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世傑先生與《紅樓夢》 研究
《 紅樓夢》一書如果從1774 年的甲戌本算起,距今行世已有220 多年的歷史。從那時起,學術界對是書寫作主旨、作者、書中塑造的人物究竟是影射還是寫實等一系列的問題展開了爭論。有的從文學藝術的視角去探討,有的從歷史說部去求證。這些爭淪歸納起來大致有以下幾種說法:一、以王夢沉、沈瓶庵為代表,認為是書衍演清世祖順治與董鄂妃的故事。二、以陳康祺、俞樾等為代表,認為是書是衍演滿族才子納蘭性德家事。三、以袁枚、胡適為代表,認為是書是講康熙朝江寧織造曹棟亭的家史。胡適還認定是書為曹雪芹所作,書的內容為曹氏對自家往事的追記和回憶。四、以蔡元培為代表,認為是書是一部反映康熙朝的政治小說。蔡氏從反滿反清的民族民主革命立場出發,受徐時棟(柳泉)紅樓「記故相明珠家事」一說影響,認為該書是悼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這四種說法中,胡適的說法被人稱為自傳派(或家事派),經顧領剛等一批學者鼓吹,為學術界多數人認可。蔡元培的說法則被稱為索隱派,後來潘重規先生也贊同蔡氏觀點。憑心而論,蔡氏力倡紅樓一書為悼明揭清之作,不為無見,只因「語焉不詳」,未加深論,而一時不為人所接受。任何一部文學作品都是當時社會政治生活的反映,文學就是人學。如果說歷史研究是史家對既往歷史的一種解讀,那麼,對文學作品的研究同樣是對當時社會政治生活的診釋。從這個意義上說,杜世傑先生的研究是極具意義的。
一、《紅樓夢》 悲金悼玉,涵春秋微詞,是教漢人明禮反清之作
本世紀80 年代初,當中國大陸正進行史無前例的「文革」、台灣島紅學研究處於沉寂的時候,台中的一位律師悄悄地將自己數十年研究《紅樓夢》的心得以《 紅樓夢悲金悼玉考實》 、《紅樓夢原理》 、《紅樓夢考釋》 三書自費出版。作者寫作態度嚴肅、材料搜集宏富、論證嚴密,其觀點一反當前紅學研究的傾向和看法,大有「石破天驚」之勢,立刻在台灣文化界引起了轟動,並連帶衝擊了港、澳文化界。台、港的《中華日報》 、《 台灣日報》 、《 星島日報》 等均發表了評論,稱譽三書的出版是「紅學史上又一里程碑」,1 指出《 考實》 認為紅樓夢的作者是詩人吳梅村(偉業)這一說法「是發前人所未發的一項驚人成就,值得『紅學』專家們為之刮目相看」。2 這位律師就是台中杜世傑先生。
在三部著作中,杜先生明確表示《紅樓夢》 為「復性救世之書,有裨學問之書,為有功名教之書,實乃前賢立言之作,非曹雪芹的忘本自低」,是一部有關世道人心的裨史,與紅樓作者所說的「去虛逐妄」「專治邪思妄動之症」相吻合。並援引清代學者孫桐生的話說:是書「徹上徹下,不獨為中人以下說法也,至其立忠孝之綱,存人禽之辨,主以陰陽五行,寓以勸懲褒貶。… … 是書之作,六十年來,無真能讀真能解者,甚有耳食目為淫書,亦大負作者立言救世苦心矣」。揭示《 紅樓夢》 為一部政治小說,「是教漢人明禮反清之作」。康乾年問,清廷的文網和迫害,使反清志士不得不將他們的民族思想採用更隱蔽的手法來加以表達。所以,杜先生認為《 紅樓夢》 的作者為了避禍,便以假語村言演說滿漢史事。又為了隱藏真事,乃用許多代名詞代表滿漢,必須先瞭解這些代名詞,才能讀懂《紅樓夢》 。其隱藏真事的手法往往陰陽為用,真假為用,色彩為用,僧道為用,甚至以姓氏、花草、禽獸為用,乃至採取「一聲而二歌」、「一手而二犢」的辦法。
