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當前「紅樓大戰」之我見
有關脂本、程本先後、優劣之爭是當前所謂「紅樓大戰分的焦點所在,緊張無比,熱烈萬分,套用評點家的話說:「真是好看煞人!」僅先就脂、程先後問題略陳淺見,希得方家指教。脂本與程本先後原來是不成問題的。脂本出現在十八世紀中葉,程本出現在末期,是個毋需爭論的問題。從「脂本抄程本」說出現後,掀起軒然大波,也就不能不略加探討。筆者的看法是:這個脂、程先後的問題須分別從以下兩個方面子以淪述。、
脂抄程說不能成立
脂抄本流傳在先,程刊木印刷在後是個無法改變的事實。這不只因為十多種脂本的出現構成一個脂本體系這個「如山」的「鐵證」在,而且有自胡適、俞平伯等一系列學者論證的「如山」的「高牆」在、要做這個「翻案」文章的最起碼要求;即既須推倒那多種脂本的「如山 」的「鐵證」,證明它們都是「抄程本」;又須推翻那一系列學者論證的「如山」的「高牆」,證明這些論證的「不能成立」。做不到這兩項,輕率地從某個「脂本」一與「程本」某些文字土差異而斷定「脂本抄程本」,甚至「脂本」乃「偽造」。這種說法不管出自李知其或歐件健,一一問題不在准說的,而在所說是否有理——均是難以令人信服的。
這是因為:第一,沒有經過批俞、評紅熱和毛澤東的提倡,《 紅樓夢》 並未「紅」到目前這樣的知名度,在當時花大力氣大心血在這上面作偽,難獲得相應的名和利,不具這樣的作案動機。第二,即使有人想在這上面做手腳,作一葉半葉也不容易,如太平閒人張新之所說,「雖父兄命、萬金賞,閒人作半回,亦不可得」。俞平伯先生也說:「我寧可二時行一部《 紅樓夢辨》 ,決不敢草一頁的《 續紅樓夢》 」,他舉出第18 回、第36 回的缺文,「大意已可揣摩而得,我竟一字不能下筆。「(《紅樓夢辨· 論續書底不可能》 )說有人「作偽」到十六回甚至十多部這樣另一種構思、另一種面目的脂本《 石頭記》 ,恐怕只有「外星超人」方可做到。第三,就脂、程本八十回後兩種續書這個「雙包案」而言,即依照程、高增刪潤色的八十回來看,是程示蘇的後四十回符合作者願意呢,還是脂評提示的後三十回佚文符合作者原意?- 在前人的論證.即俞平伯在《 紅樓夢辨》 中對後四十回的論證已足成為「脂抄程說」的不可逾越的「高牆」,視而不見、避而不談是不能解決問題的。更為重要的是:脂本與程本在主要內容方面存在著如下的根本差別。
首先,在釵、黛關係處理上 , 程本是釵、黛對立,以黛死釵嫁於同日同時結局;脂本是黛先死、釵後嫁和好、合一為結局。這兩種不同方式哪一種符合作者原意呢?從程本八十回看,自太虛境冊子詩、畫、曲,均釵黛二人合在一起,及可卿「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又如黛玉」並字「兼美」,以及「牡丹 」、「芙蓉」處處並峙、對認。並以《 解疑癖》 .《 金蘭獎》 (第42 回、第45 回)兩回大書寫釵黛二人「和好」、「合一」,終至好到「儼似同胞共出」的親密無間的地步。她們好到連寶玉也吃驚借《 西廂》句詢問時,她說:「他真是個好人」;再證以黛玉的「還淚」說及「莫怨東風當自嗟」、「你縱為我知已,奈何病己成形,不能久待」、「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坑中卿何薄命」等等。這些程本八十回中也有的,如采從事實而非肊想出發,就不能不承認脂評提示的後三十回佚文中的黛玉「淚盡夭亡」、寶釵還有「黛玉逝後之文字」等等,即釵黛和好而非對立的處理符合曹雪芹的原意;釵黛衝突、你死我活的處理不符合作品的原來構想而出自程、高的創造後加的。這之間,程歸程、脂歸脂,各有個性、各有特色,兩不相涉。
其次,在寶玉與賈政父子關係的處理上,程木是寶政對立;賈政端方正育.道貌岸然,固執僵化,「以理殺人」,逼兒子作八股你士文,走仕途經濟的科舉之路,直把寶玉通得中舉後隨一僧一道出家而去,二人也是對立、衝突到底的。脂本後三十回佚文中雖未提供有關消息,庚辰本第18 回大段異文寫賈政「名利大灰」、「詩灑放誕」,並賞識寶玉的詩才,「不再以舉業逼他」, 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旋轉的政寶和好或「合一」。這兩種處理方式哪一種符合曹雪芹的「原意」呢?- 除開這段異文不算,單從程本第78 回來看,寶玉說《 女危女畫詞》 這個「題目,似不算近體,須得古體,或歌或行,長篇一首,方能懇切」時,眾清客吹捧一番後,「賈政聽說,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筆,向紙上要寫,又向寶玉笑道『如此甚好,你念我寫… …』 」,父子之間一個念、一個寫,樂也融融,此刻的賈政已由鞭笞寶玉「嚴父」而變成賞識他詩才的「慈父」了,這和庚辰本異文中賈政誇讚「寶玉雖不讀書,亦頗能解此,- 指作詩詞,筆者按- 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祖宗,況祖母溺愛,遂也不再以舉業逼他了」等語聯繫起來,不能不承認脂本的政、寶和好的處理符合作者「願意」;賈政再逼寶玉作八股中舉則是不符合作者原意的。二者也是相為水火,大不相同,絕無此抄彼或彼抄此的可能- 如說脂抄程,脂庚本第78 回的大段又是從何處抄來的?
