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紅樓夢》的思考
眾所周知,章回名著的續衍是中國古代小說史上尋常所見的一大景觀。從明代的四大奇書到清代的《紅樓夢》《三俠五義》,再到民國時期的《七劍十三俠》,凡是取得較大社會影響的章回名著幾乎都有續書出現。有的不止一部,呈輻射狀分佈,如《水滸傳》的續書,《紅樓夢》的續書;有的則一續再續,呈鏈條狀延伸,如《三俠五義》之續,《施公案》之續。當然,對眾多續書之評價,人們歷來慣常以畫蛇添足、狗尾續貂者名之。「頗怪天下不乏通人,而獨出此數不通之人,偏要續貂何故。想通人知書難續,故不為」1。「我以為凡書都不能續,不但《紅樓夢》不能續,凡續書的人都失敗,不但高鶚諸人失敗而已」2。作為《紅樓夢》眾多續書中的一部,《後紅樓夢》的畫龍畫蛇之功過是非,自有學界同仁見智見仁的評判。本文僅就該書給予我的兩點啟示略談於下。
一、 對團圓結局的思考
曹雪芹《紅樓夢》自乾隆五十六年(1791)刊印以後,在社會上引起了極大的反響:「曹雪芹《紅樓夢》久已膾炙人口,每購抄本一部,須數十金。自鐵嶺高君梓成,一時風行,幾於家置一集。」3隨之而來的則是摹擬續作者如雨後春筍般層出不窮,其續書多達三十餘種,僅就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清代續書就有十三種之多4。
作為《紅樓夢》最早的一部續書5,《後紅樓夢》共有三十回,是清逍遙子托名曹雪芹而撰的一部近三十萬字的章回作品,其成書時間至遲也在嘉慶元年(1796)。這從清人仲振奎《紅樓夢·凡例》可知:「壬子秋末,臥疾都門,得《紅樓夢》於枕上讀之,哀寶玉之癡心,傷黛玉、晴雯之薄命,惡寶釵、襲人之陰險,……丙辰,客揚州司馬李春舟先生幕中,更得《後紅樓夢》而讀之,大可為晴雯、黛玉吐氣,因有合兩書度曲之意,亦未暇為也。丁巳秋病,百餘日始能扶杖而起,珠編玉籍,概封塵網,而又孤悶無聊,遂以歌曲自娛,凡四十日而成。」 6其中壬子年為乾隆五十七年(1792),丙辰年即是嘉慶元年(1796),而這一年仲振奎已經讀得《後紅樓夢》。由此可見,《後紅樓夢》的出現最晚當在嘉慶元年(1796)。
《後紅樓夢》的情節接續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之尾聲,敘寫賈政在毗陵驛截住寶玉和僧、道二人,賈政將僧、道二人交與地方官,一頓亂棍打死,而把寶玉領回家中。與此同時,瀟湘館內的黛玉也獲得重生。但復活後的黛玉對寶玉及王夫人皆很冷淡,並執意要與惜春、湘雲一起修煉。為此,情魔纏身的寶玉大病不起,遂致病危。後經一番周折,在寶玉之友曹雪芹、黛玉之兄林良玉等人的撮合下,寶黛終成百年之好。婚後的黛玉總領榮、寧兩府家事,既有當年鳳辣子的幹練,亦有探春的興利除弊之敏,還有寶釵般的寬容與和善。在黛玉的主持下,賈府重又興旺起來:寶玉考中進士,賈政官至工部尚書,惜春被敕封為仲妃,寶、黛、釵相處得十分融洽。全書在歡樂、祥和的氣氛中以大團圓的結局收尾。不止《後紅樓夢》的結局美滿,其它紅樓續書,諸如秦子忱的《續紅樓夢》(三十卷)、陳少海的《紅樓復夢》(一百回)、夢夢先生的《紅樓圓夢》(三十回)、花月癡人的《紅樓幻夢》(二十四回)等,亦是離不開一個中心:賈府的中興,寶、黛的結合,尤為濃抹重寫的是黛玉之揚眉吐氣、施展才華。這種幾乎是千篇一律的大團圓結局固然是由於原著中對黛玉過多悲的情節的敘寫觸動了後輩學子的痛處,才為黛玉去揚眉吐氣。但同時,我們也應看到這種結局,更與中國傳統的文化審美心理強調大團圓結局的理念是密不可分的。