杜先生說,從《 紅樓夢》 引子看,該書的主旨是悲金悼玉。所謂「悲」是痛恨的意思;「金」是金人、金國、金虜。「悼」是「哀悼」;玉是頑石,也是土石、故土、「玉」字在該書上必須拆開,「玉」字拆為一「王」或一「土」, 「土」與「土」同,王羲之草書「土」即為「玉」。該書作者除了以甄費代表朱明,以賈化代表滿清,又創甄府代表朱明,賈府代表滿清,以存「夷夏之辨」 為了倡禮攘夷,特塑造李姓代表禮法,以影射歷史上的大典。認為能知禮守禮,不但不是禽獸,也不會作漢奸。要興廢繼絕,那就必須喚起民眾,克己復禮,知禮復禮,知恥奮鬥,才能復國,認為該書作者心懷亡國之恨,對賣國求榮、腆顏事仇的明臣如洪承疇、吳三桂、錢謙益等人大加撻伐。為了隱藏這些,乃塑造假天祥以影射洪承疇,呆霸王、濫情人以影射吳三桂,柳香蓮以影射錢謙益。更依《東林點將錄》 ,名錢謙益為天巧星、浪子,薛藩隱指「削濟」,況年羹堯、吳三桂等人,雲兒影射陳沉,即陳圓圓,以賈赦說清廷,寶玉影順治,黛玉影董小宛,王熙鳳喻比王戲鳳,隱詆攝政王多爾袞娶順治母親孝莊。清初,傳教士湯若望在清廷備受人後寵愛,書中以劉姥姥影之。總之,杜先生認為該書中人物乃至一切故事皆有所況。
杜先生從該書為前賢立言之作的觀點出發,認定是書並不是寫曹家的歷史,更非曹雪芹的「妄本自低」、他說,在清朝,任何人寫自己的家事都不可能產生海淫效果,而該書為什麼「誨淫」呢?在當時還沒有職業小說家,不可能是曹雪芹的憑空創作,而前人的著作大都有史料可依,該書當然也不例外。「若該書是寫曹家的骯亂事,是個亂倫敗德的自傳,又怎能產生如此高的評價呢?」「大概世上沒有那種無聊的人硬說別人的自傳是寫自己的種族吧!」 「若照自傳派的主張,人們不禁要問曹家究竟得了什麼病,要花十多年工夫,研究製造出一部罵自家的書呢了並且捏造事實來罵自家人?」 「退一步,自傳固然不以炫耀自家為主,但也沒有理由把自家人罵得一無善類」。再站在晚輩的立場來看,也不應該把尊長寫得如此不堪,更何況寫自已的父親。在綱常名教治理的清朝可能嗎?因此,杜先生認為該書寫曹家的歷史一說很難成立。
二、《紅樓夢》 的作者是吳梅村而非曹雪芹
《 紅樓夢》 的作者是誰?學術界爭論至今,迄無定淪。胡適在《 紅樓夢號考證》 和《 跋乾隆甲戌脂胭齋垂評石頭記影本》中主張是曹家的寫實,甄、賈兩寶玉和批書人脂硯齋就是曹雪芹。周汝昌、高陽也持這一看法,但高陽認為是書是曹雪芹與叔父曹頫\等人集體創作,並認為是書的素材並不完全取自曹家。蔡元培、王夢阮、潘重規則主張是明朝遺民所作。但杜先生認為蔡氏、王氏、潘氏、其說雖有見地,唯以妃比明,以君比清,有違常理,且不合民族大義,其大前提恐難成立。杜先生說,在乾隆年間對紅樓研究最有影響的要算程小泉和高鶚了,他們也見過脂胭本,但從未說過曹雪芹是紅樓作者。由於紅樓「這部書不僅是前人的作品,而且是一部反清著作,所以傳世者才不留姓名」。
杜先生經過數十年研究,認為紅樓一書的作者不是別人,正是詩人吳梅村,即江蘇太倉人吳偉業。杜先生說:明亡時,吳梅村在家「號慟欲自繳」;又梅村臨終遺言死後「葬靈巖(蘇州市靈巖山)相近,墓前立一圓石,題曰:詩人吳梅村之墓」。這同紅樓第一回說的「石頭葬在青埂峰」下的故事非常相近。至於空空道人,杜先生說紅樓第一回寫《 石頭記》 ,由空空道人抄出傳奇,一百廿回也寫《 石頭記》由空空道人抄出傳奇,可見空空道人也是參與著書之人。作者自謙用空空,涵義與頑石無才補天一樣,也是指不能復國的儒門子弟,而吳梅村正是這種人。