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邊脞語》十札
曹雪芹夫人‧芳卿‧兼美
幾年前,北京一位張姓工人家裡發現了一雙舊書箱,那上面不僅有「乾隆二十五年歲在庚辰上巳」及「題芹溪處士句」,而且書箱背面還有「端莊凝重的章草」寫著:
為芳卿編織紋樣所擬歌訣稿本為芳卿所繪彩圖稿本芳卿自繪編錦紋樣草圖稿本之一芳卿自繪編錦紋樣草圖稿本之二芳卿自繪織錦紋樣草圖稿本
在這五行字的左邊,「用挺秀的行書淡墨」寫著一首七言悼亡詩:〈b〉不怨糟糠怨杜康,乩諑玄羊重克傷。 (喪明子夏又逝傷,地坼天崩人未亡。) 睹物思情理陳篋,停君待殮鬻嫁裳。 (才非班女難續,義重冒。) 織錦意深睥蘇女,續書才淺愧班娘。誰識戲語終成讖,窀穸何處葬劉郎。〈e〉
據披露,除以上提及的內容外,這對書箱上還刻有恭賀新婚的吉慶詞、「拙筆寫蘭」等字畫。經過一番鑒定、考證之後,認為這是「二百年來的一次重大發現」。那五行題籤是「曹雪芹筆跡」,一首七言悼亡詩則是「曹雪芹夫人的墨跡」。論者的結論:芳卿就是曹雪芹的夫人,或者更確切地說,就是乾隆二十五年在南京邂逅而續絃的妻子。十分可惜,我對古器物的真假實在缺乏起碼的常識,因此對定論,自然也就不敢妄加月旦了。不過,看了那組目錄中的「芳卿」二字後,倒使我想起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於是「翻箱倒篋」,竟找出一本瑯附圖 (連結)山樵所撰的一部《補紅樓夢》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發現那「芳卿」的名字,原來在狗尾巴似的續書裡,已經有人用了。開卷第一回甄士隱詳說芙蓉城,他向賈雨村說道:那幻境中尚有一位警幻仙姑總理其事。其妹名喚兼美的,就是芙蓉城女子所謂名為芳卿者是也。
曹雪芹夫人芳卿,是在南京石頭城裡相遇的,現在芙蓉城裡又出了一位「名喚兼美的」芳卿,真真無巧不成書。據《補紅樓夢》作者說,芙蓉城者即太虛幻境也。由此猜想,是不是曹雪芹的續絃妻到了嘉慶二十五年(庚辰年)逝世之後,也到芙蓉城消結「情案」,與曹公相會呢?乾隆庚辰結婚,嘉慶庚辰逝世,這兩年份都在「庚辰」上,說不定還有點什麼講究,紅學家不妨做點考證,或許還會有什麼重大發現的。有的紅學家指出,「芳卿」二字在舊社會本是那些青樓女子們的艷稱,以曹雪芹之博學當不會疏忽如此,將自己的患難之妻也稱為「芳卿」。這續作者硬是把芳卿與「擅風情,秉月貌」的秦可卿——兼美捏作一人,實在有點大不敬。當然,曹雪芹世事通達,未必計較那「芳卿」的來歷,不然二百年後,紅學家上那去發現曹雪芹的夫人就是芳卿呢!
1982年11月20日
朱珔——玉藍坡?
