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說《 紅樓夢》

新人說《 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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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絮語

一、關於主題和構思

龍希利:我認為《 紅樓夢》 是一部洩憤之作。曹雪芹經歷了曹家由盛而衰的過程,強烈的生活反差使他感到極大的痛苦。他無法改變現狀,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會墜人這般境地,於是陷人了迷惘,去佛教中尋求安慰與解脫。然而佛教是虛妄的,不能使人解脫,反而使人更加痛苦,於是以發洩來尋求內心的平穩,《紅樓夢》 就是在這種心境下寫成的一部小說。它建構於佛教觀念之上,是一部洩憤之作。曹雪芹的好朋友敦誠的《 佩刀質酒歌》 注說曹雪芹好酒,「酒渴如狂」,飲後「歡甚」,就是一種發洩情狀。

李薇;我認為《 紅樓夢》 中儒、釋、道三位一體,互融互補。書中的男男女女都愛現世愛人生,是儒家人世的傾向;整體故事框架、寶玉出家、惜春削髮為尼等體現佛教觀念;寶玉續《莊子》 又明顯是道家思想的影響。它的思想很複雜,不能用一種觀念概括。

陳靜:《 紅樓夢》 的哲學觀是「氣」, 「正邪兩賦」說是它的精髓。作者認為氣與氣相感,「正不容邪,邪復妨正,兩不相下」,才有了人世間的紛擾,這是樸素的唯物辯證法思想,與當時盛行的理學相對立,也促使作者深入於現實生活的描繪。

張廣慶:《 紅樓夢》 是一部引導人們走向佛教的書,它要把人從物化、異化中拯救出來。它寫了形形色色的生,把生推向極致,然後物極必反,使人物頓感生的苦惱和無常無我。它是一部人世的書,更是一部出世的書。用佛教的說法,就是入不得世也就出不得世;出不得世也就人不得世,這就是它全書設想的邏輯。

張曉文:我想把《紅樓夢》 和《 百年孤獨》 作一比較。這兩部書的作者,都試圖通過個體人生的透視,思考人作為整體的類的存在,因而具有深邃的超時空的意義。儘管馬爾克斯聲稱他「拒絕接受人類的末日」,但最終還是陷人與《紅樓夢》 同樣的結局:一個「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一個讓一陣咫風把馬貢多吹得無影無蹤,殊途同歸於一個主題即「無」。曹雪芹寫愛的執著導致愛的毀滅,馬爾克斯寫無愛的寂寞與愛的虛幻,兩位作家都對人類存在的意義產生深刻的懷疑。賈寶玉為愛而人世而生活,然而一系列慘痛的事件下來,寶玉樂觀的生存信念崩潰了,便思想「逃大造,出塵網」。在曹雪芹的筆下,人類的存在是盲目沒有意義的;馬克爾斯寫布思迪亞家庭缺少柔情,只有麻木,對生命的存在毫無感情,實際是作者的絕望,所以全書的結局是咫風把象徵整個人類存在的馬貢多吹走了。曹雪芹以「有」的幻滅,馬克爾斯以「無」的孤獨共同宣稱了對人類存在的懷疑,這是值得玩味的一個文學現象。

孫曉東:《 紅樓夢》 始於甄士隱、賈雨村,終甄士隱、賈雨村,一甄(真)一賈(假)象徵出世和人世的精神。甄士隱早歷變故,看破紅塵而出家,賈雨村仍經過了一大段宦海浮沉,代表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第103 回「急津渡」甄、賈重逢是一個象徵,隱括了「由來同一夢」的主題。

二、關於寶、黛愛情和釵、黛優劣

劉召明:馬克思主義悲劇觀認為,悲劇精神歸根結底是一種樂觀主義精神。寶、黛悲劇使讀者置身悲劇氛圍而難以解脫。但是,如果我們站得高一點,與作品保持一定距離,會發現黛玉身上同樣體現一種樂觀主義精神。她在鬥爭中所表現出的震撼人心的崇高美,可以堅定人們對美好事物的信心。悲壯的樂觀主義,這正是《紅樓夢》 高貴的藝術品格。