至於情僧,是因情而僧,這點與吳梅村的經歷也極為相似。明亡,許多有道之士不甘作偽民,削髮為僧,置身事外,以示不臣之狀。吳梅村遺命「死後斂以僧裝,葬吾於鄧尉靈巖相近」。梅村不是和尚,為何要僧裝人斂、死後為僧呢?是因縈情故國,不願作偽民。杜先生說,在甲戌本上,情僧之下有吳玉峰一詞,可見吳玉峰是在《 紅樓夢》 上下過一番功夫,才改《情僧錄》 為《 紅樓夢》 的。而在吳玉峰下寫有東魯孔梅溪。孔氏題《 紅樓夢》 為《 風月寶鑒》 。東魯是標明孔梅溪的籍貫。(東魯似應釋為東吳,蘇常太一帶魯、囡、吳讀音很近,甚至不分,梅村家在太倉,屬吳地,杜先生對此解釋未能清楚—— 作者注)此外,甲戌本脂批有一段文字:「雪芹舊有《風月寶鑒》 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家史派主張孔梅溪即曹棠村,但為什麼改孔姓冠東魯則沒有解釋。杜先生說,原作者為了真事隱才化名賈雨村,而後繼人為什麼要用吳玉峰、孔梅溪呢?若把吳玉峰、孔梅溪、賈雨村三個名字細看,內中正好隱藏著吳梅村三字。因此,他斷定紅樓作者為吳梅村。杜先生這一驚人發現實屬史無前例,非同小可。此外杜先生在書中還從許多方面,諸如吳梅村的住處責園、吳梅村的詩才、史學修養、擅長寫歌行等方面來論證吳梅村與《紅樓夢》 有關。
至於《 紅樓夢》 一書與曹雪芹的關係,杜先生的論證更是新奇。他認為曹雪芹是「抄寫勤」的諧音,非生活中的真的曹雪芹。他根據紅樓命名法,說石頭記的事《石石頭記》,說情僧錄的事叫《 情僧錄》 ,因為這部書是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來的,所以傳世者便叫賈雨村。到一百廿回說,果然由賈雨村轉交曹雪芹,而曹雪芹的任務與空空道人相似,是披閱增刪抄寫傳世,故曹雪芹並非真人,而是「抄寫勤」的諧音,曹雪芹不僅批閱十載,增刪五次,不但抄寫勤,而月.增補也勤,因此又號曹芹圃,即「抄勤補」的諧音。杜先生說,如此解釋雖嫌穿鑿,但除此之外,也無更好的解釋。而曹雪芹又名曹夢圓,頗似「抄夢圓」的諧音,圓字應作圓滿解釋,即完成之意,這一論斷真是大膽驚人之舉。
杜先生說,縱然退後一萬步說,曹雪芹至多只是參與紅樓一書的刪改,而非作者。他完全贊同清代學者程偉元的說法:《 石頭記》是紅樓原名,「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唯書中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過」。曹雪芹是在修補前人的舊稿,而不是創作《紅樓夢》 ,「可知雪芹確非原作者」。
三、應以佛學之參悟、史學之考據、文學之構思研究《 紅樓夢》
古今成大學問者莫不焚膏油以繼暑,恆兀兀以窮年,在寂寞和誘惑面前堅守,捨此沒有捷徑。杜先生對紅樓獨闢蹊徑的研究,提出卓而不群的精闢見解,當然不是偶然的發現,而是長期潛心研究的結果。作為一名法學家、名律師,他利用職業之暇,放棄自己的其他享樂,數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幾乎全身心地投人到對紅樓的研究上。他說:「余研究紅樓數十年,由線而面,由面而整體,每一個問題,必從各種角度去對證,求得的結果,與前人的看法不謀而合。」就其刻苦求實的精神來說,已足以令人敬佩之至。