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未發表紅學遺作
昔蘇州馬醫科巷寓,其大廳曰樂知堂。予生於此屋,十六離家北來,堂額久不存矣。曾祖春在堂群書亦未嘗以之題耑, 而其名實佳,不可廢也,故用作篇題雲。
兒語者言其無知,余之耄學即蒙學也。民國壬子在滬初得讀《紅樓夢》,迄今六十七年,管窺蠡測曾無是處,為世人所嗤,不亦宜乎。炳燭餘光或有一隙之明,可贖前愆歟。一九七八年年戊午歲七月二十四日雨窗槐客識於北京西郊寓次,時年八十。
漫談「紅學」
《紅樓夢》好像斷紋琴,卻有兩種黑漆:一索隱,二考證。自傳說是也,我深中其毒,又屢發為文章,推波助瀾,迷誤後人。這是我生平的悲愧之一。
紅學之稱,本是玩笑
《紅樓》妙在一「意」字,不僅如本書第五回所云也。每意到而筆不到,一如蜻蜓點水稍縱即逝,因之不免有罅漏矛盾處,或動人疑或妙處不傳。故曰有似斷紋琴也。若夫兩派,或以某人某事實之,或以曹氏家世比附之,雖偶有觸著,而引申之便成障礙,說阮不能自圓,輿評亦多不愜。夫斷紋古琴,以黑色退光漆漆之,已屬大煞風景,而況其膏沐又不能一清似水乎。縱非求深反惑,總為無益之事。「好讀書,不求甚解」,竊願為愛讀《紅樓》者誦之。
紅學之稱本是玩筆,英語曰Red ology亦然。 俗云:「你不說我還明白,你越說我越糊塗了。」此蓋近之。我常說自己愈研究愈糊塗,遂為眾所訶,斥為巨謬,其實是一句真心語,惜人不之察。
文以意為主。得意忘言,會心非遠。古德有言:「依文解義,三世佛冤。離經一字,便同魔說」,或不妨借來談「紅學」。無言最妙,如若不能,則不即不離之說,抑其次也。神光離合,乍陰乍陽,以不即不離說之,雖不中亦不遠矣。譬諸佳麗偶逢,一意冥求,或反失之交臂,此猶宋人詞所云「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柵處」也。
夫不求甚解,非不求其解也。曰不即不離者,亦然浮光掠影,以淺嘗自足也。追求無妨,患在鑽入牛角尖。深求固佳,患在求深反惑。若夫譸張為幻,以假混真,自欺欺人,心勞日拙已。以有關學術之風氣,故不憚言之耳。
更別有一情形,即每說人家頭頭是道,而自抒己見,卻未必盡圓,略如昔人詩云:「鮑老當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當;若教鮑老當筵舞,能更郎當舞袖長」,此世情常態也,於「紅學」然。近人有言:「《紅樓夢》簡直是一個碰不得的題目。」余頗有同感。何以如此,殆可深長思也。昔曾戲擬「紅樓百問」書名,因故未作——實為僥倖。假令書成,必被人掎摭利病,訶為妄作,以所提疑問決不允恰故。豈不自知也。然群疑之中苟有一二觸著處,即可拋磚引玉,亦野人之意爾。今有目無書,自不能多說。偶爾想到,若曩昔所擬「紅學何來」?可備一問歟?
百年紅學 從何而來?
