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論「紅樓夢」(節錄)
小說所描寫之社會,鉸之實際之社會,其差有二:一曰小,一曰深。何謂小?謂凡描寫一種人物,必取其淺\而易見者為代表,描寫一種事實,必取其小而易明者為代表也。如寫壯健俠烈之氣,則寫三軍之帥可也,寫匹夫之勇亦可也,而在小說,則寧取匹夫之勇。寫纏綿悱惻之情,則寫忠臣義士、憂國愛君如屈靈均、賈長沙之徒可也,寫兒女生死相戀愛如賈寶玉、林黛玉亦可也,而在小說,則寧寫一賈寶玉或林黛玉。何者?前者事大而難見,後者事小而易明;前者或令人難於想像,後者則多屬於直觀的故也。……
小說所描寫之事實在小,非小也,欲人之即小以見大也。小說之描寫之事實貴深,非故甚其詞也,以深則易入,欲人之觀念先明確於一事,而因以例其餘也。然則小說所假設之事實,所描寫之人物,可謂之代表主義而巳,其本意固不徒在此也。欲證吾說之確實,請舉《紅樓夢》以明之。
《紅樓夢》之為書,可謂為消極主義之小說,可謂為厭世主義之小說,而亦可謂為積極的樂觀的之小說。蓋天下無純粹之積極主義,亦無純粹之消極主義。積極之甚者,表十分之滿足於此,必有所深惡痛絕於彼;消極之甚者,表極端之厭惡於此,即有所欣喜歡愛於彼。自一端言之,主義固有積極消極之分;合全局而觀之,猶此好惡,猶此欣厭,祇有於此於彼之別,斷無忽涫忽長之事也。明乎此,乃可以讀《紅樓夢》。
《紅樓夢》中之人物為十二金釵。所謂十二金釵者,乃作者取以代表世界上十二種人物者也;十二金釵所受之苦痛,則此十二種人物在世界上所受之苦痛也。此其旨具於第五回之《紅樓夢曲》。此曲之第一節為總合諸種之苦痛而釋其原因,其末一節述其解覓之方法,其中十二節則歷述諾種人物所受之苦痛,亦即吾人生於世界上所受之種種苦痛也。今試釋其旨如下:
開闢鴻濛,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
此第一節,述種種苦痛之原因也。《紅樓夢》一書,以歷皋人世種種苦痛,研究其原因,而求其解覓之方法為宗旨,而全書大意悉包括於此十四折《紅樓夢曲》之中,實不啻全書之概論也。此折又為十四折曲之總冒,述人世種種苦痛之總原因,兼自述作書之意也。
人生世上,種種苦痛,其總原因果何在乎?作《紅樓夢》者,以為此原於人有知苦樂之性故也。蓋境無苦樂,固有甲所處之境,甲以為苦,易一人以處之,則覺其樂者矣;又有今日所處之境,在今日視之以為苦,而明日視之,則以為樂者矣。同一事也,在此遇之則為苦,而在彼遇之則為樂矣,足見苦樂非實境,所謂苦樂者實人心所自造也。然則所謂種種苦痛者,吾人身受之,不能視為四周環境之罪,而當自歸咎於其心矣。此折曲為本書開宗明義第一章,為下十三折曲之總冒,實不啻全書之總冒,故特揭明其義也。曰「情種」,缺憾二字之代表也,曰「風月情濃」之情字,人心之代表也,言自有世界以來,人生在世,何以有此種種之苦痛乎,皆由人有知苦樂之性故也。「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九字,代表作者所處之境界,言作者身處此世界,亦有其所遭遇種種之缺懺,亦有其求冕缺憾之情,並欲求凡具此缺慼者同覓其缺懺,因作此書也。自「奈何天」以下凡二十七字,為作者自述著書本旨之言。
《紅樓夢》第一回云:「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方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山下。誰知此石自經鍛煉,靈性巳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己無材不堪入選,送自怨自嘆,日夜悲啼慚愧。一日,正當嗟悼之際,有一儈一道遠遠而來,至石下,席地而坐。見一塊鮮明瑩潔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可佩可孥,那儈托於掌上,道:『形體到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好攜你到隆盛昌明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去安身樂業。』石頭聽了,喜之不盡,問道:『不知賜了弟子那幾件奇處,又不知攜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那儈笑道:『你且莫聞,日後自然明白的。』說著,便袖籠\了這石,同那道人飄然而去。」又云:「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赤瑕宮神瑛使者日以甘露灌溉,始得久延歲月。街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遼脫車胎木質,得換人形,僅成女體,終日遊於離恨天外,飢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鬱結成一段纏綿不舒之意,常說我無此水還他,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的過了。」