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批評,就不能前進
李希凡、藍翎同志對於俞平伯先生的「紅樓夢簡論」和「紅樓夢研究」的批
評,是對三十多年來在「紅樓夢」研究上佔了絕對統治地位的胡適派資產階級唯
心論的第一次的認真的批判。人民日報上的鍾洛同志的文章,提出了文藝界應該
重視這一批判,說明這是工人階級對資產階級在思想戰線上的又一次嚴重的鬥爭。
這完全是正確的。
偉大的現實主義小說「紅樓夢」以它深刻的反封建的內容和驚人的藝術的魅
力,出世以後即獲得了廣大的讀者的熱愛。然而從文學批評方面它卻一直沒有得
到充分的估價,科學的說明。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曾經是一篇有名的論文,
然而他用資產階級悲觀主義的哲學家叔本華的學說來解釋這部小說,完全否定了
它的積極的社會意義,把它歪曲為鼓吹「解脫」和「出世」的作品。五四運動時
期的胡適,用資產階級的實驗主義的觀點來研究「紅樓夢」,批評了舊的索隱派,
然而他在「紅樓夢考證」中對於這部小說的解釋和評價,卻表現了他的輕視祖國
文學遺產的買辦思想,完全貶低了這部中國人民可以引為自豪的巨著的價值。他
說它不過是「老老實實的描寫」了一個「愛揮霍,愛擺闊架子,講究吃喝,講究
場面」,「又不會理財,又不肯節省」的家庭的「『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
的自然趨勢」,它不過是一部「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的傑作」。雖然他在別
的文章中也曾輕描淡寫地接觸到「紅樓夢」的反對封建婚姻制度和封建家庭制度
的內容,但「紅樓夢」的內容絕不限於只是暴露了封建社會的婚姻不自由,絕不
限於只是批判了封建家庭制度,而是巨大到幾乎批判了整個封建社會的上層建築,
深刻到幾乎揭露了整個封建統治階級的真實面目和精神世界。
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些領導人物,為了提倡白話文學,把「水滸」、「紅樓
夢」、「儒林外史」這樣一些作品提到了文學正宗的地位,加以推薦,這是引起
了更多的人對於這些現實主義傑作的注意和重視的。然而,由於他們抱有盲目崇
拜西洋文學藝術的思想,他們對於這些作品的思想內容和藝術成就卻採取了隨便
抹殺的態度。陳獨秀當時在政治思想和哲學思想上是和胡適不同的,是當時新文
化運動中的左派,然而在對於中國古典文學的估價過低上,他們卻是一致的。胡
適認為中國文學的「方法」和「材料」都遠不如西洋文學(「建設的文學革命論」
)。陳獨秀說「紅樓夢」「過貪冗長」,「細細說那飲食、衣服、裝飾、擺設,
實在討厭」;又說他們賞識元明以來的「詞曲小說」,「不過短中取長罷了」(
「三答錢玄同」)。歷史給我們留下了這樣一個任務:我們必須用我們今天所能
達到的思想水平來批判胡適以及和他的觀點相同的人對於中國古典文學的錯誤的
評價。
俞平伯的「紅樓夢辨」作於一九二二年。他在「引論」中說:「歐游歸來的
明年——一九二一——我返北京。其時胡適之先生正發佈他的『紅樓夢考證』,
我友顧頡剛先生亦努力於『紅樓夢』研究,於是研究的意興方才感染到我。」顧
頡剛在這本書的序文中更說:「紅學研究了近一百年,沒有什麼成績;適之先生
做了『紅樓夢考證』之後,不過一年,就有這一部系統完備的著作:這並不是從
前人特別糊塗,我們特別聰穎,只是研究的方法改過來了。」這就是說,俞平伯
先生當時從胡適所受到的影響不僅是在研究的興趣上,而且是在研究的方法上。