紅學之稱,約逾百年,雖似諢名,然無實意。誠為好事者不知妄作,然名以表實,既有此大量文獻在,則謂之紅學也亦宜。但其他說部無此諢名,而《紅樓夢》獨有之,何耶?若雲小道,固皆小道也。若雲中有影射,他書又豈無之,如《儒林外史》、《孽海花》均甚顯著。似皆不能解釋斯名之由來。然則固何緣有此紅學耶?我謂從是書本身及其遭際而來。
最初即有秘密性,瑤萬所謂非傳世小說,中有礙語是也。親友或未窺全豹,外間當已有風聞。及其問世,立即不脛而走。以鈔本在京師廟會中待售。有從八十回續下者可稱一續,程高擬本後,從百二十回續下者,可稱二續,紛紛擾擾,不知所屆。淫辭梟語,觀者神迷。更有一種談論風氣,即為紅學之濫觴。「開口不談《紅樓夢》,此公缺典定糊塗」,京師竹枝詞中多有類此者。殆成為一種格調,彷彿咱們北京人,人人都在談論《紅樓夢》似的。——誇大其詞,或告者之過,而一時風氣可想見已,由口說能為文字,後來居上,有似積薪,茶酒閒談,今成「顯學」,殆非偶然也。其關鍵尤在於此書之本身,初起即帶著問題來。斯即《紅樓夢》與其他小說不同之點,亦即紛紛談論之根源。有疑問何容不談?有「隱」豈能不索?況重以丰神絕代之文詞乎。曰猜笨謎,誠屬可憐,然亦人情也。索隱之說於清乾隆時即有之(如周春隨筆記壬子冬稿一七九二)可謂甚早。紅學之奧,固不待嘉道間也。
從索隱派到考證派
原名《石頭記》。照文理說,自「按那石上書雲」以下方是此記正文,以前一大段當是總評、楔子之類,其問題亦正在此。約言之有三,而其中之一與二,開始即有矛盾。甄土隱一段曰「真事隱去」,賈雨村一曰冒「假語村言」,(以後書中言及真假兩字者甚多,是否均依解釋,不得而知)真的一段文辭至簡,卻有一句怪話:「而假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著此一言也,索隱派聚訟無休,自傳說安於緘默。若以《石頭記》為現實主義的小說,首先必須解釋此句與銜玉而生之事。若斥為糟粕而摒棄之,似乎不能解決問題,以讀者看《紅樓夢》第一句就不懂故也。人人既有此疑問,索隱派便似乎生了根,春風吹又生。一自胡證出籠,脂評傳世,六十年來紅學似已成考證派(自傳說)的天下,其實仍與索隱派平分秋色。蔡先生晚年亦未嘗以胡適為然也。海外有新索隱派興起不亦宜乎,其得失自當別論。假的一段稍長,亦無怪語,只說將自己負罪往事,編述一集以告天下;又說「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使其泯滅。——此即本書有「自傳說」之明證,而為我昔日立說之依據。話雖如此,卻亦有可怪之處。既然都是真(後文還有「親睹親聞」「追蹤躡跡」等等)為什麼說他假?難道就是「假作真時真亦假」麼?即此已令人墜入五里霧中矣。依上引文,《紅樓夢》一開始,即已形成索隱派、自傳說兩者之對立,其是非得失,九原不作,安得而辨之,爭論不已,此紅學資料之所以汗牛充棟也。「愚擯勿讀」,似屬過激,嘗試覽之,是使讀者目眩神迷矣。
書名人名 頭緒紛繁
此段文中之三,更有書名人名,即本書著作問題,亦極五花八門之勝。茲不及討論,只粗具概略。按一書多名,似從佛經得。共有四名,僅一《石頭記》是真,三名不與焉?試在書肆中購《情僧錄》、《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固不得也。又二百年來膾炙人口《紅樓夢》之名變不與焉,何哉?(脂批本只甲戌本有之,蓋後被刪去。)顧名思義,試妄揣之,《石頭記》似碑史傳;《情僧錄》似禪宗機鋒;《風月寶鑒》似懲勸淫慾書;《金陵十二釵》當有多少粉白黛綠、燕燕鶯鶯也。倘依上四名別撰一編,特以比較《紅樓夢》,有「存十一於千百」之似乎?恐不可得也。書名與書之距離,即可窺見寫法之迥異尋常。況此諸名,為涵義蘊殆藉以表示來源之複雜,尚非一書多名之謂乎。
人名詭異,不減書名。著作人三而名四。四名之中,三幻而一真,曹雪芹是也。以著作權歸諸曹氏也宜。一如東坡《喜雨亭記》之「吾以名吾亭」也。雖然歸諸曹雪芹矣,烏有先生亡是公之徒又胡為乎來哉!(甲戌本尚多—吳玉峰)。假托之名字異於實有其人,亦必有一種含義,蓋與本書之來歷有關。今雖不能遽知,而大意可識,穿鑿求之固𢮁然,視若無睹,亦未必是也。作者起草時是一張有字的稿紙,而非素紙一幅,此可以想見者。讀《紅樓夢》,遇有困惑,憶及此點,未必無助也。