還有,在作品主人公賈寶玉出家的處理上脂、程兩本也大不相同。程木後四十回中寫寶玉中「調包計」與寶釵結婚致黛玉死中舉報答雙親後即棄寶釵、襲人隨一僧一道出家而去。脂本後三十回佚文寫寶玉與風姐同囚獄神廟後貧窮到「咽酸齏」、「圍破氈」、「怠無可吃之物」直「淪於擊柝之流」的地步,還受到自己遣嫁的襲人琪官的供奉,最後方撒手懸崖出家而去。這和程本中寶玉中舉後披大紅猩猩斗篷隨一僧一道而去的寫法是兩種不同的思路,和不同的處理方式。這其間哪一種符合曹雪芹原意呢?即從程本八十回中寶玉的《西江月》 詞中的「貧窮難耐淒涼」與《 好了歌注》 的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等語來看,也不能不承認程本對這些詞語的預示沒有照應,而脂本佚文中的寶玉貧窮「淪於擊柝之流」倒是符合這預示的。在寶玉出家處理上,程、脂二本也是各有特色、各有千秋,不存在誰抄誰的問題。
除上述釵、黛的關係,寶、政關係及寶玉出家三項有關全書樞紐、骨幹性的重大情節處理不同外,還有如鳳姐結局的程本對「一從二令三人木」預言無照應,脂本則有「王熙鳳知命識英雄」回目和「回首無怪其慘痛之志」的情節;襲人結局程本是寶玉走後襲人別嫁琪官,是個「傷心豈獨息夫人」式的「變節者」,脂本是寶玉自己遣嫁襲人與琪官,她臨走還囑咐「好歹留著麝月」嫁後還與琪官「同侍寶玉夫婦,得同終始」,並有《花襲人有始有終》 回目,故脂硯齋稱她「孝女」、「賢女」、「賢襲人」,與歷來讀者看法相反。香菱結局程本是「金桂自焚身」後被「扶正」作了「夫人」,脂本是她遭金桂折磨而死;尤三姐脂本是個「老辣無恥」、「漂了男人」的「淫奔女」,程本是個冰清玉潔的「天仙化人」(大某山民評語)等等。大致而言,就八十回情節程本的處理往往是與前文的預示不符合或不盡符合,甚至反其而行之,脂本的處理則是符合前文預示、亦即符合雪芹原意的。二者均是而目不同、性格有異的。
這就可知:脂本、程本是兩種面目、兩種結局、兩種性格、兩種思路。- 司馬遷出生太早,無緣抄《 漢書》,班固雖抄了不少《 史記》 ,確實侵犯了「知識產權」,司馬遷後人可以找其打官司,但《 漢書》 卻有其自己的個性、自己的特色和自己的價值,甚至不以《 史記》 為然,要走他自己的路子。- 脂本流傳過早,無緣抄程本;程本則確實「抄」了不少脂本的地方,也確侵犯了脂本的「知識產權」,但程本也不照脂本預示的線路邯鄲學步,而是走了自己的路子,接近了班固的作法,便成了有自己特色、自己個性的《紅樓夢》 。
自胡適、俞平伯直到當前的大多數學者,大多認為脂、程兩種版本相較,脂本接近曹雪芹原稿和符合他的創作原意的。當然,學術的一切結論,都是可以突破、推翻的,「震驚宇宙的發現」,並非絕無可能- 有志於取得這項突破殊榮的勇氣和決心是可貴的、令人佩服的。不過,一個最起碼的要求:即須對脂本程本的根本面目、特徵的伺異作出統攝性、全局性的把握,對前人、時人的有關論證能予以根本上的推倒方可提出自已的「新說」,而且這「新說」就作品的本文而言:在情節、細節、詞語的微觀上能「放諸而皆准」,在題旨、結構的宏觀上也能「若合符合」,那就是紅學界的牛頓或愛因斯坦,即使一時不被人理解,最終會壓倒一切,成為普遍公理的。不能如此,僅就脂本與程本的某些文字差異,擴而大之,只取一點,不及其餘,即提出「脂本抄程本」,甚至「脂本偽造」論,那是站不住腳的、不能成立的。- 脂、程「雙包案」該可判定了吧!
