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斯寶與《小紅樓夢》

哈斯寶與《小紅樓夢》

哈斯寶與《小紅樓夢》

紅樓絮語

1973年在內蒙發現了清代蒙族翻譯家、文藝批評家哈斯寶所譯的《新譯紅樓夢》手抄本,共發現了四種完整手抄本與一個殘本。這個《新譯紅樓夢》共四十回,是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的節譯。哈斯寶自己說:「我要全譯此書,怎奈學淺才疏,不能如願,便摘出兩玉之事,節譯為四十回。故此書亦可名之為《小紅樓夢》了。」這本《小紅樓夢》,除了譯本本身十分重要而外,譯本在每回譯文後面還附有回批,共四十篇回批。哈斯寶於回批而外還撰有序言、讀法、總錄,並親自繪有插圖。這個《新譯紅樓夢》及其回批,再一次以生動的事實說明了蒙漢文學的交流,形象地表明《紅樓夢》對我國各民族的文學發展起了多麼巨大的推動作用。因此,有必要對哈斯寶和他的《小紅樓夢》作一些評介。    

一、哈斯寶的生平與思想  

     哈斯寶的真實名姓至今還未考查出來,據節譯《紅樓夢》第二十回回批說:「臥則能尋索文義,起則能演述章法的,是聖歎先生。讀小說稗官能傚法聖歎,且能譯為蒙古語的,是我。我,是誰?施樂齋主人耽墨子哈斯寶。」據此我們知道哈斯寶是他的自稱,別號施樂齋主人與耽墨子。哈斯寶如照蒙文直譯漢文應是「玉的護身符」,意譯可為「通靈寶玉」。從書中回批看,他極端仰幕,推崇寶玉黛玉,自稱哈斯寶,含著二玉護身符的深意,所以說哈斯寶還不是他的真實名姓。    哈斯寶的生平事跡,目前也只能據手抄本中的回批內容,知其大致的情況。內蒙古大學圖書館館藏之《新譯紅樓夢》,哈斯寶於序文後寫道:「道光二十七年孟秋初一撰起」,內蒙古歷史語言研究所圖書館藏之抄本,又有「寫於壬子年孟秋吉日,修訂於甲寅年中夏」字樣,內蒙古大學另一藏本還有寫著「抄於光緒五年」的標識。在這之前,第十三回回批中,哈斯寶自己還說道:「己卯年秋,我因事到承德府,一日信步西街,適逢嘉慶聖主六十大慶萬壽佳節,地方大小官員為祝聖壽,自街西連綿六、七里,用木竹蓆布,百般巧做亭台樓閣鶴獸花枝,塗以五彩,與真的一樣。官民男女老幼群集如雲,摩肩接踵,熱鬧異常。我每到一所廳堂,定要看看對聯,遇見一座牌樓,總要欣賞題詩」等等。嘉慶己卯年,是公元1819年,哈斯寶已能欣賞漢文對聯、題詩,從他的文學修養來說,起碼是二十多歲以上的人了。據這些歷史資料,我們可以判斷,哈斯寶是生活於嘉慶、道光、咸豐時期的人,他的主要生活時期在道光年間。如果從嘉慶己卯時訂為二十幾歲,到了光緒五年,他大約活了八十多歲。  

    哈斯寶的家庭不是貧寒之家,家中僱有小廝自己過著終生「筆墨列案」的閒適生涯。他的弟弟也能同他評論《紅樓夢》,也是有文化修養的人,家庭狀況可見一般。他的家鄉大約離承德不遠,在卓索圖盟的喀喇沁旗和土默特旗一帶,與蒙古族文學家、歷史家尹湛納希的住處,相去不遠。有人懷疑哈斯寶與尹湛納希為一人,但生活的年代不相符合,據目前的史料,還不能確證是一人。  