劉玉君:一般認為《 紅樓夢》 以寶、黛愛情為主線,我卻認為寶玉和寶釵的婚姻悲劇才是作品的中心,林黛玉其實是以「第三者」身份出現的。林黛玉出場早,但在她死後高鶚還寫了二十多回,林黛玉在書中的作用只是給寶玉生活以調劑。她的性格與時代環境格格不入,注定命運悲滲。即使相對於寶玉,她也只適合做一個情人;而薛寶釵那樣的女子才真正適合於做妻子,在封建時代尤其如此。在賈府那勾心鬥角的環境裡,寶釵處得上下得歡左右皆宜,真可以說是游刃有餘。以此戰勝孤苦伶仃的黛玉未免太輕鬆了,況且又有「金玉」之說。問題在於寶釵因此得到的並非真正的幸福,她的婚姻的不幸才是封建時代廣大婦女的不幸。黛玉的不幸在於把愛情作為唯一的思想支柱,那無論在古今都不可能成功,所以她只適合是一個第三者。

逢芳:《 紅樓夢》 中賈寶玉、林黛玉沒成婚姻,是一個悲劇;然而他們即使結婚也不會幸福。他們的生活太空虛,愛便無所附麗;黛玉愛情專注近於偏僻,寶玉又愛博而心勞,他們的個性也差異太大。其實寶玉是不適合講婚姻的,他見一個愛一個,在付出愛的同時也給對方帶來了痛苦與不幸,而自己又不負責任,負不起責任。如對金釧、晴雯之死。他的泛愛和不負責任決定不具備做丈夫的資格。黛玉又何嘗能做一個合格的妻子?她是一個詩人,只適合追求詩一樣美麗浪漫的愛情,而不再向前跨進一步。寶、黛愛情悲劇在於他們沒能結合,然而也正是他們之沒能結合成全了這愛情的美;否則,他們結合了,愛情倒可能在婚姻的形式中真正毀滅。

賈日勇;寶、黛悲劇是必然的。今天社會上也是寶釵型的性格受人青睞,黛玉型的性格吃不開。

徐修起:寶、黛愛情在古今社會都只能出現在小說裡,這是社會條件決定的。現代社會誰都希望妻子圍著鍋台轉的傳統打破了,但這傳統的影響還在,現代人誰都希望妻子在事業上幫助自己,在家裡又是賢內助。如果妻子是事業心極強的女人,不能給她的丈夫以應有的家的溫馨,她的婚姻的前景大約就不會太美妙。

耿雲飛:寶、黛如果生活在世外桃源便不頭為天成佳偶,而在世俗生活中他們的紅樓夢就只能被碰得粉碎。黛玉的悲慘在於不敢正視現實。生活中她是一個弱者,而寶釵既有女性的溫柔,又有男兒辦事的幹練,諳於世事,故能夠成功。

臧運傑:我足堅定的「擁林派」,常常在心裡寧靜地把玩黛玉那沁人心脾的美,為之如癡如醉,有人以病態美來否定她,其實至善至美在世界上是不存在的。黛玉象花一樣美艷,也像花一樣飄零,命運悲慘,我從心底裡同情讚美她。狄燕:黛玉的性格集中表現在一個「真」字。她言行率直,喜怒形於色,光華外露,孤高絕塵,一往情深。這使她既小心眼,又容易相信人。例如她對寶釵,其初存有戒心,後來竟引為知己,除了寶釵的漂亮手腕外,更多是因為黛玉真純不懂做假,不自覺地陷入寶釵所設的陷阱。

姜艷萍:黛玉的美不在其容貌妓好,一也不在她的叛逆性,而在於她是一個任情任性的真人。黛玉愛說就說,愛笑就笑,愛惱就惱,一往純真,絕無矯飾,從而她的本意並不與封建禮教對抗,卻動輒與封建禮教格格不入,客觀地表現出真正的叛逆性。

秦淑凌;長期以來,人們把寶釵和黛玉視為一對情敵,有違作者本意。她們最初是有過矛盾的,四十二回以後逐步合好,到第六十二回黛玉甚至喝了寶釵剩下的半杯茶,已是親密無間了。作者本意是要她們成為知已,所以在作品中時時讓寶、黛各展所長,造成桃李爭妍之勢,不讓其中一個壓倒另一個。

孔雪梅:把寶釵和黛玉對立起來,認為寶釵只是衛道、虛偽、弄巧等是不對的。這是一個複雜的藝術形象,既有衛道、虛偽、弄巧的一面,也有通情達理、進退得宜、體恤他人的一面。因此,我們可以說,美麗嫻靜善解人意的薛寶釵同時也是機謀深細、冷酷無情的人,屬於「壞人並非完全是壞」一類的典型。

