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分詠》初探
在整理大連圖書館古籍藏書時,我們發現有一部手抄題為《文生於情》的線裝書。全書收錄了十餘位清代詩人的近二百首律詩,其中有一組唱和詩題名《紅樓夢分詠並序》。前署「湘秋居士首唱,小牟尼室主人、雲山行腳僧、浣紗溪漁郎同作。」詩中選擇了《紅樓夢》書中15位主要人物加以吟詠,是《紅樓夢》人物評論史上不可多得的珍貴史料。
(一)據考證,湘秋居士是清代閩縣人楊維屏的別號。楊維屏字翠巘𤈹,道光15年(1835)舉人,有詩文集《雲悅山房偶存稿》六卷。小牟尼室主人是清代侯官縣人何大經的別號。何大經是道光3年進士, 官吏部郎中。雲山行腳僧為侯官縣人楊慶琛的別號。楊慶琛原名際春,字廷元,嘉慶25年(1820)進士,道光19年(1839)任山東布政使,道光22年召補光祿寺卿,道光23年致仕。在任期間政績卓著,為人有氣節。同治6年(1867)去世,終年85歲,有《絳雪山房詩鈔續鈔》30卷。 浣紗溪漁郎乃清閩縣人曾元海的別號。元海字少坡,道光2年進士, 官至翰林院編修。道光5年典試貴州,道光6年充會試同考官,道光8 年督學廣西。《閩侯縣志》卷69列傳卷5上記載,其「刊先儒楊園張氏正錄,以訓多士,每按部集諸生於學宮,講解程、董學,則朱子學規娓娓不倦。」任滿還朝,途中因其祖母去世回故里,「歸遽卒,年三十有七」。有《擊缽集》、《使黔草》、《不能詩齋遺草》。 從上述詩人的經歷分析,該詩當成於道光年間,最後由湘秋居士結集。正如他在序中所說:「余於夏日披閱(指《紅樓夢》)一過,酒惡頓消,詩魔忽起,擇其尤者得15人,首綴一律,和續三章。」四位作者有兩位家住閩縣,兩位家住侯官縣,二縣相鄰,1913年合併為一縣,名閩侯縣,歸福州管轄。他們乃是同鄉詩友,因此有機會相互唱和。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除楊維屏的詩被一粟先生據1912年刊本《雲悅山房偶存稿》選入「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中的《紅樓夢卷》外,其餘三個人的詩均未被發現。 大連圖書館發現的抄本中,「玄」字全部缺筆,可以證明該本為清抄。抄本每半頁8行,行24字,抄寫工整,似為付梓之底本。 所署作者皆用別號,不錄真名實姓。我覺得《紅樓夢分詠》最初可能是以抄本的形式流傳,至少在作者活著的時候不會收入自己的詩文集中。因為在他們生活的年代中,《紅樓夢》還被衛道士們指斥為「淫邪」之作,一再遭禁。作為封建時代的政府官員,尤其像曾元海這樣一個「每按部集諸生於學宮,講解程、董學,則朱子學規娓娓不倦」的「正統」督學官,更不可能把表達自己真實思想的這些詩收入集子中。此次發現的詩集抄本,封面冠以《文生於情》的書名,很可能是後人過錄流傳抄本,以備付梓,但由於某種原因,未能刊刻成書,最後以抄本輾轉傳入大連圖書館。