庚辰本《石頭記》第十七、十八、十九回回末空白頁上有墨筆大字批語:此回宜分作三回方妙,系抄錄之人遺漏。玉藍坡。在早期脂評本上,署有玉藍坡名者的批語,僅此一見。《紅樓夢》版本專家和脂評研究者,雖經多方考察,結果這位玉藍坡究許何人,仍未得到滿意的回答。
新近閒翻雜書,偶見朱珔,字玉存,號蘭坡。頓時發生一點聯想,疑朱珔可能就是玉藍坡的真姓名。朱珔,字玉存,號蘭坡,安徽歙縣人,生於乾隆三十四年,卒於道光三十年。著有《國朝詁經文鈔》一百卷,《國朝古文匯鈔初編》一百七十六卷,《二編》一百卷,《文選集釋》二十四卷,《小萬卷齋經進稿》四卷、續四卷,《說文假借義證》二十八卷,《經文廣異》十二卷,《小萬卷齋文集》二十四卷、《詩集》三十二卷、《續稿》十二卷。朱氏一生著述等身,可謂「萬卷」者。以其在世時間,他極有可能接觸到庚辰本一類的早期抄本,他在閱讀庚辰抄本第十七、十八、十九三回時,發現應予分回,也是他學識範圍之內的,故寫下是批。他將自己的名「珔」拆開作字「玉存」,為我的猜想提供了一點線索。因此,「玉藍坡」很可能是他的字、號的合併,而「藍」借「蘭」音。如果這個大膽的猜想有幾分道理的話,有興趣者倒不妨從這裡下手,做一番「追蹤覓跡」 的工作。假若由此再追出一個真玉藍坡來,那就不枉作出這篇小文所花費的筆墨了。
1981年7月15日
牧亭山人與牧亭貝子
高鶚是百二十回《紅樓夢》的整理者和刷印者之一,所以《紅樓夢》研究者對他的家世生平頗為注意。據一位專家研究,高鶚依附權貴,奉命竄改《紅樓夢》,其根據恐怕與高鶚寫過《寓牧事貝子府中,恭呈一首》和《有呈牧亭貝子》(載華齡校刊《月小山房遺稿》七截葉六下) 有點關係。然而,牧亭貝子是誰?其人行狀如何,至今未有什麼新材料可資考證。幾年前,我與友人曾查得滿洲人兆勳,號牧亭,又號牧牛子,著有《牧牛詩錄》等。但據記載,兆勳雖生當清季,但無爵位。可見高鶚詩中的「牧亭」非指兆勳。近讀《熙朝雅頌集》見其首集卷二十五第十一葉下,有永忠《秋日懷牧亭山人》一詩。其詩云:
秋來未遂故山期,白草連空怨路歧。三徑煙霞應有待,一肩雲水竟何之。唐衢善哭為酸鼻,匡鼎說詩能解頤。迥數舊遊增遠憶,杳無寸扎到茅茨。
從詩中所述知道,牧亭山人過的是隱居生活,又以詩中有「匡鼎說詩能解頤」的句中用典看,永忠與牧亭山人往來關係甚為密切。由此推測,(1)高鶚詩中所說的「牧亭貝子」即是永忠詩中所說的「牧亭山人」,他號牧亭,別號牧亭山人。(2)永忠身繫宗室,一般往來者也該多是宗室人。從詩中口吻看,永忠與牧亭山人也似為平等,而高鶚與牧亭山人雖然亦有較多往來,並可寓其府第,但以高之身份、地位,詩中稱「牧亭貝子」恐更為適合些。如以上推測不錯的話,此條又可以為尋找「牧亭貝子」的下落增加一線索耳。 1982年6月12日高鶚與鶴算滿洲鶴算,字硯畬,圖門人,隸正白旗,官中書轉禮部主事(《八旗藝文編目》)。鶴算著有《心逸軒詩鈔》上下兩卷,北京圖書館藏有手稿本一冊(原為兩冊,合訂為一冊,外封面題《心逸軒詩存》,內封面題《心逸軒詩鈔》);刻本二冊,為清咸豐元年(1851) 刊刻。「詩鈔」前有楊文定序(咸豐紀元仲冬撰於三吳雙夢軒)一篇。楊序有云:「先生學養素裕,稽京秩者四十載,恬淡寡營,優遊自得。公退之餘,與高蘭墅、楊啟庭、秀楚翹、桂香巖諸先輩,以詩酒唱酬。」