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話》之「紅樓夢」(節錄)

《小說話》之「紅樓夢」(節錄)

《小說話》之「紅樓夢」(節錄)

紅樓絮語

 山蘊寶藏,光澤外洩,礦師爭入,求之未得,斯時也,知此山必有礦,而究不知其礦穴之所在,於是攀壓墜谷,搜巖剔穴,雖異寶未獲,而奇景巳大墳其眼福矣。今世之讀《紅樓》者,乃大類是。爭謂其底裏有極大之秘密,為世之所樂聞者,皆欲首先探出,供餉社會,以鳴奇功。推敲字句,參校結構,恍惚迷離,妄加此附,人持此說,紛然聚訟,迄未有一貫之發明,鉗息眾\喙。然從事於此者,仍爬羅剔抉,辛苦不捨,良由其文字有大足動人者在。不然,雖有珍秘之聞,而蒙以拙劣之文字,正如西手蒙不潔,人皆掩鼻而過之矣。

余於京都肆上,得抄本《石頭記》三冊,輿通行本多有不同處:晴雯之表嫂即多姑娘;柳五兒之死在晴雯之先;芳官戴皮冠,反著狐裘,寶玉呼之為耶律匈奴,後昔轉為野驢子。此類尚多,今不復省記。初欲付印行世,以冊本過少未決。辛亥秋,忽忽旋里,置之會館中,今遂失矣。惜哉!

章回小說,吾推《紅樓》第一,《水滸》第二,《儒林外史》第三。

寫美人以《紅樓》、《聊齋》為最擅長。然二者相較,《紅樓》尚不及《聊齋》色相之夥。

四時之景,冬景最易寫,秋景次之,春則易寫而難工,最難者為夏景。《紅樓》一書,四景皆備,且各時復分初、盛、末三節,無不逼肖,舉不勝舉,細心者一覽即得之。茲略舉數回,餘可三反也。《柳葉渚邊嗔鶯叱燕》,寫出春光之明媚;齡官畫薔,晴雯撕扇,寫夏日之靜寂;《風雨夕悶製風雨詞》、《凹晶館聯詩悲寂寞》,寫秋夜淒涼;《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寫冬景之奇麗。除此書而外,寫冬景之佳者,  《水辯傳·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鬼山狠俠傳》之白人失牛,《旅行述異》之罷獵飲至,皆可喜。

《名伶小傳》論徽劇鬚生分三派。以小說況之,《紅樓》似譚叫天,《水滸》似孫菊仙,《儒林外史》似汪大頭。

小說中寫美人愛情,足為世界美人情種之模範者,吾華則推《紅樓》之黛玉,歐西則推《茶花女遺事》之馬克。然吾見《莊諧選錄》載有《茶花真本》一則,始知馬克之癡情為仲馬之飾辭;又見《紅樓夢索隱》,知黛玉即董白,亦一失節之蕩婦。以此例推,茫茫天壤,那有異情?文人弄筆,虛造華胥國、烏托邦、大同世界而巳。《紅樓》寶玉受打,為一大關鍵。受打之先,寶玉、黛玉時相諷譏口角;受打之後,互相賓禮。所以然者,在詩帕之傳遞耳。此回情節,猶赴岸之波、層層相追逐,不達彼岸不止。發端於寶玉、湘雲談話,黛玉竊聽,聽至「林姑娘不說這些混賬話」,巳感知己於無涯。至寶玉出來,為黛玉眼淚所逼,巳逼出心肝之語,而作者不為傷雅之筆,故作狡猞,以襲人送扇為解脫。既出而受打,歸臥怡紅,夢中復驚床頭之哭,露淚淋浪,不能不逼出手帕之贈。此後二人相遇,其言語概可想矣,復何口角諷譏之有哉?余於十四歲時,巳見及此。作小說須獨創一格,不落他人之窠臼,方為上乘。若《西遊記》、《封神演義》、《金瓶梅》、《儒林外史》、《水滸傳》,皆能獨出機軸者。外此如《七俠五義》、《鏡花緣》,亦差可自豪,但為力弱矣。《紅樓》則鎔化群書之長,而青出於藍者也。俗語云:「無奇不成書,無巧不成書。」是矣。然作者處處設奇,則又嫌其不近情理,此乃作書最困難之境。然能者故意設奇,而復能使之入情入理,令閱者不見斧鑿之痕,則天衣無縫矣。《紅樓》寶玉娶親一事,實千古奇聞,而自上數回層層節節看來,覺其勢有必至,理有固然,並不見其奇。試掩卷而思之,國喪家孝,新郎癲狂,而史主鳳謀\,欺孫瞞子,作鬼裝神,偷梁換柱,是何等事耶?而作者竟能使閱者一概忘之,是真奇矣!《兒女英雄傳》於十三妹卻婚允婚一回,費盡力氣以模倣之,終不能至。

