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俞平伯的「紅樓夢底風格」
編者按:本文作者寄來稿件時,曾附來一封信,說明這篇文章在兩年前曾寄
給「文藝報」,但被「文藝報」退了回去。原信摘錄如下:
讀了你報「質問『文藝報』編者」,使我想起一件舊事。那就是在一九五二
年十一月間,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出版後不久的時候,我曾寫了一篇文章,
針對俞著的觀點和思想情緒,提出了批評,寄給「文藝報」。過了一個時候,稿
子退回來了,並附了一封信(這封信已遺失),我記得他們說了大致是這樣的話:
「紅樓夢研究」基本上是優點多於缺點;俞平伯先生對紅樓夢研究很有貢獻;文
中所指出來的缺點,在目前一般讀者的思想水平已有提高的情況下,人們「自會
分清」,所以用不著批評,「希望繼續研究」,等等。
讀了李希凡等同志的文章後,我才認識到這是馬克思主義的文學觀和資產階
級的文學觀的鬥爭的問題,一個原則性的問題。讀了「質問『文藝報』編者」後,
我更懷疑上述「文藝報」的意見。現在我把自己寫的那篇文章找出來,再讀了一
遍。雖然感到自己寫得不深刻,但基本上仍是提出了俞平伯的態度和思想同馬克
思主義不相容的問題。這問題,在當時如果能及時提出來,引起大家的重視和研
究,就可以更早地清算這種思想,更早地使讀者免受其害。我認為文藝界中是存
在著相互包庇、害怕批評的現象的。「文藝報」以及別的編輯部常常既不能及時
發現問題,對讀者的意見又不願接受。這種現象,嚴重地阻礙了文學事業的發展,
一些年青的讀者即使有意見,也在似是而非的「教訓」下沉默下去。
「紅樓夢底風格」是俞平伯先生著「紅樓夢研究」中的一章。作者在這一章
裡,說「這篇全是從文學的眼光來讀紅樓夢」的,因而這一篇就更集中地代表作
者的「文學的眼光」和文學思想了。
俞先生的「文學的眼光」是什麼樣子的「眼光」呢?據他說:「原來批評文
學底眼光是很容易有偏好的,所以甲是乙非了無標準。」因而,他在這裡「想竭
力避免那些可能排去的偏見私好,至於排不乾淨的主觀色彩,只好請讀者原諒了。
」為什麼「批評文學的眼光」「了無標準」呢?為什麼「要排去偏見和私好」而
又「排除不乾淨」呢?這裡,作者輕率地將一切批評抹上了不可知的色彩;好像
是非黑白,原無標準,都是以其所是,非其所非似的。用這種非科學的觀點來看
文學名著,自然也就雖欲「排去偏見和私好」而終於「排除不乾淨」了。
實際上,「作家是階級的眼睛,耳朵和聲音,作家也有不認識這一點,從心
裡否定它的。但是他永遠不可避免地是階級的機關,是階級的感覺器官。」〔一〕
俞平伯先生正是這樣:他從心裡否定自己的「階級的感覺」——竭力「排去偏見
和私好」;但卻不可避免地仍是「階級的感覺器官」——無法「排除乾淨」。其
實,豈只是「排不乾淨」而已——從「紅樓夢底風格」中表現出來的作者的偏見
和私好,不折不扣地是封建士大夫階級的偏見和私好;封建文人的偏見和私好。
比如說:作者自己聲明讀紅樓夢的眼光是從嗜好出發,沒有什麼目的的。因而,
他發出的一連串的什麼「作者底最大手段是寫生」「逼近真情」「一洗前人底窠
臼」「敢於得罪讀者」……之類的評語;都是從形式上,從趣味的角度上來著眼
的。他機械地把內容和形式割裂開來,不追問紅樓夢的作者「寫」了什麼樣的「
生」,逼近了什麼樣的「真情」?為什麼他能夠「一洗前人底窠臼」?為什麼他
敢「得罪」讀者?「得罪」了什麼樣的讀者?——什麼樣的內容構成了這樣的風
格?雖然作者在惋惜曹雪芹「潦倒半生」時,幾乎觸到了問題的核心:「紅樓夢
可以說是一部問題小說……」但是,又把它輕輕放過,筆鋒一轉,馬上得出和「
問題小說」極不相容的「是一部懺悔情孽的書」「大概說來,是『怨而不怒』」
的結論來。
接著,作者就在「怨而不怒」上大做文章。什麼「水滸是一部怒書」「憤激
之情,已溢於詞表」,而「儒林外史的作者雖憤激之情稍減於耐庵,但牢騷則或
過之。看他描寫儒林人物,大半皆深刻不為留餘地。」因而,以此看來:「怨而
不怒的書,以前的小說界上僅有一部紅樓夢。怎樣的名貴啊!」因此,作者下了
這樣的斷語:「含怒氣的文字容易一覽而盡,積哀思的可以漸漸引人入勝;所以
風格上後者要比前者要高一點。」「謾罵刻毒的文字,風格定是卑下的」
,「怨而不怒的風格」也就自然「可貴」了。
這裡,我們姑不論「水滸」是否「過火」,為什麼「過火」,哪些人看來「
過火」;「儒林外史」是否「牢騷過之」。即就頌揚「怨而不怒」一點來說:就
足夠說明作者「文學的眼光」的「偏見和私好」就是要「含蓄」,要「纏綿悱惻」
,要「留餘地」,要「樂而不淫,怨而不怒」。……反之,對於「憤激之情,已
溢於詞表」「過火」「牢騷過之」……之類「金剛怒目」式的風格,則表示「深
惡而痛絕之」。這些,說穿了:它和批判過的朱光潛的「靜穆」美的康德式的論
調,沒有什麼兩樣。這是老調,沒有什麼新穎之處。
自「溫柔敦厚」被奉為評論文學的圭臬後,怨而不怒、隱隱約約、躲躲閃閃
