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影》的價值在哪裡?
由清代著名滿族女詞人顧太清所寫的《紅樓夢影》是迄今為止發現的第一部由女作家創作出版的小說。它是《紅樓夢》問世以來的三十多種續書之一,也是清人撰寫的《紅樓夢》續書中較晚出現的一種。
《紅樓夢》(一百二十回)以賈府的盛衰和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之間的愛情婚姻糾葛作為貫穿全書的兩條主要線索。把賈府的由盛而衰、逐漸破敗的過程作為寶玉、黛玉、寶釵三人感情發展變化的大背景來展開全書,寫了寶玉與黛玉的戀愛悲劇,寶玉與寶釵的婚姻悲劇。《紅樓夢影》是接續《紅樓夢》程乙本第一百二十回情節撰寫的。「第一回『賈侍郎藥醫愛子甄知縣刑訊妖僧』開首從『賈政扶賈母靈樞』至『寶玉未及回言』近三百餘字,直接從高鶚續書第一百二十回中的一段錄得,以為接榫之處。」1綜觀全書,有很多情節是在描述賈家重新興旺起來,為官的連連升職,仕進的屢屢高中,兒孫輩們又都生子的生子,娶親的娶親,嫁人的嫁人,一派繁盛熱鬧的景象。主要講述了寶玉的「涉世」,把他的性格發展導向了一條逐漸世俗化的道路,又通過賈政的步步高陞、寶玉和賈蘭的中舉人翰林描寫了賈家的「迴光返照」式的興旺發達,同時把筆墨集中在對貴族家庭日常生活的描寫上。在處理寶、黛、釵二人的感情問題方面,採用虛描實寫的方式,注重回顧原書前蹤,既把寶玉與寶釵的夫妻感情寫得真實可信,又不忘讓黛玉的魂靈與寶玉夢中相會,令寶玉時時掛念著這位真心摯愛的知己,每每想起便會黯然神傷。《紅樓夢影》用了前二十二回作為鋪墊,一方面渲染了賈家的重興,一方面又在第二十二回令賈璉辭去放稅的肥差、賈政急流勇退罷去相位,都是為了突出最後一回寶玉重遊太虛幻境的情節,而這一段也正是全書的主旨之所在。文章的結尾安排寶玉又一次神遊太虛幻境,這一次的太虛幻境自然不能與《紅樓夢》中的太虛幻境雷同,它更突出地表現了世人對名利的熱中追求,以及世間種種即使再繁華、美好,卻總是變幻無常,那些功名富貴、溫柔纏綿也終究不過是一場空。作者儘管在前面用了大量的筆墨來鋪陳賈氏的重興,但是主題思想還是延續了《紅樓夢》中的對於功名利祿、榮華富貴變幻無常的濃重的宿命主義的觀點,而並非像一些研究者認為的以「大團圓」作為主旨。而且,在描繪寶玉游太虛的這一段文字中,還有一些場景的描寫是照應了《紅樓夢》中的一些主要情節,體現了續作者對於原著的尊重和行文的責任感。
探尋一部作品的價值,無可迴避地要談到它的優劣以及人們對於它的認可程度。《紅樓夢影》作為《紅樓夢》的續書出現,人們對它的評判標準自然而然就會提升到一個高度。因為《紅樓夢》無論是從思想上還是從藝術上來看,都已經達到了一個巔峰,後續者是很難企及的。紅學泰斗俞平伯曾經在其著作中詳細地論述過續《紅樓夢》的不可能,他認為續書的失敗有其根本的困難存在,並不是續書者才情的問題,「我以為凡書都不能續,不但《紅樓夢》不能續;凡續書的人都失敗,不但高鶚諸人失敗而已」。2
的確,文章之所以能流傳千古,必定是有其精彩並且與眾不同的地方,抒發作者個人的意志性情,表現作者獨特的人生體驗,越是體現作者鮮明個性的文字便越能打動讀者。然而每個人的個性和人生體驗都是不盡相同的,通過文字表現出來的思想情感、風格特徵也很難融合,續書者要勉強為迎合原書作者的表達意圖而為他人立言,壓抑自己的個性來追求與原作各方面的統一,即使能夠神似,也很難說是成功的。「而且續《紅樓夢》,比續別的書,又有特殊的困難,這更容易失敗了。」3首先它是文學作品,它不只是毫無選擇地敘述事實,即使可以推測出情節的發展,但是如果續書者沒有與原作者相似的身世背景、性格才情,很難充分把握書中人的性格特點,根本是無從下筆的。其次,《紅樓夢》是一部現實主義色彩十分濃厚的長篇巨著,單是要把它的主題理解透徹就已經很困難了,而這又只是續書的基本前提。雖然原作者已經在書中埋下了許多伏筆,但只要有一絲一毫把握不好,就會「謬以千里」。所以說,我們是不能苛求續書的思想性與原書完全達成一致的。因此,續書是否合於原書作者的原意,是一件事;續書的好歹又是一件事,決不能混為一談。即使與原書的主旨相差甚遠,我們似乎可以批評它在接續原文方面是沒有價值的,但是從另外一方面考慮,我們說它完全出自杜撰,絲毫不尊重原書作者的意旨,卻也可以推重這本書有其獨立的聲價。只有認識到了這一點,我們才能相對客觀地評判《紅樓夢影》這部小說的真正的價值。