胡適所考證的是「紅樓夢」的作者和版本。俞平伯先生所辨的也大致是在這個范
圍以內。列舉更多的理由來證明後四十回確係續書,說明高鶚的「利祿薰心」的
思想和曹雪芹不同,指出在藝術性方面續書遠不如原著,但仍肯定其保存悲劇的
結局,這是「紅樓夢辨」的可取的部分。然而,就是在考據方面,因為在資產階
級唯心論觀點的指導之下,這本書也有很多篇幅是一些煩瑣的考據,而且有不少
地方流於穿鑿附會。這是引導讀者走入迷途,阻礙了他們對於「紅樓夢」的根本
內容的正確瞭解的。
但這本書最成問題的還並不在這些地方。正如胡適考證「紅樓夢」的作者和
版本,結果不能不引到否定這部巨著的思想內容和社會意義的結論一樣,俞平伯
先生也不能不由辨偽進而論及這部小說的內容和它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顯然是
受胡適說「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敘傳」的影響,俞平伯先生說:「我們有一
個最主要的觀念,『紅樓夢』是作者的自傳。」從這樣一個最主要的觀念出發,
他就否定了這部小說所反映的豐富的社會生活的意義:「既曉得其中以作者——
即寶玉——為主體,所以一切敘述情事,皆只是畫工的後襯,戲台上的背景,並
不佔最重要的位置。」從這樣一個最主要的觀念出發,他就把這部巨著的內容縮
小為:「是感歎自己身世」,「是情場懺悔而作」,「是為十二釵作本傳」。從
這樣一個最主要的觀念出發,他就認為作者寫自己的事體,不會有什麼「貶斥訕
謗」,因而它的風格是「怨而不怒」。所以最後他就對於「紅樓夢」作了一個非
常錯誤的評價。他說:「平心看來,『紅樓夢』在世界文學中的位置是不很高的。
這一類小說,和一切中國的文學——詩、詞、曲——在一個平面上。這類文學的
特色,至多不過是個人身世性格的反映……其用亦不過破悶醒目,避世消愁而已。
故『紅樓夢』性質亦與中國式的閒書相似,不得入於近代文學之林。」雖然他在
後面又說「紅樓夢」在中國文學中「依然為第一等的作品」,但第一等的作品的
內容和作用尚不過如此,其餘還有什麼可說呢?
這就是顧頡剛在「紅樓夢辨」的序文中所誇耀的胡適派的「正確的科學方法」
所達到的結果。
由於革命勝利以後人民群眾的愛國主義的高漲,古典文學受到了從來不曾有
過的廣大讀者的重視。在這樣的大環境下面,二十七年來始終沒有得到再版機會
的「紅樓夢辨」才有可能改編為「紅樓夢研究」,重與讀者見面。在自序裡面,
俞平伯先生說到了過去把「紅樓夢」看作曹雪芹的自傳的錯誤。他說:「紅樓夢
至多,是自傳性質的小說,不能把它徑作為作者的傳記行狀看啊。」然而他除了
刪去「把曹雪芹的生平跟書中賈家的事情攪在一起」的「紅樓夢年表」而外,對
全書裡面從「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傳這一觀念而引出的許多錯誤看法並未作什
麼修改。只是把上面引過的那一段非常錯誤的對於「紅樓夢」的評價刪去了。然
而並沒有用新的評價來代替。其實,是自傳性質的小說也好,不是自傳性質的小
說也好,都不能作為判斷它的價值的高低的根據。決定一個作品的成就的不是它
的體裁,而是它到底反映了些什麼社會生活,反映的深刻程度怎樣。和別的文學
家一樣,曹雪芹當然是以他的生活經驗為創作的基礎的。為胡適所倡導,俞平伯
先生曾經贊同,並且還有別的研究「紅樓夢」的人積極擁護的「自傳」說,其根
據就是作者在小說中運用了他的一些生活經驗。然而,文學家根據他的生活經驗
來塑造人物,編織故事,並不等於即是為他自己或為他熟識的人寫傳記。胡適派
的「自傳」說的錯誤首先在於它沒有什麼確實可靠的證據,而且更重要的,是由