   哈斯寶的家鄉卓索圖盟,長期以來,蒙漢雜居,蒙漢文化的交流比起當時的蒙古三百餘旗來說,是其他旗不能相比的。尹湛納希在他的《青史演義》序中曾說過:「我們蒙古旗在三百餘旗中所聚的學者不少」,內三盟,尤其是卓索圖盟「猶如在中原之內,故攻讀漢文者不在少數。因此,對古史及當今法典,知若明鏡,從五千年前的三皇五帝起……至北宋、南宋、遼、金等之史實瞭若指掌」,情況也正是這樣,哈斯寶也屬於這樣的學者。他精通蒙漢兩種文字,在二十九回回批中,哈斯寶說:「我自幼讀先師們譯為蒙古文的諸書」,後來還提到他從小又愛讀《格斯爾汗》等,熟悉蒙古族古典文學。對於漢族歷史、文學、經學也特別嫻熟。在回批中,我們看到引用的文字,涉及到那麼多漢文歷史、文學、經學著作,其知識的廣博,尤使人驚歎。他常引用《詩經》、《禮記》、《論語》、《孟子》,引用《左傳》、《谷梁傳》、《史記》、《漢書》、《三國誌》、《通鑒》及《通鑒綱目》等,於文學,除引用韓昌黎文而外,則又涉及唐宋傳奇,宋元話本,從《三國演義》、《水滸》、《西廂記》、《金瓶梅》、《警世通言》直到《隋唐演義》等。他還讀《老子》、《素書》,於道家有所通;又讀佛經,也有所研究,可以說於學無所不窺。除了愛好文學之外,他自己還能作畫,時時談到繪畫技法與理論,回批中還提到米芾的畫及《芥子園》與《十竹齋》論畫法。在這點上,他同尹湛納希極其相似,是一個具有高度文學、歷史、哲學與繪畫修養的才智之士。

    在思想與政治態度上,也有同尹湛納希相近的一個方面。尹湛納希同清廷不合作,反對奴顏卑膝而媚上取用,他的態度是「吾輩蒙古從不作附用,亦不圖「空名空銜」。哈斯寶也是這樣,他認為人生短暫而如「過客」,有的人一生「辛辛苦苦,購置良田,掙掙扎扎,廣蓄奴僕,恣意受用美食華服」,對這種人,他加以反對,認為可憐;對於還有一種人,「在眾人面前炫耀德行,顯赫一時,侍從載道,入仕為國效勞。喜則慨頒賞繼,怒則刑罰加人」,對此他也是為之歎息,認為不足取法。他的人生態度與上述兩種完全相反,他說:「還有一等人超脫塵世,專以養心修性為務,用清泉之水漱口洗手,在深山密林悟道參禪,整日一餐麥飯,終夜一枕袈裟。這也是一種修心之道。案上擺列墨硯,兩邊堆起筆紙,有興則信手賦詩,厭倦則翻閱典籍,口誦心怡。這也是一種修心之道。為這緣故,我驚羨嚮往這兩種人。」哈斯寶的思想是雜儒、道、釋於一爐,是處於一派宗教法師與隱逸之士之間的人物。正是基於這種思想,他對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產生了仰慕、推崇之情,決心加以翻譯、評論了。    從道光二十七年(1847)孟秋上旬寫起,寫於壬子年(1852年)孟秋吉日,又到甲寅年(1854年)中夏修訂完畢,前後達六年零十個月,確實是精心譯述之作。他說:「讀了這部《紅樓夢》,更是歡喜愛慕,加批加評,譯了下來」,他還說,「寄語錦繡才子諸公:諸君是否理會得這片苦衷腸?理會得的,我願同他一起看這書,抄這書,評這書,議這書。若不理會,我就把書藏諸名山,引吭高歌,痛哭一通」。很明顯,他譯、批《紅樓夢》是有其「苦衷」的,這苦衷就是借譯、批而闡發他的政治思想與人生見解,借譯批而痛斥時人時事,借譯、批而闡發他關於文學藝術的見解。他是述而有作,有所為而發。我們今天不但要重視他的《紅樓夢》譯文,更應當研究他的政治思想與藝術見解,借此,我們會對蒙古族藝術理論的發展,有更加深入的理解。      

