徹尾的「愛情至上」的信奉者。所以，如果選擇黛玉做女朋友，那
你將會充分品嚐到愛情的甜蜜。但是，如果你選擇黛玉做終生伴侶
，整天生活在一起，該是多麼痛苦！試想，一個成天生病，耍小心
眼，言辭尖酸，還時不時要吃點醋的女子做了你的愛人，和你長久
廝守，動不動就掉淚，整日價以淚洗面，而你又不得不面對她，你
能受得了嗎？所以，儘管黛玉在書中是那麼美麗的一個藝術形象，
但在現實生活中，卻不是理想的伴侶。
探春呢？放在今天，將是以一副女強人的面孔出現的。雖然條
件樣樣都不錯，但娶這種女人做妻子你就得在家做妻子。她每天為
所謂『事業』而忙，你就必須將諸如收拾家務、看管孩子等事情全
部承擔起來。你若心甘情願，那可以。如果你也想有更大的作為，
你和探春女士的家庭生活必將岌岌可危。
再說尤二姐，她身上有中國婦女所應有的許多優秀品質，如溫
柔、善良、多情、美貌，用現代的話來說即『賢妻良母』型。娶了
她，你就可以享受日本大男子的待遇。不過，這一切取決於你得有
錢有勢。如果你一窮二白，還想消受二姐這等佳人，很可能有一天
你突然發覺頭上多了頂帽子，帽子泛著綠油油的光芒。
尤三姐呢，倒不像二姐那樣貪財愛物，且美貌多情不亞於二姐
。又自尊自愛，不受人欺。那麼，就娶尤三姐做老婆好了，只要平
時多注意控制情緒，不拌嘴，不生氣，特別是將廚房的菜刀、水果
刀等一切利器收在最保險的地方，料不會發生太大意外。可是，如
果你出於自身安全的需要，那就絕對不向尤三姐求婚。
看過《紅樓夢》的男人都會說出這麼一句話：『娶妻當若薛寶
釵』。寶姑娘確是無可挑剔：面目嬌媚，體態風騷，琴棋書畫無一
不精，刺繡女工樣樣都能，性格溫柔穩重，待人接物寬厚得體，非
常恪守婦道。比較下來，薛玉釵這樣的姑娘是你求婚的上上人選。
她有黛玉之美麗而無黛玉之乖僻，有探春之才氣而無探春之勢利，
有二姐之溫柔而無二姐之水性，有三姐之骨氣而無三姐之暴烈。像
這樣有氣質，有風度，有品位，德智體美全面發展的姑娘，怎能不
是我終生伴侶的理想人選。」
許多學生都明確表態：凡是注重現實的人，從現實主義出發，將釵黛認真比較之後，必然會選寶釵做妻。因為：第一，寶釵善理家，勤針線，且溫柔敦厚，善解人意，和她的結合，能得到一個溫馨舒適的家庭；第二，寶釵促使並支持你成才立業。書中寫寶玉罵她是「國賊祿蠹」，那畢竟是封建社會的事情，而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人生在世，總不能鬼混一世，這樣做終歸有益無害，尤其是現代青年更應當積極上進才是；第三，寶釵豁達大度，不計小隙，隨分從時，端莊凝重，這會使夫妻間和睦相處，相互理解，相互信任。
「擇婿定為柳湘蓮」——這是主張擇婿柳湘蓮的女生的共同心聲。持此觀點者有17人，占女生人數的31％弱，佔全人數的18％強。她們所以擇婿柳湘蓮，主要是因為他具有男子漢氣概，終身相托，十分可靠。她們認為，柳湘蓮比其他四人更有鮮明的獨特的個性，超越別人的優點：其一，敢做敢為，胸懷大志，遠走他鄉，闖蕩世界，辦事幹練果斷，為的是「日後做強梁」，做個傳奇式的英雄。其二，是個勇敢而多情的青年，他「年紀又輕，生得又美」，相貌堂堂，英俊瀟灑，又具有陽剛之氣。「酷愛耍槍舞劍……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具有男子漢的剛健、威武而灑脫的氣概，和他在一起，有一種安全感、愉悅感，他可以像大哥哥一樣保護你。其三，珍愛友情，注重俠義。如為秦鍾修墳，能夠仗義疏財。又如，他一面為維護自己的尊嚴和人格，毫不畏懼薛蟠的財勢、權勢，痛打了呆霸王；另一方面又不記前嫌，當薛蟠遭賊搶劫時，他又挺身相救，結拜為生死弟兄，這種品德行為在《紅樓夢》其他人物身上很少看到。真正有男子漢氣概，有一股凜然陽剛之氣，實為重真棄偽之至情者，在《紅樓夢》中僅柳湘蓮一人而已，其他大都是泡在脂粉堆裡的假男兒。哀哉惜哉，何堪以擇偶？