此兩段文字,與此折曲同意。女媧氏乃開闢以來之代表,日女媧氏所造石,言人性原於自然,與有生以俱來也。曰「自怨自嘆,日夜悲啼慚愧」,言人之生係自願入世使然,設不願人世,本無人得而強之也。一儈一道,父母之喻。佛說人之生也,由本身業力與父母業力相合而成。靈石之自怨自嘆,日夜悲啼慚愧,則自造之業力也;儈與道忽欲鐫以數字,攜之入世,則父母所造之業力也。自造之業力輿父母所造之業力相合而後成人,二者缺一,即不能成其為人。如此石不自怨自艾,人孰得而攜之?抑此儈道不忽動其攜之之心,此石雖日日自怨自嘆,亦焉得而入世哉?此為推究吾人之所自來,實不啻讀一則精妙之原人論也。絳珠草,喻人;絳紅色,珠為淚之代名詞,絳珠猶言紅淚也。神瑛使者,喻地,亦即以為世界之代表。絳珠草藉神瑛使者之灌溉而後長成,言人藉世界而後能生存,無世界則無人也。還淚,言人既居於此世界之上,則有種種之情慾,種種之苦痛,不能漠然無情。夫絳珠草之淚何自來乎?耶神瑛使者所灌溉之水也。水也,淚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人之情何自來乎?世界之培養使之也。設無世界,則無人,無人,則亦無情矣。猶之無神瑛使者之培養,則無絳珠草;無絳珠草,則無淚也。然而淚也,即甘露也;人情,即苦痛也。欲去淚,除非去甘露而後可;欲去苦痛,亦除非除去其愛戀之情而後可。設絳珠能以所受於神瑛之甘露反還之,則亦無淚;人能視世界上種種之快樂如無物,則亦無所謂苦痛矣。此言苦樂同原,欲去苦當先去樂也,所謂大解脫,於後十四折再說之。
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室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株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雖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此節言入世之苦,終不如出世之樂也。金玉良緣喻入世,木石前盟喻出世;山中世外,幾於顯言其意;嘆人間美中不足,情見乎詞矣。
此節言人輿人群之苦也。人生於世,不能離群而獨立,近之則有父母兄弟妻子朋友,遠之則有社會上直接間接與接為構之人。要而言之,人生於世,無論何人皆不能與人無關係,而世界之上又無論何人皆輿我有關係者也。然而此等輿我有關係之人,必不能盡如吾意可知也。豈但不能盡如我意,必一一皆有不如我意之處可知也。然則吾人輿之並處,復何法以解覓苦痛哉?夫使人之相處也,只有彼此相順悅之情,而絕無互相拂逆之意,豈不大樂,世界叉豈不大善,而無如其不能也。而其所以不能然者,又非出於人為,而實出於天然,與人之有生以俱來,欲解除之而不得者也。然則不能解脫,復何法以免除苦痛乎?夫人輿人相處之不能純然相願欲也,此實世界上一切苦之總根原也,故此章首言之。夫婦為人倫之始,故藉以為喻。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言人既入世,則其與人相處也,必不能純乎彼此相願樂,實無可如何之事也。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過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窒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此言人生世界所處之境不能滿足,亦出於天然,而無可如何也。人生環境,可分為二:一篇有情的,彼亦有知識情感如吾者也;一為無情的,我有知而彼無知,我有情而彼無情,如草木土石、風雲雨露是也。有情的之環境不能盡如吾意,上節既言之,此節則言無情的之環境亦不能盡如吾意也。
閬苑仙葩,耶絳珠草,喻人;美玉,即神瑛使者,喻地,亦以喻一切無情之環境也。人生世上,四圍無情之物,若天地,若日月,若風雲雨露,若土石草木,與我相遇,不為無緣,其如終不能盡如吾意何!所謂天地之大,人猶有所憾也,故曰「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也。枉自嗟呀,空勞牽掛,言徒感苦痛,終無補於事。水中月,鏡中花,言無論如何,吾所希望於四周之環境者,其目的必不能達也。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言人生在世,受此種種之苦痛,其何以堪乎?此即言人生在世,對於四周之無情物,必不能盡如吾意之苦痛。男女為愛情中之最綿密者,故藉以為喻也。本書寫寶玉、黛玉處處難合易離,亦即此意。
本折下云:「寶玉聽了此曲,散漫無稽,不見得好處。」言此二折為指人生在世,對於一般之苦楚而言之,非專指一人一事也。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此向爺娘夢裹相尋告;兒命巳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遲步抽身早。