我國民族的樂觀主義精神與心地善良、愛憎分明的民族性格由來已久。早在《山海經》《淮南子》等典籍記寫的優美神話故事裡即已存在,如女媧補天、后羿射日、大禹治水等神話傳說故事,就鮮明地呈現出不惜一切、樂觀進取的悲壯之美。這對古代作家乃至讀者的審美心理以直接的影響:好人或是為讀者所喜愛的人物遭到了不幸,總希望他有個好的結局,即使他悲慘地死去了,讀者(包括亦為讀者的續作者)還是想方設法地讓他回轉過來,以求得一些精神與心理上的安慰。一如王國維所言:「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於悲者終於歡,始於離者終於合,始於困者終於亨。」7
正是為了滿足廣大讀者的這種普遍存在且由來已久的審美心理(亦是接受心理)的需求,《後紅樓夢》等眾多續紅之作的情節安排與故事結局才會「有大團圓之趣」8。如此去表達一種心理安慰與平衡的審美心理在其他一些小說原作或續書作品中也有同樣的表現。譬如,清代李海觀《歧路燈》,其對清官的敘寫本身並不是只在頌揚吏治,而更是在批判吏治,以清官之形象去表明人們一種美好的願望。清花月癡人在《紅樓幻夢.序》中專門言及這種創作心理:「凡讀《紅樓夢》者莫不為寶、黛二人咨嗟,甚而至於飲泣。蓋憐黛玉割情而夭,寶玉報情而遁也。余嘗究心是書。……易其夢而使世人破涕為歡,開顏作笑。幻作寶玉貴,黛玉華,晴雯生,妙玉存,湘蓮回,三姐復,鴛鴦尚在,襲人未去,諸般樂事,暢快人心,使讀者解頤噴飯,無少唏噓。」9眾多紅樓續書之所以用「夢」、「幻」的方式讓原作中不幸的人物一一回轉過來,改變了命運,就是為了使「世人破涕為歡」,而這種創作意圖恰恰迎合與滿足了我國廣大民眾的審美心理。儘管它有些自欺欺人之嫌,也不甚符合文學形象的審美發展規律,但它畢竟代表了一種自古及今且普遍存在的審美、閱讀心理。對此,魯迅先生曾言:「然而後來或續或改(針對紅樓續書),非借屍還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當場團圓』,才肯放手,乃是自欺欺人的癮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騙局,還不甘心,定須閉眼胡說一通而後快。」十他又言:「中國人的心理,是很喜歡團圓的,所以必至於如此,大概人生現實的缺陷,中國人也很知道,但不願說出來。所以凡是歷史上不團圓的,在小說裡往往給他團圓;沒有報應的,給他報應,互相欺騙。」(11)
另外,《後紅樓夢》等續書對因果報應的敘寫,也同樣是續作者與讀者共有的文化審美心理的需求所致。
二、 對紅學範疇的思考
《紅樓夢》問世後不僅有連續不斷的眾多續書的出現,還有各種各樣以《紅樓夢》為內容的戲曲、彈詞、子弟書、墜子等大眾喜聞樂見的藝術表演形式的登台亮相,更有大量的題詠、評點、研討《紅樓夢》的專文專書的不斷湧現,這後者即是現在學術界常說的紅學。
紅學的概念早在清朝末年即已出現,當時一些酷愛《紅樓夢》的文人把研讀、評說《紅樓夢》者稱為「紅學」。李放的《八旗畫錄》中關於《紅樓夢》有如此的記述:「光緒初,京朝士大夫尤喜讀之,自相矜為紅學雲。」其實,作為一門學問,紅學早在《紅樓夢》還未廣泛流行於世時即已存在。先是脂硯齋、畸笏叟等人在原著中的閱評、批語;再有乾嘉時期的脫離正文而獨立的專書或散見於各種詩文筆記的雜文,如乾隆年間周春的《閱紅樓夢隨筆》、嘉慶年間裕瑞的《棗窗閒筆》、二知道人的《紅樓夢說夢》等;到晚清時則出現了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一書。二十世紀初,紅學逐漸演變成現代意義的學術,並發展為一門顯學。紅學的範圍也由《紅樓夢》文本的研討擴大到對其歷史背景和作者等各方面的探討,且方興未艾,碩果纍纍。