其尤足異者,諸假名字間,二名一組,三位一體。道士變為和尚,又與孔子家連文,大有「三教一家」氣象。宜今人之視同糟粕也。然須有正當之解釋與批判。若逕斥逐之,徒滋後人之惑,或誤認為遺珠也。三名之後,結之以「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云云,在著作人名單上亦成為真假對峙之局,遙應開端兩段之文,渾然一體。由此視之,楔子中主要文字中,紅學之雛形已具,足以構成後來聚訟之基礎,況加以大量又混亂之脂批,一似烈火烹油也。
若問:「紅學何來?」答曰:「從《紅樓夢》裡來。」無《紅樓夢》,即無紅學矣。或疑是小兒語。對曰:「然」。
其第二問似曰:「紅學又如何?」今不能對,其理顯明。紅學顯學,煙墨茫茫,豈孩提所能辨,耄荒所能辨乎。非無成效也,而矛盾伙頤,有如各派間矛盾,各說間矛盾,諸家立說與《紅樓夢》間矛盾,而《紅樓夢》本身亦相矛盾。紅學本是從矛盾中發展壯大起來的,固不足為病。但廣大讀者自外觀之,只覺煙塵滾滾,殺氣迷漫,不知其得失之所在。勝負所由分,而靡所適從焉。
昔一九六三年有吊曹雪芹一詩,附錄以結篇:
艷傳外史說紅樓,半記風流得似不。
脂研芹溪難並論,蔡書王證半胡謅。
商謎客自爭先手,彈駁人皆願後休。
何處青山埋玉骨,漫將卮酒為君酬。
七八年九月七日
紅樓釋名
《紅樓夢》已盛傳海內外,蔚成顯學,而紅樓何指未有定論。唐詩中習見,是否與之有關,亦不明確。如甲辰本夢覺主人序文云「紅樓富女,詩證香山」即為一例。以本書言,寫樓房甚少,若怡紅、瀟湘、蘅芷皆只平屋耳。
「紅樓」典故
「資治通鑒」卷二六三敘五代建事曰:「建作府門,繪以朱丹,蜀人謂畫紅樓。」畫者,美辭。紅樓即朱門也。又《成都古今記》云:「紅樓,先主所建,彩繪華侈……城中人相率來觀,曰看畫紅樓。」是當時確有一金碧交輝之樓,補鑒文所未及,紀時人語,多一「看」字尤妙。
夫王建據蜀,虐使其民,大興土木,僭擬皇居,君門九重,其中宮室之美,彼行路人安得群觀而讚歎之,恐不過遙瞻而已。史文雖簡,蓋得其實。卻別有一解。吾人習見前清王府款式,而古代朱門不必皆然,或於門上起樓,雕鏤華彩,是朱門亦即紅樓也。二說並通,而折衷之論固不足「紅樓」解惑。撰人即非泛引唐詩,亦未必抹此故事也。竊謂有虛實二意。
就虛者言之。「紅」字是書中點睛處,為書主人寶玉有愛紅之病而住在怡紅院,曹雪芹披閱增刪《石頭記》則於悼紅軒。此紅字若與彼紅字相類,自當別含義蘊,非實指也。上一字既虛,下一字亦然,不必以書中某處樓屋實之。若泛指東西二府,即朱門之謂耳。
樓在何處?
或病斯義,虛玄惝怳,必求某地以實之,其天香樓乎。在本書中亦無其他之樓可當此稱者。今本第一回楔子中並無《紅樓夢》之名,獨脂批甲戌本有之。其辭曰:「吳玉峰題為《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審其語氣,此《紅樓夢》蓋接近《風月寶鑒》,然今傳八十回之謂也,其重點當在於夢遊幻境與秦可卿之死。此句何以被刪?不得而知,而關係匪鮮,茲不具論。
第五回之回目與正文,並載《紅樓夢》之名,但指一套散曲,非謂全書;見於夢中,又非實境。寶玉夢入太虛幻境在秦氏房中,本書詳言所在,而於室內鋪陳有特異之描寫,列古美人名七,殆已入幻境,非寫實也。(此種筆墨與後迥異,於本書為僅見,疑是《風月寶鑒》之原文。)又記:
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連神仙也可以住得了。」
疑此即「紅樓」也。是否即天香樓,無明文,亦可想像得之。惜第十三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之文,被刪已佚,無助於瞭解,剩得未刪之句:
另設一樓於天香樓上……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然後停靈於會芳園中。
是天香樓在會芳園中而秦氏即死於此樓之明證。其是否為可卿臥室,尚未能定。靖應琨藏本畸笏評語有「遺簪更衣諸文」六字,是天香樓蓋為秦氏所居,即寶玉前日入夢之地,亦即所謂紅樓也。雖非定論,聊益談資,遂記之以詩云:
仙雲飛去迷歸路,豈有天香艷跡留。
左右朱門雙列戟,爭教人看畫紅樓。
七八年九月二十三日
從「開宗明義」來看《紅樓夢》的二元論
記云「好而知其惡」,請以之讀《紅樓夢》。當一分為二。空言詠歎之,譽為天下第一,恐亦無助於理解也。其開篇之提綱正義,以真假並列,有可疑焉。
紅樓難讀 始於甄、賈
甄士隱、賈雨村云云,似相矛盾,致生紅學兩派之對立,已見前文(詳見已發表之《索隱派與自傳說閒評》),但其意義殊不止也。蓋有關於《紅樓夢》性質,是一元還是二元。如本為一元,則二者之關係不明,或有自語相違之失;如是二元各走各的,即無所謂矛盾,然仍融會於書中而呈複雜之觀。此書之難讀,未必不由於是。
略舉其辭。第一「甄」節,言歷過夢幻,將真事隱去,借通靈撰此書。第二「賈」節,言將自己生平編述一集,閨閣有人,不可使其泯滅,而用假雨村言來敷演故事。是一是二,孰真孰假,誠極惝怳迷離之至矣。試略提數問:「夢幻」是生平否?「真事」即家事否?既然「隱去」,如何「編述」?「通靈」乃石頭記本旨,又何云「假語村言」?斯二節之歧異明矣。第二節末更有附言,云:「非怨時罵世之書……閱者切記之。」有意自辯,大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疑。於第一節無此文,卻有通靈之說,亦傷時罵世否耶?吾不得而知之矣。
歧異之外,更有繁簡之別。第一節至短,第二節頗長,且似拖沓重複。如既雲鬚眉不若裙釵矣,又雲閨閣中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一併使其泯滅也。其尤足異者,在甄、賈對舉之不恰當。真事隱去,固約諧音為甄士隱。假語村言,似不得諧音為賈雨村,以「雲」字可省,而「言」字不可省也。假語、村言,平列對舉。曰「假語村」,不辭甚矣,曾謂絕世文心而有若此之割裂哉。其是否別有含意,故意賣一破綻,今不得知,姑就通常文理而言之耳。又第一回之目雖上下平列,而似平實側。甄士隱誠然於夢中識通靈矣,而賈雨村未嘗於風塵中懷閨秀也,所見只不過嬌杏丫環而已。(英蓮嬌杏二名,當別有說。)雨村乃極俗之人,為寶玉所怕見者,書中明寫,何「懷閨秀」之有?述當日閨友閨情者,乃是作者自身,非賈雨村也。賈雨村在意義上仍當讀為假語村言,卻有一字之差,成為歇後語。回目上句通順,下句費解,與開書本文第一節、第二節,情形正相若。
總之,「第一回題綱正義」,非常奇特。就其內容,甄之一節似《石頭記》提綱,賈之一節似《金陵十二釵》之提綱;然二名本是一書,豈能分為兩段,各說一套,且下文明說曹雪芹於披閱增刪之後,題曰「金陵十二釵」,無論雪芹是本書作者或最後整編者,《金陵十二釵》總歸是最後定本。而自來未有以「十二釵」為正式書名者,有似「情僧錄」之儔,抑又何也?疑蘊重重,不可測也。
索隱、考證,分立門庭
然二元之旨既揭露於開端,則兩派在本書上皆有不拔之根桓,其分立門庭、相持不下者,亦勢所必然,事之無奈也。若問其能否在此開篇中得充分之啟示,俾解決本書之疑難,恐未能也。何以故?兩段之文繁簡迥別,簡者沉晦,繁亦失當,謂之俱不明也可。如索隱派旨在扶出其歷史政治上之謎底,但「夢幻」、「真事」、「通靈」畢竟何謂,作者未言也。安見其必與史事有關?根據不甚明白,商謎之巧拙中否尚在其次。「自傳說」在本文得到有力的支持矣,然以之讀全書則往往發生障礙,今人不愜;而作者用筆狡猾之甚,大有為其所愚之嫌疑。將假語村言論,認為真人真事,雖在表面似乎有合,而實際上翩其反矣。即多方考證之,亦無關宏旨也。
人人皆知紅學出於《紅樓夢》,然紅學實是反《紅樓夢》的,紅學愈昌,紅樓愈隱。真事隱去,必欲索之,此一反也。假語村言,必欲實之,此二反也。老子曰:「反者道之用」,或可以之解嘲,亦辯證之義也,然吾終有黑漆斷紋琴之憾焉。前有句云「塵網寧為綺語寬」,近有句云「老至猶如綺夢迷」,以呈吾妻,曾勸勿作,恐亦難得啟顏耳。
七八年十月二十八書
空空道人十六字閒評釋
援「道」入「釋」
余以「色空」之說為世人所訶舊矣。雖然,此十六字固未必綜括全書,而在思想上仍是點睛之筆,為不可不知者,故略言之。其辭曰:
「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語空。」由空歸空,兩端皆有「空」字,似空空道人之名即由此出,然而非也。固先有空空道人之名而後得此義。且其下文云「遂易名為情憎,改石頭記為情僧錄」,可見十六字乃釋氏之義,非關玄門。道士改為和尚,事亦頗奇。其援道入釋,蓋三教之中終歸於佛者,《紅樓》之旨也。若以寶玉出家事當之,則淺矣。以下試言此十六字。
固道源於心經,卻有三不同。「色」字異義,一也;經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此言由空而色,由色而空,二也;且多一情字,居中運樞,經所絕無,三也;情為全書旨意所存。情色相連,故色之解釋,空色之義均異心經。三者實一貫也。
「色」之異義「空」有深旨
先談色字之異義。經雲色者,五蘊之色,包括物質界,與受想行識對。此雲色者,顏色之色,謂色相、色情、色慾也。其廣狹迥別,自不得言色即是空,而只雲由色歸空。短書小說原不必同於佛經也,他書亦有之。
如《來生福彈詞》第廿八回德暉語:「情重的人,那色相一併定須打破。……心經上明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把這兩句參透了,心田上還有恁不乾淨處?」下文說:「累心的豈止色相一端」,蓋於心經之文義有誤解,故云然。但雲情重之人須破色相,殆可移來作此十六字註腳也,「來生福」不題撰人名,蓋在《紅樓夢》之後。
竊依文解義,此所謂「空」只不過一股空靈之義,然有深旨,如「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之類是也。空空道人者,亡是公耳,即今之無名氏。四句中上兩「色」字讀如色相之色,下兩「色」字讀如色慾之色。而「情」兼有淫義,第五回警幻之言曰:
好色即淫,知情更淫。
語意極明,無可曲解,色情淫固不可分也。若強為解釋,又正如她說:
好色不淫……情而不淫……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
不論於理是否圓足,即此痛情直捷,已堪千古。前有《臨江仙》詞云:「多少金迷紙醉,真堪石破天驚」,蓋謂此也。
未盡之意,請詳他篇。
七八年十一月十日
漫說芙蓉花與瀟湘子(外一章)
「芙蓉累德夭風流,倚枕佳人補翠裘。評泊茜紗黃土句,者回小別已千秋。」
秋後芙蓉亦牡丹
余前有釵黛並秀之說為世人所譏,實則因襲脂批,然創見也,其後在筆記中(書名已忘)見芙蓉一名秋牡丹,遂賦小詩云:「塵網寧為綺語寬,唐環漢燕品評難。哪知風露清愁句,秋後芙蓉亦牡丹。」(記中第六十三回箋上注云:「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蓋仍舊說也。
此記僅存八十回,於第七十九回修改《芙蓉誄》,最後定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書上說:
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笑著點頭稱妙。
芙蓉一花,雙關晴黛。誄文哀艷雖為晴姐,而靈神籠罩全在湘妃。文心之細,文筆之活,妙絕言詮,只覺「神光離合」尚嫌空泛,「畫龍點睛」猶是陳言也。石兄天真,絳珠仙慧,真雙絕也,然已逗露夢闌之消息來。下文僅寫家常小別:
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兒再見罷。」說著,便自取路去了。
平淡淒涼,自是書殘,非緣作意。黛玉從此不再見於《紅樓夢》矣。曲終人去,江上峰青,視如二玉最後一晤可也,不須再讀後四十回。舊作《紅樓縹渺歌》曰:
芙蓉累德夭風流,倚枕佳人補翠裘。
評泊茜紗黃土句,者回小別已千秋。
即詠其事。晴為黛影,舊說得之。晴雯逝後,黛玉世緣非久,此可以揣知者也。未完之書約二、三十回,較今續四十回為短,觀上引文,有急轉直下之勢,敘黛玉之卒,其距第八十回必不遠。或即在誄之明年耶?其時家難未興,名園無恙,「亭亭一朵秋花影,尚在恆沙浩劫前。」又如梅村所云「痛知朝露非為福」也。
黛先死釵方嫁 但續書卻誤