此就抹殺了這部作品的巨大的社會意義。俞平伯先生修改了他曾經贊同的「自傳」
說,然而卻一點也沒有修改他對這部小說的根本內容的錯誤看法,這種修改有什
麼意義呢?「紅樓夢研究」裡面還增加了幾篇一九五○年新寫的文章。那差不多
都是一些考據性的文字。有一篇竟煩瑣到考證起「紅樓夢」第六十三回的「夜宴
席次」來。俞平伯先生在自序裡說:「我嘗謂這書在中國文壇上是個『夢魘』,
你越研究便越覺糊塗。」「紅樓夢」本身並不是一個「夢魘」;使他「越研究便
越覺糊塗」的不過是他自己頭腦裡的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論的學術思想和研究方
法。
最近兩年來俞平伯先生主要是在作「紅樓夢」本文的整理工作。如果能夠認
真地校勘各種版本的文字的異同,在這樣的基礎上整理出一部比普通的本子文字
更完美並更接近原著面目的「紅樓夢」來,這對讀者是有益的。但在校勘和整理
的過程中,他又發表了一些關於「紅樓夢」的文章。其中最可以代表他近年來的
看法的就是李希凡、藍翎同志所批評的那篇「紅樓夢簡論」。他在那篇文章中說:
「本書雖亦牽涉種族政治社會一些問題,但主要的對象還是家庭,行將崩潰的封
建地主家庭」。作者「對這個家庭,或這樣這類的家庭抱什麼態度呢?擁護讚美,
還是暴露批判」?「細看全書似不能用簡單的是否來回答」。但「細比較去,否
定的成分多於肯定的」。這是俞平伯先生對於「紅樓夢」的內容的一種看法。把
「紅樓夢」的內容從感歎個人身世擴大到主要是對封建地主家庭有所否定,雖然
這樣的理解還是遠為不足的,總算是一個變化。然而,俞平伯先生對於「紅樓夢」
的內容還有另外一種看法,這就是李希凡、藍翎同志所著重批評的,說「紅樓夢」
的主要觀念是「色」「空」。這一看法,在「紅樓夢辨」裡面就已有了。所謂「
情場懺悔」就包括了這樣的意思,而且那本書裡面也提到過「風月寶鑒宜看反面」
。但這一看法在「紅樓夢簡論」中得到了更大的發展,不但說看「正面的美人」
要看「反面的骷髏」,而且說它有什麼「象徵性」,說它「造成了『紅樓夢』的
所謂『筆法』」,說讀者看全書都「必須反看」。這真是把「紅樓夢」越說越神
秘了。全書都必須從反面看,難道其中正面描寫的封建地主階級的種種罪惡,封
建制度的種種不合理,以及賈寶玉林黛玉等人的痛苦和反抗,都不能看作真實的,
都必須反看,必須把它們解釋為剛剛相反的意思嗎?如果真是如此,「紅樓夢」
成了一部什麼樣的小說呢?
考據方面的煩瑣和穿鑿,俞平伯先生近年來也是大有發展的。胡適的考據「
往往恃孤本秘笈,為驚人之具」。在「紅樓夢」上,他很重視所謂脂硯齋本和脂
評,並且說「脂硯齋即是那位愛吃胭脂的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這和他曾經
反對過的蔡元培的說法,「書中『紅』字多隱『朱』字。朱者,明也,漢也」,
其穿鑿附會已差不多了。俞平伯先生也是過分地重視和相信所謂脂評。在今年三
月份香港「大公報」上發表的「讀紅樓夢隨筆」中,就根據脂評,離奇地說「曹
雪芹自比林黛玉」。其理由為脂評說過曹雪芹「為淚盡而逝」,林黛玉也有「還
淚」和「眼淚少了」之說,而且「絳珠草」之「絳」「點紅字」,也就是「血淚」
。任何一個有清醒的頭腦的人都會覺得這真是牽強附會到了極點吧。在「讀紅樓
夢隨筆」中,「談紅樓夢的回目」竟至連續發表了二十二天之多,最後的結論是
「紅樓夢」有「過多的微言大義」,「以綱目來比,則回目似綱,本文似目。以
春秋來比,則本文似經,本文似傳。上邊所舉的回目的特點,大都可以在春秋經
去找的」。回目的作用本來是為了標明每回的主要情節,即使有時也可以從它們
看出一些作者對書中人物和事件的看法,哪裡會處處都有什麼「微言大義」呢?