近年來,隨著紅學研究的空前繁榮,續書研究已經成為其中一個新興的領域,並且取得了一定的學術成果。但是,因為剛剛起步,這一研究還處在搜集整理、梳理分類、簡單評介的階段。《紅樓夢影》在主題思想上,儘管無法與原著豐富的思想內容相比,但是也可以說與原著十分接近,在藝術風格上也不乏其統一之處,作為一部在思想和藝術上都頗具特色的續書,對於續書研究乃至整個紅學研究的貢獻是顯而易見的。《紅樓夢影》是一部飽含人生哲理的作品,作者的創作目的不僅是要引人入勝,還要發人深省。作者在創作的同時,就已經把對時代、社會、人生等許多方面的深入的思考和精闢的見地,都融會在作品裡面了。作者通過塑造眾多鮮明生動、有血有肉的藝術形象,出色地表現了她對現實合理性的懷疑,對人生命運歸宿的冷靜思考,對生命價值的探索和追求,給人們以深刻的啟示。
小說哲理性的描寫,加上小說的思想深度,使作品豐富多彩的藝術形象更經得起人們的咀嚼和回味。《紅樓夢影》對寶玉這一重要人物的命運的安排與原書作者的本意似乎不符,寶玉對於成就舉業、博取功名的態度,前後的轉變也顯得比較突然。究其原因,一方面,太清是受到高鶚後四十回思想傾向的影響。高鶚所續的後四十回中,就已經讓寶玉修舉業、中舉人了;寫賈政襲榮府世職,後來孫輩蘭桂齊芳;賈珍仍襲寧府二等世職;所抄家產全部發還;賈赦也遇赦而歸。太清既然是接續一百二十回的本子來寫,自然只能順著高鶚的筆意,但是也應當看到,太清所寫的賈府的重興,並不是簡單的出於對榮華富貴、功名利祿以及所謂太平盛世的讚歎和點綴,其最終目的還是為了突出世事空幻、人生如夢的主題思想。另一方面,太清對於她所處家庭的小環境以及社會的大環境進行思考和反省的同時,其心情是複雜而矛盾的。她系出名門,受過良好的教育,又嫁入門庭顯赫的王侯世家,生活在封建社會的貴族圈子裡。但是她又親身經歷、親眼目睹了清代中葉由盛轉衰的種種內憂外患,也因為家庭糾紛、丈夫早逝,飽嘗了世間的孤苦與艱辛。她不願意看到自己的民族和國家衰落和崩潰,希望它能夠「重興」,但是事實上,歷史的變遷是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清王朝最終要走向滅亡。正因為認識到了這一點,她只能看著自己的希望一點點破滅而回天無力,進而在這種深刻的民族自省之後,無可奈何地把這一切歸於世事無常的哲學思想領域。《紅樓夢影》那個頗具深意的結尾,對世人追逐名利的批判,對無梯可上的紅樓的描繪,說明昔日的繁華、旖旎,究竟是不可攀的,而眼前的荒郊、白骨,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正是這個象徵性的結尾,點明了全文的主旨,賦予了深刻的現實意義。使《紅樓夢影》與其他《紅樓夢》續書相比,更顯出了超群獨到之處。
不僅是在思想內容上,《紅樓夢影》在藝術上的成就,以及在對滿族小說優良傳統的繼承上,都有著不可忽視的價值。「滿族人素有喜愛小說的歷史傳統。早在金朝,女真人就對『說話』藝術有特殊的癖好。」4到了乾隆年間,滿族人已經普遍使用漢語、漢文,喜讀小說之風益盛。這樣的文化氛圍催生出了《紅樓夢》、《夜譚隨錄》、《螢窗異草》、《兒女英雄傳》、《紅樓夢影》等一系列優秀的旗人小說。而《紅樓夢》對於北京話的精熟運用,《兒女英雄傳》、《紅樓夢影》對這一藝術傳統的繼承,為京味小說的發展提供了十分優秀的典範。這些滿族小說家都充分地利用了北京話流利曉暢、生動活潑的特點,講述著一個個扣人心弦的故事,刻畫出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形象。當代語言藝術大師、傑出的滿族作家老捨在小說創作方面的巨大成就,也正與清代滿族小說的藝術傳統一脈相承。《紅樓夢影》作為這一傳承過程中重要的一個環節,它所體現出的那種藝術上的和諧美和真實的自然美,也正是其價值之所在。《紅樓夢影》中的京腔京調以親呢、生動、輕靈的語句繼承了《紅樓夢》的語言特色。從這一點上來看,它作為續書是很成功的。太清是滿族人,加之出生在北京,並且人生的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北京度過的,因此,她對於北京話的熟悉程度就可想而知了。胡適在評價清代滿族作家時曾說:「旗人最會說話,前有《紅樓夢》,後有《兒女英雄傳》,都是絕好的記錄,都是絕好的京語教科書。」