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夢覺本《紅樓夢》批語
1953年在山西發現的夢覺主人序本《紅樓夢》,是一部八十回抄本,帶有二百五十三條批語。序的落款明署「甲辰歲菊月中浣夢覺主人識」,作序的年代當為乾隆甲辰(四十九年,1784),上距乾隆甲戌(十九年,1754)脂硯齋再評本已有三十年,而下離程甲本辛亥(乾隆五十六年,1791)擺印,不過七年,是一個出現很晚的乾隆舊抄本。據筆者考察,夢覺本與程甲本出於共同底本。該底本有大規模的文字修改。因此研究者們一向認為夢覺本文字介於脂本與程本之間,是不無道理的。夢覺本的批語雖然經人刪削,數量不多,但自有其特色。三十多年以來研究者卻甚少。筆者在查考此本正文時,對其批語偶有一得之見,茲述於次,以求明鑒。
一、與他本批語之比較甲戌本的文字最早。它的批語雖雜有甲戌以後直至丁亥者,然凡是早期批語,每與後出之本有異文,即表現出其文字的早期性。所以甲戌本是衡量其他各本文字早晚的最主要的標準。庚辰本是曹雪芹生前脂硯齋的四閱評本,在八十回本中比較完善。然而庚辰本第十一回以前無批語,這一部分得參看有正本。因此,這裡所說的「與他本批語之比較」,主要是以夢覺本與甲戌、庚辰、有正等三個版本進行比較。夢覺本的批語有大量刪削,這是它的抄寫者在第十九回中註明了的,所以,此本批語的數量及其分佈顯然難以準確地說明問題,我們比較的重點不能不放在批語文字的本身。
甲戌本殘存十六回,即一至八,十三至十六,二十五至二十八諸回。每回都有批語,其形式為回前回後總批、眉批、側批、雙行批注。夢覺本僅有雙行批注(第十九回總批除外)。甲戌本的眉批和側批,到了夢覺本中,有不少已寫入正文。第七、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各回且無批語,即有批語的各回,其數量也遠少於甲戌本。
有人說夢覺本屬於甲戌本系統。其實不然。這從夢覺本與甲戌本批語的差別,亦可得到說明。有夢覺本有的批語,甲戌本反而沒有者。如第一回,寫一僧一道「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夢覺本和有正本都批有「這是真像,非幻像也」,而甲戌本卻無批。再如第五回末,賈寶玉夢中驚呼,「嚇得襲人輩眾丫環忙上來摟住,叫:『寶玉不怕,我們在這裡。」』有正本批道:「接得無痕跡,歷來小說中之夢,未見此一醒。」夢覺本刪改作「接得無痕」。甲戌本則亦無批語。按第五回末,後出諸本均與甲戌本不同,而其修改文字則一致。筆者以為這是乾隆二十一年的修改,上述批語也是那時所加。所以從這一節文字及其批語看,夢覺本肯定是丙子(二十一年)以後之本,和甲戌本有明顯區別。
還有同一條批語有異文,夢覺本異於甲戌本而與有正本相同者:
[溫柔富貴鄉]
伏紫芸軒。(甲)
伏紫芝軒。(正、夢)
[情性賢淑,深明禮義]
八字正是寫日後之香菱,見其根源不凡。(甲)
八字正是寫日後之香菱,見其根源。(正、夢)
夢覺本「日後」作「後日」,蓋為倒文。
[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
妙。所謂三生石上舊精魂也。
全用幻。情之至莫如此,今採來壓卷,其後可知。(甲)
妙。所謂三生石上舊精魂也。全用幻。(正、夢)
甲戌本前者為側批,後者為眉批。夢覺本均寫成批注,用「0」號示為兩條批語。有正本則連寫成一條。
[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為阿鳳寫照。(甲)
為熙鳳寫照。(正、夢)
這樣看來,夢覺本是接近有正本了。有正本前九回的祖本據筆者考證是丙子本,其後則大部分為己卯本。上述批語不出前五回的範圍之內,夢覺本這一部分的祖本當然有可能也是丙子本。