第四折,悼人命之不常也。人生在世,有生必有死,人人好生而惡死,而人人不得不死,此實事之無可如何者也。人生在世,有種種樂事,死則隨之以俱盡矣。本書寫榮國府一切繁華富貴,及元妃死,則一敗塗地,澌滅以盡,喻此意也。榮國府一切繁華富貴,即人生在世種種樂事之代表,此曲之所謂天倫也。凡人生在世,一切樂境,不能久長之苦,亦俱包括於內。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揖殘年,告爺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命,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第五折,悼生離之苦也。人生在世,莫不有愛戀之情,為愛戀之情之反對者,則分離也。分離有二種:一為生離,一為死別。生離之苦,去死別一間耳。上章言死別之苦,此章則言生離之苦也。窮通皆有命,離合豈無緣,言其事出於自然而無如何。曰命,曰緣,皆事之本體之代表也。
愛戀之情,不獨對於有情物有之,即對於無情物亦有之。曰骨肉,有情物之代表也;曰家園,無情物之代表也。
襁褓中父母歎雙亡,縱居那綺羅中,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情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第六折,言人生在世,自然與苦痛以俱來,除大解脫,決無解免之方,破養生達觀之論也。人之持達觀養生之論者,謂人生在世,一切境界,惟吾所名,吾名之為苦則苦,名之為樂則樂,彼憔悴憂傷以自殘其生者,實不善尋樂耳。信如是,則人之生也,不必輿憂患以俱來,而除大解脫外,亦可有解除憂患之法矣。然實不然也。故本書特寫一湘雲,輿黛玉境遇相同,而其所以自處者不同,然其結果,亦卒無不同,以曉之。夫黛玉之所以自殘其生者,以其無英豪闊大寬宏量也,以其兒女私情縈於身上也。設其所以自處者,一如湘雲,則雖處逆境,固亦可以求厲而免禍矣。謂黛玉所處之境遇,不如湘雲,因而不能自解覓耶?則湘雲所處之境,固亦與黛玉同也,所謂襁褓中父母歎雙亡,縱居那綺羅中誰知嬌養也,而一則憔悴憂傷以死,一則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情狀,寧非一則有英豪闊大寬宏量,而一則無之之故乎!然則若湘雲者,可謂自求多幅,若黛玉,是自求禍也。此持達觀養生之論者之說也。然其說果然乎?使湘雲而果得福,黛玉而果得禍,則其說誠\然矣。今觀湘雲,雖廝配得才貌仙郎,而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地久天長仍未博得,幼年時坎坷亦未必折得也。然則若黛玉者,亦未必為求禍之道,而若湘雲者,亦未必為求福之道也。要之,人生在世,一切憂患,實與有生而俱來,欲解免之,除大解脫外,汰無他法。若恃一切彌縫補苴之術以救之,則除卻此方面之憂患,而他方面之憂患又來矣,所謂塵寰中涫長數應當也。蓋既在塵寰之中,則必不能晃於此禍也。
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此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羶,祝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堪歎那青燈古殿人將老,孤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壁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
第七節,歎正直之不容也。民生而有欲,欲者亂之源也。然使人人共知縱慾為致亂之源,而特立一法以預防之,法既立,則謹守而莫之違,則雖不能去亂之源,而亦未始不可以弭亂之跡。而無如人之性,往往好逞一己之欲,雖因此而召大亂,貽害於人,貽害於天下後世,勿恤也。盈天下之人皆如此,而忽有一人焉,知縱慾為致亂之道,特倡一救亂之法,躬行之,而欲率天下之人以共由焉,豈惟不為人所歡迎,反將以為此人之所為於我之縱慾之行實大不便,舉天下而皆如是人之所為,則我之欲將無復可以縱態之機會也,必排斥之,譭謗之,戮辱之,使之無地自容而後已。此從古以來,聖賢豪傑,所以苦心救世,而世卒莫之諒也。孔手之伐檀削跡,耶穌之釘死於十字架,摩訶末之遁逃奔走,不得安其居,皆是道也。盜憎主人,民怨其上,其謂此矣。此開闢以來,賢聖雖多,迄於今日,天下卒不治也。然而此等賢聖之人,則真可悲矣,立妙玉為之寫照也。
肉食綺羅,縱慾之代表也。盈天下之人皆好縱慾,然亦有秉性獨厚,知此等事為致亂之道,而深惡之者。男女居室,人之大欲存焉,而佛說視橫陳時味同嚼蠟,蓋為此也。使天下此等人日多,人人慕而效之,天下寧不大治?而無如其不能,豈惟不能,又必排斥之,譭謗之,戮辱之,使之無地自容而後包。夫人生於世,但使無害於人,其好輿人從同,抑好與人立異,此本屬於各人之自由。雖使其所好者果為誤謬焉,而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尚不便以我之所謂是者強彼以為是,我之所謂非者強彼以為非也。況明知彼之所為者為善,我之所為者為惡,特以其不便於我故,必欲強彼與我從同,否則排斥之,譭謗之,戮辱之,使之不能自立,此真豺虎之所不為,而人獨為之者也。然茫茫世界,此等人實居多數,賢人君子復何地以自處哉?「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十字,蓋深悲之也。