5在文學創作上,清代的滿族作家從曹雪芹、和邦額、慶蘭直至文康,由於長期的民族審美意識的積澱,促成他們在小說領域表現出卓越的藝術才能,雖然他們各自的創作思想並不相同,但他們筆下描寫的家庭生活畫面,生動豐富的人物形象,以及白話小說中鮮活上口的北京話,卻逐漸形成了滿族文學的一種藝術傳統。太清那個時期的滿族人,已經是純熟上口的北京話的掌握者,同樣是旗人的太清,當然也很會「說話」,並且在使用京語進行創作上與曹雪芹、文康相比,也毫不遜色。北京話的特色是流暢圓美而又簡潔明快,詞彙的豐富性和表現力的獨特性都很有利於小說這種文學體裁的寫作。輕聲和兒化音在語氣上更有一種詩律美。《紅樓夢影》語言中的兒化詞有很多,動詞、名詞、形容詞都有。文中還有一些北京話特有詞語以及土語、俗語,往往言簡意賅,對於體現人物的性格特徵、身份地位,說明事物所蘊涵的某種道理都有很好的藝術效果,增強了語言的表現力,使得行文更加富有生活氣息,顯得更為真實自然。在習俗描寫方面,《紅樓夢影》比之《紅樓夢》而言,更富有滿族家庭生活的特色,而且有一些內容還是作者根據自己的生活經驗,精心描繪出來的,充分表現出習俗文化乃至中華民族文化的神奇魅力。但作者並非為寫習俗而寫習俗,而是通過寫賈府大張旗鼓地以各種形式張羅和慶祝這些重大節日,表現它恢復了往昔的繁華景象,更好地反襯出最終的空幻,突出文章的主題思想。
《紅樓夢影》的作者太清與《紅樓夢》前八十回作者曹雪芹、後四十回作者高鶚都是清朝的旗人,他們在民族心理素質等方面有許多相通之處,都受到了滿族特殊的文化氛圍的影響。他們也都稱得上是多才多藝的文學家和藝術家。而太清與曹雪芹的身世一樣,都經歷過人生的大起大落,既享受過榮華富貴,又飽嘗了貧困和苦難的滋味。曹雪芹的朋友大多是一些家世沒落的滿族宗室文人,他們時常在一起飲酒清談,他創作《紅樓夢》與朋友的影響也是分不開的。同時,他既是詩人,又是畫家。他的詩雖然只留存「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兩句,但在《紅樓夢》中的許多詩詞,也可以看出他在這方面的才能。生活極其困頓的時候,他住在北京西郊,曾經賣畫為生,朋友們也稱讚過他的畫藝。而太清因為「罪人之後」的身份,在北京西郊度過了她困苦的童年。她的詩才和畫藝更是在當時就已經為世人所認同了。而她創作《紅樓夢影》也得到了閨中好友的熱切支持,同為清代才女的沈湘佩就為她寫了序言,並且對尚未完成的書稿就已經極為推崇了。因此可以說,太清和曹雪芹在文化藝術方面的底蘊和修養有著很多相同的地方,太清續寫《紅樓夢》是有一定的基礎的。我們甚至可以說太清是瞭解曹雪芹的,某些相似的經歷必然引起一個敏感的女作家的深切共鳴。她既有天成的利於創作的良好基礎,又有強烈的創作慾望和衝動。因此也可以說,太清作為中國第一位女小說家,出現在小說這一文體已經相當成熟的晚清時期,以女性作家獨特的視角續寫《紅樓夢》這樣一部千古奇書,並不是偶然的,並且,在晚清小說史乃至清代文學史上都是有其重要價值的。儘管《紅樓夢影》流傳並不很廣泛,但它在紅學研究以及晚清小說研究方面應當是能夠佔有一席之地的。它從特定的角度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以及民俗世情,同時也開闢了紅學研究的一個新領域,對於研究太清這位著名的女詞人的晚年心態,以及清末封建貴族家庭婦女的生活,也有著不容忽視的參考價值,是值得引起研究者的矚目的。
《紅樓夢影》的刊行出版,奠定了太清在中國小說史上為第一位女小說家的地位。6中國傳統文化歷來重視文類級別,強調民間文化對上層文化的從屬地位,從而進一步表現為對白話小說的輕視。而女性文學在古代也長期受到漠視與排斥。到了明、清時期,關於女性「德」、「才」能否兼備的問題一直存在比較激烈的爭議,類似「女子無才便是德」、「有德不妨才」等說法均有其反對者和支持者。這種衝突的存在,說明隨著經濟、文化的發展,女性的才智要求得到展現,這種要求對傳統的觀念造成了一定的衝擊。可以說,小說與女性文學在中國文化中有著比較相似的命運。到了清朝末期,儘管受到諸多條件的限制,但是女性創作還是在向前發展,在這樣的背景下,太清的《紅樓夢影》誕生了。深入分析《紅樓夢影》產生的時代和文化背景,有助於瞭解古代女性文學的發展面貌,以及晚清小說創作的一個側面,進而肯定它在中國小說史上的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