寶玉娶親一回,揭去新人蓋頭,退立發傻,此筆微細極矣,使粗心者為之,寶玉必遽而喊鬧。試思寶玉此時,決不料及其祖母以此等事欺之也,故驚駭疑訝,恍如入夢。若立時喊鬧,必其預有所聞,方為合理。

描寫人物,一人有一人之口吻,絕不相混。舊推《水滸》、《紅樓》,吾謂《綠野仙蹤》頗擅此長。

小說之擅長處,在能瑣層。夫記事空闊,則蹈於平庸,使人易忘。若點綴一二瑣事,使閱者如在旁親見,則永留腦際,拂之不去矣。《噀血酬恩記》,警兵在馬上,於靴上劃自來火吸菸;《煙水愁城錄》,野人月夜守壘門者,見叢草微動,佇立凝視,以小石投之;此類甚夥。吾國小說,惟《紅樓》能擅此技,然類乎白話耳。周秦之文尚矣;《左傳》哀公六年,鮑手曰:「女忘君之為孺子牛而折其齒乎?」是尤傑出之句。求之唐宋而下蓋寡,惟老杜之詩中時或有焉。

刻畫物狀,亦推西籍。《拊掌錄·睡洞篇》狀群鴿云:「有側目視空者,亦有納首於翼,企單足而立者,或上下其頸呼雌者,咸仰陽集於屋頂。」又《耶穌生日篇》記群童云:「余寒戀重衾不即起,忽聞門外有童手靴聲,似商略一事,少須歌聲發矣。余竊起披衣,立啟其屏,見一群天真爛漫之童子,每至一客之門,必縱聲歌。余開戶驟,童子愕然,遂不能歌,皆停立翹食指,微微撩其唇,狀至羞澀,且儉眼觀余。忽爾舉足同奔,捷如飄風而去。甫轉屋隅,聞同聲曰:『吾輩逃矣!』」《嘆血酬恩記》記童子哭云:「以手拭目,然猶覺目前青紅交雜作圓圈。」此種筆墨,惟妙惟肖。吾中籍雖《紅樓》之細膩,亦不及此。

《紅樓夢》通行本有護花主人、大某山氏、太平閑人之評語,傖野糊塗,不值一笑。唯護花主人之列贊,頗雋妙可讀。

《紅樓夢》之探春,胺視其所生,避之惟恐不及,趨炎附勢,矯作正直,吾甚惡之。

薛蟠之死,吾謂寶釵殺之也。薛、賈至戚,榮、寧之勢焰薰天,何至因區區一店役之命案,以致論抵?且只有薛姨媽託王夫人求賈政,而璉、鳳一方面直若罔聞,設非十分不得巳,何至以陰節干賈政,是必寶釵暗賄熙鳳,使之不聞矣。至以誤傷論減,申詳到部,京師衙署,賈氏關節,較外省更易入手,而竟駁翻,其亦璉、鳳之故歟?至薛蟠在囚,薛姨媽每思子傷心,寶釵輒以大義相勸,初聞似甚有理,細按之,兄妹天性,竟一淚不垂,其可惡也亦甚矣!是不但懷發覆之恨,且欲吞其亙產歟?

