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新序
《 紅樓夢》因為描寫的太迷離徜恍了，包含的事實也太繁複了，因此便惹起後人的許多猜測。不是說《紅樓夢》影射的是雍正奪嫡的這一回事，便是說林黛玉實在說的是董小宛。我也曾把這許多附會的紅學家做的作品仔細研究過；研究的結果，卻得了一個結論。就是：「這許多附會的紅學家，大概都是生在清末，因為那時種族革命的火焰，漸次增高，不怕死、肯實行的人，都去做了革命黨，拿著筆桿子的文人，眼見得甚麼《民報》 《革命軍》 這一類書籍很流行，便感覺到滿洲人有痛罵的必要，要罵又苦沒有資料，於是就來利用《 紅樓夢》 ，說。林黛玉便是董小宛，賈寶玉便是清世祖；又說：賈寶玉便是康熙朝廢太子胤礽。」其實，這些都是廢話，都不相干。不過那時節的兒位老先生，要達痛罵滿清的目的，不得已，把《紅樓夢》做手段罷了！我自信這個結論下得不錯，因為這些附會的紅學家，都是近時人；有幾個現在還活著，卻找不出光緒朝以前的文人，做過這種「勞而無功，其日的只在罵滿清」的工作。本來思想、文學、藝術，都脫不了有時代做背景的！
那麼，光、宣以前，就沒有附會的紅學家了嗎？有俞樾的《小浮梅閒話》）說：
《紅樓夢》一書，世傳為明珠之子而作；……明珠子名成德，字容若。《 通志堂經解》 ，每一種有納蘭成德容若序，即其人也。
再推向前，又有陳康祺的《郎潛紀聞》上說：
小說《 紅樓夢》一書，即記故相明珠家李，金釵十二，皆納蘭侍衛所奉為上客者也。
即此一端，可見光、宣以前只把《 紅樓夢》當做影射明珠家事的作品；沒有後來那樣的《紅樓夢》，愈變愈玄；甚麼譏刺朝政咧，種族革命咧，說得《 紅樓夢》 幾乎一字一語，都有啞謎。所以後來的附會紅學家，附會得越發厲害，就是越發使人家懷疑，換一句話說，簡直是毫無價值，我以為我們就是考證的功夫，也是白做的，這個地方，正該用那「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那句老話，看完了那些附會紅學家的大議論，一笑丟開，也就完事！倒還是影射明珠家事的那一種傳說比較近情些。
我不說比較可靠，卻說比較近情，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這一種傳說，也是附會的，也都不可信！換句話說，就是不必信。不過2比較後來的附會紅學家荒謬的程度，覺得不及些罷了。
我們看了《紅樓夢》 知道賈寶玉這人的個性，是怎樣的呢？天性很聰明．可是不歡喜唸書。模樣兒生得很俊，一天到晚，在女孩子隊裡廝混。他的祖母溺愛他，可是他的父親卻不歡喜他。賈寶玉的個性，如是如是，我們再看一看納蘭成德如何呢？
徐乾學做的《納蘭成德墓誌銘》裡說：
容若性至孝，太傅－ 指明珠－ 嘗偶恙，日侍左右，衣不解帶，頗色黝黑。及愈，乃復初，太傅及夫人加餐，輒色喜．以告所親。友愛幼弟，弟或出，必遣親近謙僕護之，反必往視．以為常。
韓菼的《神道碑》 裡也說：
君性至孝．未闓明入直，必之太傅失人所問安否．歸晚，亦如之。燠寒之節，寢善之宜．日候視以為常。而其志尤在於守身不辱，保家亢宗，不僅以承顏色娛口體為孝也。
、試思這可是賈寶玉辦得到的事？至於「守身不辱，保家亢宗，不僅以承顏色娛口體為孝也」，這幾句話，簡直和賈寶玉的個性，鈉鑿到了極處。雖說諛墓文章，照例是該歌功頌德的，可是這人是個強盜，做墓誌銘做神道碑的朋友，至多只能抬高他做個小偷。總不能說他是聖賢的！所以添枝帶葉是有的。如若毫無影響，或竟把忤逆說成大孝，目不識丁說成通儒碩學，那個大概也不至於吧
我們再把納蘭成德的家世研究一下。徐乾學的《墓誌銘》韓英的《神道碑》 都說：納蘭成德的始祖，叫做星懇達爾漢．高祖叫做養汲弩，曾祖叫做金台什，那時是葉赫部的酋長．因為降了明朝，所以和滿洲反抗，這金台什被清太祖殺掉的，—— 光緒帝的嗣母，同治帝的生母那拉氏，也姓葉赫．（就是有名的西太后）清朝好說是亡在那拉氏手裡的。有人便說他是為金台什復仇咧。－ 祖父叫做倪遷韓，父親便是明珠。我們為便利起見，替他列成一個世系表如下：
我們再看一看《紅樓夢》 上榮國府的世系表：