高潔:寶釵性格的最大悲劇是淹沒了自己的本性,而只為別人心目中的自己活著。在賈府勾心鬥角的人際關係中,她不得不掩飾了自己真正的思想感情,採取「事不關己莫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態度。但她對世事心中自有明鏡,時或見解獨到而深刻,如她詠螃蟹的「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令人叫絕,卻又被認為諷刺世人太毒了些,這豈不是一向溫柔和順的寶釵的另一面嗎?街蕪院自是素靜的世界,然而是否如賈母所說的因「這孩子太老實」呢?不然,在這裡撤下全部偽飾,寶釵竟是一個品格高雅、嚮往單純的少女,無怪乎曹雪芹稱之為「山中高士晶瑩雪」,這才是寶釵的本來面目。表面極端的人世,內心又無比的出世,終日掩藏真正的情懷而混同塵俗,她的內心應是很痛苦的。性格的悲劇釀就了她「金替雪裡埋」的苦果。

二、關於賈寶玉、鳳姐、探春、晴要、秦可卿、李紈等

顧瑋:我認為賈寶玉「女清男濁」的觀念,他對女孩子的親近,完全是一種非理性的直覺感受,並非什麼進步民主思想的表現。他不曾自覺地去反對聖經賢傳、仕途經濟,只是因為它們與自己的情感格格不入,才表現若干的不滿。

劉富偉:甄、賈寶玉被當做一個性格復合體來塑造。前大半部,二人性格運行的軌跡一致,後來才分化了。甄寶玉:「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走人世的人生之路,也是現實的路;賈寶玉則堅持固有的性格,不得已而出家了,他走時是一條理想之路。無論現實或理想之路,在當時都只能是悲劇性的。

李薇:《 紅樓夢》 中「石頭」和「賈寶玉」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象徵情種和多餘人本質的復合;同時甄、賈寶玉是結局迥異,象徵完全對立的人生之路和價值觀念。

楊芝蘭:我覺得寶玉並不是一塊熠熠生輝的「通靈寶玉」,而是一塊「混世」的「假寶玉」而已。他沒有明確的人生觀,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他雖不熱衷於仕途經濟,卻也沒有其他社會理想。他所做的只是左一聲「好姐姐」右一聲「好妹妹」,內煒廝混虛度青春。他外不能醫國,內不能興家,鍾情於裙釵卻又不能擔負起保護她們的貴任。並且在愛情上他也不是專注的,津津於「泛愛」的快感,並不曾為愛情的權利做實際的鬥爭。他只是等待,一天天混下去,坐失良機,直到悲劇的到來。他的出世固然由於看破紅塵和對封建家庭的不滿,但在一定程度上說,消極的出走不過是混世的繼續罷了。

林森:《 紅樓夢》 最後一回寫寶玉出家前於雪地遙拜父親賈政,許多讀者不理解。近讀明人《 竹窗三筆》有《 僧拜父母》 一條,認為僧人出家拜父母與王法佛制「可以並行而不悖」,看來高鶚的描寫是有根據的;同時從書中寶玉性格的演變看也是合理的。寶玉入京赴試前就已悟透迷情,因此中了舉人,讓身邊的人得到功名的滿足而走失了。但是,十九年情絲非容易割斷,斷兒女之情而後斷父母之情,雪中遙拜,可說是情之遊絲的一點延續,當時寶玉「似喜似悲」, 「未及回言」即被一僧一道夾持「飄然登岸而去」,寶玉的形象才最後完成了。《 紅樓夢》 只有這樣結束才最真實,最令人回味無窮。

紀麗真:《 紅樓夢》 中鳳姐與探春都是以「理家」出名的。但是很明顯可以看出來,作者對鳳姐的作為持批判態度,「弄權鐵檻寺」之類題目就是證明;對探春則持肯定態度,稱她「敏探春興利除宿弊」、「小惠全大體」,實際的描寫也使這兩個人物鮮明地對立了起來。她們都沒能成功,鳳姐是罪有應得,探春是「生於末世運偏消」,她們的命運是同整個封建家庭和封建制度的命運相聯繫的,可以說半點不由人。這兩個人物結局的處理表現了作品高度的現實主義精神。潘玉菊:鳳姐對小叔小姑的態度是經過「深心籌度」的。她對寶玉的親暱也摻雜了許多私心,第十五回寫鐵檻寺事已辦妥,寶玉求鳳姐多住一天,鳳姐想到這「順了寶玉的心,賈母聽見,豈不喜歡?」便答應了寶玉的要求。黛玉對鳳姐這點深心洞若觀火,寶玉挨打後,黛玉不見鳳姐來看望,就盤算道:便是有事纏住了.她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才是。這些都說明鳳姐的為人是無處不有假的。