《紅樓》之疑案夥哉!如賈璉行二,而未聞其有兄。賈琮為賈璉之弟,而若有若挺。史侯為賈母之姪,而終末臨存其姑。賈靜與賈赦為同曾祖兄弟,而王熙鳳大鬧寧國云:「親大爺的服末滿,就娶媳婦,是甚麼規矩?」諸如此類,不可勝舉。

寫奸雄之才可愛,無過《紅樓》之寫王熙鳳。外此《大俠紅蘩蕗》寫舒務林之發令捕紅蘩蕗,斬釘截鐵,聲聲振耳;《蟹蓮郡主傳》寫佇蒲窪之誘供,機詐百出,玩人掌上,尤以誘倭朋為最有神。可畏哉!可愛哉!

吾讀之而垂淚者,為《紅樓》寶玉受打,王夫人、賈母、賈政互相問答一節,而於王夫人哭賈珠,李紈亦哭一筆,出淚尤多。吾思之而傷心者,為《蟹蓮郡主傳》收場一回,攝政王遙瞻香車已遠,呼曰「蟹蓮吾兒,吾兒蟹蓮」二語,傷心尤甚。

  塵古傷心之事,莫過情天孽海之中,人亡物在,撫景傷情。傳此之筆,莫過蟹蓮郡主,歸彼故庵。水塘荷葦之中,孤庵寥落,推窗四望,闐寂無鄰;觸目興懷者,惟有伊人濟來之幽徑,與夫當年之景物而巳。蟹蓮之情,古今恆有之,蟹蓮之境,今古所無也。玄宗淒涼南內,柳葉芙蓉,畢竟宮花寂寞,遜彼野庵,即寶玉淚灑瀟湘,斑竹搖怨,亦惟瞻彼茜窗,偶一臨之耳。嗟夫蟹蓮,何以堪此乎?

小說附圖善矣。然《紅樓》之太虛幻境金陵十二冊,若《推背圖》然,是書中應有之圖,而現行本均付缺如,是亦書坊之一大缺漏。《孽海花》王石谷之《長江萬里圖》,亦當補印。

  小說敘人物登場,極難見長,不失之平庸,邱失之笨拙。施耐庵深得斯中三昧,出魯達、林沖、李達、石秀,不費力而不平庸;出史進、石勇、劉唐、張構,突兀而不笨拙。若《紅樓》之出賈赦、賈政、賈璉、賈珍,又為一種神筆,只於冷子興口中遙遙一點,至黛玉入賈府之後,方歷落登場,使閱者如久識其人,渾忘其於何時因何事而出者。是乃文章之化工,不易法效者也。

  《紅樓》薛蟠之女兒酒令,妙在其第三句太好。使俗手為之,必四句一律,反覺平板無趣。

小說起首結尾,要有數法:一神龍見首不見尾法,《水滸》、《西廂》是也;二首尾照應法,《紅樓》是也;三乾龍無首法,歐美作者多用之,吾國未之見也。

  有以禪喻書法者,吾則以禪喻小說。《儒林外史》如來禪也;《金瓶梅》菩薩禪也;《綠野仙蹤》祖師禪也。至《紅樓》則兼有之矣。

《水滸》,當於廣廳大廈,臥竹床,搖葵扇而讀之。《紅樓》,當明窗淨幾,焚香供花而讀之。《金瓶梅這》,當臥錦\帳繡幄中讀之。《桃花扇》,當登山臨水而讀之。《哈氏蠻荒》,當雪夜圍爐讀之。《聊齋誌異》,當於月下讀之。包探案,當於汽車輪舶中讀之。

  有指北京什剎海謂即紅樓大觀園之故基者,不知其何所本?