對於俞平伯先生三十多年來研究「紅樓夢」的情形,我們作了這樣一個簡略
的敘述。從這個敘述可以看出:雖然個別的論點他已有了一些修改,但對於整個
「紅樓夢」的瞭解還是基本上停留在他三十多年前的「紅樓夢辨」時期的錯誤看
法上的;他在考據方面的煩瑣和穿鑿更加發展了,這是引導讀者跟著他走入越研
究越糊塗的道路上去的;而他在重印舊作和發表新作上又十分缺乏嚴肅的對人民
群眾負責的態度,這是一個新中國的學術工作者所不應該有的。這就是俞平伯先
生最近數年來在「紅樓夢」研究中的錯誤。
二
從胡適到俞平伯先生,在研究「紅樓夢」上有一個根本的共同點,就是離開
社會歷史條件,離開階級社會裡的階級的存在這一基本事實,而孤立地去研究文
學作品。因此,他們最有興趣的是考證作者的事跡家世,版本的異同,從這些考
證去推斷作者的主觀意圖,然後根據他們所推斷的作者的主觀意圖來評價整個作
品。因此,他們特別重視孤本秘笈,而且他們的考證常常流於煩瑣和穿鑿。把文
學藝術看作離開社會歷史條件而獨立存在的超階級的現象,這正是資產階級唯心
論的觀點。
和資產階級唯心論相反,馬克思列寧主義認為文學藝術是反映社會物質存在
的社會意識形態之一,在階級社會裡它們不能不反映不同的階級的觀點和利益,
為不同的階級服務。因此,馬克思列寧主義研究文學藝術的時候,就不能限制於
只考察作者和作品本身,必須瞭解當時的社會經濟情況,階級的情況,政治情況,
以及文化思想情況,然後才可能判斷作品所表現的思想是屬於什麼階級或什麼階
層,然後才可能判斷它在當時是進步的還是反動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認為文學藝
術是社會意識形態之一,同時又指出文學藝術具有不同於其他社會意識形態的特
點,就是用形象來反映社會生活的特點。因此,馬克思列寧主義研究文學藝術的
時候,就不能限制於只考察作者的階級立場和主觀思想,必須充分瞭解它們通過
藝術的形象所反映出來的全部社會生活所包括的客觀思想和社會意義。忠實地描
寫社會生活的古代的傑出的作家,他們的作品的內容總是突破了他們的主觀意圖
和階級偏見的限制,通過形象所反映出來的社會生活本身總是顯示了比他們原來
所意識到的遠為巨大遠為深刻的意義。恩格斯把這稱為現實主義的偉大勝利。
馬克思主義的經典作家正是這樣考察文學現象的。恩格斯對於巴爾扎克的評
價就是一個常被引用的例子。列寧對於托爾斯泰,同樣卓越地斷定他的作品反映
了「他所顯然沒有瞭解、顯然避開的革命」的「某些本質的方面」,說明了他的
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思想的階級性質,並且精確到指出了他的作品所反映的歷史
時期的年代。
依據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美學,文學作品的思想內容和藝術魅力都是完全能夠
放在科學的考察和分析之下的,都是能夠作出正確的判斷和評價的。這樣,文藝
批評就建立在鞏固的科學的基礎上,而不像資產階級唯心論的文藝批評那樣沒有
客觀標準,沒有最後定論。
全國解放以來,俞平伯先生堅持他的資產階級唯心論的文藝思想,不去認真
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仍然繼續宣傳他的在「紅樓夢」研究上的「不可知論」。
他在「紅樓夢研究」的自序中說:「紅樓夢」是「第一奇書」。但「奇」在哪裡
呢?就在於「你越研究便越覺糊塗」。在「紅樓夢簡論」中他又說,「瞭解紅樓
夢、說明紅樓夢都很不容易,在這兒好像通了,到那邊又會碰壁」。其實,俞平
伯先生把「紅樓夢」看得那樣神秘,那樣不可瞭解,完全是不合乎事實的。這部
巨著得以產生,我想不外乎以下三個條件:中國的封建社會這時候已經發展到瀕
臨崩潰瓦解的前夕,中國古典文學的現實主義和白話小說的傳統,曹雪芹個人的
經歷、思想和修養。而第一個條件尤為根本。正是由於中國這樣一個大國家的封
建社會的長期存在,形成了它的龐大的強有力的上層建築,而且在黑暗的封建主
義的統治之下曾經出現了一些叛逆性的思想,叛逆性的文學,而且封建社會發展
到了最後階段,像爛熟的果子一樣不久即將隕落,然後才可能在這時候產生了這
樣一部非常廣闊非常深刻地描寫了封建統治階級的剝削、壓迫、荒淫、虛偽和必