「多情公子非寶玉莫屬」——有13位女生表態要選賈寶玉作丈夫，她們都語言爽快，態度堅定。占女生全數的23％強，佔全人數的14％弱。一篇題為《永遠的賈寶玉——我的擇偶觀》中寫道：「我擇偶側重其性格，更深深迷戀其中的柔情款款、善解人意的一種性格。寶玉即屬此類。黛玉向寶玉耍小性，在於人性存在的發洩。人，特別是女人，背負十字架太久太久的時候，偶爾可以由愛人背負過去，每次的溫柔，可以使自己感動許久。……擇偶必須有愛情，寶黛的愛情才是一種理想的純粹的愛情。也許可以要求對方的其它物質條件，但愛情的最初產生，確實是一種莫名的感動。……所以，對我來說，我會選寶玉，甚至在他最後『貧窮難耐淒涼』的時候，我也會因此而感謝上蒼！」
還有一篇題為《多情公子當被擇——淺析《紅樓夢》中的五位青年男子形象》的答卷，則對賈寶玉、賈環、薛蟠、秦鍾、柳湘蓮作了全面分析，橫向比較，然後指出：「賈環，這個雖也是賈府的少爺，但遠沒有寶玉尊貴得寵，其性格的陰暗自然不宜作擇偶對像」；「秦鐘，明顯有嚴重的同性戀傾向，顯然，有如此心理表現的男子也不宜作擇偶對像」；像「薛蟠這樣頑劣蠻橫的紈褲子弟公子哥兒，更不能作擇偶對像」；獨有「寶玉對『人』的尊重，特別是對女性的價值的認同，已與我們當代人的人性觀、婦女觀比較接近。這是他特別值得肯定的一個主要方面，尤其是寶玉對黛玉的堅貞不渝的知音知心的真摯愛情，無論在封建社會的貴公子還是現代青年中，都是很難得的，他的『愛情至上論』，與我們今天強調人的自我價值、注重感情的自由發展，也是有著共同點的。賈寶玉，作為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母腹中開始孕育的『新人』形象，他既有先於當時人們的進步思想，也有凡人所具有的弱點，是個生活中實實在在的有血有肉的『活人』，因而具有永久的光輝，吸人的磁力，當然做為一個當代女性，擇偶標準顯然不能同十八世紀的女性相比，但從實際出發，賈寶玉身上所具有的優點和魅力，仍然能夠得到我們當代女性的青睞，因此，他當然可以成為一個標準的擇偶對象。」
「寧嫁薛蟠，不嫁寶玉」——在49份女生答卷中，有三人認為《紅樓夢》中對薛蟠塑造得最好。其中有一張答卷說：「這五人中，除了秦鍾因過早夭折因而形象有點單薄外，其餘四人則各有千秋，難分高下，一定要說出哪個形象塑造得最好，似乎作者對柳湘蓮著墨不是太多，薛蟠塑造得可以說是很成功，活靈活現，躍然紙上，非常逼真，典型的圓形人物。」因而某女生直言不諱地亮相說：「在這眾多的『混帳蠢物』中，我卻發現一個敢愛敢恨、真誠率直的真男兒，其可親可愛的程度當推鬚眉之首。他就是表字文龍的薛蟠。」說到他們對女性的愛，也唯有薛蟠是個愛憎分明、有血有肉的真男兒，於是該女生總結說：「寶玉癡情，是一種超越物質利益的泛愛，對黛玉雖情有獨鍾，但卻總又難以割捨許多妙齡女子。這一點別說是『心較比干多一竅』的林妹妹了，就是換成不諳世事的傻大姐，恐怕也會因他情濫而爭風吃醋了。賈環不懂得愛，是個道地蠢物。秦鍾只愛自己，一切為自身的利益著想，況且他在私塾的行為令人想起當代西方的同性戀者，太噁心。柳湘蓮倒懂愛想愛，卻不負責任，是個『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比較而言，獨有薛蟠是個重情重義有真心的爽快人。和他在一起，會有較多的真實感和信賴感。最重要的是他雖生活在書香繼世之家，有百萬皇商之富，但畢竟從生理心理上還都正常，是活生生的真正的男人。這一點對於一個尋求真愛的女子恐怕是最重要的了。」