  《紅樓》一書,異本極多,見諸記載者,約五六種,蓋皆悼紅軒改刪十次之未定本也。由此推想其原書,資材必極珍秘,而文字必不甚佳,不然何需此勞勞哉!雪芹先生,蓋深悉其底裏者也。

  吾謂《紅樓》一書,儘教發明家搜出底襄,決不能如斯之豔麗纏綿。反不如就此飾辭,認假為真,反覆尋繹,悱惻而有味也。是故董白自董白,黛玉自黛玉,歷史自歷史,《紅樓》自《紅樓》,發明自發明,批評自批評,離之具美,合之兩傷。知言者當不斥吾為謬論也。

  讀《紅樓》有左袒寶釵、譏誚黛玉者,其言曰:「寶釵雖為奸雄,然總可立身應變;黛玉縱情任性,不至身名俱裂不止。」其言固不徒為釵、黛而發,亦疾夫世之不自圖存者爾。雖然,縱黛玉之量,亦止於其一生淪落而巳。縱寶釵之量,其不荼毒天下,遺害萬世者幾希!

  門人王鴻志,字梅骨,讀書頗能得間,余觀其日記一則云:「余讀《紅樓夢》,見寶玉受打,全家鼎沸;賈璉受打,只於平兒口中述及之,因知其祖母之心,有屬有不屬也。」

  文章令雅俗共賞,誠\非易事,若《紅樓》可為能盡其長。上至碩儒,不敢加以鄙詞,下至負販,亦不嫌其過高。至《儒林外史》,則俗人不能讀矣,故流傳絕少。

凡續編之書,概無佳作,如《紅樓》、《水滸》、《聊齋》諸後續者是也。斯有三原因:一、一書有一書之宗旨,其文即成,其義巳足,勿庸辭費矣,續之適成蛇足。二、識高筆健者,必自起爐灶,斷不層因人而熱,故續人書者,率皆不才也。三、書非家傳戶誦者,亦無人肯作牛後,被續之書,概為犖犖名著,是以不易與之頡頏也。

吾國昔無社會小說,故於貧家狀況,多未述及,雖《儒林外史》,其中亦不多見,唯述范進家,為覶樓盡致。餘則《紅樓》之王狗家,《金瓶梅》之常峙節家而巳。反觀迭更司之書,則真可謂窮極色相。

燈謎、酒令、詩詞、歌謠、對聯、匾額,為小說之點綴物,《紅樓》及《品花寶鑑》所用最夥。然二書均以酒令為最佳,若《紅樓》之燈謎極庸俗不堪。

《紅樓》不演正人,然特寫一包勇。是蓋懼閱者讀一百二十回之長文,巳如身歷其境,為放僻邪侈之氣所薰陶,岌岌乎流麗忘反,失卻本來面目,幾不知世界之上尚有所謂正人君子者,故借包勇渾樸忠正之氣以振刷之。

先君最愛讀《紅樓》,二十年手不釋卷,論賈政看寶玉課文,看題後仰首而思,然後看文一筆云:「此乃老荒思題之上下截也。」是非深於制義者,不易看出作者之用心。

梁節庵曰:「《紅樓》之寶玉指清世祖,賈赦、賈政、王夫人、邢夫人四人合演多爾袞,撮其名姓之音義,曰攝政王刑,謂多爾袞沒籍也」云云。《紅樓夢索隱》,吾末窺其全豹,寶玉指清世祖,固巳言之矣,至攝政王刑四字,不知亦有此發明否?