仁人君子既不能行其道以救世,並欲獨善其身而亦不可得,其可悲為何如!而以前之修己立行,備嘗諸苦,果何為也哉?寧非徒勞,徒自苦乎!說到此,不免聯想而及於厭世主義,故曰:「堪歎那青燈古殿人將老,孤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璧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手歎無緣。」言早知在此等惡濁社會中,終無賢人君子獨善其身之地步,則前此之立名砥行,備嘗諸苦,割棄諾樂,又何為乎?街不如及時行樂之為得計也,所謂早知如此何必如此也。其意悲矣!
此節言凡修入世之法者,欲率其道以救天下,而卒無補於事,徒苦其身,以見欲救天下者,非修出世法,盡除來苦之根源不可也。由此意觀之,則堯、舜、湯武輿盜跖同耳,莊周所由有齊物之論也。 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驕奢淫逸貪歡媾,覷著那侯門豔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歎芳魂豔魄,一載蕩悠悠。
第八節,傷弱肉強食也。欲為亂源,然徒有欲而無力以濟之,天下猶未至於亂也。而無如天下之生人也,既賦之以好亂之性,復畀之以濟亂之力,而又不能使人人所有之力皆相等,於是強者可凌暴弱者以逞其欲,弱者則哀號宛轉而無可如何,此實天下最不平之事也。本書的寫一迎春,以為之代表也。
驕奢淫佚貪歡媾,言強者之縱慾也。其下二句,言強者之蹂躪弱者也;末二句,軟弱者之無所依恃也。中山狼,無情獸,痛詆強者之詞,蓋此等人實為召亂之罪魁。夫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以其知有禮義也。徒縱慾而殺人,試問與禽獸何異!則雖稱之為獸,亦不為過也。全不念當日根由者,從舉世昏蒙無識之中,而特提醒其本性之詞。蓋恃強凌弱,實為致亂之道。天下亂,強者亦有不利焉,而苦於其徒縱目前之欲,莫肯念亂也。使知深觀治亂之源,稍計遠大之利,則必知吾之所為者為召亂之道,害人即所以自害,而戢其欲矣。而苦於其莫肯遠觀深計也,此則本性之昧使之然也,故特提醒之。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減,覺那清淡天和。說甚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只見那白楊村裏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的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闕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第九折,傷有知識者之苦,而破自謂深識者之謬也。一切現象,皆由心造,無所謂有,亦無所謂無,無所謂苦,亦無所謂樂。自執著者言之,以無為有,然後有所謂苦樂矣。其執著不同者,其所謂苦樂亦不同,而其不離苦樂之見,則一也。夫既不離苦樂之見,而叉不能以來人之所苦者為苦,所樂者為樂,則他人之處世也,為一甘苦哀樂更起迭陳之境,而是人則無所往而不苦耳。何則?是人之智識,既高出於眾\人,則眾\所見為樂者,彼未必能見為樂。然既未能跳出於苦樂之境,則人之見為苦者,彼仍不能不以為苦也,是有苦而無樂也。古今來憂深慮遠之賢君相,傷時感遇之文人,多血多淚之畸士,多愁多怨之少女,皆屬此類。本書特寫一惜春,以為之代表也。
此等人之誤謬,在誤認世界一切現象為實有,與眾\人同,而其觀察此現象也,則眾\人之所見在此面者,彼之所見必適在彼面。如見一花也,人方賞其春榮,彼則預傷其秋謝;見一人也,人方欣其咋貧今富,而彼則但傷其勞碌。夫見為春榮,而秋謝在即,則春榮固非異,然凡世間秋謝之物,無一不經春榮而來,春榮既非翼,秋謝又安知非假?咋貧今富誠\篇可欣,勞碌亦誠\可傷,奧勞碌以求富,毋寧不富也,是富無可欣也,然富無可欣,勞碌又何可傷手?凡此皆所謂以子之矛陷子之盾者也。要之,此等人之所見,實亦輿來人同,不過一在此面,一在彼面耳。以此而笑來人,真所謂以五十步笑百步也。
此曲全文皆比較此等人所見與眾\人之異同,末二句則指出此等人之誤謬。蓋來人惟誤認世界為實有,故有所謂苦樂,此等人亦誤認世界為實有,故亦有所謂苦樂,特來人所謂苦樂者,皆在世界之中,而此等人則認世界為苦,而欲求樂於世界之外耳。猶之一則厭咋貧而求今富,惡秋謝而樂春榮,一則視貧富榮謝皆為苦境,而別歆西方之長生寶樹也。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巳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啣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燼。一場歡喜忽悲辛,歎人世終難定!
