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小話》論「紅樓夢」(節錄)

《小說小話》論「紅樓夢」(節錄)

《小說小話》論「紅樓夢」(節錄)

紅樓絮語

小說之描寫人物,當如錳中取影,妍媸好醜令觀者自知。最忌攙入作者論斷,或如戲劇中一腳色出場,橫加一段定場白,預言某某若何之善,某某若何之劣,而其人之實事未必盡肖其言。即先後絕不矛盾,巳覺疊床架屋,毫無餘味。故小說雖小道,亦不容著一我之見。如《水滸》之寫俠,《金瓶梅》之寫淫,《紅樓夢》之寫豔,《儒林外史》之寫社會中種種人物,並不下一前提語,而其人之性質身份若優若劣,雖婦孺亦能辨之,真如對鏡者之無遁形也。夫鏡,無我者也。

語云:「神龍見首不見尾氣龍非無尾,一使人見,則失其神矣。此作文之秘訣也。我國小說名家能通此旨者,如《水滸記》耐庵本書止於三打會頭市,餘皆羅貫中所續,今通行本則金采割裂堵擄施羅兩書首尾成之,如《石頭記》《石頭記》原書鈔行者終於林黛玉之死,後編因觸忌太多,未敢流布。曹雪芹君,織造某之子,本一失學紈褲,從都門購得前編,以重金延文士續成之,即今通行之《石頭記》是也。無論書中前後優劣啊然,即續成之意慣亦表顯於書中。世俗不察,漫指此書為曹氏作,而作《後紅樓夢》者且橫加蛇足,尤可笑焉,如《金瓶梅》此書相傳出王世貞手,為報復嚴氏之《督亢圖》,要無左證。害實不全,卷末建醮託生一回荒串無致,大約即《續金瓶梅》者為之。中間亦原缺二回。見《顧曲雜言》,如《儒林外史》編末為一傖牽連補綴而成,已見原書敘述中,茲不具論,如《兒女英雄傳》原書終於安驪簡放烏裡雅蘇古大臣,皆不完全,非殘缺也,殘缺其章回,正以完全其精神也。即如王實甫之《會真記》傳奇,孔雲亭之《桃花扇》傳奇,篇幅雖完,而意思未盡,亦深得此中三昧,是固非千第一律之英雄封拜、兒女團圓者所能夢見也。

  古來無真正完全之人格,小說雖屬理想,亦自有分際,若過求完善,便屬拙筆。《水滸記》之宋江、《石頭記》之賈寶玉,人格雖不純,自能生觀者崇拜之心。若《野叟曝言》之文素臣,幾於全知全能,正令觀者味同嚼蠟,尚不如神怪小說之楊戳、孫悟空騰孥變化,雖無理而商有趣焉。其思想之下劣,與天花藏才子書及各種旨辭中王孫公子、名士佳人之十足裝點者何異?彼《金瓶梅》主人翁之人格可謂極下矣,而其書歷今數百年,輒令人嘆賞不置,此中消息,惟熟於旨腐二史者心知之,固不能為賦六合、嘆三恨者之徒言也。

  賈寶玉之人格亦小說中第一流,蓋抱信陵君、漢惠帝之隱衷者也。或曰:「書中《西江月》兩首醜詆寶玉,可謂至矣,其人格之可珍者安在?」曰:「君自不善讀《紅樓夢》耳,所謂但看正面而不看反面者也。全書人物皆無小說舊套出場詩詞,獨寶玉有之,非特重其為主人翁,全書宗旨及推崇寶玉之意悉寓於此。其詞云:『無故尋愁覓恨,有時如傻如狂』,言寶玉性情獨醒獨清,不與世俗浮沉,而舉國皆狂,則以不狂為狂也。『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好皮囊謂有膏粱純褲之皮囊,而其性則與山林之士無異。『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不適庶務便謂之潦倒,怕讀文章便謂之愚頑,而庶務文章之外,雖有奇行卓見,概謂之偏僻乖張,世人肉眼所見往往如是。故續云:『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所謂舉世非之而不加懲者也。『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不樂富貴,豈有難耐貧窮者?反言難耐,謂其一簑一缽\,自尋極樂世界,輿政老之束手無措、珪二爺之仰屋咨嗟者迴乎不同。『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此二句皆當貼寶玉一面說,謂但憐韶光之易逝,而鄙科第若土苴,棄勳閥如敝屣,無所希望於家國也。『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肯無雙』,此二句之崇拜寶玉幾於孔氏之稱泰伯為至德,堯為無能名矣。何也?蓋天下之所謂能者,不過能通庶務而已,更進則能讀書博高第而巳,更進則能歷九命之榮,膺五等之封而巳,最上則文死諫、武死戰,能博青史之虛名而已,臧奧穀之亡羊一也。所謂宵者,就賈氏一門而論,政則腐,赦則傖,敬則誕,代儒則酸,珍則聚塵,璉則歸豭,將奚肖乎?耶寧、榮二公,固為從龍俊傑,而警幻雲雨,出之家教警幻語寶玉,辜、榮二公囑其引寶玉歷飲饌聲色之幻,蓋微調也,祖武亦豈易繩哉?寶玉之無能不肖,正所以為天下古今第一人格也。『寄言純褲與膏粱,莫效癡兒形狀』,莫效,莫能效也,言世之統褲膏粱非特不能效寶玉之真際,即形狀亦莫能彷彿也。詆寶玉乎?贊寶玉乎?無待辨矣。然寶玉平生亦只有瀟湘一人知己,亦世所謗為偏僻乖張者。滔滔活者皆賈天祥之徒,又惡足以知寶玉?又惡足以讀《紅樓夢》?」

  小說固有文俗二種,然所謂俗者另為一種語言,未必儘是方言。至《金瓶梅》始盡用魯語,《石頭記》仿之,而盡用京語。至近日則用京語者,巳為通俗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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