一個學者只有付出超常的辛勞才會在研究中獲取豐碩的成果。為了研究紅樓,他查閱了明清有關檔案史料不下數百種,從宮府實錄到私人家乘,從名賢手稿到坊間小說,凡是同研究紅樓相關的史料無不加以搜尋批覽。其中的艱辛只有杜先生自己知道。正因為他具有深厚的法學素養和紮實的文學、史學功力,所以才在紅學研究上取得如此「驚人的成就」。正如一位學者在評論中寫的那樣:「這本書(指杜先生的《紅樓夢考實》 )所花的功夫,也許要『增刪五次,披閱十載』,跟寫《 紅樓夢》 的人差不多。它一定能進入紅樓夢的世界。凡是研究紅樓夢的人,書架上都會擺上一本。」「對推動當前的紅學研究是有偉功的」。3
杜先生根據自己數十年的研究,指出《 紅樓夢》 作為一部世界名著,是智慧的結晶。作者運用巧妙的方法,組成精密的結構,以佛學為精神,史學為骨幹,文學為儀表,完成空前巨著。研究《紅樓夢》應以佛法之參悟、史學之考據、文學之構思,才能得其中味,若僅憑博覽強記,雖可作名文抄公,恐非《紅樓夢》 的知音。杜先生本人也正是從佛學、史學、文學這三個方面對紅樓展開研究並獲得巨大成就的。
杜先生指出,《 紅樓夢》 上每一件事都是陸陸續續分散在許多章回中,一點一點地寫出來的,決不一次和盤托出。對空間的描寫,分散尤其嚴重,非熟讀之後,下一番參悟功夫,難能讀懂讀通。紅樓作者選擇歷史材料編織《紅樓夢》 ,為了小說的完美而把史料分插在適當的章回情節中,不論作紅樓或讀紅樓都要用巧接法則。「巧接即巧妙的結合,是讀紅樓的方法之一」。他認為一個讀者乃至一個學者即使明瞭《紅樓夢》 的結構,尚須堅持以下原則:一、應以《 紅樓夢》 為研究對象,不應以版本、脂批及曹雪芹為主,弄得本末倒置;二、《 紅樓夢》 是古典文學,寫的是舊時代的世家貴族,切不可以現代的世俗人情去衡量賈府,應多讀明清史料,研悉掌故典制,捉摸宮廷與貴族的家規制度及倫理禮數,對當時的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及生死事小,名節事大的社會觀點尤需具備,方能進入紅樓之門。
杜先生又說:「應以紅樓為研究對象,不應以版本、脂批及曹雪芹為主,弄得本末倒置」,明確提出了研究《 紅樓夢》 的正確方向,同時也是對近半個世紀以來紅學研究出現的偏向提出的尖銳批評。而應多讀明清史料,研悉掌故典制及倫理禮數、貴族家規及官府的制度等等,則是要求人們更多地從當時的時代背景去研究《紅樓夢》,這更是對當前紅學研究的忠告,值得學術界重視。
社會的復興,文化的建設,包括一切學術研究,總是伴隨著回歸原典的運動。任何離譜的研究和偏見,其結果只能導致對原典的歪曲,那結果只能是偽利一學和偽學術。百年來,紅學研究,鬧鬧嚷嚷,無有盡時。大故迭起,波詭雲譎,爭吵不休,乃至鬧到今天到處修建大觀園,報端上時不時出現有關紅樓研究中的所謂「新發現」,紅學研究已呈世俗化的趨向,這種趨向的出現當然不是表明紅學研究的昌明,而是走向衰微的徵兆。通常是當嚴肅的學術研究處於下坡的時候,偽科學偽學術往往趁虛而人。正如劉夢溪先生在《 紅學與百年中國》 中指出的:「檢討百年來中國的紅學,研究者對《紅樓夢》 本文的研究反而有點忽略了。」「輿情儘管沸揚,於紅學的學術進境卻鮮有小補。」這真是說到了紅學研究的痛處。從這個意義上說,杜先生的研究不正是給我們樹立了一個很好的典範嗎?杜先生的研究就是對這一偏向的糾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