二、哈斯寶論《紅樓夢》的主題

   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時期約在1742—1743年,這時《紅樓夢》手稿只在親友中流布。隨著脂硯齋等的批注,曹雪芹又作了修改。曹雪芹逝世後,《紅樓夢》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社會上流傳。1792年高鶚、程偉元將《紅樓夢》續補為一百二十回本,此書始在社會上以一百二十回本的印本流傳開來。到了哈斯寶譯批《紅樓夢》時,已距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時有百年之久。哈斯寶所據的原本,現在面目還不清楚,但初步斷定尚不是各類脂評本,也不是1792年印刷的程乙本,雖同1792年出版的高鶚、程偉元修訂的「程甲本」相近,但據回批看,又稍有不同。哈斯寶譯批《紅樓夢》時,正是舊紅學家評點《紅樓夢》極為盛行的時期。在回批中,哈斯寶獨具慧眼,不落入舊紅學家的俗套之中,這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

   哈斯寶對《紅樓夢》主題的看法,是同舊紅學家對立的,這種對立,乃是同哈斯寶的政治思想與舊紅學家歧異有關。哈斯寶借對《紅樓夢》主題的評議,透露出他的政治立場與人生見解。魯迅先生說:「《紅樓夢》是中國許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這名目的書。誰是作者和續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絳洞花主》小引)哈斯寶不以舊紅學家的眼光來看待《紅樓夢》。他不認為這是一部「淫書」,他甚至批判那種把《紅樓夢》看作「誨淫」之作的觀點。他在第十四回批中讚揚黛玉指斥寶玉的非禮越軌舉動,「真是冰清玉潔」。他在第二十二回回批中,肯定寶黛的相愛是「出於真誠」,由於真誠而知心,由知心而經歷難言甘苦,有時苦極而泣。哈斯寶說,他們的這種純潔之情「這是何等的苦,何等的悲哀!才子佳人這付苦衷腸豈是淫夫蕩婦所能理會的!」哈斯寶還不贊成把《紅樓夢》列為一般圖熱鬧、消閒解悶的「閒書」。他說:「尋求熱鬧故事的人自不願看我譯的書,我也壓根兒不願那種人讀我譯的書」。他把《紅樓夢》看作是一部極為嚴肅的作品,他說:「此書中,從一詩一詞到故事戲語都有深意微旨。」那麼這深意微旨到底是什麼呢?他認為《紅樓夢》是一部「洩恨書憤」的著作。他不單單看到此書以「二玉」相愛為線索,在愛情悲劇後面,有著深邃的寓意包藏著的。他在《新譯紅樓夢》讀法中說:「《紅樓夢》一書的撰著,是因為忠臣義士身受仁主恩澤,唯遇奸逆擋道,讒佞奪位,上不能事主盡忠,下不能濟民行義,無奈之餘寫下這部書來洩恨書憤的。何以這樣說?書中寫出補天不成的頑石,癡情不得遂願的黛玉,便是比喻作者自己的:我雖未能仕君,終不應像庶民一樣聲消跡匿,總會有知者的仁人君子,——於是有自悲自愧的頑石由仙人引至人間出世。你們雖然蒙蔽人主,使我坎坷不遇,但皇恩於我深厚,我至死矢不易志,——於是有黛玉懷著不移如一的深情死去。這一部書的真正關鍵就在於此。」這個觀點,哈斯寶反覆加以發揮,在第二回回批中還進一步指出:「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致搏擊掀發,這不明明是說自己忠貞之身受奸佞小人讒害,才寫了這部書麼?」在一百多年前,哈斯寶能從政治鬥爭的角度來看待《紅樓夢》的主旨,他能從補天不成的頑石、癡情不得遂願的黛玉想到作者的遭遇及其思想,我們不能不欽佩哈斯寶觀察問題的銳敏與深邃。他的這種「洩恨書憤」的觀點,比那種單純地歸結《紅樓夢》的主題是愛情悲劇,比那種把《紅樓夢》視為談性理之作的觀點,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正是從政治的角度來觀察《紅樓夢》的主題,使得哈斯寶極為重視《紅樓夢》的前四回,在節譯時,沒有節選掉,特別是第四回,一般的舊紅學家是不太重視的。哈斯寶不如此,他認為全書線索是「真假」二字,真,內熱而外冷。假,外熱而內冷。故開頭都是冷,無一絲熱處。後來賈家父子諸兄弟一出場,便寫得熾熱,一點冷也沒有了」。寶黛愛情一開場是冷的,表面是冷的,然而內心是熾熱的。這種「外冷內熱」的愛情,是在「外熱而內冷」的賈府展開的。哈斯寶看出賈家父子兄弟的關係,是在溫情脈脈的面紗後面隱藏著爭權奪利的冷酷的心。這就是當時封建宗法制度的實質,在這種環境下,純真熾熱的愛情,不能不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中,以悲劇而告終了。