第十折,歎權力執著之苦也。人之執著,有種種之不同,而權力亦為執著之一,質而言之,則好勝而巳矣。《史記·律書》:「自合血戴角之獸?見犯則校,而況於人!懷好惡喜怒之氣,喜則愛心生,怒則毒螫加,情性之理也。」實能道出權力執著之起原。蓋人之好爭鬥好勝,樂為優強者,實亦出於天性也。此等性質,所以與爭奪相攘有別者,彼則因有其所欲之物,不與人爭奪則不能得,故與人爭,爭奪其手段也,所爭奪之物則其自的也;此則並無所求之目的物,不過欲顯我之權力優強於人,使人服從於我而巳。蓋一為物質上之慾望,一為精神上之慾望也。此等慾望,不徒對於人有之,對於物亦有焉;不徒對於有知之物有之,對於無知之物亦有焉。如吾人對於自然之花木竹石,輒好移易其位置,變更其形狀是也。質而言之,則欲使吾身以外之物,服從於吾之意思而巳,所謂權力執著也。此等執著,人人有之,而其大小,則相去不可以道里計。欲為聖賢豪傑,傳其名於後世,為萬人所欽仰,權力執著之最大者也;次之則欲為帝王將相,伸權力於一時,使天下之事,事事皆如吾意以處置之,若亞力山大、成吉思、拿坡崙,其最著也;又次之,則凡欲炫榮名於一時,張權勢於一方,睚眥殺人,蓄謀\報怨,亦皆是也;下至匹夫匹婦,無才無德,猶欲閉門自豪,雄長婢僕焉。嗟乎!權力執著之害大矣。人而無此執著,則苟有菽粟如水火,含哺而嬉,鼓腹而遊,未始不可致極隆盛之治也。而無如人於物質的慾望之外,又有其精神的權力之慾望,既遂生存,又求發達,而其所謂發達者,既包含一「我為優強者,欲使人服從於我」之條件於其中。夫我欲為優強者,誰甘為劣弱者?我欲使人服從於我,人亦欲使我服從於彼,而爭奪起矣。雖有聖人,能給人之求,養人之欲,使人人物質上之慾望無不滿足,而天下亦無太平之望矣。此真無可如何之事也。然此等人,日執著於權力,終其身唯權力之趨,而究其歸宿,何所得乎?試問權力加於人,使我身外之物無不服從於我之意思,究亦何所得乎?試一反詰之,未有不啞然自笑者也。此等人於己一無所得,而徒放任其性,以醞釀天下之亂源,不亦愚乎!本書特寫一王熙鳳,以為之代表也。曰「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深閔其愚,而反覆戒警之也。
權力執著之人,不徒欲伸張自己之權力也,亦有時執著於事,謂此事必如此則可,如彼則否,因出全力以爭之,必欲使之如此。而夷考其實,則此事如此本輿如彼同,或反不及如彼之善,又或如此雖善於如彼,而因吾出強力以使之如此故,如此即變為不善,而如彼反變為善者有之矣,而當其執著於事,不暇計及也。此等性質,其最小而易見者,即吾人好移花木竹石等之位置而變更其形狀,足以代表之矣;其大者,若聖賢豪傑之必欲治國平天下,亦此執著之性之誤之也。本文云:「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言事之如彼如此,初無所別,執著焉而必欲使之如此者,其目的必不能達也。
執著於事之人,其人格不可謂之不高尚。設使天下之人,皆漫無主張,事如此則聽之,如彼則聽之,則凡事皆無改良進步之希望,而人生之痛苦將永不能除矣。惟有此等人,強指事實之此面為善,彼面為不善,硬將此一面之不善移之於彼一面,其究也,雖於其不善之本體毫無所損,而人類究亦因之以抒一時之苦痛焉,或避大害而趨小害焉。如醫者睹人痛苦至極時,則以麻醉劑施之。麻醉劑於病之本體毫無所損也,然而人類因此而得以輕減其痛苦之負擔,以徐埃病之疢復,亦不一啻增長其對於病之抵抗力也。但此等療法,視為對證療法則可,逕視為原因療法則誤矣。彼執著於事者,睹國政之苛暴,則欲易之以和平,傷風俗之頹敞,則欲矯之以廉隅,其所圖亦何嘗不是!然以是為一時之計則可,以是為永久之圖則誤也。蓋苛暴有苛暴之弊,和平有和平之弊,頹靡有頹靡之弊,廉隅亦有廉隅之弊。以和平與廉隅為矯正苛暴頹靡之手段,可也;必謂和平與廉隅為絕對之善,苛暴與頹靡為絕對之惡,不可也。此所謂執著也。有此執著,故凡能治國安民之人,同時亦必有其所及於社會之惡影響,猶藥物之能治病者,同時亦必有其對於身體之惡影響也。其故由執著於事,不知事實之本相,而誤以其一端為至善,一端為至惡故也。此由未知大道故也。故本文結筆,特為之明揭其旨以曉之,曰「歎人世終難定」者,言人世無絕對之善,亦無絕對之惡。既言世法,則只有補偏救弊之方,決無上於至善之道。執著於一端,而傾全力以赴之者,其目的必不能達;即達之,亦必有意外之惡結果,為吾人所不及料者,來相侵襲也。