芙蓉又為夭折之征。《閱征草堂筆記》卷十二,紀曉嵐悼郭姬詩自註:「未定長如此,芙蓉不耐寒,寒山子詩也。」上述姬卒於九月。按《芙蓉誄》稱,「蓉桂競芳之月」,即九月也。蓋晴黛皆卒於是月,雖於後回無據,以情理推之,想當然耳。
於六十三回黛玉掣得箋後:
眾人笑說:「這個好極。除了他,別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
書中特舉,可見只有黛玉,別人不配作芙蓉。那麼怎又有《芙蓉誄》呢?豈自語相違,形影一身故。上文懸揣,非無因也。
怡紅夜宴,擎花名箋,書中又一次預言,釵黛結局於焉分明。牡丹芳時已晚,而況芙蓉。花開不及春,非春之咎,故曰「莫怨東風當自嗟」也。黛先死而釵方嫁,此處交待分明,無可疑者。續書何以致誤,庸妄心情,誠為叵測。若雲今本後四十回中,或存作者原稿之片段,吾斯之未能信。
蛾眉善妒 難及黃泉
後回情節皆屬揣測,姑妄言之。黛玉之死,非關寶玉之婚;而寶釵之嫁,卻緣黛玉之卒。一自瀟湘人去,怡紅院天翻地覆,挽情海之危瀾,自非蘅蕪莫可。即依前回情節,諸娣歸心,重闈屬望,寶釵之出閨成禮已屆水到渠成,亦文家之定局,蓋無所施其鬼域奇謀也。但木石金玉之緣,原有先後天之別,凡讀者今皆知之,而當時人皆不知,且非人力所能左右。三十六回之夢話,寶玉亦未必自知。及其嫁了,如賓斯廝敬,魚水言歡,皆意中事,應有義。而玉兄識昧前盟,神棲故愛,夙業纏綿,無間生死,蛾眉善妒,難及黃泉。寶釵雖具傾城之貌,絕世之才,殆亦無如之奈何矣。若斯悲劇境界,每見於泰西小說,《紅樓》中蓋亦有之,借餘韻杳然,徒勞結想耳。「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終身誤》一曲道出伊行婚後心事。窺豹一斑,輒為三歎。
作者於蘅瀟二卷非無偏向,而「懷金悼玉」之衷,初不緣此而異。評家易抑揚為褒貶,已覺稍過其實,更混以續貂盲說,便成巨謬。蘅蕪厄運,似不減於瀟湘也。
七八年十一月二十日
臨江仙詞
其一
惆悵西堂人遠,仙家白玉樓成。可憐殘墨意縱橫,茜紗銷粉淚,綠樹時問啼鶯。
(從本書五十八、七十九回之文,可揣知黛玉死後寶玉心情意態之一二)
多少金迷紙醉,真堪石破天驚。休言誰創與誰承,(謂八十回蓋非出一手)傳心先後覺,說夢古今情。
作於一九六三年
其二
誰惜斷紋焦尾,高山流水人琴。禪心無那似詩心,蜻蜓才點水,飛絮漫留萍。
多少深閨幽怨,情天幻境娥英。知從羅綺悟無生,蘅瀟相假借,兼美亦虛名。
續於一九七九年三月三日鈔
宗師的掌心(外三章)
一切紅學都是反《紅樓夢》的。即講的愈多,《紅樓夢》愈顯其壞,其結果變成「斷爛朝報」,一如前人之評春秋經。筆者躬逢其盛,參與此役,謬種流傳,貽誤後生,十分悲愧,必須懺悔。
開山祖師為胡適。紅學家雖變化多端。孫行者翻了十萬八千個觔斗,終逃不出如來佛的掌心。雖批判胡適相習成風,其實都是他的徒子徒孫。胡適地下有知,必乾笑也。
何以言之?以前的紅學實是索隱派的天下,其他不過茶酒閒評。若王靜安之以哲理談「紅」,概不多見。胡氏開山,事實如此不可掩也。按其特點(不說是成績)有二:1.自敘說。曹家故事。2.發見脂批。(十六回本)
頃閱戴不凡《揭開〈紅樓夢〉作者之謎》一文似為新解,然亦不過變雪芹自敘為石兄自敘耳。石兄何人?豈即賈寶玉?謎仍未解,且更混亂,他雖斥胡適之說為「胡說」,其根據則為脂批。此即當年胡適的寶貝書。既始終不離乎曹氏一家與脂硯齋,又安能跳出他的掌心乎。
七九年三月十一日晨窗
甲戌本與脂硯齋
在各脂評本中,甲戌本是較突出的,且似較早。甲戌本之得名由於在本書正文有這麼一句:「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現存的胡適藏本卻非乾隆甲戌年所抄,其上的脂批多出於過錄。
這本的特點,在此只提出兩條:一早一晚,都跟脂硯齋有關。所謂早,即上引語,甲戌為一七五四年,早於己卯、庚辰約五、六年,今本或出於傳抄,但其底本總很早,此尚是細節;本文出脂硯齋,列名曹雪芹之後,於「紅學」為大事。此各本所無,即我的八十回校本亦未採用。以當時不欲將脂硯之名入「正傳」,即詩云「脂硯芹溪難並論」之意也。其實並不必妥,姑置弗論。
脂硯「絕筆」在於甲戌本嗎?
