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夢》札記
《紅樓夢》第二十三回寫道:
這裡黛玉見寶玉去了,聽見眾姐妹也不在房中,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某香院牆角外,只聽見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孩子演習戲文。雖未留心去聽,偶然兩句吹到耳朵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坦……」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步側耳細聽,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歎,心下自思:「原來世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再聽時,恰唱到:「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越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宇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詞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纔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閒情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
這段文字的好處在哪裡呢?
這段文字的好處,一是把《牡丹亭》艷曲所抒發的感情與林黛玉的彼時彼地的心情融為一體了。艷曲掀起了林黛玉感情的波濤,艷曲觸著了林黛玉的隱痛。二是寫得繁簡適當,寫得含蓄。作家寫作時,既要惜墨如金,也須潑墨如水,這也就是說當簡處簡,當繁處繁。當簡處,那怕是一個虛字,一個你點符號也不多寫;當繁處,則敢於潑墨揮灑。惜墨如金,方能使作品寫得簡潔、含蓄,給讀者留一下回味想像的餘地;潑墨如水,才能使作品寫得具體、形象,可感。當繁之處,如林黛玉聽曲時的情境,作者寫得具體而微。從黛玉未留心聽曲,到止步側耳細聽,到邊聽邊想,到細細咀嚼,層層遞進,而林黛玉對曲子的感受,隨著曲子的變化也步步深入——始而「感慨纏綿」,「點頭自歎」;繼而「心動神搖」,「如醉如癡」,連站也站不住了;終而"痛神馳,眼中落淚」。所有這些,都是寫得生動、具體而又細膩的。唯其如此,林黛玉聽曲時的動作、神態、心境,才活脫脫地映現在讀者的面前。當簡之處,像林黛玉「心動神搖」,「如醉如癡」,「眼中落淚」時的具體的心理活動,作者都沒有作具體地刻劃和描寫。不交待林黛玉「心動神搖」、「如醉如癡」、「眼中落淚」的原因,不詳細描寫林黛玉的具體的心理活動,不但不使人們感到這段文字抽像、晦澀,反而使人感到文字簡沽,含蓄,給人留下回味想像的餘地。因為人們會從林黛玉聽曲子時的神態和外在表現,結合《牡丹亭》的曲文,聯繫林黛玉和賈寶玉的關係,林黛玉的身世和處境,自然會想到她聽曲時的具體心理活動,會想出她「心動神搖」、「如醉如癡」和「眼中落淚」的原因來的。如果作者連讀者能夠回味想像得到的地方,也給一一交待出來,那豈不使作品一覽無餘,索然寡味了嗎?曹雪芹畢竟是大手筆,他深知含蓄的美,也深明讀者的心。三是文字錯落有致。像人物聽曲聽唱這類事情,如不注意,是很容易寫得呆板,寫得單調乏味的。曹雪芹則不然。像這類一段很普通的文字,他也匠心獨運,妙筆生花。作者以林黛玉特定情境下的心理活動為經,以《牡丹亭》曲文為緯,將二者自然而又巧妙地編織在一起,使這段文字既脈絡清晰,又變化多姿。由上可見,在《紅樓夢》裡,哪怕是一段很平常的文字,只要我們細加考校,也會發現不少的長處,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的。
這段文字,還使我想到另外一個問題:為什麼《牡丹亭》中的一、二支曲子竟能引動得林黛玉「心痛神馳,眼中落淚」呢?
那原因就是一個「情」字,是《牡丹亭》妙曲所抒發的感情,同林黛玉的感情發生了強烈的共鳴。前人有言曰:「《牡丹亭》,情也」,這話是一點不假的。《牡丹亭》寫的就是杜麗娘和柳夢梅生死離合的愛情故事。作者一面懷著憤怒的心情,揭露了封建禮教和青年男女愛情生活的矛盾,揭露封建階級家庭關係的冷酷和虛偽;一面更懷著滿腔的熱情,歌頌了青年男女對幸福自由的愛情生活的勇敢追求,表達了作者對愛情自由的無限嚮往。在湯顯祖的筆下,這愛情的力量,甚至可以跨越生死的界限。正是因為《牡丹亭》寫了情,並且寫得那樣真摯,那樣感人,才使得許多渴慕愛情自由的青年男女看了它而動情。例如,在《牡丹亭》傳世不久,就有婁江女子俞二娘因讀了《牡丹亭》斷腸而死;又有杭州女伶,因自己愛情上受壓抑,演出《牡丹亭》時感傷而死。《牡丹亭》傳世一百多年後,又感動得林黛玉「心痛神馳,眼中落淚」。《牡丹亭》的曲文,有不少是優美的抒情詩。像林黛玉聽的那兩支曲子,就是兩首很好的抒情詩。這兩支曲子,一支是杜麗娘唱的〔皂羅袍〕,另一支是柳夢梅唱的〔山桃紅〕。前一支借寫杜麗娘賞花惜春之情,抒發了杜麗娘在愛情上的苦悶和惆悵;後一支寫柳夢梅對杜麗娘的愛慕和傾倒,及為她「在幽閨白憐」的同情、惋惜與不平。這兩支曲子所抒發的感情,正好觸到了林黛玉的隱痛,使她將白己無法抑制的感情,化為淚泉奔湧而出了。這就是藝術以情感人的一例。
「藝術是人們藉以有意識地傳達自己體驗過的感情的一種活動,」列夫·托爾斯泰的這句話是很有道理的。無情的東西不能稱為藝術品,而至多只能是藝術的贗造品。文學既然是寫人的,而人是感情的動物,人都有七情六慾,寫人如果不寫人的感情,那寫出來的人物決不是真實的,更談不上個性鮮明和栩栩如生了,而只能是木偶,是稻草人。藝術不是以理服人,而是以情感人,是以情感的力量,形象的力量,藝術的力量去感染讀者,像《牡丹亭》感染林黛玉那樣。而缺乏感情的作品,是不會有什麼感染力的。像邱濬的《伍倫全備記》那類專門宣揚封建倫理道德的戲,是決然感動不了林黛玉這位多情善感的姑娘的。所以,一個作家要想寫出有感染力的作品,就不能不注意抒發自己體驗到的感情。當然這感情,只有和人民群眾的一致起來,也就是只有表現了人民的愛和憎,呼出了人民的聲音,才能引起人民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