留餘慶,留餘慶,忽過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姦兄。真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第十一支,歎福善禍淫之說之不足恃也。因果之理,最為精深,顧其說與世俗幅善禍淫之說絕不相同。福善禍淫之說,謂人之善不善,天必報之於其身,或於其子孫,或於其來生,顧其事不能與人以共見也。夫造善因,得善果,造惡因,得惡果,毫髮不爽,如響應聲,其理豈容或忒!顧其理太深,非人人所能共喻。仁人君子,欲藉是以防民之為非,而苦於其理之深而難曉也,則變其說,以期人人之共曉,是即世俗所傳福善禍淫之說也。顧其說既變,即其理實非其,而其事遂不能盡驗。世之桀黠者,以其無有左證,知其說之出於偽託也,遂悍然決破其藩籬,而仁人君子恃以防民為非之術又窮矣。夫伎天然因果之理,能如世俗所造福善禍淫之說,一一實見於眼前,使人有所畏而不敢為非,其事豈不甚善!而無如天然因果之理,又不能如此。使仁人君子欲利用之而且窮於術也,此又事之無可如何者也。本節即慨歎世俗福善禍淫之說之不驗,而仁人君子防民之術之窮,通篇皆反言以明之。曰「乘除加減,上有蒼穹」,正是歎實際之世界,不能有一蒼穹,監臨其上,為之乘除加減耳!故巧姐之名曰巧,言此等事可偶一過之而不能靦為常然,欲以是為救世之術,冀免除人生之苦痛,終不能也。
鏡裏恩情,更那堪夢裏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櫻,光粲粲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第十二支,歎執著於富貴利祿者之苦也。人之執著不一端,而執著於富貴利祿,凡人世之所謂快樂者為最多數。夫富貴利祿,則何快樂之有?然而耳好淫聲,目迷美色,身體樂放佚,而心思即慆淫,凡世俗之所謂快樂者,非富貴利達則不能得之也,此人之所以惟富貴利祿之求也。且求富貴利祿者,豈特謂是為快樂之所在,吾欲快樂,故求之雲耳,甚且視為人生之本務焉。如彼讀書之人,窮年矻矻,以應科舉,豈特歆其食前方丈,侍妾數百,堂高數仞,榱題數尺之樂,亦謂苟因科舉,博得一官,則可以耀祖榮宗,封妻廕子,為宗族交遊光寵,人生之本務固當如是也。此則慾望的執著與道德的執著合而為一,執著之上又加執著矣。其執著愈深,其迷而不復乃愈甚也,若李紈則其人也。夫人之所以有此執著者,何也?究其原,亦曰以心靈為肉體之徇而巳矣。夫使皋心靈以徇肉體,而其結果,果可以得快樂焉,亦復何惜,而無如其終不能也。其不能若之何,則此曲之本文言之矣。曰「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言肉體之所謂快樂者多端,舉心靈以徇之,竭全力以赴之,終不能盡得也。夫使得其一端,而其餘之苦痛,即可以因之而銷弭焉,則亦何嘗非計,而無如其不能也。得其一端,則又有他種之快樂誘吾於前焉,吾更竭全力以赴之,而未能必得也;即得之,而他種快樂之誘吾於前者又如故,則是竭吾生之力以求快樂,而終無盡得之日也。快樂終無盡得之日,即苦痛終無盡冤之時,而罄吾之全力以求之,反忘當下可得之快樂,不亦愚乎!曰「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粲粲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脣慘慘黃泉路近」,言無論何種快樂,皆有苦痛乘乎其後也。夫有苦痛乘手其後,則非真快樂也,而傾全力以求之,不尤愚乎!曰「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言此等快樂絕非實體,傾全力以求之,到頭來必一無所得,勸其不知來,視諾往也。曰「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言吾人之靈魂為永久之體,軀殼特暫時寄頓之所,舉靈魂以徇軀殼,實為不值也。曰「老來貧」,軀殼之所謂苦痛之代表也;曰「兒孫」,永久之靈魂之代表也。本節憫世人沈溺於肉體之所謂快樂,而皋靈魂以徇之,久之且忘靈魂與俗體之別,大聲疾呼,以警醒之也。