   在第四回回批中,哈斯寶認為這一回十分重要。他說:「將薛家引入榮國府,不能沒有這樁人命案。把英蓮列入十二釵芳群,不能沒有這起因緣。人命案起,因緣便結下了,一索兩獲,非常之妙。」同時,哈斯寶由這一回的人命案及賈雨村的殉情枉法,深刻地指出:「邦無道而出仕,只能像賈雨村那樣行事才成,否則就不如卷而懷之,隱居不出。作者以此警示後人,奸佞擋道之時不可以巴結著作官,其用心難道不深麼?讀了這一回,我替作官的人大大為難」。哈斯寶是從現實生活的角度來考察第四回,他隱約地覺察到,「奸佞擋道之時」,作清官之不可能,到頭來也只能落得一個「貪官污吏」賈雨村的結局。《紅樓夢》是一部現實主義的偉大作品,在哈斯寶的回批中,哈斯寶是感到《紅樓夢》的份量了。

    當然,我們應當指出,哈斯寶雖然從政治的角度來考察《紅樓夢》的「深刻微旨」,但哈斯寶所談的政治,不是我們所說的階級鬥爭。他只看到那個社會有忠臣義士同奸佞當道的鬥爭,奸佞當道,即便是懷抱盡心報國的衷情,也只能以貪佞而結束,這是作者看到的現實。對於哈斯寶來說,他當時看不到封建社會農民同地主階級的鬥爭,他更看不到皇帝只不過是封建地主階級的總代表,封建社會的那個天,不能煉石所能補苴的了。雖然存在著這個階級與時代的局限性,我們應當肯定哈斯寶從政治的角度來揭示《紅樓夢》主題的意義。在同時代人中,哈斯寶對待《紅樓夢》的態度是進步的。列寧說:「判斷歷史的功績,不是歷史活動家沒有提供現代所要求的東西,而是根據他們比他們的前輩提供了新的東西。」我們對哈斯寶的評價,也就取這個態度。      

三、哈斯寶論《紅樓夢》的人物  

  文學作品要反映社會生活,就不能不描寫人物。而評論一部作品,如果不去分析、評價文學作品刻劃的人物形象,那也是不可思議的。哈斯寶的回批,對於《紅樓夢》中的人物,十分注意地加以評議,有的見解也是十分獨到的,值得我們加以研究。