然走向滅亡,多方面地批判了封建制度的不合理,並且把深厚的同情給予了封建
制度之下的不幸的犧牲者,尤其是其中的叛逆性的人物的巨著。這部巨著批判了
封建社會的婚姻制度、家庭制度、男女不平等的制度、科學制度、官僚制度、奴
婢制度,揭露了封建地主階級的禮教、道德以至文學的虛偽,並寫出了封建地主
階級的各種各樣的典型人物。我們完全可以說:「紅樓夢」是我國封建社會的生
活的百科全書。能夠多知道一些作者的身世,能夠見到更接近原著的版本,對於
瞭解這部巨著當然是有幫助的。但如果把主要的以至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這些方面,
反而不去研究它的內容,不去從社會和階級的觀點估計它的意義,那就永遠也不
可能對它作出正確的評價了。
文學作品總是通過寫人來反映社會生活。「紅樓夢」寫了兩個官僚地主家庭
的形形色色的人物,而以一對有真摯的愛情和叛逆的思想因而只有不幸的結局等
待著他們的人物為主角。然而,和世界上有些規模巨大的小說相似,家庭仍不過
是它的題材而已。文學作品不可能寫得像社會科學的教科書一樣,無論它怎樣廣
闊,它描寫的社會生活只能是局部的。偉大的作品的特徵就在於它通過局部的生
活的描寫反映出來了一個社會的本質。「紅樓夢」雖說寫的只是兩個家庭,它的
典型性卻是那樣高,就像在我們面前展開了整個封建社會的圖畫一樣。要說明「
紅樓夢」裡面出現的那些典型人物的意義,那是需要作專門的研究,細緻的分析
的,我們在這裡不可能做到。極其粗疏地說來,它不但描寫了賈珍、賈璉、鳳姐
那樣一批胡作非為的、露骨地表現了他們的階級的特性的人物,使讀者從不同性
格之中看出了封建地主階級當權派的共同的醜惡;而且描寫了賈政、王夫人這樣
一些封建地主階級的所謂正派人,在表面上和前一批人物有些不同、或者說通過
另一種形式表現了他們的階級的特性的當權派,使讀者從他們的生活和行動之中
感到他們同樣可憎可笑。作為主要的正面人物來寫的是賈寶玉、林黛玉這樣兩個
突出的封建地主階級的叛逆者,晴雯這樣一個「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最富於
反抗性因而死得最悲慘的「丫頭」。此外,作者帶著顯然的同情來描寫的人物也
主要是一些少女,尤其是身居奴隸地位的少女。這是因為還未出嫁的少女一般都
不是地主階級的當權者,而身居奴隸地位的少女更是被壓迫者的緣故。正像生活
本身那樣豐富,那樣複雜,那樣幾乎不可能用公式和條文來概括一樣,我們把「
紅樓夢」的某些人物作了這樣一個異常簡單的分類,僅僅為了從某一個帶有根本
性質的觀察點來說明問題的方便而已。它裡面出現的那樣眾多、那樣活生生的有
血有肉的人物,我們少年時候讀了至今還能一個一個叫出他們的名字來的人物,
他們的差異、個性和他們的性格所含有的全部的意義,遠不是這樣的分類所能包
括的。同樣是還未出嫁的少女,薛寶釵和林黛玉就多麼不同!同樣是身居奴隸地
位的少女,花襲人和晴雯又多麼不同!在這裡我們就看出了在他們之間還應該作
一個劃分,封建地主階級正統派的擁護者和反對者的劃分。這是一個重要的劃分。
薛寶釵正是一個堅決地擁護封建地主階級正統派思想的人物;雖說從另一方面說
來,她在婚姻的角逐中好像獲得了勝利,然而並未得到真正的愛情和幸福,因而
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她是一個封建制度之下的犧牲品。從後者著眼,就可以理
解「悲金悼玉的『紅樓夢』」,正是悲悼了以薛寶釵和林黛玉為代表的書中的許
多不幸的少女;從前者著眼,就可以理解作者的確是「右黛而左釵」,作者正自
有他的原則和立場,並非如俞平伯先生所說的那樣沒有褒貶和好惡。書中把寶釵
寫得好像有許多優點,但那些優點差不多都是適合封建地主階級正統派的要求的
優點。只有她的肉體的健康和美麗,那是寶玉也不免傾心的。然而寶玉並沒有選
擇她,這就更加鮮明地寫出了寶玉和黛玉的愛情首先是建築在共同的思想上,建
築在共同的對於封建秩序的不滿和蔑視上。寶釵這樣一個人物,不像公式化概念
化的小說中的反面人物那樣簡單,「如戲中小丑一般」的「小人」那樣「撥亂」
於寶玉和黛玉之間,這是作者寫得很深刻的地方。這就使人感到給寶玉和黛玉帶
來了終身的不幸的,並非個別人物,而是整個封建制度。俞平伯先生反對一般讀
者共同的感覺,也就是「紅樓夢」本書所產生的客觀效果,在「紅樓夢研究」中