從這段序文中,可知高鶚與鶴算等人在北京相識,並有詩酒往還之誼。高鶚於乾隆六十年中進士後典內閣中書,鶴算也曾任中書,可能就是在這段時間裡,他們相熟的。高鶚與鶴算「以詩酒酬」,這在《心逸軒詩鈔》捲上是有記載的。「詩鈔」題有《高蘭墅 (鶚)、桂香巖(齡)、楊啟庭(書紹)、愛青運(山)邀游小有餘芳,即席步蘭墅韻呈諸同好》詩五首,茲照稿本錄如下:「跣足科頭羨懶仙,偶偕游騎樂便便;何須日涉園成趣,已佔江南小有天。林間野鳥語含糊,似說遊人避暑圖;小沼荷花都映日,謾將六月屬西湖。一杯水已滌塵情,況復葡萄玉碗盛;自笑何曾天下筷(坡詩云:我與何曾同一飽,何曾每食十千,猶曰無下筷處)。村盤不厭五俟鯖(餚有翡翠羹,暨桂花豆腐等品)。輕陰漠漠忽聞雷,快雨時晴風自來;真個夕陽無限好,蟬聲留客久低徊。歸途回首尚頻頻,個裡詩情靜絕塵;擬似遊仙聊紀勝,敢言大雅欲扶輪。」刻本僅選一、四兩首,余刪。詩題中提到的「小有餘芳」,在北京市右安門外。番禺儀克中(墨農)所著《劍光樓詩鈔》(學海堂藏板,咸豐十年刻本)中《點絳唇》詞序說:「右安門外有酒肆曰小有餘芳,戲題其壁」。詞云:小有餘芳,一規圓碧如妝鏡。照來花影。不放些兒剩。柳色無多,茅屋還相稱。聊乘興。醉題未竟。壁與龍蛇競。震鈞《天咫偶聞》卷九《郊附圖 (連結)》記載:「城南諸園,零落殆盡,竟無一存。惟小有餘芳遺址,為吏胥所得,改建全類人家住房式。荷池半苗,砌為正方。又造屋三間,支以葦棚,環以土坐,仿村茶社式為之,過客不禁動憑弔之慨矣。」時在咸豐以後。由上詞可見,「 小有餘芳」是當時京中達官文士們時常光顧的酒家,故有高鶚等人詩文的記載。楊序和鶴算詩中提到的幾個人:楊啟庭、秀楚翹、愛青遠生平不詳,俟考。惟桂香巖與高鶚關係較密切。高鶚《月小山房遺稿》中有三首詩提到了桂香巖。第一首是《善怡庵招同桂香巖諸公小集,賦贈怡庵》,第二首是《贈桂香巖同年》,第三首是《桂香巖約游慶豐閘,阻風不果》。這位桂香巖,高鶚稱同年,應是一個進士出身。查《明清進士題名碑錄》,得知其名桂齡,字香巖,正黃旗漢軍人,嘉慶元年中二甲第三十八名進士。高鶚除了自著的詩文集外,有關他的生平交遊資料是很少的。《心逸軒詩鈔》稿本的記載,又為高鶚生平研究增添了一條珍貴的材料。如果研究者從鶴算詩和楊文定序中提供的線索繼續追尋下去,或許能夠獲得一些新的、更有價值的史料和線索,以填補清乾隆五十六、七年前後高鶚在京內活動的空白。這對於瞭解高鶚在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問世前後的行蹤,將會有所裨益的。
1988年元月1日
高鶚與徐潤第
徐潤第,字廣軒,山西五台人,清乾隆六十年三甲第八十六名,官內閣中書。嘉慶十六年辛未(1811)出為湖北施郡丞,中途舟覆,僑寓中州,施歸里設帳,潛心陸王之學。徐氏著收集在《敦艮齋遺書》裡。此書有道光二十八年戊申(1848)春刊刻,共五冊,十七卷。第一冊《說易》《圖說》;第二冊《臆說》《雜言》;第三冊《中庸私解》《逍遙游》;第四冊《札記》;第五冊《雜篇》《遺文》。是書第十六卷有《諭繼畬書》(第三十二頁),其中有云:
爾聞我落難,欲來同辛苦,此心為不可不有之心,不有此心是不仁也。此事為不可,果有之事,果有此事,是不知也。眾人沮之,自是而就中。蘭墅之言,尤為詳透。