把這兩張世系表一比較，便知道兩家截然不同，萬不能並為一談。《紅樓夢》 上說「代善去世，長子賈赦襲了官．又說皇上額外賜了賈政一個主事之職，令其入部學習，如今已升了員外郎。」可見賈政的官，只是一個員外郎，而明珠卻是太子太傅．在康熙朝權勢赫奕，炙手可熱，和賈赦、賈政的閒曹冷宦不同。再進一步，《紅樓夢》 上說：「寶玉十五歲中了舉．便出家做和尚去了」，至於成德卻是十七歲（康熙辛亥）補的秀才，十八歲（玉子）中的舉，十九歲（癸丑）中的會試，－ 胡適之說成德這一年中進士，錯了！－ 要應殿試了，湊巧那成德發起寒疾來，因此便歇了蘭年，直到丙辰年才應殿試，名次在二甲，賜進士出身，選授御前侍衛，三十一歲死，康熙帝為之震悼，中使賜奠，卿典有加。徐乾學的（墓誌銘）裡這樣說：
年十七，補諸生，貢入太學，… … 明年，舉順天鄉試，……明年，會試中式，將廷對，患寒疾，…… 歲丙辰應殿試，… … 各官鹹歎異焉。名在二甲，賜進士出身，……選授三等侍衛，… … 晉二等，尋晉一等，… … 土知其有文武才，非久且遷擢炙。嗚呼！ 孰意其七日不汗死也。
韓菼的《 神道碑》 又這樣說；
自少小已傑然見頭南，喜讀書，有堂構志，……年十八九，聯舉京兆禮部試，又三年而當丙辰，廷對勁直，…… 一時驚歎……以二甲久次。選授三等侍衛，再遷至一等。
若使賈寶玉「喜讀書，有堂構志」，肯考秀才考舉人考進士，那麼，他的父親，－ 賈政－ 該歡喜他，何至於「不肖種種大受笞撻」呢？賈寶玉罵那些想借八股弋取功名的人做「祿蠹」；這成德該被寶玉罵一聲「祿蠹」．才是正理。若說成德便是寶玉，那未免也把寶玉當做祿蠹，未免太滑稽了！
有人說：「《 紅樓夢》 上有林黛玉葬花的一回事，『葬花』兩字，前人的詩詞裡，是很少見的，獨有納蘭成德的詞中用過。而且納蘭成德的詞中，又屢用「紅樓』兩字。這就可以證明納蘭成德和《紅樓夢》 的關係。」我道不然。「葬花」「紅樓」這種字面，在詩詞裡是習見的．「紅樓」兩字更多，若是定要牽扯到《 紅樓夢》 上去，未免太笨了！不信，我們再看一看成德的詞中，究竟有沒有和《紅樓夢》發生實在關係的可能。
成德詞中，用」葬花」兩字的，有一首《金縷曲》，題目是《亡婦忌日有感》，我如今把他抄在下而：
金縷曲《 亡婦忌日有感》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香！是夢久應醒炙，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悠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終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都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清淚盡，紙灰起！
再抄一首有「紅樓」兩個字的詞：
鷓鴣天
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夜半燈！
書鄭重，恨分明，天將愁味釀多情，起來呵手封題處，偏到鴛鴦兩字冰。
我們若是把這兩首詞咀嚼一遍，便可以明白：「所有葬花紅樓等等字樣，不過是成德一時興到，隨意拉來做了詞料的，決不會與後來的《紅樓夢》，以及林黛下葬花等有關！"
所以「納蘭成德就是寶玉」這一種傳說，是無根據的．是不足信的。《 紅樓夢》之所以成為《紅樓夢》．我們只能欣賞作者描寫的藝術，以及寶玉、黛玉、寶釵，這些人在《紅樓夢》書中的個性。「風月寶鑒」是只能反照的，我卻要說，讀《紅樓夢》 ，該從正面讀去，不要把眼光看到夾縫裡去，再蹈前人的覆轍，做那鑽到牛角尖裡去，越鑽越不得出路的工作！
新文化書社教我替他幻新近標點的《紅樓夢》作序，限我三天交卷。其實我到了第四天才動筆，費了兩小時，寫成了這一點點。自己看看，覺得要說的話，還沒有說個罄盡，無奈為時間所限，只得就此擱筆了。其餘的，只能等到再版的時候，再詳細地說；特地在這裡向讀者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