    哈斯寶在分析人物時,透過現象來深入瞭解人物的本質和面貌。曹雪芹在刻劃《紅樓夢》中的人物時,是按照生活的真實面貌來描寫人物,因而就不是簡單化與漫畫化地刻劃人物。好與壞不是從臉譜上的標誌就可以看得出來。所以,要評論《紅樓夢》的人物,就不能停留在人物的表面現象上。哈斯寶在這方面,表現出較高的藝術鑒賞力。在第五回中,他指出:「這部書寫寶釵、襲人,全用暗中抨擊之法。粗略看去,她們都像極好極忠厚的人!仔細想來卻都是惡極殘極。這同當今一些深奸細詐之徒,嘴上說好話,見和顏悅色,但行為特別險惡而又不被覺察,是一樣的。」又說:「大體上,寫那許多人都用直筆,好的真好,壞的真壞。只有寶釵,不是那樣寫的。乍看全好,再看好壞參半,又再看好處不及壞處多,反覆看去,全是壞,壓根兒沒有什麼好」,哈斯寶盛讚曹雪芹的春秋筆法,說這是「把全壞的寶釵寫得全好便最難」。他指出是薛寶釵逼死了林黛玉,最後又以激將法,向瀕死的寶玉告訴瀟湘噩耗,是出於極端的自私。哈斯寶怒斥這個極端奸詐的女人,「真是連老鼠也不如。何等無恥,何等無恥!我見這等人,真想唾她一臉!」其怒不可遏之情,躍然紙上。

    談到襲人,哈斯寶認為她是一個為了從奴才的地位爬到主子的位置上,玩弄權術,最後「一語傷人」,送了晴雯生命的壞蛋。她為了謀得姨娘的地位,同薛寶釵「兩奸相黨,一對斧頭砍枯林,可憐瀟湘如何受得!」哈斯寶一針見血地指出:「我把襲人看作婦人中的宋江」,對此,我們不能不佩服哈斯寶的目光的銳利。

   封建宗法制度,在溫情脈脈面紗的後面,隱藏著極端的奸詐與虛偽。哈斯寶評論賈府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冷與假。冷就是冷酷無情,假就是偽善與虛偽。這就是為了財產與權力的再分配之中,互相廝殺,像烏眼雞一樣明爭暗鬥,而在外表上又保持著宗法與禮教。他指出「論來世界上最真莫過於綱常,最假不外乎財色」,賈府從上到下,追求的是財色,丟掉了真,「從根上就是假的」,所以君臣、父子、朋友、夫婦「彼輩作偽,為行其奸」由財色生冷熱,冷熱攪亂真假。於是賈府「既有假父子,自有假母假女,既有假兄假弟,便有假妯娌,既有假夫婦,當有假妻妾,既有假親戚,自有假孝子」。《紅樓夢》中的榮、寧兩府,那個極繁華熱鬧的大觀園,本來是封建社會的縮影,從表面看,確實是「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然而這只是假象——在冷酷而又奸偽的鬥爭,像夢幻一樣,這溫柔繁華之鄉,轉眼變為陋室空堂、衰草枯楊,「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這就是現實,正是在這個現實的背景下,形成了人與人的複雜關係。

    在《紅樓夢》中,賈母是這個封建大家庭的最高統治者,是封建宗法制度的代表。但在哈斯寶的筆下,賈母是造成寶黛愛情悲劇的罪魁禍首,他甚至斥責賈母是猴子。他在第九回回批中說:「賈母將荔枝比作猴子,因為她自己就是一個猴子。」在第十二回回批中又說:「一展卷,第三回批中就有老夫人接來外孫女,這豈無用意?至今寶黛兩人都已省得人事,還令他們擠在一處,手接足觸,難道不知雛大將鳴,花開送香的道理?這個罪過不歸老夫人還能歸誰?有人說,老夫人原打算讓寶黛二人聯結終身,才這樣。我說。果真如此,則使寶黛二人先通私情,後才正娶,罪過就更重了。虧得顰卿之志如松子之堅,否則一旦失足。又該如何?又該如何?老猴子何等可鄙。」這裡所指的「老猴子」,是賈母這一個藝術形象的概括,老猴子者,就是後文中所說的「妖婆」,賈母行事邪惡,所以有妖氣;賈母老奸巨滑,所以又有「老猴子」之稱。