又云:
蘭墅天才明敏,遇事如錐脫穎,無不了辦。言不及我謙也。至雲我斷不至束手無策似也,而猶未抉其所以然。……
這兩段文字,是徐潤第在嘉慶十七年壬申(1812)二月二日接讀其子徐繼畬嘉慶十六年辛未 (1811)十月五日「由京寄來之信」後的一封信中的話。徐繼畬,字健南,號松龕,清乾隆六十年(1795)其父中進士之年生,同治十年卒。道光六年,繼畬中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遷御史,官至太僕寺少卿,《清史稿》有傳。著有《退容齋詩文集》、《松龕集》、《瀛寰志略》諸書。他在給其父信中似談及高鶚,從而引起徐潤第覆信中對高鶚的評論。但查閱徐繼畬詩文集不見收錄,僅能從其父覆信中的口氣來揣測而已。潤第信中所言蘭墅即高鶚的字,二人同為乾隆六十年進士,並官中書,有同年、同僚之誼。潤第出為外官,其子繼畬仍與高鶚往來,說明高徐兩家非泛泛之交。高鶚為人才藝,均為今世紅學專家所唾罵。但在當時文人同僚,乃至官方評考中,卻頗得好評。徐潤第說他「天才明敏,遇事如錐脫穎,無不了辦」,言談亦「詳透」;而其門人增齡說他「譽滿京華,而家貧官冷,兩袖清風」;官方評語是「操守謹,政事勤,才具長」「勤職」。毀譽相去甚遠,各有所據。而我以為高鶚同時人的評論,頗有參考價值。徐潤第信中之言,雖寥寥數十字,其重要性卻不容忽視,故錄於此,以供同好研究。要論人,最好是顧及其一生。對高鶚亦當如是。
1981年元月30日
「牛溲馬勃」小釋
庚辰本《石頭記》第十九回寫寶玉問小廝茗煙,那個叫「萬兒」的小丫頭名字的來歷,茗煙笑道:若說出名字來話長,真正新鮮奇文!——他說他母親養他的時節,做了一個夢,夢得了一匹錦,上面是五色富貴不斷頭的「」字花樣,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萬兒。
此句下有夾批:千奇百怪之想。所謂「牛溲馬勃」皆至藥也,魚鳥昆蟲皆妙文也,天地間無一物不是妙物,無一物不可不成文,但在人意捨取耳。此皆信手拈來,隨筆成趣,大遊戲,大慧悟,大解脫之妙文也。脂批中所謂「牛溲馬勃」為一成語。牛溲,即車前草;馬勃,即馬屁泡,一種擔子菌類植物。這是兩種極為普通的中藥草,用來比喻東西雖不值錢,卻有用處。唐‧韓愈《昌黎先生集‧進學解》:「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批者引此成語,意在說明曹雪芹寫一普通的小丫頭的名字,信手拈來一個「」字,居然扯出這一大篇「新鮮奇文」,正如一個高明的醫師可以將極普通的兩種植物「牛溲馬勃」也拿來入藥一樣。藥雖普通,能治大病者為貴;閒閒一語,寫出妙文,亦可謂巧匠大師。
1982年3月25日
「可恨同時不相識」
清乾隆三十三年,宗室詩人永忠「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寫下了「吊雪芹三絕句 」。其第一首云:
「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