此本雖「早」,卻有脂齋最晚之批,可能是絕筆,為各脂本所無,這就是「晚」。這條批語很特別,亦很重要,載明雪芹之卒年而引起聚訟。我有《記夕葵書屋〈石頭記〉批語》一文專論之,在此只略說,或補前篇未盡之意。
此批雖甲戌本所獨有,卻寫得異常混亂,如將一條分為兩條而且前後顛倒,文字錯誤甚多,自決非脂硯原筆。他本既不載,亦無以校對。在六十年初卻發現清吳鼐夕葵書屋本的批語。原書久佚,只剩得傳抄的孤孤零零的這麼一條。事甚可怪,已見彼文,此不贅,逕引錄之,以代甲戌本。
此是第一首標題詩,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賴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願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是書有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申八月淚筆
此批中段「每思」以下又扯上青埂峰、石兄、和尚,極不明白;石兄是否曹雪芹亦不明,似另一人。首尾均雙提芹脂與本書之關係,正含甲戌本敘著作者之先提曹芹繼以脂硯齋,蓋脂硯始終以著作人之一自命也,此點非常明白。又看批語口氣,稱「余二人」,疑非朋友而是眷屬。此今人亦已言之矣,我頗有同感。牽涉太多,暫不詳論。
曹雪芹非作者?
甲戌本還有一條批語,亦可注意:
若雲雪芹披閱增刪,然則開捲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後文如此處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雲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弊(當作蔽)了去,方是巨眼。
當是脂硯齋所批。我當時寫甲戌本後記時亦信其說,而定本書之作者為曹雪芹,其實大有可商者。學作巨眼識英雄人或反而上當。芹阮會用畫家煙雲模糊法,脂難道就不會麼?此批之用意在駁倒「批閱增刪」之正文而仍歸諸芹,蓋其閨人之心也。一笑。
脂齋為什麼要這樣批呢?原來當時雪芹的《紅樓夢》著作權未被肯定,如裕瑞《棗窗閒筆》,程高排本《序言》皆是,此批開首「若雲」句可注意,說雪芹披閱增刪,即等於說不是他做的,所以脂硯要駁他。但這十六字正文如此不能否定,所以說它是煙雲模糊法。其實這煙雲模糊,恐正是脂硯的遮眼法也。是否如此、自非綜觀全書與各脂批不能決定。這裡只不過閒談而已。
紅樓迷宮,處處設疑
還有一點很特別的,《紅樓夢》行世以來從未見脂硯齋之名,即民元有正書局石印的戚序本,明明是脂評,卻在原有脂硯脂齋等署名處,一律改用他文代之。我在寫《紅樓夢辨》時已引用此項材料,卻始終不知這是脂硯齋也。程高刊書將批語全刪,脂硯之名隨之而去,百年以來影響毫無。自胡適的「寶貝書」出現,局面於是大變。我的「輯評」推波助瀾,自傳之說風行一時,難收覆水。《紅樓》今成顯學矣,然非脂學即曹學也,下筆愈多,去題愈遠,而本書之湮晦如故。竊謂《紅樓夢》原是迷宮,諸評加之帷幕,有如詞人所云「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也。
七九年四月廿日寫
茄胙、茄鯗
二名均見本書第四十一回。有正本作「茄胙」,八十回校本從之,其他各本大都作「茄鯗」。
事隔三十年,當時取捨之故已不甚記得,大致如下。小說上的食品不必真能吃,針線也不必真做,亦只點綴家常,捃摭豪華耳。話雖如此,但如三十六回說「白綾紅裹的兜肚」已成合(音葛)好了,怎能再刺?(音戚)「寶釵只剛做了一兩個花瓣」,難道連裡子一塊兒扎麼?此種疵累,前人已言之,固無傷大雅,若切近事實,自然更好。
做法各異 乾濕有別