姚艷:王朝聞先生《論風姐》 ,說:「鳳姐是代表趨於沒落的封建階級的一個典型。曹雪芹雖欣賞她的某些特點,但對她的為人基本上是否定的。」我不贊成這種看法。曹雪芹筆下的鳳姐是個美麗的形象,作者對她的讚譽超過了批判。作品寫她容貌極美,精明能幹,是「脂粉隊裡的英雄」。她的缺陷之一是馭下太嚴,手段狠辣。但有些事也要做具體分析,如害死尤二姐,其實是為了維護自身地位不得已而為之。

張紅:晴雯之死,寶玉說:「我究竟不知睛雯犯了什麼彌天大罪?」襲人說:「太太只嫌她生得太好了。」在王夫人的眼裡,身份低賤的女子單是生得美便成了過錯,封建主子的邏輯是何等荒謬絕倫!

陳瑩:探春是個女強人,但她心中有一塊痛處,即自己是妾生的女兒。她的生母趙姨娘和弟弟賈環確實不爭氣,但是探春為此也做得太過份,她為了自尊和要強,當眾斥責自己的生母,有意淡化否認自己庶出的地位,使人感受到她內心冷酷的一面,不再是一個玲瓏剔透的女兒之心了。

三、關於幾個「紅學叮問題的推測

王素平:《 紅樓夢》 是一部迷書,最大的謎點是秦可卿。「造釁開端實在寧」、「家事消亡首罪寧」,都暗指她的遭際為賈府盛衰的前兆,是曹雪芹筆下「全始全終」重要人物。她是抱養出身,卻成為賈府「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並且承擔了托夢給鳳姐慎守祖宗家業的非常任務。她的喪事之盛也大大地出格。看來作者有不得已苦衷而隱約其辭說是「抱養」,引得世代無數讀者一路猜下去。

張華娟:《 葬花吟》 是林黛玉感歎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宋了數句,書中幾次重複,特意強調,甚至通過鸚鵡學吟詩也提到。可見黛玉夭折確在春殘花落之時;「他年葬儂知是誰」與前面「紅消香斷有誰憐」、「一朝飄泊難尋覓」,暗示黛玉亦如睛雯,死於淒慘寂寞的情況。那時大家並非都忙著為寶玉辦移事,因而無暇顧及;恰相反,寶玉、鳳姐都被囚禁未放回,正是「家亡莫淪親」、「各自須尋各自門」的時候,詩中「柳絲榆芙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可含此意;「三月香巢已壘成.樑上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巢空梁也傾」幾句,原在半解半惑之中,憐落花而憐燕子歸去,用意甚難把握,而現在作俄語看,就比較明白了。

王玉環:一部偉大的著作內蘊是豐富的,對於《紅樓夢》 來說,其難測還在於它是一部未完成的書。一部分書沒寫完令人遺憾,但是我汝《 紅樓夢》 至第四、五十回,就有些讀不下去。憑直覺,我覺得這部書沒法寫完,作者沒法把結局安排得圓滿成功。它太繁複太展開了,如果說世界無法結束,生活週而復始,那麼這部書也不該有什麼結局,書中不斷地用一些詩詞謎語酒令來預示人物的結局,但無形之中作者陷入了自造的困境中,正如「上帝」造人,一旦人被造出,「上帝」也拿他沒有辦法。曹雪芹在他的著作中面對的便是這樣的局面。如果他確實寫成了後半部而佚失了,那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因為它肯定不會好。無論從那方面說,前八十回已經發展到極致,後半部無論如何都很難再有超過。超不過,便是失敗。以此而論,這部書沒有結尾便是最好的結局了。

伊志友:今人還不時有續作《 紅樓夢》的,有的續作頗受一些專家的青睞,但讀過之後甚覺失望。作者費了很多力,結果都不過狗尾續貂,不用說比原作,較高鶚也大大遜色。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主要的是高鶚時代和曹雪芹接近,有著與曹氏幾乎相同的生活環境,而今天一切都變了。強作續補必不能成功。有了高鶚的續作,《紅樓夢》 得以全本面目流傳,現代人可以不必更作續補之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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