原詩載《延芬室詩稿》(稿本)第十五冊,上面還有其叔弘晤的眉批:「此三章詩極妙。第《紅樓夢》非傳世小說,余聞之久矣,而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 這是與曹雪芹「同時而不相識」的人,在讀《紅樓夢》之後的盛讚之詞,也是詩人發自肺腑的真情實感。詩中字字句句,令人回味無窮。因此,紅學研究者多引此詩,以評價《紅樓 夢》之巨大成就。近來偶翻幾本有關曹雪芹和《紅樓夢》的詩詞評注本,發現均以字面易解,捨而不注,實是一個疏漏。 「可恨同時不相識」七個字,以我所見,當是典出《史記》《漢書》中的兩段小故事。其一,《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有云:「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其二,《漢書‧司馬相如傳》有云:「上(指漢武帝)讀《子虛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秦皇漢武,皆為一代英主,他們讀了傳世名文,竟因不能見其人而感慨萬端。由此可見,創新之作感人之深! 永忠詩中「可恨同時不相識」一句,是因讀《紅樓夢》有感而發,其情其義亦如是。
1982年6月12日
曹雪芹題《海客琴樽圖》辨
曹雪芹為《海客琴樽圖》題詩一事,首見于思泊先生的《曹雪芹故居與脂硯齋脂硯》(原載《春遊瑣談》第一集,又發表於1982年5月15日《團結報》)一文。其中有云:「友人陶北溟告余『其同鄉莊炎字莊漢,藏有《海客琴樽圖卷》,系乾隆時朝鮮人金某奉使中國,丐某畫家作卷,遍征當時士大夫題詠,無慮數十家,中有可著重者二人,為曹雪芹、顧太清題詩,最後為歐陽述題詩。』」 這則記述,因涉及曹雪芹的交遊、佚詩,故為某些紅學研究者所特別重視,輾轉相引,儼成事實。但據我所見的零星材料考察,所謂曹雪芹為《海客琴樽圖》題詩云云,如不是有人故意捏造,也系誤聞誤傳。故有一辨之必要。 (1)按於文記述,《海客琴樽圖》繪於「乾隆時,其上限應是1736年(清高宗乾隆元年),下限應是1795年。但著名滿洲女詞人顧太清,卻生在清嘉慶四年己未(1799),並未趕上乾隆盛世。所以,顧太清也無法為之題詩。而曹雪芹雖生在乾隆之世,但以其落拓處境,恐世難稱「士大夫」。記述本身之矛盾,實在難於令人相信。 (2)朝鮮人李尚迪(惠吉)有《恩誦堂集》,其中詩集十卷、文集二卷、文續集一卷、詩續集一卷。據道光丁未(1847年)刻本卷七載,李尚迪有《張仲遠(曜孫)囑題〈比屋聯吟〉、〈海客琴樽〉二圖》詩。題《海客琴樽》圖詩云:
有酒如澠琴一曲,竹深荷淨無三伏。(註:丁酉夏,君與余集於偉卿留客納涼之館。) 醉來握手貴知音,後會寧歎難再卜。青衫何事滯春明,書劍飄零誤半生。痛飲離騷為君讀,大海茫茫移我情。