茄胙、茄鯗不僅名字不同,做法亦異,有乾濕之別。依脂批與通行本,茄鯗是濕的,如說「用雞湯煨乾,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即使「盛在瓷罐子封嚴」亦不似今之罐頭,日久豈不渥(北音)壞了?自不如有正本(亦脂批之一)茄胙的製法,曬乾了「必定曬脆了,盛在磁罐子封嚴了」之為妥當。是書描繪多在虛實之間,這裡取其較符事實者,亦未脫拘滯之見。亦姑妄言之耳。
近得語言研究所丁聲樹先生來信,題一月十六日,至四月初方從文學所轉到。書中提起這問題,遂破甑再拾,寫為短篇以志君惠。
其第一書,錄其說茄胙(鮓)之一節:「茄胙也叫茄子鮓,是現在許多地區常用的食品。做法和鳳姐說的大同,當然不是用那麼華貴的調料,而是一般人家都可以常做的。」
書中又提到《紅樓夢》上的問題(詳下)。我覆信詢茄鮓之詳,他於四月十日覆書云:
茄子、扁豆、豇豆、酸菜、辣椒鮓等,廣泛流行於湖北、湖南、貴州、四川、雲南各省。茄鮓尤為常見,據說昆明市上醬菜園中,今天還有出售茄鮓的(文字可能不用鮓字)。一般地講,普通人家自製居多。茄鮓做法確實與正本鳳姐口中所說相似。茄子預先切成細絲曬乾,拌上米粉、調料、鹽末之後(當然不會有什麼雞絲雞湯等等),長期貯藏在一個菜罈子裡。食用從中取出若干蒸之即可。
語甚明確,自屬可信。有正本之作茄胙近於寫實,固較各本……。既通行於西南,北人不知,視為新奇,亦不足怪也。
文字亦有異同
但並不止蔬菜作法,且有文字的異同。丁君專攻語文,原作為《紅樓夢》版本一問題而提出的。更錄其第一書之關於茄鯗者:「鯗似當作鯗,與鮓同字,集韻同在上聲馬韻,音側下切,今普通話讀鮓。有正本的『胙』,應讀為『鮓』,與脂本的鯗是一字異體。」
他從《紅樓夢》的兩種本子來談文字的異同,意甚新穎。先說『胙』、『鮓』。比較簡單,其音為『側下』鮓,『鮓』正體,『胙』別字,現在醬園不知寫甚字,如丁君所云。按《字典》鮓訓藏魚,與鯗同。『鯗』從差聲是古字,胙肉之胙是借字。我前校本從有正本作『茄胙』,他年可修改或加注。諸本之作『茄鯗』者,其製法與有正本不同,自成一系列。『鯗』為俗字,正作『鯗』,並音想,改與不改,似亦無關作意,情形尤簡單。其實不盡然。
「鮓」如改「鯗」,筆畫似相差無幾,卻與「鯗」字只多了一捺。茄鯗(鮓、胙)通行於西南半壁,而茄鯗之稱,《紅樓》以外無聞焉。「鯗」是否「鮓」之誤呢?丁君此書正是這樣提出的。是文字、意義的差別,而非字體之異寫。據《字畫》:
鮓,從差省,側下切,音鮓。藏魚,鯗,從食省,息兩切,音想,干魚臘。(注鮓鮓,古今字,鮓見說文。鯗有想吃味美之意,音兼義)
「鮓」、「鯗」形近音異,久藏干臘義亦相近,而古今異制,南北異稱,今不能詳,但總是兩字耳。
從本書言之,茄鯗、茄胙名稱製法不同,原各成系列。但有正亦是脂本,雖不著脂硯之名,何以與其他脂本不同,似是一問題。以「鮓」校「鯗」,有溝通二者意,此即丁君「一字異體」之說,也就是說應以「茄鮓」為正。
作者本意何在?
首先從一般通行本看,「鯗」是否錯字?鯗魚是現在的普通食品。以把茄子做得鮮美而耐久藏,謂之茄鯗,名義亦相當,卻皆似出於空想,不如作茄胙的近乎事實,而於小說為無礙,已見前文。
如作者當時想的名字是「茄鮓,應當寫什麼字呢?總是「鮓」之類,怕不會寫這古體;既然「「鮓」自不會一錯成「鮓」再誤為「鯗」了,再退一步,即使改「鮓」再誤成「鯗」,欲結合有正與他脂本,恐仍無益,因其下文的製造各具一格,上雖通連,而下歧出如故也。若同是脂本系統,何以有兩種格式,自是原作稿本的不同,且有關於《紅樓夢》二元或多元的性質,茲不具論。
前校是書,用有正戚序本作底子,我當時不大滿意,想用庚辰本而條件不夠(庚辰本只有照片,字跡甚小,亦不便抄寫)。現在看來,有正本非無佳處,「茄胙」之勝於「茄鯗」便是一例。餘年齒衰暮,無緣溫尋前書,同校者久歸黃土,不能再勘切磋,殊可惜也。
七九年五一前夕
七九年六月九日口占
贊曰:以世法讀《紅樓夢》,則不知《紅樓夢》;以《紅樓夢》觀世法,則知世法。
七九年五一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