(二)該詩的發現,對研究《紅樓夢》一書的流傳及其影響,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詩的作者都是清朝政府官員,有的還是高級官員,是《紅樓夢》中主人公不同的命運,及其巨大的藝術感染力,使他們情不自禁地拋掉虛偽的面紗,用詩的形式來抒寫自己對《紅樓夢》的真實看法。這裡沒有「學宮」裡的假道學,抒發的都是作者的真情實感。他們選擇了小說中15位主要人物為吟詠的對象,有寶玉、黛玉、寶釵、湘雲、探春、熙鳳、秦可卿、妙玉、鴛鴦、平兒、香菱、紫鵑、晴雯、襲人。從今天《紅樓夢》研究的情況來看,雖然研究的範圍有所拓寬,但這些人物仍然是研究的重點。儘管自《紅樓夢》一書流傳以來,為之作詩、賦者不少,如沈謙的《紅樓夢賦》、凌承樞的《紅樓夢百詠詞》、姜祺的《紅樓夢詩》,但大多是獨表個人心曲。像《紅樓夢分詠》這樣「首綴一律,和續一章」的情況實不多見。如同開了一個小型研討會,對《紅樓夢》中的人物發表意見。可以肯定地說,既然有此唱和之作,他們也一定時常在一處研討「紅學」。是否可以看作是早期的「紅學」研究小組,儘管沒有固定的組織形式。我想這組詩對後人的啟發應是多方面的。下面我們選擇《紅樓夢分詠》中的四組詩,作一簡要介紹。
(1)寶玉。楊維屏詩曰:
眼語眉言巧入時,此身不信屬男兒。
揣摩閨態溫存慣,閱歷柔鄉解脫遲。
玉鏡盟虛消鱡墨,錦鞋夢杳負烏絲。
可憐訴盡傷心事,侍婢無情總未知。
何大經、楊慶琛、曾元海和詩分列如下:
玉鏡分明下太真,披紗錯問阮郎津。
調停費事癡兒女,生死為難兩美人。
未必伯仁全不負,可憐奉倩亦傷神。
平情一事虧君處,滿手天花脫此身。
朗朗琨山玉不瑕,明珠結佩鬢簪花。
得來金粉胭脂氣,吹入風流富貴家。
憐我憐卿心獨苦,成仙成佛念中差。
半生錯愛依人燕,又趁琴聲過碧紗。
絕等聰明絕等癡,生生死死一情絲。
因緣幻處傷心易,粉黛叢中撒手遲。
冊記已窺無語秘,榜花猶折最高枝。
捲單行腳從今去,憶否香閨說偈時。
這組詩概括地描寫了賈寶玉的性格特徵,及其人生命運。既對寶玉抱以同情,又指出了寶玉性格上的弱點。限於文體的關係,雖不能鋪排暢論,但已使寶玉的形象立於讀者面前,可以稱得上是早期《紅樓夢》人物論的成功作品。 (2)黛玉。楊維屏詩曰:
涼雲罨碧護瀟湘,竹暈斑斑點淚光。
病肺釀成秋瘦損,癡心幻出夢荒唐。
琴床彈怨弦先斷,花塚埋愁土亦香。
一語寄卿應解恨,薛靈芸是寡鴛鴦。
何大經、楊慶琛、曾元海和詩曰:
遍地涼雲裊竹綠,藥香扶起瘦花枝。
大難伸到眉頭日,除是枯卿淚眼時。
燕子脯干春病肺,鸚哥夢惡夜支頤。
不須更怨湘江水,對面郎心即九嶷。
綠雲門𨒬雨瀟瀟,萬種閒愁百祥嬌。
顧影自憐叢菊瘦,背人偷泣落花飄。
古無離恨天能補,生為癡情淚不銷。
淒絕挑燈焚稿夜,畫屏銀燭正吹簫。
為卿小字署顰顰,寫出多愁多病身。
生小名花嬌絕世,年來雛鳳苦依人。
揚州明月縈鄉夢,湘館涼雲散劫塵。
惆悵一鋤香露濕,五更風雨送殘春。