《屍櫝記》曰:「見絕世姿,淡漠視之,深負造物。」斯語如出賈寶玉之口。

《紅樓》群婢命名為他書所不及,《聊齋》諾美人重字微多。

《水滸》如燕市屠狗,慷慨悲歌,《封神》如倚劍高峰,海天長嘯,《紅樓》如紅燈綠酒,女郎談禪;《聊齋》如梧桐疏雨,蟋蟀吟秋;《桃花扇》如流水高山,漁樵閒話;《七俠五義》如五陵裘馬,馳騁康莊;《儒林外史》如板橋霜跡,茅店雞聲;《茶花女》如巫峽哀猿,三聲淚下,《品花寶鑑》如玉壺春醉,曉院鶯歌;《新齊諧》如劇場三花,插科打諢。

寫風雨之佳文,無過《紅樓》之秋窗風雨夕,及薄倖郎開首一章。

論小說者常以耐讀之遍數定書之高下,是乃極好之標準也。然亦有時或爽。即如《紅樓》百讀不厭,無論矣,《水滸》只須三四遍,《儒林外史》反有六七遍之意味。

《紅樓》寫尤三姐嫁柳湘蓮,自定婚以至失蹤一段,筆墨草率追促,神情惝怳迷離,比之全書之細密,嚴若另出一手。

寫專制朝廷威嚴,莫過《紅樓》,而賈政由江西糧道回京陛見一回,尤為出色。足與媲美者,為《孽海花》於敏召見一回。至《水滸》寫宋徽宗,有意調侃,當作別論。獨《野叟曝言》之寫宋仁宗,直如三家村之農只與《劉大人私訪》說乾隆一樣傖野,實不知朝廷為何物。

寫富貴家氣象,除《紅樓》外,即推《品花寶鑑》。《儒林外史》亦個中人,特未盡力鋪張。至《野叟曝言》之寫文素臣家,猶其寫朝廷也,實未窺見富貴家之門戶。「三世仕宦,才曉得穿衣吃飯。」寒士作書,切勿說富貴話,使人齒冷。

白話小說用方言,當附以官話詮釋,不然他方人讀之,不解其趣。《紅樓夢》寶玉受打,黛玉獨立花陰,遙望往怡紅院看視者,久不見王熙鳳,心中納悶道:「如何他不來看寶玉?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啃,討老太太、太太的好。」「打花胡哨」一語,謂忽忙急遽,旋入旋出也。吾知南人讀此,不曉其義者多矣。尚憶在武昌時,同學某君讀《紅樓》,至王熙鳳和解寶、黛二人口角,攜之至賈母前云:「我說他們不用人費心,自己就會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說和。我及至到那裹耍說和,誰知兩個人倒在一處,對賠不是,對笑對說的,倒像黃鷹抓住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了。」不解「扣環」二字。以余為北人,詢余作何解。余謂謂十指交叉也。《孽海花》一段蘇州話,必為趣語,惜北人不曉其意。昔在保陽,見《上海花演義》一書,喜其筆簡而意足,而純用上海士語,苦於不能暸解。

有謂《紅樓》之寶釵乃暗指高江村者。觀《簷曝雜記》金豆荷囊之伎倆,實類寶釵之化身,說者當不無所見。

中國作小說者,愛說三教歸一,謂儒釋道同一理也,如《蕩寇志》、《木蘭奇女子傳》是也。且有以此等傖語誣蔑《紅樓》者。

蘆雪亭契鹿肉一段,句句有刺,未染指者,惟黛玉一人。

賈政夫婦皆愚而忍,然賈政事事令人笑,王夫人事事令人惡,而膚視之,又似寬宏仁人也。作者之筆,何其神哉!

    政老可笑之處多矣,而元妃省親,政老於簾外背誦一段駢儷古文,尤其生色。

    忽發二蒙興,欲聯合海內小說名家,組織一小說審定會,甄選五部之善本,次第之高下,各彙為叢書,俾後之閱者,知所注意,不致為無價值之作,枉耗其心目之力,而後之作者,亦有所矜式,是固有功於世之舉也。惟以人微言輕,不克荷此號召之任,茲就一隅之瞽論,假定其等第,以請教於高明。甲等三種:第一《紅樓夢》,第二《水滸傳》。,第三《儒林外史》。乙等八種:《西遊記》,《封神演義》,《金瓶梅》,《品叩花寶鑑》,《隋唐演義》,《七俠五義》,《兒女英雄傳》,《鏡花緣》。丙等二種:《花月痕》,《蕩寇志》。