硬說作者並非「右黛而左釵」,並且根據所謂脂評,提倡錯誤地「兩美合一」說,
硬說作者對襲人、鳳姐、王夫人等也沒有貶責,完全是抹殺了這部反封建的傑作
的傾向性的。俞平伯先生說「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見到一個女
子「其鮮妍嫵媚有似寶釵,其裊娜風流則又如黛玉」,就是「兩美合一」說的根
據。其實,那不過說那個夢中的女子兼有寶釵和黛玉的美貌而已,至多只能說寶
玉對她們兩人的不同的美貌都有所欣慕。根據這點就否定了寶釵和黛玉在思想上
的原則的分歧,否定了全書對於這種原則的分歧的一貫的描寫,以及從這些描寫
中所表現出來的作者的褒貶和客觀的效果,那實在是主觀武斷,不能自圓其說的。
俞平伯先生一方面宣傳「紅樓夢」的「不可知」,但另一方面卻又很自信地
宣傳一些他對於「紅樓夢」的確定的錯誤看法。作者並非「右黛而左釵」是一個
例子。「色」「空」觀念也是一個例子。「紅樓夢」第一回有這樣幾句話:「從
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
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這就是俞平伯先生說「紅樓夢」的主要
觀念為「色」「空」的根據。「色」「空」或者「夢幻」這一類說法是一種受了
佛教影響的封建士大夫的傳統思想。這是作者的思想的落後的一面。然而驅使作
者寫作這部巨著的並不是這種消極的因素,而是對於人生有所執著,有所熱愛的
積極的精神。同樣在第一回中,作者開頭就說他接觸過一些使他傾心或佩服的女
子,他想用他的筆墨來使「閨閣昭傳」。後面展開的故事更不但寫出了永遠可以
激起讀者同情的癡心的戀愛,而且對於他所隸屬的階級的種種不合理的事物作了
強烈的批判,這難道是一個腦子裡只有「色」「空」觀念的人所能完成的嗎?本
書第十二回那一段描寫「兩面皆可照人」的「風月寶鑒」的短短穿插,恐怕是作
者專為賈瑞那一類不知愛情為何物的好色之徒寫的,不能夠把它看作全書的主旨。
「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也不足為據。因為這不但不能概括全書的內容,
而且和它的主要內容相反。當然,作者就是專為那種骯髒人描寫那樣一面鏡子,
也說明他的思想裡面的確夾雜有一些不高明的東西。「紅粉骷髏」,這也正是一
種封建地主階級的思想。然而,正如斯大林同志指示我們的,決定一個作品的價
值的不是它的個別細節,個別缺點,而是它的總的傾向,它的感人之處。「紅樓
夢」的總的傾向和感人之處並不是什麼「色」「空」,而是剛好相反的對於至死
不變的愛情的歌頌,對於封建社會的叛逆者和被壓迫者的熱烈的同情,對於封建
制度和封建統治階級的尖銳的批判。
俞平伯先生也許會說:「紅樓」不是「色」嗎?「夢」不是「空」嗎?怎樣
能夠否認曹雪芹有「色」「空」觀念呢?我們回答:沒有人否認曹雪芹的主觀思
想裡面有這一類消極的成分;但他的思想有積極的一面;而且在作品裡面,他的
思想中的積極因素和他的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完全戰勝了他的思想中的消極因素。
我們不應該從「紅樓夢」這樣一部不朽的作品裡面單去搜尋那些作者的思想中的
消極的東西,加以誇張,而只應該是正確地指出,並且給以合理的解釋。在曹雪
芹那個時代,他天才地感到了不但他所隸屬的階級的沒有出路,而且就是作為那
個階級的叛逆者也仍然沒有出路,在這樣的心情中,帶有佛教色彩的「色」「空」
或者「夢幻」的傳統思想就極其自然地來到了他的頭腦裡。而這也就在他的偉大
的現實主義的作品上投下了一些薄霧似的哀愁的影子。賈寶玉並不就是少年曹雪
芹,然而,在這樣一個人物身上,作者的確是寄托了他的歡樂和痛苦,理想和絕
望的。賈寶玉,由於他的年齡和環境,由於他全部否定了他那個階級的「上進的
道路」,而且在同性之中找不到一個真正的知己,他的豐富的感情就不能不傾注
到一些天真可愛的少女身上,而且特別集中到林黛玉這樣一個從小和自己一起生
活並且思想一致的女伴的身上。他以平等的態度對待她們,他以純真的愛情愛她
們。然而,這樣的小天地也是並不平安的。他時時從周圍感到了壓迫和威脅。第
七十一回,尤氏笑他「只知道合姊妹們頑笑」,「一點子後事也不慮」。寶玉說:
「我能夠合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這句悲傷的話
透露出來了一個重要的消息。叛逆而又沒有出路,這是瞭解寶玉這樣一個性格的
關鍵。沒有出路,這並不是作品的缺點,而正是嚴格的現實主義。由於社會歷史
條件本身的限制,作者沒有給賈寶玉準備下一個出路;然而,和另一部偉大的現
實主義小說「水滸」在一起,「紅樓夢」是完成了對於中國封建社會的總批判的
任務的,它裡面的熱烈的愛和憎象火種一樣在讀者心中點燃了對封建社會的不滿,
對幸福自由的生活的追求。
我們僅僅就俞平伯先生所提出的某些問題來試為說明,就完全可以看出,雖
然「紅樓夢」的內容的確很豐富,很深刻,我們不應該滿足於一些表面的和過分
簡單的瞭解,但也絕不像俞平伯先生所說的那樣神秘,那樣不可解釋,「在這兒
好像通了,到那邊又會碰壁」。俞平伯先生不去研究一些根本的問題,不去研究
作者用文字和形象所明白地表現出來的思想內容和藝術成就,而花過多的心思去
鑽一些瑣細的問題,去揣測一些作者還沒有寫出、只是從別人的批語可以推知一
二的八十回以後的情節,而對於這些又不採取「多聞闕疑」的謹慎態度,以至流
於穿鑿附會,自然就越研究越覺茫然了。
三
俞平伯先生研究文學作品的方法,有人認為和胡適不同,說他主要是受過去
的評點派的影響,或者說他的特點主要是趣味主義。俞平伯先生另外有些著作,
可能評點派的影響和趣味主義的特點是主要的;但在研究「紅樓夢」上,如上所
述,卻完全可以確定是受了胡適的影響的,和胡適的觀點和方法基本上是相同的。
如果說有差異,如果說在研究「紅樓夢」上也的確表現出他從過去的封建文人那
裡接受了許多不好的影響,那也是一些次要的不能改變其根本性質的差異。評點
派的影響也好,趣味主義也好,並非和資產階級唯心論對立的東西,而剛好是它
可以包容的。
在「紅樓夢研究」裡面,俞平伯先生把原來提到的胡適的名字都去掉了。這
是表示在政治上和胡適劃清界限的意思。沒有問題,他和胡適在政治上是很有區
別的:胡適的身體和靈魂都出賣給美帝國主義了;而他卻在新中國做著古典文學
研究工作。但在學術思想上,在研究方法上,是不是也和胡適劃清了界限呢?不
但對於俞平伯先生,而且對於許多研究古典文學的人,以至對於許多做別的學術
工作的人,這都是一個早應該解決然而到現在為止還並沒有解決,或者說還沒有
徹底解決的問題。
五年以來,許多研究古典文學的人也曾經參加過一些社會改革運動和思想改
造運動,在政治上和思想上獲得了不同程度的進步。但說到把思想改造深入到自
己的業務裡面,這就還作得很差了。對於某些人,甚至可以說還沒有開始。認真
地用新的觀點來研究古典文學的努力不能說完全沒有,但成果卻是很少很少的。
初步企圖用新的觀點來評價古代的作家和作品的文章也產生了一些,但多半又比
較表面,或者帶有公式化的缺點。當然,對這也應該分別看待。如果主觀上是嚴
肅的,經過了比較認真的研究的,只是由於對馬克思列寧主義還理解得少,思想
改造在業務方面還不深入,因而寫得比較表面、簡單,雖說為了提高一步,這種
缺點也需要批評,但仍然應該肯定這是一種新的現象,一種難於避免的發展過程。
只有那種並不去認真學習理論,卻隨便套用一些術語,以為這就是運用了新的觀
點,實際上卻是輕視馬克思列寧主義或者改頭不換面地販運舊貨的作法,才是應
該嚴格反對的。但古典文學研究工作中大量地、並且相當根深柢固地存在著胡適
派資產階級唯心論的影響這一事實的危害性,卻一直沒有為大家所認識。這一次
由李希凡、藍翎同志開始了這種批判,人民日報號召大家重視並展開討論,完全
是切合當前的實際的。這使我們看清了阻礙古典文學研究工作健全發展的東西是
什麼。沒有這樣一個批判運動,我們就不能前進。
胡適的哲學思想是實驗主義。實驗主義是帝國主義時代的資產階級哲學中最
反動的學派之一,它表面上用一些唯物論的詞句來迷惑人,實際上卻是宣揚主觀
唯心論和不可知論。它否認有不依賴於人類的客觀現實的存在。它否認客觀真理
和絕對真理。它所說的「真理」,不是以符合客觀世界的規律為標準,而是以令
人滿意和有效用為標準。胡適一直是很積極地宣傳這種反動的哲學的。他自己說,
他談政治和談白話文都是實行他的實驗主義(「我的歧路」)。他提倡這種反動
的哲學的目的他自己是赤裸裸地說明過的,就是為了反對馬克思列寧主義在中國
