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張本《紅樓夢》有感
自從胡適先生寫出《紅樓夢》 考證一文,認定曹雪芹是該書作者,七十年以來,雖有繼起者在曹家史乘上,發掘了不少文獻,但曹雪芹其人,是不是曹寅的孫男,至今尚未能揭開底牌,攤出令觀者非得承認的鐵證。何況,與胡適之先生同時提出的「索引派」,至今尚在與「曹學派」並駕而齊驅。兼之,版本上的問題,在後來的研究文庫中,似乎越討論越是複雜,連兩部向被「曹學派」認定是程本(包括甲乙)祖本的「甲戌」、「庚辰」抄本,都被新起的《紅樓夢》 研究者,提出質疑。
當廣州花城出版了程偉元本的「校證本」,序說程本是《 紅樓夢》 的原始底本,遂引發了一場不小的「造假學說」風波。如今,又有一部《張本紅樓夢》 由湖南出版社出版。承蒙北京朋友常君賓教授饋贈一部,當晚便在旅邸拜讀了其中的序言。序中雖然說:「紅樓夢的整個大結構可以說是天衣無縫的。」可是,這位張先生卻鬥起膽來,不但修改回目的文辭,並且更動情節上的文句。如「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是到賈雨村差人傳話,甄士隱岳父封肅聽了嚇得目瞪口呆為止。後面有一大段文字與『賈雨村風塵懷閨秀』有重大關係,而與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毫無牽連,作者卻把它拖入第二回。因此,我將賈雨村娶甄士隱的丫頭嬌杏,並將她扶作正室這段文字移到第一回,到『偶因一回顧,便為人上人』。這與『賈雨村風塵懷閨秀』這個回目才吻合。而將原來銜接兩回之間的『不知… … 陪笑啟問』這二十九字刪掉。」
再如「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與第三回『托內兄如海薦西賓,接外孫賈母惜孤女』之間,出入不大,為了乾淨利落,我將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之後,『於是二人起身……』這一小段移作第三回開頭,以吻合『托內兄如海薦西賓』的故事。刪掉了原來銜接兩回間的十九個字。」下面又改第三回,說二任第三回黛玉回到了賈府之後,『次早起來』就遇著王夫人和熙鳳談論薛姨媽等進京之事,這一段文字作者留在第三回不如留在第四回開頭好,因為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判斷葫蘆案』是敘述薛蟠因爭奪英蓮而倚財仗勢打死了人,舉家進京的,這也就是黛玉進賈府之後,寶釵跟蹤而至。這是第四回的事,與第三回『接外孫賈母惜孤女』無關,所以我作了這一調整。並刪掉了原來銜接三、四兩回的泛意,到『王夫人處』二十一字,保留了其中『黛玉』兩字.」這位張先生就是如此的挑挑剔剔、刪刪減減、加加添添。計算其序文申所說,全書百二十回、竟然抽筋剔骨、剝皮挖肉似的,篡改了大半情節。
隨我同去北京的學棣王瓊玲博士,是二位兢兢業業在明清小說上著力多年的青年學人,《紅樓夢》 一書,更是她經常置之手邊的讀物,當她與李立行到我處見到此書的此一序文,忍不住驚詫地大聲說:「此人居然敢改篡《 紅樓夢》 ,真格是荒唐大膽.」當時勸我把書收起來,早一點休息,明天一早還要到機場,搭機去遼東大連開會呢!
儘管如此,還是忍不住又翻閱了下去.見到下面還有「勘誤」的作為,「竟然認為砰菊花盛開」的季節,寶玉與賈母不應談吃桃子,他改為「吃橘子」(第十一回);第三十八回「林瀟湘奪魁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文中寫「迎春卻在花陰下拿著針兒穿茉莉花」,這位張先生又說,「這又不對景.因為茉莉花是初夏開放,在中國北方,秋天是沒有茉莉花的.所以我將它改為『拿著個小紗袋兒盛桂花』. " 另一處說:「第八十回金桂替香菱改名,她說:『… … 香字竟不姍秋字妥當,菱角菱花皆盛於秋……』這話只對了一半,菱角雖盛於秋,菱花卻盛於夏.因此,我將它改為『菱花雖盛於夏,菱角卻盛於秋』。」 由於旅途有他事羈絆,我雖懷疑這位張先生的篡改是有間題的,也只得記在卡片上,留著返家再查看,一證所疑是否我對?還是我疑的不對?