    女章有歇後法,皆由歇後詩脫胎而來。如《紅樓》之寫頑童鬧書房,先將創立義塾之始,寫得整整齊齊。《官場現形記》寫兩欽差查辦浙江,於初進省時,寫鐵面無私的神氣,嚇人欲死。此皆為以下作反跌之地步。龔定廠《干祿新書序》,亦用此法。

    吾國記夢之作無佳文。蓋國人莫不以夢為兆,非兆夢,則不筆之於書。既以夢為兆,則夢境必首尾整齊,與實事不甚相遠。夫尋常夢境,概如天上浮雲,倏衣倏狗,又似波底屋樹,散碎婆娑,終無具體跡象,歷久不變滅者,求其能肖之筆,當搜之海外,然今尚未得也。《紅樓》太盧幻境第二夢略有似處。

    自今而往,章回小說,不易有佳作。蓋章回之書,非在四五十萬字以上,則不易受人歡迎。如此大書,倉卒為之,決不能完善。造意謀\篇,起稿芟潤,至速非數載不為功。《紅樓》至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原稿且不計焉。《蕩寇志》、《鏡花緣》皆將近十年。昔人窮困不得志,乃開戶著書,以洩一生之牢騷。加以出版不易,其書大率於作者死後若干年,方能行世,故作者無汲汲求名謀\利之心,得優遊刪潤,以求盡美盡善。今則不然。朝甫脫稿,夕即排印,十日之內,逼天下矣。作者孰不好當世之名,雖自知瑕疵尚夥,而迫不及待,急付書坊,藉以廣聲譽,得潤資,雖林琴南氏以文名者,尚不免此病,他更無論矣。

吾幼年讀唐詩,至元稹聞白樂天左降江州司馬一首末二句:「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即怪其何以不用傷成語作結,而以寫景作結?繼而細思之,無論用若何傷成語,總不及曙風吹雨之傷神。今恍然知其故矣。蓋寫悽慘悲涼之局,最妙以當時景物為收煞蓋閱者之感覺巳隨作者之筆端入於幻境,輿書中身受悽慘之局者同一迷憫,並不自覺其悲,忽然精神為景物所提出,方知己乃置身事外,而回首局內婉轉哀悽之人,益慨然灑淚。此又如長夜鬨\飲之徒,愈醉飲愈豪,及忽開門見曙光,為晨風所吹,始恍然知飲巳過多矣,蒙興一衰,酒力發作,天旋地轉,乃僕於地;戰陣肉薄,生死須臾之際,身當其境者,並不知所謂痛苦驚懼,及戰罷幸生,回顧夥伴銜屍,而水流花落,柳曳鳥啼,自樂其樂,此時之痛苦威傷之情,決非頃間血光劍影之下所能發者也。《紅樓》寶玉聞黛玉死,即時神出乎捨,皇皇追赴泉路,吾知閱者靈魂,此時亦緊隨寶玉之後,窺其所往,且代之張皇四顧,以偵黛玉之蹤跡形影。及寶玉驚於塊石之擊,返魂入殼,張目而視,惟見案上紅燈,窗前皓月,依然錦\繡叢中,繁華世界,不禁一切付之無可奈何,惟有長噓垂淚而巳,而閱者靈魂,此時亦返於寄玉榻前,與之同聲一歎,此時之悲涼,過於張皇泉路時蓋萬倍不啻也。其於苦絳珠魂歸離恨天也,亦用「竹棺風動,月影移牆」八字作結,殆非入境,神乎其技矣。

  尚有似此者,如秦可卿之死,現夢於王熙鳳,逮熙鳳夢覺,聞雲板四響,正是喪昔,此筆令人毛髮皆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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