由上可見,傳統意義抑或現代意義上的紅學,似乎並未接納大量《紅樓夢》的續書。其實,依筆者看來,以《後紅樓夢》為始的大量紅樓續書的文本本身,以及其他各種以《紅樓夢》為內容的藝術表演形式,也同樣是紅學這個大家族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員。這是由紅樓續書文本本身所具有的文學批評價值決定的。對此現象,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林辰先生就已經注意到了。他在紅樓續書選的前言中即說:「紅樓續書,都披著一件色彩濃重的荒誕離奇的外衣而令人生厭,又都以其對前書中的人和事提出了相同與不相同的看法而令人深思。例如《後紅樓夢》通過賈政之口,說寶、黛的悲劇全是王熙鳳一手造成的;而秦子忱《續紅樓夢》則通過王熙鳳在林黛玉面前作了辨白,說她只不過嘴尖舌快說出了老太太和王夫人的心裡話,主意是由她們拿定的。他如對晴雯、金釧兒之死,對襲人之嫁,對尤氏姊妹的命運,以至於對焦大、周瑞家的、妙玉、一僧一道……等等人物莫不有所評論。勿庸瑣述,與其把紅樓續書當作小說,毋寧看作是《紅樓夢》的『評論集』。」(12)
的確,即便不能把《後紅樓夢》等看作是《紅樓夢》的評論集,但其本身的情節結構、人物命運等的設置以及其間所存在的對原著的批評與鑒賞價值確是極大地豐富了紅學這一百花園地。
比如,《後紅樓夢》中對黛玉性格、才能的刻畫,就用了很多的筆墨,如第七回黛玉治林府之事,第十六回總領賈、林兩府,第十九回重興榮國府以及第二十二回等對其理家之才的集中敘寫,儘管有「完人」之嫌,但她美麗多情、言行謙恭、寬宏大度、治家有方的特徵,則體現了續作者亦是讀者對黛玉這個人物的偏愛、對以黛玉為首的女性才能的看重,以及對薛寶釵、王熙鳳等原作人物特徵的深刻把握。
再有《後紅樓夢》第十八回黛玉、晴雯等眾姊妹走出大觀園踏青掃墓之事,這在原著中僅僅屬於男人的專利。而《後紅樓夢》作品如此繪寫,既體現了續作者與原作者一致的理念——對女性的關愛以及對女性地位的思考,又是續作者對原著的深化與發展。
還有《後紅樓夢》第二十回中對寶、黛、釵三人談論《紅樓夢》的描寫,即是續作者亦是讀者對原著藝術技巧的評價之辭:
寶釵將《紅樓夢》看了三四日,就叫鶯兒請了黛玉、寶玉過去,說起這部《紅樓夢》來……寶玉說道:「他倒也說的實話,沒有一個字兒假借出來,又是一個人一個性格。況且寶姐姐林妹妹,你們通看過了,我們這樣相處,可曾有一句歪話兒呢?這可不比別的說部書高了百十倍?」黛玉道:「這倒不差。」寶釵道:「死生離合,盛衰聚散之際,原是極大的關目,單揀著要緊的敘事,筆下也嫌匆忙。故此閒閒散散之處也要說的。就算玫瑰露茯苓霜一回,小題大作,也不過借此寫出些小人情狀。」黛玉道:「正是呢,他這一部大書間架也大,頭緒也繁,不是疏密相間,雅俗相參,如何敘得。就是到後來沒有結束,也是煙波無際,宕逸不收。若那麼一部書必定做一回滿床笏的團圓,也沒有趣味。到那敘夢之筆,似乎太煩,也只是記實的話,不能刪改。所以這部書不論刻不刻,卻不可俗手增刪,一則敘事不真,二則文筆有古今雅俗之別了。」(13)
可謂是字字珠璣,評點精當。如此妙語連珠般的繪寫,既是對原著人物形象特徵的深切把握,也是對曹公描敘刻繪技巧的準確領會,更是對紅學內涵的一大豐富與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