「而賈寶玉雖然他沒有受到封建士大夫趨炎附勢、沽名釣譽的惡濁感染，可在那蘭風蕙露、蘅芷清芬的大觀園女兒堆中，他已被浸泡得酥了皮肉，軟了筋骨，變成一個徒有其表的假男兒。按照西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來解釋，賈寶玉是典型的俄狄浦斯王情結的中方代表。他雖未殺父娶母，但其惡男戀女，一棍子打死男子的絕對見解，足以使我認為他的心理已經扭曲，甚至變態。相比之下，薛蟠要正常得多。」另一位女生則客觀而又率直地表明：「如果在眾多男子中還有選擇餘地的情況下，當然薛蟠不是最佳配偶，因為觀其整體性格，『惡』多於『善』，以他為丈夫，將整天為他操不完的心，擔不完的憂。……如果是在他與寶玉之間選擇自己的配偶的話，我寧可選擇薛蟠，而不是人人稱讚的寶玉。因為在他身上頗有一些男子漢的氣概，一個敢去打架的男子總比一個成天價鑽在女人堆裡的男兒好一些。」
「我只能娶尤二姐」——在45份的男生答卷中，一致評價尤二姐容貌秀美，性格溫順而懦弱，又被衣冠禽獸的賈珍、賈璉等蹂躪，令讀者深深同情，然而由於她水性楊花，卻萬萬不能娶她做妻。可是世界真奇妙，香油拌韭菜，各有各的愛。就偏有那麼一位男生，在比較了五位女子的特點之後，決定擇娶尤二姐。他的理由不無道理，論據頗能發人深省。他說：
「這五位女子漂亮美貌是她們的共性，而又各有風韻，各有特
點。但如讓我擇偶，那麼我認為黛玉體弱多病，性情孤傲，多愁多
疑，恐怕造成雙方的心理隔膜。寶釵雖溫順老練，持家有方，但缺
乏少女氣息，有些老氣橫秋。探春卻工於心計，儘管有治家立業之
才，但利慾熏心，缺乏人之常情，試想連她卑微的親生母親都不認
，怎麼可能侍奉我的父母呢，何況我的父母不是有錢有權之人。那
麼尤三姐呢，性格太烈，動不動出口大罵，刀兵相見，餳澀淫浪有
余，穩健溫柔不足，她與柳湘蓮本不是不可解決的誤會，卻因不善
解決致使白白斷送性命。
我喜歡尤二姐，正由於她柔弱的性格，恰如《源氏物語》中源
氏所說：『柔弱，就女子而言是可愛的。自作聰明，不信人言的人
，才教人不快。我自己性格柔弱，沒有決斷，所以喜歡柔弱的人。
這種人雖不小心會受男子欺騙，可是本性謙恭謹慎，善於體貼丈夫
的心情，所以可喜。倘能隨心所欲地加以教養，正是最可愛的性格
。』這段話足可說明我選擇尤二姐的原因。有人說她作風不正，而
她幾次三番與人私通，正是由於她地位低下，性格柔弱，被人欺負
的結果。倘能真正對待她，而且竭力保護她，尤二姐肯定會恪守貞
潔，忠心於你的。」
因此，他毫不猶豫地實實在在地說：「我只能娶尤二姐。」
三 這是為什麼
「紅學專題」問卷調查的結果，方方面面令人深思，對於「紅學」教學與研究工作者頗有啟示。為什麼會出現如此現象呢？原因何在呢？
其一，思維靈活了。
思維方式是人類文化現象的本質表現，是對人類文化行為起支配作用的穩定因素。換句話說，思維方式是一切文化的主體設計者和承擔者。中國傳統思維方式在形成和發展過程中，始終是歷史的崇拜意識占主導，而缺乏懷疑、否定和批判精神，因而也就缺乏超前思維和創造性思維。所以如此，究其根本原因：一是由於儒家的「述而不作」「言必稱三代」的思維原則，道家的返回原始狀態的「真人」文化，莊子的否定一切文明的思想在作祟；二是由於多少年來唯上唯書、教條主義、本本主義、形而上學以至「階級鬥爭為綱」的「左」的東西在影響。當前影響我們轉換思維方式的根本問題，還是根深蒂固的「左」的東西。「左」往往帶有革命色彩，人們習慣於「左」，認為越「左」越革命。改革開放以來，由於鄧小平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的深入人心，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事業的蓬勃發展，經濟建設和社會進步的大大改觀，促使人們的思維靈活了，轉變了，尤其是大學生們，更是捷足先登，快馬領先。他們力求突破傳統思維的模式和缺陷，而培養、樹立超前思維和創造性思維的模式，不再以聖人之是非為是非，以權威的結論為信條，而是一方面對於傳統文化及觀念進行合理的不斷的懷疑批判和否定；另一方面又運用理性、想像和科學信念，不斷提出新的假設、新的理論，敢於求異和探索，敢於想像和預見。