    哈斯寶不但揭示了賈母的本質,他對賈政的揭露與分析也是一針見血的。本來賈政在《紅樓夢》中是作為封建王朝的正統衛道者出現的,小說中說他「人品端方,風聲清肅」,然而,哈斯寶從《紅樓夢》的矛盾鬥爭,看出了賈政的假道學的真面目。哈斯寶在第九回回批中說「賈政真是『假正』」,「本回裡寫出賈政對賈母假孝順,假正經便在此處現形」。哈斯寶還指出,寶黛愛情所以落了個悲劇的結局,賈政也是罪魁之一。他說:「賈政卻是最明白最高貴的人,竟同薛蟠一樣,違背禮教,心疼嬌子,把他的婚事推給老糊塗母親去擺佈,又當如何評論?」我們不能不承認哈斯寶這個問題確實是提得相當尖銳的。這只能有一個解釋:賈政取媚於賈母,是為了維護他在賈府中由於賈母的偏愛而取得的支配地位,他反對「木石前盟」,贊助「金玉良緣」,也是為了維護搖搖欲墜的賈府統治。這個極為正經的孝子,只不過是一個偽君子。這在賈府被抄家,此後寧府徹底垮台,他的兄長被流放,後來賈政獨得解脫,承襲其職後,他的偽善面孔暴露得一清二楚了。哈斯寶指出這時的賈政真是比「小人」還不如,請看哈斯寶的分析吧:「兄弟反目,有君子小人之分。內心雖懷殺戮之意,外表仍具花言巧語,這是君子型。內心原是親熱,外表上只因一怒之下便至揮劍舞棍,這是小人型。小人反目雖暴厲,但為害淺,君子心平,但為害深。故古時賢人屢屢勸人:寧為小人而反目,勿作反目君子。今賈政為兄送行,在稠人廣座中大講國家君臣之道。為何不可早講?難道不能在家說?且賈政身為皇戚,在賈母跟前說那幾句話,又在哥哥才出門,其子猶在時,便襲其職,政公在天下明士中間何能逃脫君子反目之嫌?」哈斯寶對賈政的分析是十分中肯的。    哈斯寶不但對賈母、賈政作鞭辟入裡的評論,對於王熙鳳,哈斯寶也進行了無情地鞭撻。他指出王熙鳳是第二個賈母,他以諷刺的筆觸寫道:「說賈母、鳳姐是老小母猴,真可謂毫不冤枉。」接著他又指出王熙鳳是《三國演義》中的曹操與唐代歷史上的奸相李林甫一流人物。他分析說:「背理而行假仁假義謂之奸,逆理復禮敢作敢當謂之勇。曹孟德挾天子以令諸侯,李林甫蔽明君以行黯政。可以將大比勇,男人可以轉比女人。直到第九回還未多寫王熙鳳之事,至此才寫,她的故事已初見端倪」,「這王熙鳳委實是曹孟德的女兒,李林甫的妹妹」。他從賈府的權力之爭這個角度看待王熙鳳。王熙鳳挾賈母之命以統治賈府,作事又陰狠毒辣,所以說她是女曹操、女李林甫,這是一點也不過分的。哈斯寶還指出,為了維護這個「權相」的地位,王熙鳳暗中推波助瀾,使賈寶玉縱情於聲色之中,消弭寶玉的志氣,使其無心關心家政;王熙鳳之所以開始獻媚於賈母,暗示寶黛聯姻,後來又說移花接木,獻計於賈母、王夫人,來一個「金玉良緣」,這是因為王熙鳳已經看出黛玉是一個絕頂聰明的女子,一旦寶黛聯姻,王熙鳳這個權相的地位便要動搖,她暗中拉起來的邪惡勢力就會在賈府沒有立足之地,王熙鳳象小猴子一樣變來變去,就是為了維護實際利益,鞏固對賈府的統治,哈斯寶的這個見解,不能不說是洞若觀火的。哈斯寶對《紅樓夢》人物態度,確實是愛憎分明的。當他分析到薛寶釵、襲人之類人物時,真是憤怒之情溢於言表;談到賈母、賈政時則是無情地加以揭露與嘲弄。但是在談到賈寶玉、林黛玉、晴雯、鴛鴦、傻大姐時,他是極度的讚美的,他的同情心是站在叛逆者與奴隸這一方面的。