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麥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第十三折,破世俗是非之論,齊物之意也。人世上之事,無所謂善,亦無所謂惡。如殺人,惡也,殺殺人之人,則謂之善矣;淫,惡也,淫而施之於夫婦,則為善矣。然殺人與殺殺人之人,不得不同謂之殺也;淫於外與淫於夫婦之間,不得不同謂之淫也。今禁殺人,而特設士師以穀殺人之人,則殺人之本性猶未去也;禁人淫,特防遏之,使但行於夫婦之間耳,則淫之本性亦未除也。殺人之本性未去,則亦可移之以殺法律所保護之人;淫之本性未除,則亦可移而行之於夫婦之外。謂殺殺人之人,較善於殺非殺人之人,則可矣,逕謂殺人為善,則不可也;謂淫於夫婦之間,較善於淫於夫婦之外,則可矣,逕謂淫於夫婦之間為善,則不可也。且殺殺人之人之性,輿殺人之性同原,則殺人惡,殺殺人之人亦惡也;淫於夫婦之間之性,與淫於夫婦之外之性同原,則淫於夫婦之外惡,淫於夫婦之間亦惡也。而世俗必指其一為善,其一為惡,則執著焉,而其性之本體彌不去矣。其性之本體不去,則有時用之於此一端,有時必用之於彼一端矣。故殺人之禍,士師召之也;淫風之盛,婚姻之制為之也。果有一邦焉,無殺人之禍,則其邦亦必無士師矣;孩提之童,不知淫於夫婦之外,又寧知淫於夫婦之間乎?及其既知淫於夫婦之間,又寧能禁之,使不知淫於夫婦之外乎?故曰「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剖斗執衡,而民不爭」也。世俗必指其一端為善,一端為惡,而不知兩端之同因中心而得名,是猶謂刀為善而謂其殺人為惡也,是保存其物之體而欲其作用之不顯也,是置水於日光之下而欲其毋化汽也,其可得乎?故本節深曉之也。曰「畫梁春盡落香麈」,喻自然;「春盡香塵落」,物理之自然,非人之所能為也。曰「風情」,曰「月貌」,曰「情」,皆人性之代表也。曰「敗家」,曰「箕裘頹墮」,曰「家事銷亡」,皆世俗所指為罪惡之代表也。曰「宿孽」,人之所以為惡之原因也。言人之所以為惡者,其原因亦出於本性。欲拔除為惡之根原,非空諸所有,得大解脫不可,否則為惡之本體尚存,雖能移而用之於他一端,於其本體實無絲毫之損,不得謂之真善也。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豈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第十四折,總結,教人以免除苦痛之法也。因果之理,如響應聲,毫髮不爽,故本節極言之。「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言人與軀殼關係甚暫,終有脫離之時。「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冤冤相報豈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聞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極言因果之不爽。「老來富貴也真僥倖」,言人有以因果之理論之,應得惡果,而忽得善果者,此非真果,尚有惡果在其後。蓋因果之來,恆為曲線而非直線,故人不能覺其驗,而因果之毫髮不爽,亦正於此見之。蓋世人所謂某人應得善果,某人應得惡果者,往往非精確之論,使因果而悉如人意以予之,則不足以昭其正當矣。曰「欠命的命巳還,欠淚的淚巳盡」,言以前所造之因,終有歷盡其果之日,但當慣造今後之因也。曰「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言能大解脫者,即能免除一切苦痛,而不然者,徒造惡因,自受其惡果爾。曰「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其乾淨」,言萬法皆空,勸人之勿有所執著也。