歸來一查,在北京時,常君賓教授陪我到琉璃廠書店,買來的那部《 三才圖會》 ,就載有桃、菱、茉莉等等、在卷之十一(草木)部,其中記有「唐貞觀時,康居囫獻黃桃,大如鵝卵,其色如金。桃用柿樹接,桃枝亦為金桃。」又說「早熟者謂之絡絲白,晚熟者謂之遇雁紅。」都是秋果,還記有「十月桃,子(桃實)到十月始熟。」再者,《韓詩外傳》 卷七,記有這麼,段話:「夫春樹桃李,夏得陰其下,秋得食其實。」(《 說苑》 「復恩」篇,亦有類似語。), 至於「菱花、菱角」,菱字正寫還有水旁,寫作「菱」, 此乃正書。《 爾雅》 釋草,「菱,蕨裙。」李時珍《 本草》 ,則稱「艾實」說:「其葉支散,故字從支。其角稜峭,故謂之菱,而俗呼為菱角也。」又說:「昔人多不分別,惟王安貧《武陵記》 以三角、四角者為芰,兩角者為菱。三春間即放花,入夏即有菱角可食」,抵秋始罷。《 列子》 說符,有言曰:「夏日則食菱芰,冬日則食栗橡。」今日節令風物,也是菱角在夏日即上市,秋末即下市。處處有書可證,似不是這位張先生的不知有書而徒知師心自用者,可以斗膽篡改《 紅樓夢》 的。·
再說茉莉花,書上記載的更多更詳。
按:茉莉花非我中土所固有,它原產波斯,《釋名》說它原名「奈花」。李時珍的《本草》 說,「稽含草木狀作『末利夕』」。《 洛陽名園記》 作「抹利」,《 王龜齡集》 作「沒利。」洪邁作「木麗」。一看即知是音譯,所謂「本胡語,中文無正字」。另外還有意譯名「狎客」、「遠客」。李時珍說初由波斯移植南海,今滇廣人蒔植之。其性畏寒,不宜中土。開莖繁枝,初夏開白花,重瓣無蕊,秋盡乃止。不結實,有千葉者、有紅色者,蔓生者,其花皆夜開;芬香可愛,女人穿為首飾,或合面脂,亦可薰茶,或蒸之取液以代薔薇水。《 三才圖會》 說:「蕎莉花開,時在夏秋,六、七月最盛。」堪證茉莉,秋亦有花。讀了這些記錄文字,,當可知《紅樓夢》寫迎春在花蔭下、以針兒穿茉莉花,意在作為首飾、張先生將此語改為『用小紗袋盛桂花』想來,去情節中的意蘊夠多遠啊?
還有.他把元妃省親,蓉兒說的一句「頭一年省親」,認為時間錯了。(張先生筆下說此文在第五十五回?)我則推想這話可能是指元妃頭一回省親,不是指的「頭年」、「今年」吧?
關於這些以及「張本」中自作聰明篡改的那麼多情節與文辭,應是紅學家論斷的事。總之,像「張本」改篡的這種情況,在學問上淺薄者如我:,則認為前未曾有之。若三國、水滸、西遊、金瓶梅諸版本之不同,未嘗有人敢掛出自己的招牌字號,說是他修訂的。像這位張先生自命「張本」《 紅樓夢》 者,斯亦今世之沽名釣譽新張本焉!所以我忍不住要喊:「曹雪芹該顯靈了吧!」(原載八月二十二日台灣《青年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