「程先脂後」別解
不過,從另一個視角看,「程先脂後」說又涵有這樣的意義:那就是流行的脂本都是手抄本,「昂其值數十金」,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又非全本,流傳既漫、範圍亦狹。程、高排字印刷本出現後,且稱百廿回全本,價值只及抄本幾十分之一,又可大量印刷,故程本出,脂本皆廢。程本獨佔局面維持達一百三十餘年。所以,脂本雖出現在前,流行量小、範圍狹,影響不大。程本雖在後,數量大、範圍廣、時間長,影響也就大,在學術界及普通讀者間形成的「紅樓夢觀念」是屬於程本的;脂本的觀念則湮而不彰,除少數人據以作為對照「程本」文字異同的「舊本」外,只有裕瑞看出八十回與後四十回之間「非一色筆墨」系出自「續作」(《棗窗閒筆》 ),絕大多數人不知八十回與四十回之間「非出一手」,即有傳聞,也不相信。
這種程本獨佔局面,在戚序本《 石頭記》 經有正書店印刷發行後,除魯迅、俞平伯曾經注意外,絕大多數讀者及研究《紅樓夢》 的學者也不曾注意,直到胡適發現甲戌殘本《 石頭記》 十六回,並發表《 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 (1928 )《跋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 (1933 ) 後,方引起大家的注意和重視,方知道程本問世前有過脂本流傳的時期。這才是「脂本」正式問世- 正式登上了《 紅樓夢》 研究的歷史舞台。由於程本獨佔紅壇幾達一個半世紀之久,它那黛死釵嫁、政寶對立與寶玉中舉後出家等情節己家喻戶曉、老幼皆知,形成了堅不可拔、牢不可破的固定的傳統觀念。脂本突然出現,經胡適、俞平伯的提倡,特別是俞氏在《紅樓夢辨》 中提出的有如釵、黛二人如「雙峰並峙,二水分流,各極其妙、莫能相下」說、「怨而不怒」說等等「開罪過人」、」得罪讀者」的「紅樓夢新觀念」和程本的傳統的「紅樓夢!日觀念」發生了尖銳的對立與猛烈的碰撞。比方說,《紅樓夢》 的讀者只知林黛玉一與薛寶釵是不可兩立、不共戴天的生死冤家,作夢也未想到她們會「和好」甚至「合一」起來;寶釵是個一心排擠、陷害黛玉、奪取「寶二奶奶寶座」的「奸險成性」的「偽君子」,絕不相信她是個「大德不瑜閒」的「賢寶卿」;花襲人是個勾結寶釵、包圍寶玉、陷害黛玉和排擠晴雯、芳官,寶玉走後又改嫁「變節」的「奸人」,絕未想到也不相信她竟是「侍奉寶玉夫婦得同終始」的「賢襲卿」;賈政與寶玉之問都認為是父子兩代人價值觀不同的無法調和的關係,絕未想到賈政會改變初衷,轉而賞識寶玉斗的「詩才」,不再以「舉業」逼他;讀者看到的是賈寶玉這個「怡紅公子」披著大紅猩猩斗篷隨一僧一道飄然而去,絕不能相信他「淪於擊柝之流」- 和《 金瓶梅》 的陳敬濟那淪落到無賴乞丐的隊伍中去……這個反差太大了,讀者沒有這樣的心理承受能力,茫然、迷惘、困惑之餘,把一股怨氣發洩到發現脂本觀念胡適、俞平伯,乃至脂硯齋的頭七,認定這是他們的造謠、歪曲甚或「有意破壞」——五十年代的「批俞」運動排除掉政治性因素的話,當為程本觀念對脂本戲念的一次反撲,那「男女老少齊上陣」的「評紅熱」中所操的不都是「程本觀念」的槍法麼之這種脂、程兩種不同版本的不同觀念沒有分清和理清,「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後始盡」(第2 回)- 這就引發出了一系列無法解決的論爭。
在這樣前提下,「程先脂後」說就可以說得通- 即脂本傳抄在前,被紅學界發現和確認卻在後;程本發行在後,紅學界注意卻在前。由於這個陰差陽錯的現象造成的是非糾葛,是《紅樓夢》 討論中糾纏不清的根源之一。因而,這個程、脂倒置的現象,是《 紅樓夢》 爭論的癥結所在,應該成為當前研究的重大課題。這種脂本先出被確認在後,程本後出被確認在先;並引起重大糾紛的現象,在中國小說史、文學史,乃至世界小說史、文學史上也是不多見的。值得注意的是:這個陰錯陽差的現象,直至今日尚未引起應有的注意。在無數論爭中仍糾纏著程、脂不分的陰影。如此,脂本與程本兩種不同版本、不同面目,不同性質乃至不同思想取向的種種問題糾結在一起、混淆不清,或據脂而責程,或依程而評脂,彼以斤論,此以尺量,也就治絲益葬,愈爭愈亂,即爭上千年、萬年,也難以取得共識。當今之務,只有理出頭緒,弄清脈絡,正本清源,就程論程、就脂論脂,先弄清二者而目、性質,方可加以比較,然後種種糾葛、層層矛盾才有逐步解決的可能。
至於脂、程兩種版本孰優孰劣或各有優劣等等應作如何估價和用什麼標尺作準則,那是另一疇范的問題,當另文探討,不在這裡贅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