詩寫於道光二十二年壬寅,即1842年。詩注中所說的「丁酉夏」當指道光十七年(1837)。其後,李尚迪又有《追題〈海客琴樽第二圖〉二十韻》卷九長詩。詩前小序說:「入畫者,比部吳偉卿,明府張仲遠,中翰潘順之、補之及玉泉三昆仲,宮贊趙伯厚,編修馮景亭、莊衛生,吏部姚湘坡,工部汪鑒齋,明經張石州,孝廉周席山、黃子干、吳冠英,冠英畫之。其餘為十八人也。」詩較長,首四句為「十載重揩眼,西山一桁青。題襟追漢上,修褉 續蘭亭。」末四句為「海內留圖畫,天涯托性靈。百年幾相見,萬里即門庭。」此詩寫於道光二十六年丙午(1846),故「十載重揩眼」句當指道光丁酉夏詩人與張仲遠等「宴集於偉卿留客納涼之館」事。在《恩誦堂詩集》裡,除上面提到的兩詩外,卷九還有《乙巳春張仲遠屬吳冠英為我寫照見貼,追題二截謝仲遠兼寄子梅》一詩中,也提到了《海客琴樽圖》。其第二截云:
廿載春明幾嘗音,琴心酒趣補苔岑。停雲萬里神遊遍,越水吳山又孔林。
(註:辛卯秋,番禺儀墨農為作《苔岑雅契圖》,近有仲遠《春明話舊》、《海客琴樽》二圖及子梅《春明六子圖》。子梅時寓曲阜。) 從李尚迪所寫的三首詩中,我們可以得知以下事實: (1)世傳《海客琴樽》圖有二:一為張仲遠所繪,一為吳冠英所繪。繪畫的時間在道光年間,而非乾隆朝。 (2)李尚迪於道光十一年辛卯(1831)至道光二十六年丙午多次來中國,並與張仲遠、吳冠英等書畫家相聚作畫題詩。那麼,張仲遠、吳冠英等人該不會是「乾隆時」人。當然,也不可能與《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一起論詩作畫。但以顧太清的生存年代來看,這位女詞人倒是有可能在張仲遠或吳冠英繪的《海客琴樽圖》上題詩的。曹雪芹一生偉大,令人敬仰。因此,冀望目睹他的墨寶、佚詩的心情,可謂人皆有之。可歎《海客琴樽圖》繪之太晚,竟與曹雪芹無緣。如此一來,我們也只好另尋別的曹雪芹「遺物」了!
1982年6月1日
「自題」小議
傳說曹雪芹寫了一首《自題畫石》詩,幾年前人們爭相傳抄,撰文闡發詩義,頗「紅」了一陣子。這首詩作得有些「像」曹雪芹的詩格,所以有人相信也是可以理解的。為省讀者再去查找,這裡不妨照錄一遍。詩云:
愛此一拳石,玲瓏出自然。溯源應太古,墮世又何年? 有志歸完璞,無才去補天。不求邀眾賞,瀟灑做頑仙。
這詩的後二句,真真寫出了曹雪芹後半生的為人景況,還是有點耐人尋味的。可是,不想數年後,有人指出此詩原是一位叫富竹泉的人寫的。證據就是在他的詩集《考槃室詩草》中找出了這首詩來,連題目都一樣。這一來卻引出一個小問題,即是抄詩者當初並沒有連同詩題抄下來,「自題畫石」詩幾字是披露者代擬的。由此,有人問道,給自己的畫題字題詩,能說「自題」嗎?如果說《考槃室詩草》中也有「自題」二字,真是咄咄怪事?這一反問,乍聽起來甚有道理,以至我很久還在懷疑「自題」二字到底是怎樣來的。不久前,翻了幾本詩文集,發現這「自題」二字還有點根據,並非富某杜撰,也非有人從中搗鬼,以否定曹雪芹的著作權。例如高鶚的一位友人鶴算所著的《心逸軒詩鈔》卷下中,就有一首《自題紅袖添香夜讀書小照》詩。其第一首云:
一園秋色晚涼初,正好匡床坐讀書;五夜會心青簡外,雙鬢解意玉簽余。爐焚麝腦香新裊,簾卷蝦須月乍舒;竹榻蕉窗風細細,個中化境樂吾居。
另一位高鶚同年陳廷桂所著《香草堂集》卷二,有八首七律,題為《自題借書小像》,其第一首云:
嗜好酸鹹與俗殊,前身應是羽陵魚;錢癡馬癖吾何有,愛讀人間未見書。
還有一位曾賓谷,他的《賞雨茅屋詩集》卷五里有四首五言詩,題目是《自題賞雨茅屋圖》,不妨也錄第一首:
早為出岫雲,常負潤物心;北隴欲騰笑,不如歸故林。
