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鐵生新著《劉心武紅學之疑》
劉心武在央視百家講壇講述他的劉氏紅學，在文化圈裡掀起一陣亂潮。叫好的，劉心武譽之為秦學的魅力；批判的，劉心武斥之為圍毆。在下一本書的封面上，劉氏毫不猶豫地署上兩行字：
討論《紅樓夢》請不要以專家的身份壓人
上央視是我決不放棄的公民權利
這兩句話無異於展開廣告攻勢，紅學家們的批評對劉書的傳播客觀上在推波助瀾。東方出版社借助劉心武，利潤空間創立新好。
在紅學家們翻動大量的厚厚的史料，證明劉心武的廢太子說、秦可卿格格說並無文獻依據的同時，周思源教授也數度走上百家講壇，一一駁斥劉心武的觀點是如何站不住腳。不過那種扣住劉氏建構說反話的方式，並不一定就是扳倒劉說的好辦法。
在我看來，劉心武的學說本不值一提。《紅樓夢》是小說，小說裡的人物並不是按照生活原型的模樣如實描述的。《儒林外史》有個馬二先生，據說是吳敬梓的好朋友馮粹中的文學化。馬二先生名馬純上，馬二為馮，純者粹也，上與中均為方位詞。這種命名方式與魯迅以金心異影射錢玄同頗為相似。那種原型宛在的文學表現，勾索原型比較方便，因為有相當的史料可為佐證。換言之，這種文學研究須用歷史學的實證的方法進行。《紅樓夢》與《儒林外史》差異很大。不僅創作的理念與方式有異，就是文本顯現的形象空間，也是有很大區別的。追索原型，完全是一種悖離文學創作基本規律的做法。劉心武的出發點就存在著謬誤。
今年初，天津外國語大學的鄭鐵生教授寫作了一本書，專門討論劉說軟肋。鄭教授是治古典文學的專家，其思路之敏、出手之快令人歎服。據說出版社封面已印製好時，鄭鐵生還在寫最後一章。
網上搜索一下，你可以看到「鄭鐵生叫板劉心武」的標題，充斥了整個屏幕。這類題目頗讓人感到好笑，彷彿向讀者宣說一個初出茅廬的無名後學敢於挑戰名家的勇氣。其實就古典文學研究圈而言，鄭鐵生早已是名家行家，正宗的中年學者，而劉心武呢，他也許是個名作家，但從來就不是個學者。論做學問，鄭鐵生是教授級，而劉心武好比是想跨進研究門檻的小學生。依我看來，和劉心武探討《紅樓夢》，是給足了劉老師面子。
承蒙鄭教授惠贈大作，我將此書細細讀過好幾回。書前的序有二，一是作者自己的，一是現任紅學會的會長張慶善的。序言一般有兩種寫法，一是就事論事，針對著述的內容給予介紹和評價；一是自說自話，闡論自己對問題的看法，最後捎帶兩句作序的對象。也許鄭鐵生對張序心有未足，補以自序來申述作書緣由。
鄭鐵生的文風，平實從容，不以氣勢壓人，也不譁眾取寵。指出劉心武的謬誤，對於鄭鐵生而言，是居高臨下、輕而易舉的事，而鄭鐵生卻謙遜認真，說是一個「清理我的學術思想、錘煉我的思辨能力、提升我的寫作水平的過程」。鄭鐵生當然得先清理劉心武的「學術」思想，思辨力是借助論述得以驗證的，說錘煉，幾近於外交辭令。
鄭著首先確定一個爭鳴的原則，即「尊重他人」，倡導「理性批評」。這是在撫慰劉心武那顆因紅學家們痛扁而受傷的心，同時也是為自己堆壘防護體，預留地步。鄭著肯定劉心武的諸多觀點是真知灼見，有值得推崇之處。根據游魚的經驗，這是一種辯論策略，先告訴對手「你是對的」，然後再抽絲剝繭，擊敗對手。
鄭著確定了劉心武的所謂紅學，不過是大眾文化。劉氏煽起了大眾讀紅的熱潮，也將大眾引導到一個文化迷宮中去了。劉氏所賴以成學的秦可卿公主說、賈珍冒死收養遺孤說、乾隆初年曹家中興說，在鄭鐵生的筆下，一一顯露了其妄加臆測的特性。鄭著梳理了紅學史上對秦可卿形象設計的爭議，指出劉心武之秦學其實不是什麼新鮮的玩意兒；而周汝昌早年的考證與探佚，是劉心武秦學得以誕生的前提。鄭鐵生以其冷靜平實，輕巧地尋繹出劉心武荒唐之學的文化淵源。也許，文化尋根是學術批評的要務之一吧。
鄭鐵生還以其古典文學敘事學研究的學術優勢，剖析了原型與虛構的關係，隱文本對顯文本的作用等。這就在質疑劉心武的理性間隙中，為本書鋪展了一層厚釅的學術特質。古人所謂背面敷粉，也不過如此吧。
5月26日，鄭鐵生應邀到本校主持古代文學碩士生的畢業論文答辯。我借這個機會，請鄭教授為本校的本科生做了一場與書同名的學術報告。鄭教授發言冷雋澹泊，比喻巧妙，有大家風度，能容納210人的階梯教室座無虛席，後門及階梯上站滿了聽講的同學，聽眾不時發出輕鬆快樂的嘩笑。報告結束，同學們紛紛上台，和鄭教授留影，索要作者簽名的著作。鄭鐵生的來臨，為5月的校園文化增添了一道清的人文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