黛玉自小患有肺病,身如弱柳,父母雙亡之後,到賈府依靠外祖母。寄人籬下的生活,打碎了她心中的夢想。為了維護人格的尊嚴,她承受了生活的巨大壓力。當愛情的幻想破滅之後,她的生命之火也隨之熄滅。這組詩多用「瘦」、「小」等富有感情的詞句,點染黛玉「萬種閒愁百樣嬌」的性格特徵,同時也揭示出她孤立無援的無奈境況。詩作者通過對「焚稿」、「葬花」等情節的描述,指出了黛玉性格堅韌的一面,表達了對黛玉悲劇命運的同情。
(3)寶釵。楊維屏詩曰:
弱骨豐肌笑語工,靈心八面斗玲瓏。
群花盡入牢籠裡,絕艷偏存闇淡中。
合德生來香竟體,阿難歸去色成空。
瓊箱怕撿金訶子,鴛眼模糊玉筋紅。
何大經、楊慶琛、曾元海和詩如下:
明珠不炫夜來妝,齧鎖蟾驚有異香。
飄去扇邊雌蛺蝶,抱來花底冷鴛鴦。
錯移梔子載禪界,忙遂槐花杳婿鄉。
一淚倍深仙侶感,生因李代誤桃僵。
梅花清趣雪中探,小妹何如阿姐憨。
不信因緣金鎖悟,但論腰態玉環堪。
生來蘭麝香無價,睡到蘅蕪夢亦甘。
忍把枯禪換濃福,檀郎原不算奇男。
雅態丰姿未易描,美人原要福能消。
何緣嵌就連環鎖,無意吹成弄玉簫。
每話閒情都款款,偶參禪語亦超超。
紅塵指破檀郎誤,晴雪光寒一缽飄。
薛寶釵是《紅樓夢》研究中爭議最大的一個人物。贊者將其看作十全十美的佳人,斥者則認為其陰險殘忍,貪名慕勢,是個虛偽的小人。《紅樓夢分詠》的作者們對她為人及性格上的弱點是採取了批判態度的:「弱骨豐肌笑語工,靈心八面斗玲瓏。群花盡入牢籠裡,絕艷偏存闇淡中。」寶釵的確極富心機,處世圓滑利己,但她也是那個特定時代的一個悲劇人物。
(4)王熙鳳。楊維屏詩曰:
手飛霹靂口翻瀾,閨閣論才此大難。
不識字偏工詠絮,最驚人是忍焚蘭。
千緡子母權難盡,一枕神仙夢易闌。
不是小憐能續命,女床無地可棲鸞。
何大經、楊慶琛、曾元海和詩如下:
奇妒如卿不測深,等閒遊戲竟焚琴。
桃花釀醋酸生臉,姜桂調羹辣到心。
燭熀散籌羅剎政,歌筵索笑滑稽音。
床頭一掬黃金淚,漏盡鐘鳴痛不禁。
泉刀如命舌如槍,巾幗鬚眉臉有霜。
何止機心籌竹木,那堪辣手到鴛鴦。
酸鄉跌蕩愁蕉斝,詩事商量辦菊觴。
好是夢醒春睡起,宮花斜插鬢雲香。
釵鈽耀日鬢堆雲,瀟灑風流最出群。
慧舌唾成花五色,機心深到木三分。
生來奇癖獅能吼,誤盡聰明象自焚。
癡絕水晶薕下看,看他新婦配參軍。在《紅樓夢》中,王熙鳳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角色。她在賈府中的地位和權勢達到了「手飛霹靂口翻瀾」的程度,她不僅「機心深到木三分」,而且「姜桂調羹辣到心」。詩作者們對王熙鳳的評價,是準確而公允的。
總之,《紅樓夢分詠》這組詩,創作於清代道光年間,對小說中人物的評論還沒有擺脫士大夫階層那種對藝術品「把玩」的心態,但我們從這15組詩中,可以窺視出《紅樓夢》一書在封建統治階級高級官員中的巨大影響。正如楊維屏在這組詩的序中所說:「《紅樓夢》一書,為雲為雨,半宋玉之微詞;非霧非花,亦香山之瀾語。然而鋪排綺麗,描寫溫柔,金迷紙醉之場;鴛鴦作對,翠悶紅慵之地。蛺蝶成行,欲倩徐陵,為編新韻;便呼周昉,難畫妍容。一葉一花,可歌可詠。」正是由於《紅樓夢》的藝術魅力,喚醒了士大夫們的真性情,不惜筆墨,為《紅樓夢》進行歌詠。當然,由於時代的局限,他們還沒有意識到,《紅樓夢》本身就是一首封建王朝走向末路的輓歌。