例如，有一位女生對賈寶玉的評價便一反傳統，頗有新意。她批判道：賈寶玉是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只能揮霍財富，創造不了財富；他不讀書不做官，確乎背離了家庭教導，但他並沒有另辟道路，走向新生，也沒有悄然隱退，自食其力，而只會「在內幃廝混」，享受封建家庭給予他的一切；在愛情上，遍觀全書，賈、林的愛情只限於賈府統治者們首肯這個大框架。既然如此，想憑借「苗而不秀，是個銀樣蠟槍頭」的愛情手段，來衝破封建樊籬，在賈寶玉是不可能的；至於尊女賤男，他並不是對一切女性都尊重，既罵史、薛，更恨一切婚後的「女人」，他是只浪費而不創造，只腐朽而不革新，形而上學，極「左」到底，這便是寶玉尊女賤男的秘密，也是他整個為人的秘密。接著這位女生總結說：「因此，賈寶玉思想中占主導地位的，絕不是民主主義、啟蒙主義等進步思潮。他不過是腐朽的賈府中一個獨特的破壞者，他身上充滿了破壞的因素，他的破壞方式是與賈府一起腐爛，同歸於盡，而絕不是想在舊廢墟上重建新大廈，這種奇特的破壞性，這種貌似新潮的腐朽，正是賈寶玉形象的主要方面。」
其二，婚姻觀變了。
愛情與婚姻，是永恆的社會現象，任何時代任何民族任何階級都不能迴避，愛情是一種崇高、聖潔、複雜的感情活動，它關係到事業和人生。愛情婚姻要美好，要高尚，要純潔，要持久，與理想、事業、性格、感情、志趣、氣質、容貌等因素有密切關係。從某種視角和意義上說，《紅樓夢》是一部愛情的頌歌和婚姻的輓歌。回答什麼叫愛情？評論《紅樓夢》中婚姻如何？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答案：有的人把愛情同理想、事業聯繫起來看；有的人尋求高尚、純潔的心靈；有的人講究金錢和地位；有的人單純迷戀於外形美；有的人從自身的實際出發考慮；有的人則以歐美西方的愛情模式權衡好壞；等等。有兩篇答卷最有典型性，一為選寶玉作婿的女生答卷，一為選寶釵作妻的男生答卷，不妨舉出來讀讀：
「愛情是美妙的，是雙方情感強烈撞擊的火花。沒有感情的愛
情是不幸的愛情。賈寶玉是個重感情的人，他對家庭、社會給他的
一切好處，根本不重視，反而迫切需要感情，既需要感情的溫暖，
也需要感情的奉獻。寶玉雖然與眾女性的廝混中不乏狎暱乃至越軌
之處，但畢竟他與賈珍、賈璉、賈蓉、賈瑞、薛蟠等有本質的區別
。他非常尊重這些女孩兒，而不是像那些人那樣僅僅把異性當作洩
欲工具，當作雞犬貓馬一類的有生命的財物來佔有，來糟踐。他對
女性的整個態度比較純，比較重視精神文明。是愛慾的昇華，不是
性慾的臌脹，這在封建社會中是難能可貴的。
賈寶玉在泛愛中有專愛，隨著寶玉和黛玉進一步接觸，他逐漸
意識到黛玉才是自己的知音、知己，於是就專心愛起來。在壓抑愛
欲的封建社會，在不准愛的環境中，愛導致了寶、黛的病，寶玉愛
得深，也病得深。癡情如此，至誠如此，一往情深，著實令人淚下
！這種愛我們一生中能得到一次，也就足夠了。
愛情是兩人彼此之間的相互理解，相互信任，但沒有一定的物
質基礎也是不行的。賈寶玉才情並茂，又是賈府的唯一繼承人。在
當今重身份、地位、錢財的社會，這樣一位男性對大多數女孩來說
，最具有吸引力。」
「五位女子都是佼佼者，但相比來說，薛寶釵才情德貌俱佳，