上引各詩題均為「自題」己畫,而題者又都與曹雪芹相去非遠。所以我想,這「自題」己畫的風氣,恐怕不是從今人開始的。因此,我們可以說,《考槃室詩草》中有這首《自題畫石》詩,是不奇怪的。如果是抄者堅持「自題」二字有違常識的話,那我想以上三例也足夠說明「自題」是有據的。
1982年10月1日
漫話「拙筆」
文人學者常稱自己寫的文章和書籍為「拙文」、「拙作」、「拙稿」、「拙著」;詩人稱自己寫的詩詞為「拙詩」、「拙詞」;而書畫家又稱自己的作品為「拙畫」、「拙筆」。如此等等,其意都在於表示自己的幾分謙虛的美德。久而久之,人們並不以「拙」論文論人,倒成了一種不成文的客套語,這是文人們常識內的事。不過也有例外。早幾年,北京香山正白旗某宅西山牆上發現了據說是「曹雪芹故居」證據的詩文墨跡,其中有一幅抄自《東周列國志》第九十回一首詩的扇面,詩後署「歲在丙寅清和月下旬,偶錄於抗風軒之南幾,拙筆學書。」還有一首扇面詩是:「蒙挑外差實可怕,惟有住班為難大。往返程途走奔馳,風吹雨灑自嘖嗟。借的衣服難合體,人都穿單我還夾。赴宅畫稿猶可歎,途(徒)勞受氣向誰發!」末署「學題拙筆」。繼此「發現」之後,又有一雙被稱曹雪芹遺物的書箱上「發現」了「拙筆寫蘭」的字樣。這樣「發現」引起紅學研究者的極大興趣,紛紛撰文著書,論其重要意義。紅學研究者由「拙筆」想到了香山地區流傳的一則傳說,講有一位名喚「鄂比」的人曾送曹雪芹一副對聯,而新「發現」的曹雪芹故居山牆上竟有這副對聯,文字更準確,又多了「 真不錯」三個字。因此這傳說中的「鄂比」又隱去真姓名變成了「拙筆」,即是說「拙筆」 是「鄂比」的諧音化名。這樣一來,不僅可以肯定香山某宅是「曹雪芹故居」,而且那對書箱也因「拙筆寫蘭」而真的成了「曹雪芹遺物」。對學者們的考證和所下的結論,我歷來是不大懷疑的,因為我學識淺陋,實在有點怕說錯了貽笑方家的。不過,最近承史樹青先生相告,說山東膠南縣文化館藏有一幅「琅玡圖 」上,也題有「拙筆」二字。我滿以為又「發現」了一件「曹雪芹遺物」,所以特別關注這幅「琅玡圖」的命運。事有湊巧,山東的同志將這幅有「拙筆」字樣的圖,送到北京裝裱。於是通過史樹青同志的介紹,在一位梁師傅家看到了原件,拍下了那有「拙筆」二字的題記。現將題記轉錄如下:期同觀日赴琅玡,仙路崎嶇樹半遮。回想秦皇遊歷處,至今圖畫寫無差。甲戌桂月望前橋東題於草堂,雨亭王和沛拙筆|據題記所署「甲戌」,此圖似繪於清嘉道後到同治間。因為同治十三年甲戌(1874),上一個「甲戌」是清嘉慶十九年(1814)。從此圖用紙、墨色、鈐印及畫法風格,大致可以斷定此圖成於嘉慶或是同治以後。我對書畫鑒定是外行,且與本題無關,故不贅言。僅由「琅玡圖」上的「拙筆」二字看,我以為學者們的「諧音」「化名」之說,頗值得研究。「鄂比」雖與「拙筆」音近,但如此 「諧音」下去,實在有點違反常識,「王和沛拙筆」就是個例證。如果說傳說中的鄂比實有其人的話,那倒與曾被抄家的「鄂弼」相近的多。不過那鄂弼又在四川作官,死得也可能早了點,與曹雪芹沒曾會過面。那副對聯若是鄂弼留下來的,恐怕就不會是送曹雪芹了。
1982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