   哈斯寶對於林黛玉,真是讚不絕口。他讚美林黛玉於狡詐之徒、游鬼之輩成群的大觀園,能夠冰清玉潔,絕不屈服;他讚美林黛玉超人的智慧,例如,他盛讚林黛玉的東風西風之論,寫道:「襲人之類的狡婢如何能在瀟湘這等聰明姑娘面前弄狐作猿!瀟湘一聽襲人的話,便洞識其意,順劍一斬,鬼魅便似見了日光一般」。哈斯寶還稱讚林黛玉可同古之賢士俞伯牙、司馬德徽媲美,他說曹雪芹寫黛玉,更像一派宗師,是女才子等。在哈斯寶看來,只有賈寶玉、林黛玉才算是真正的才子佳人。他說:「讀書人放蕩荒唐,恣意沾惹野草閒花,醉心風花雪月,傷春悲秋,這能叫才子麼?紅粉女兒不安閨閣,寄情於路邊蓬蒿,置意於柳枝鶯啼,恨春怨秋,這能叫佳人麼?我說不能。雖生纏綿之意,必如寶玉,寸地不亂的,才可謂之才子。雖有傷感之念,必如瀟湘,毫髮不違禮教,方可謂之佳人」,真正的才子佳人雖知音,知心卻終久是「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命薄」,哈斯寶為這個千代之怨而鳴不平,所以他在引敘韓昌黎《送孟東野序》,為寶玉黛玉書恨洩怨了!

    哈斯寶不但對寶黛評價甚高,對於大觀園中的一些女奴隸,作者也是以同情的筆觸加以評論的。

   他讚美紫鵑「真是忠臣、義士、孝子、烈夫」,「活是一個智人志士」。他認為瀟湘與紫鵑是真正的知己,知心,「讀者若只知紫鵑是瀟湘的使女,不解他倆的相知,豈非枉讀此書。」

   他讚美晴雯是林黛玉式的人物。四兒遭讒是因其長相俊美,模樣兒似晴雯,晴雯又似黛玉。晴雯又覺察了襲人的姦情,危及襲人的地位,這時花襲人「鳩鴆惡其高」,薋葹妒其臭,外似忠直,內藏奸詐,充當了王夫人的心腹。哈斯寶在第七回回批中指出:「這回裡又有一個死,一個發跡。晴雯為襲人大發脾氣,襲人說天長地久,盡著這麼鬧,可叫人怎麼過呢!』後來晴雯背地裡的事都傳到了王夫人耳中,終至一死,是誰搗的鬼!」明確指出晴雯是最純潔、最俊美的人兒,反而蒙不白之冤而死;這就難怪哈斯寶為晴雯而鳴冤,振筆痛罵襲人了。襲人之醜惡與晴雯的俊美兩相對比,美者愈美,丑者則更醜了。  

    哈斯寶對於鴛鴦,是憐其不幸而不贊成她助薛寶釵成其「金玉姻緣」的行為,是有褒有貶的。他認為,鴛鴦之死,非什麼殉節大義,也不是捨不得賈母,而是因為賈嘻欲討鴛鴦為妾,「而今賈母已死,賈嘻歸期不遠,鴛鴦怎能再拒作妾?年輕貌美名屬一流,與其將終身托給枯桑朽榆,還不如一死了之。她遇到大難處大苦處,卻借大義大節自縊。呵,鴛鴦委實可憐!」哈斯寶實際已指出鴛鴦是被逼而死的,而大義大節之說,只不過是遮蓋的面紗。    哈斯寶最絕妙的議論是關於大觀園中的「傻大姐」的,他說:「拾得春宮圖繡囊,不識其何物,喜喜笑笑,結果使一個晴雯死去的,是傻大姐。挨了一掌,不明原因,又氣又哭,結果又使個瀟湘死去的,還是傻大姐。這『傻大姐』,還是『殺大姐』?我說,不,不得這般評論。『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教』,諸忠之中混入一奸,必為惡,故諸奸之中進去一忠,定說他更惡。在習而相遠的一群奸詐之人中,有一個本性相近的正直人,便得了一個傻名。她的傻,我倒當作是智之極!」哈斯寶關於紅樓人物的傻智之辯,我們不能不承認是符合一點樸素辯證法的。  