如果讓我求婚的話，自然非寶釵莫屬。在許多評論家眼裡，寶釵是
一個不受歡迎的封建淑女，然而除卻了階級的烙印，溫良恭儉讓，
聰明能幹，才貌雙全，更是她的優點，不僅在那時，延至今日，寶
釵依然更受人們的歡迎，為最佳選擇。
在傳統的階級分析影響下，評論一個人往往是以其所屬階級、
所處社會環境以及一整套代表進步階級利益還是落後階級利益的所
謂政治觀點加以評論，即使對文學作品中的人也不例外。但在實際
中我們看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子，往往與之截然相反。我們根本
不重視什麼階級屬性，而是重視其傳統意義上的品行才貌之類。其
他四女子雖也各有引人之處，但比起寶釵來，各人還有所不足，只
有寶釵才是集中國傳統美於一體的光彩形象。」
也有的女生說，必須是集寶玉、湘蓮優點於一身，或集五人優點於一身者，繡球才會拋給他。這也許是理念中的婚姻吧！
其三，價值觀變了。
價值本為商品經濟範疇的概念，原指商品中體現的社會必要勞動，價值量的大小決定於生產這一商品所需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多少。後來廣泛地被引申到各個領域中使用，泛指對人與社會所起的積極作用的大小、多少的度量。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價值觀，即使同一國家同一民族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也會出現不同的價值觀，價值觀往往會發生重大變化。人文科學的價值不可忽視，以哲學等文化觀念為核心的價值觀，是衡量某國家民族理論思維水平和素質高低的重要標誌，也是規範並反作用於經濟發展的重要文化動力之一。從這次「紅學專題」調查結果的五花八門來看，便足以證明上述理論了。請聽，當代青年的呼聲：
甲、在曹雪芹傳神筆下，寶玉、秦鍾、薛蟠、賈環、湘蓮五個青年男子形象，一個個形象豐滿，性格鮮明。兩百多年過去了，他們給讀者的審美愉悅不但無絲毫減弱，而且在女士們今天的擇偶問題上，仍有著非常實用的參考價值和借鑒意義。——一位女學生如此總論。
乙、「賈寶玉雖然生得花容月貌，風流俊俏，也尊重愛護女性，但他是公子哥兒，從小嬌生慣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被丫環伺候慣了，既沒有念好書，又沒有實際勞動能力，更不會當官作宰，如選他作丈夫，養家餬口根本不可能，連他自己也會餓死的。所以，這種人沒有實際生存能力，只是一個繡花枕頭而已。」——一位女生如是說。
丙、也許有人會說柳湘蓮萍蹤浪跡，不可靠。但我認為他的雲遊四方，一方面是因為打了薛蟠，懼禍遠走他鄉，另一方面一個有作為的年輕人就應該走出去，開開眼界，鍛煉才幹。中國人不是常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嗎？其實他對美好的愛情，溫暖的家庭，安定的生活，也是非常嚮往的。一旦有了個溫馨的家庭，他就會一心一意過家庭生活的。——一位女生這樣看。
丁、薛蟠是個「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貪夫」，不懂得憐香惜玉，夫妻問題上不識好歹。但他是個「呆大爺」，正因為他呆，又性格爽直，無心計，交際上還有些夠朋友。如果是一個性格剛強又有心計的女子，擇偶上倒是可以考慮呆大爺，施點手腕，即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玩弄其於股掌之間。如果是個柔弱善良的女子，千萬別「偶因一著錯」，成為「階下囚」。——一位女生更加率直地說。