的東西,就被目為「詩之極致,美之至境」。自然,高踞在廟堂之上的「聖天子」
及其幫兇、幫閒、幫忙們,為了一世二世乃至萬世地佔有「寶座」或安安穩穩地
舔吮屠刀邊口的血污,是一定害怕那些敢於「犯上作亂」的「暴民」們敢於「怒」
的,他們尤其害怕的是那些煽惑人心的「怒書」。一「怒」,人心一被「煽惑」,
就可能拔刀而起了。
但是,高踞「寶座」為了自己窮奢極欲地享樂及豢養「為王前驅」的「奴才
們」,又不免要向「下民」「取之盡錙銖」,「下民」也就不可能不哀;既哀了,
怎能不怒?既怒了,發之於聲,形之於色,表現為文學作品——也就是水滸等的
「怒書」。怎麼辦呢?好!自稱為只是作考證工作的批評家的板斧砍下來了:「
謾罵刻毒,風格卑下」,雖然「水滸罵則有之,卻沒有落到謾
字」,但是「我們看水滸,在有許多地方覺得有些過火似的」。聞一多先生說得
好:「我在『溫柔敦厚,詩之教也』這句古訓裡嗅到了數千年的血腥。」〔二〕
實際上,「凡論文藝,虛懸了一個『極境』,是要陷入『絕境』的……屈原、
阮籍、李白、杜甫等輩……『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
三〕「水滸」,自然是「鋒芒畢露」「憤激之情,已溢於詞表」,「儒林外史」
又「深刻不為留餘地」。至於近出的「白毛女」,「暴風驟雨」,「太陽照在桑
干河上」……之類,則不但「金剛怒目」,而且把「怒」的對象從寶座上掀下來,
踩在地下用力踐踏。俞先生「虛懸」了一個「極境」,確要自陷於「絕境」了。
幸而,找出了一部紅樓夢——據說「怨而不怒」;「是怎樣的名貴啊!」
然而,「紅樓夢的風格」真是「怨而不怒」嗎?
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生於「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之地,富貴溫柔之鄉」
(一回),卻不肯安分守己,好好做做「八股試帖」,以求「青雲直上」;偏偏
看出大家庭「外面架子雖沒很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二回)的內在矛盾,終
於「赤條條地」一「走」,做了「和尚」。別人要「闡揚名教」「替聖人立言」,
講「理學」;他卻目為「混帳話」,自稱「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三回)別人主張「夫為妻綱」「無才是德」「授受不親」;他卻對幾個「無班
姑蔡女之能」的「異樣女子」傾倒,並向「向來不說這些混帳話」的林黛玉表示:
「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別人主張「無改父道」「發
膚不敢毀傷」;他卻一再違反「嚴訓」,遭受「鞭笞」後還是處處要拿出自己的
「見解」來,自許「古今不肖無雙」(三回)……這種叛逆精神,在當時來說,
又豈僅「怒」而已,幾乎可以說是個「蔑聖教,毀倫常,非孝道」的充滿反封建
色彩的闖將了。
曹雪芹對當時社會表現的「怒」是不會為「時間的塵霧」所湮沒的,他潑辣
地犀利地寫出「世所不容」的思想和情緒;寫出明確、強烈的愛和憎。它絕不類
於那些閃閃爍爍、躲躲藏藏的「溫柔敦厚」之類的東西。紅樓夢刺痛了當時許多
人。連俞平伯先生也不能否定他「敢於得罪讀者」;不「怒」,怎麼會「得罪讀
者」呢?如果它真是那麼「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話,決不會被斥為「邪書」
,禁止人閱讀;作者也決不會被詛咒為「死後入拔舌地獄」的。這道理還不明顯
嗎?
俞平伯先生對自己心目中所「虛懸」的「極境」——「怨而不怒的風格」感
慨系之地讚歎道:「怎樣的名貴啊!」這種把紅樓夢這樣偉大的名著,弄得「煙
火味全消」,成為「徒供玩賞古董」的作法,說明俞平伯先生底靈魂深處還蘊藏
著一個欣賞溫柔敦厚的中國士大夫和崇拜康德式西洋美學的知識分子的「王國」。
有了這樣的「王國」,就不可能不使一部分讀者被它麻醉。筆者就聽到過有些讀
者讀它後,對紅樓夢是「怨而不怒」的風格的論調,非常欣賞,認為是創見;還
有些讀者如有所據地以「溫柔敦厚」的「詩教」向年青的一代說教了。——這責
任,應該由誰來負呢?
今天,是愛憎分明、「打落水狗」的時代,是提倡將「溫柔敦厚」的「詩教」
的老根——封建制度連根拔掉的時代;是吹奏起千軍萬馬進行曲的時代。……什
麼「纏綿悱惻」,什麼「怨而不怒」,什麼「溫柔敦厚」。——去它的吧!我們
不要聽它!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十四日巢湖
〔一〕高爾基:「關於現實主義」
〔二〕聞一多:「三盤鼓序」(「聞一多全集」第三冊)
〔三〕魯迅:「題未定草」(六至九)(「且介亭雜文集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