   哈斯寶不可能用階級觀點去分析人物,但他朦朧中看出紅樓夢中的人物是對立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所以哈斯寶說:「世上不平常叫乖,乖有兩等:惡乖和善乖。惡乖即奸狡,寶釵、襲人之流便是。善乖乃足智多謀,紫鵑、探春等人便是」。哈斯寶的關於紅樓人物善惡之分,確實表現出他的道德觀念,表現出他的愛憎分明的情感,這在當時都是難能可貴的。

    哈斯寶對於《紅樓夢》人物的評論,儘管在今天看來,還有許多不夠深刻與恰當之處,但他的許多評論,對今天的讀者來說,是會得到許多啟發,有許多可取之處,對於我們今天研究《紅樓夢》時,也會有許多可以借鑒之處,這是我們應當感謝哈斯寶的地方!

四、哈斯寶論《紅樓夢》的創作技巧  

    哈斯寶對《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是極端推崇的,可以說到了崇拜的地步。而在回批中,哈斯寶又是傾其全力研究《紅樓夢》的章法與技巧的,在這一方面,哈斯寶的回批,對於啟示我們研究《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也是深有啟發的。

   首先,我們要談談哈斯寶對曹雪芹的推崇。  

他說:「這部書的作者,文思之深好像大海之水,文章的細膩有如牛毛之微,絡脈貫通,針線交織」。在回批之中,有時哈斯寶以按捺不住的心情說:「作者的心到底是怎麼長的?是雕刻還是錦繡?無論如何不同一般。」他稱讚曹雪芹是真才子,「才子便是致知格物之人」。他不但深贊曹雪芹的藝術技巧,而且深贊作者都是忠臣義士之人,是一派宗師即是智人志士」等等。哈斯寶要追步曹雪芹,願作曹氏知音,他說曹雪芹先生是奇人,他為何那樣必為曹雪芹,我為何步他後塵費盡心血?明白了。步他後塵費盡心血,我也成了一個曹雪芹」。出於對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的極端推崇,他批判一般所謂諸才子書,故作驚人之語,已朽俗無味,「怎及得本書務求實事實理,生奇處果真有奇,驚人處確實可驚」,乃是真正的才士之作。不僅如此,他還提出:「要讀《紅樓夢》不以能一般地去讀,而是要高香清茶去讀。點高香,是為報答作者寫出這部如錦似繡的文章,留給我輩賞心悅目。砌清茶,是要洗滌我輩幾天積下的愚心濁腸,賞心悅目,讀此錦繡文章」,在古人中如此批崇曹雪芹與《紅樓夢》的人,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哈斯寶對《紅樓夢》的欽佩不是盲目的,而是在細心研究的基礎上提出的。在四十回回批中,系統的總結了《紅樓夢》的表現技巧,各種章法,他指出了近三十種,在這裡,我們不一一評述。    

    這部《新譯紅樓夢》及其回批不但為《紅樓夢》版本史的研究以及蒙漢文化交流提供了生動的例證,同時對於研究我國近代文學批評史,也提供了形象的證據。關於哈斯寶及其生平思想的研究,對於《新譯紅樓夢》的評論,已經有人做過不少研究了。我在閱讀《新譯紅樓夢》時,頗感到哈斯寶的回批、總錄等,其有價值的地方,還不在於他對《紅樓夢》主題與人物的評論上,而在於他對《紅樓夢》寫作技巧的評論。在這個地方,哈斯寶有些獨到之處,確實發前人之未發,應當引起我們的重視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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