(三)大連圖書館發現的《紅樓夢分詠》抄本,可以使人們看到楊維屏等人當年「研討」《紅樓夢》人物的情景,得窺其成果的全貌。同時,我們發現一粟先生《紅樓夢卷》所選楊維屏的詩中的一些詞句及個別篇章,與大連圖書館抄本有出入。由於沒有其它本子可資對勘,很難判定孰是孰非,故將其開列如下,以供研究者參考。
如論「湘雲」四詩中,一粟本「森森瑤圃出瓊芝」,大連館抄本為「森森瓊圃出瑤芝」。第二句「通脫如君信不羈」,大連館抄本為「如卿」。第四句「四圍軟玉冷鏖詩」,大連館抄本為「四圍暖玉健鏖詩」。第八句「愛更裝束學男兒」,抄本為「愛他」。 論「探春」詩中,一粟本第一句「劉家諸妹總天人」,大連館抄本為「姊妹」。第二句「瀟灑三娘最出塵」,大連館抄本為「出群」。最後一句「一枝紅占杏林春」,大連館抄本為「一枝紅杏占園春」。 論「熙鳳」詩中,第5句一粟本「千緡子母權難盡」, 大連館抄本為「難定」。第6句「一枕神化夢易闌」,大連館抄本為「神仙」。 論「鴛鴦」詩中,第4句一粟本「無賴洪崖肯拍肩」, 大連館抄本為「無奈」。第五句「鴉𩬆拚裁雲縷膩」,大連館抄本為「雲縷賦」。 論「平兒」詩中,第6句「私出朱提葬翠娥」, 大連館抄本作「私贈」。第7句「卻羨百花生日日」,大連館抄本作「羨然」。 論「香菱」詩中,第八句一粟本「採菱池畔散秋陰」,大連館抄本作「立秋陰」。 論「紫鵑」詩中,第五句一粟本「漫留照影方銅鏡」,大連館抄本作「照眼」。 論「晴雯」詩中,第一句一粟本「纖腰束素鬢鬆鴉」,大連館抄本作「束髮」。第二句「憨態靈心兩足誇」,大連館抄本作「媚態」。第5句「生非媚蝶人還妒」,大連館抄本作「艷蝶」。
關於論妙玉一詩,出入比較大。一粟本為「水淫棋隱與詩仙,並作憂曇一現緣。蔔(若按:大連館抄本為「菊影」)靜依三寶地,梅花香證四禪天。」(下四句略)但是大連館所藏抄本則將這一首詩排在第三位,即楊慶琛所作。而排在「首唱」位置,即楊維屏所作的詩為「禪榻榮煙伴看經,香龕十笏佛燈青。詩從水月空中品,琴在颱風寂處聽。玉女窗前棋半斂,紫姑乩上筆初停。梅花吹入紅塵去,此夢羅浮尚未醒。」一粟先生《紅樓夢卷》據1912年雲悅山房本選出,該本當未經楊維屏審定。大連圖書館所藏抄本,亦是過錄流傳抄本。不知楊慶琛《絳雪山房詩鈔續鈔》中是否收錄該詩,如果他的詩集收了,那問題就好解決了。由於筆者未找到楊慶琛的詩集,因此不好妄斷究竟是雲悅山房本出的差錯,還是大連圖書館抄本誤抄。 以上是大連圖書館新發現《紅樓夢分詠》的概況,無論是作為《紅樓夢》研究史上的一段佳話,還是作為早期《紅樓夢》人物評論的史料,對我們今天的「紅學」研究,都是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