戊、寶釵是個「賢內助」，有才有貌，遇事沉著冷靜，待人寬厚平和，處理家務更是精幹有方。在大觀園裡如此，現代生活中也是如此。記得有人說：「每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位偉大的女性。」這句話告訴我們，如果一個男人要有所成就，必得有外界的許多幫助，而這種幫助最重要直接的莫過於妻子了。這就如帶兵打仗，後方不穩，哪能談得上打勝仗呢？
有人說，寶釵有心計、奸滑，然而生活中沒有心計的人，常遭人欺，就是從自衛的角度考慮，我覺得也是有心計的好！因為這個社會是很複雜的，往往是善人遭人欺，惡人受人舉。
又有人說，寶釵有點虛偽，人無虛偽，不成其人。商品的包裝不講究，好商品也因之身價大跌。何況人呢？虛偽點，裝潢一下，從審美學上也講得通，更何況從實用價值上講，寶釵確是青年人的最佳配偶。——許多男生作如是觀。
四 敲起警鐘
教育改革和發展的根本目的是提高民族素質，多出人才，出好人才。我們社會主義教育的任務就是要培養社會主義的建設者和接班人，就是要培養有理想、有道德、有紀律、有文化的人才，因此對於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吸收什麼，摒棄什麼，如何更好地融會中西文化，是需要認真細緻研究的。
有一份答卷頗令人驚詫和深思，它系統、全面而又率直地寫道：
「若在黛、釵、探、尤氏姐妹五人中擇妻的話，薛寶釵會是我
的最佳選擇，其他四人，只能做為或朋友、或情人、或知己。
林妹妹，我選擇她作紅粉知己，而不是妻子。她很值得深交，
也算是個性情中人，她會為你保守秘密爛於心中，在你失意傷心的
時候，她會陪著你一起掉淚，安慰你，所以你有什麼事只管向她傾
訴。
探春姑娘，我選她作為我的『鐵哥兒們』。她那種好強而不固
執，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堅強性格；她那種辦事精明，潑辣，有才
能，放得開的氣質，我就非常欣賞。若是在現代社會，無論經商、
從政或是其他職業，相信她會是非常成功的女士。找她作『鐵哥兒
們』，有什麼事都可以替你辦得到，而且值得信賴。
楚楚動人的尤二姐，選擇她做情人最合適。她幾乎沒有個性，
柔弱無能，逆來順受，任人擺佈，是個徹底依靠男人過活的女人。
但她能夠理解你，體貼照顧你，你可以和她互吐衷腸，也可以朝她
發脾氣，她不會反抗的。所以，她會是個很好的情人。
尤三姐和尤二姐截然不同。她雖也美艷動人，風情萬種，但她
是株帶刺的玫瑰，只能遠觀，不能近賞。可我又十分敬佩她的敢愛
敢恨、愛憎分明、有主見、不苟活的那種做人的痛快勁兒，真令人
歎服。不過，我想我是怎麼也達不到她那種境地了，只能和她做朋
友，有事彼此幫忙。
至於寶釵，在她身上卻有著民族美德和傳統文化的閃光，有著
端莊凝重、典雅大方的氣質，有著隨分從時、豁達大度的性格，總
之，她是個冷與熱、情與理、淡與艷的統一，冷得出奇而又美得出
眾的女子。所以選寶釵這樣的女子做妻子，是令人滿足了。」
顯然，這位男性大學生思想開放，視角實在，明顯地是受了歐美戀愛婚姻觀的影響，不過其中也不乏辯證的方法，純真的感覺，閃光的語言，看得出，他既嚮往西方生活方式，又仍然崇拜民族美德和傳統文化，思維和信念正處於十字路口，如果我們能夠正確地引導他，也不會走上邪路。
紅學界的同仁們，以上所述方方面面，立此存照，讓我們共同朝著社會主義現代化的方向，為了跨世紀的青年一代，認真思考吧！
1994年7月下旬寫於山西大學仙龍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