《紅樓夢》一書,幾於無人不讀,亦幾於無人不知其美者,願特知其美耳,未必能知其所以美也。不知其所以美,而必強為之說,此謬論之所由日出也。以前評《紅樓夢》者甚多,予認為無一能解《紅樓夢》者,而又自信為深知《紅樓夢》之人,故借論小說所撰之人物為代表主義,一詮釋之。深明哲理之君子,必不以予言為穿鑿也。
或謂:「子之說《紅樓夢》則然矣,然《紅樓夢》為最高尚之書,書中自無一無謂之語,其所撰之人物皆有所代表,宜也,彼庸惡陋劣之小說,安能與《紅樓夢》相提並論,即安得謂其所撰之人物皆有所代表乎?」曰:「否。其所代表之人物有善惡,其主義有高低,則有之矣,謂其非代表主義則不可也。如戲劇然,飾一最高尚之人,固為代表主義,飾一最卑陋之人,亦為代表主義也。」
然則必欲考《紅樓夢》所隱者為何事,其書中之人物為何人,寧非笨伯乎!豈惟《紅樓夢》,一切小說皆如此矣。
或問曰:「小說所描寫之人物為代表主義,而其妙處則在小在深,既聞命矣。然盈天下皆事實也,任何一種事實皆足以為一種理想之代表者也。吾人苟懷抱一種理想,將從何處捉一事實來以為之代表,且焉知此種事實實為此種理想最適之代表乎?得毋選擇事實亦自有法,而其適否即為小說之良否所由判乎?」應之曰:「凡人之悟道,恆從小處入,恆從深處入。如吾前言,《紅樓夢》之寫一林黛玉、一賈寶玉,所以代表人生世間無論何事不能滿意也。故其言曰:『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情見乎詞矣。夫人生世上,不能滿足,實凡事皆然,不獨男女之際也。然終不若男女之際,其情為人人所共喻,且沈摯足以成人。故選擇一賈寶玉、一林黛玉以為之代表,實此種理想最適之代表也。然必謂作《紅樓夢》者游心四表,縱目八荒,於諸種現象博觀而審取之,然後得此一現象以為之代表,則亦斷非事實。夫人之情,不甚相遠也。大抵讀書者以為易明之事,著書者亦以為易明,讀書者對之易受威觸之事,著書者對之亦易受戚觸,所異者,情感有厚薄,智力有淺\深,常人知其一不知其二,賢知之人則能因此而推之彼,合來現象而觀其會通耳,此所謂悟道也。然其後雖於各種現象無所不通,而其初固亦自事之小而易見者、威人最深者悟入,則欲舉此種理想以詔人,而求一事實焉以為之代表,固無待於他求,即舉吾向所從悟入之事實以為之材料可矣。此其理並通於詩,作詩者因物生戚,即詠物以志其感,初不聞於所感之物之外又別求一物焉以代表其感想也。故吾嘗謂善讀小說者,初不必如今之人層層效考據家之所為,探索書中之某人即為某人,某事邱隱某事,以其所重者本不在此也。即如《紅樓夢》,今之考據之者亦多矣,其探索書中之某人即為某人,某事即為某事,亦云勤矣。究之,其說者仍在若明若昧之間。予於此書僅讀一過,亦絕未嘗加以考據,然敢斷言所謂十二金釵者必實有其人,且其人必輿書中所描寫者不甚相遠。何也?使十二金釵而無其人,則是無事實也。無事實,雖文學家何所資以生其想像?無想像,則選擇變化,皆無所施,而美的製作,又曷由成哉?使其真人物而輿書中所述之人物大相遠也,則是著者於所從悟入之事實之外,又別求一事實,以為其理想之代表也,此亦決無之事也。然則小說所載之事實,謂為真亦可,謂為偽亦可。何也?以其雖為事實,而無一不經作者之想像變化;雖經作者之想像變化,而仍無一不以事實為之基也。然則層層考據某人之為某人、某事之為某事何為?彼未經作者選擇變化以前之某人某事,皆世間一事實而巳矣。世間一事實,何處不可逢之,而必於小說中求之乎?是見雀炙而求彈、聞雞之時夜而求卵也,可謂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