的傳播,為了教人不要相信馬克思、列寧、斯大林的學說(「胡適文選自序」)。
胡適對於古典文學的研究方法考據方法,完全是和他的哲學思想分不開的。他研
究文學作品總是避開它的社會的和階級的內容不談,或者加以歪曲,而去津津有
味地考證一些次要的以至枝節的東西。他提倡了為考據而考據的風氣。他說,「
學問是平等的,發明一個字的古義與發現一顆恆星都是一大功績。」這是害了許
多人的。這引導人脫離政治,忽視當前的重大問題,也看不見文學作品的傾向性
和思想性。他在考據上提倡所謂「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這種假設,他介
紹杜威的思想時曾說明過,不過是從腦子裡「湧出來了幾個暗示的主意」中選擇
其一罷了,並不是經過大量地佔有材料和認真地進行研究之後得出的結論。因此,
所謂「小心的求證」也就實際上常常是尋找一些片面的有利於這種假設這種主觀
臆測的所謂「證據」來自圓其說。他常常說他所相信的科學態度是:「拿出證據
來!」但他否認屈原這個人的存在,否認「九歌」為屈原所作,斷定「水滸」真
有七十回古本,斷定「紅樓夢」為曹雪芹的自傳,又何嘗有什麼真憑實據?他說
得那樣肯定,隨便講一點完全說不上是證據的理由,有些人就被他唬住了。這也
是害了許多人的。這引導人牽強附會地追求個人的創見,大膽地製造一些根據十
分薄弱甚至完全沒有根據的新奇的說法,因而不能給予讀者以正確可靠的知識。
胡適在古典文學研究方面的影響,以及他在哲學、歷史等學術方面的影響,
都是需要進行系統地批判的。不然,有些人還以為他政治上雖然很反動,但是他
的研究方法考據方法還是科學的,好像還可以和馬克思列寧主義並行不悖,或者
甚至可以包括在馬克思列寧主義裡面。
如果把考據解釋為佔有材料、辨別材料、整理材料的話,馬克思列寧主義者
當然也是需要進行這一類性質的工作的。然而,第一,研究文學作品並不只是停
留在作這一類性質的工作上,還必須根據材料進一步去研究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
性。這一類性質的工作,還僅僅是對於材料本身的研究,只能解決一些材料方面
的問題。要研究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單有了材料還不夠,還必須具有正確的
立場、觀點和方法,具有運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能力。其次,我們作相當於
考據這一類性質的工作時,在目的、範圍和方法上,也都是和胡適派不同的。我
們的目的是明確的,是為了分析作品的思想內容和藝術特點,而不是為材料而材
料。隨著這個目的,範圍也就不能限於只是考察作者的身世和作品的版本,而還
必須研究社會的情況、政治的情況和文化思想的情況。而且我們對於材料的佔有、
辨別和整理也就不能不有輕重緩急之分,不能輕重倒置。我們的方法也應該是嚴
格的實事求是,而不是「大膽的假設」。前人在這一類性質的工作上所得到的結
果,當然我們是應該瞭解的,應該作為材料來利用的。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
我們應該加以區別,並不能一概抹殺。然而,批判地接受前人在考據方面的成果,
並不等於接受清代的學者或者胡適派的立場、觀點和方法。
掃除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論的影響,掃除其他資產階級的錯誤思想的影響,
這是我們學術界當前的嚴重的戰鬥任務。而要堅決地徹底地進行這一戰鬥,我們
還必須同時掃除我們自己身上沾染的資產階級思想的影響,這就是對資產階級唯
心論熟視無睹、放棄批評的投降主義的思想根源,同時這也就是對於馬克思列寧
主義的新生力量採取資產階級貴族老爺式的冷淡和輕視的態度的思想根源。最近
所揭露出來的文藝界的這些錯誤思想,在我身上也是存在的。黨的領導上及時給
我們敲起了警鐘,使我們從和資產階級唯心論和平共居,安之若素的麻痺狀態中
覺醒起來。這對我們的教育意義是非常重大的。隨著這次批評的展開,我相信我
們都將從這裡面學得一些東西,汲取一些經驗教訓,並用它們來改進我們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