但是,夢覺本的批語和有正本的批語也有所不同。自第四十一回以後,兩本僅第六十四回有批注。前者一條,後者二條。極其相近。而前四十回批語之有無卻非常參差。比如,第六回夢覺本有批注,有正本無之;第七回夢覺本無批注,而有正本有之;第八回夢覺本有批注,而有正本又無之等等。
第一回夢覺本存批語最多,有九十五條,占此本批語總數的三分之一以上。周汝昌先生在《夢覺主人序本》一文中,曾把甲戌、夢覺、有正三本第一回的批語數作過比較:「就批語最多的第一回說,甲戌本原批約一百七十條左右,其中與夢本、戚本共同的佔五十條,單獨與夢本共同的佔四十條,單獨與戚本共同的只有一條,下剩甲戌本獨有的八十條,戚本獨有的三條。又可見夢本底本存批遠比戚本多,比較接近甲戌本。」[1]據筆者核對,夢覺本單獨與甲戌本共同的佔四十九條。這些為有正本所無的批語中,有很多重要的批語。如:
1.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沒,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甲戌本「沒」作「逝」。)
2.余不及一人口,蓋全部之主惟二口二人也。(甲戌本不缺。前處作「者」,後處作「玉」。)
3.看他開卷所寫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為終身,得。知託言寓意之旨,誰為獨寄興於一「情」字耶?(此條批英蓮「有命無運,累及爹娘」。甲戌本「開卷所寫」作「所寫開卷」,「以為終身」作「以訂終身」,「得知」作「則知」,「誰為」作「誰謂」。)
4.更好。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說滿紙「羞花閉月」等字。這是雨村目中,又不與後文相似。(此條批「雖無十分姿色,卻有動人之處」。甲戌本「小說」作「小說中」,「後文相似」作「後之人相似」。)
5.這是第一首口,後文多少看奩閨口皆不落空。余謂雪芹撰此書,亦為傳詩之意。(甲戌本不缺。前處是「詩」,後處為「情」,無「多少」,「看」作「香」,「撰此書」作「撰此書中」。「中」為衍文。)
從夢覺本和甲戌本共同的批語多於有正本和甲戌本的共同批語看,夢覺本固然更近於甲戌本。然而,甲戌本獨有的競達七十餘條,甲戌、夢覺共有的雖近百條,夢覺本和甲戌本還是有不小的距離。
批語的數量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著版本關係,要更進一步考察版本的親疏和源流,還必須比較批語的文字,像前面我們已經做過的那樣。那裡,三本的異文說明了夢覺本是更接近於有正本的。然而,下面的條文則顯示出,夢覺本和甲戌、有正兩本均不相同:
[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在] :
為大觀園伏脈。試思榮府園今在西,後之大觀園偏寫在東,何不畏難之若此。(有正本「皆在」作「皆有」,「榮府園」作「榮府之園」。)(甲、正)
為大觀園伏脈。(夢)
[麝月]
四新出。尤妙。看此四蜱之名,則知歷來小說難與並肩。(有正本無「之」與「肩」。)(甲、正)
四個新出。(夢)
[寶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倆,也不和人頑笑]
與鳳姐反對。淡淡寫來,方是二人自幼氣味相投,可知後文皆非實然文字。(庚辰本與有正本「實」均作「突」。)(甲、庚、正)
與鳳姐反對。(夢)
這三處批語,甲戌本和有正本每處都各有兩條,而夢覺本每處只有前面的那一條。似乎夢覺本比甲戌本還要早。不過,也很可能是夢覺本抄者刪去的。夢覺本大量刪削竄改批語,使我們難以得見其底本的本來面目,所以,其底本或祖本所屬版本系統的判斷,更必須依賴於此本正文的分析。
庚辰本自第十二回起始有批語(第十一回前之總評,應是第十三回之批語,似為抄手誤抄於此),一直到第八十回。其間只第五十九、六十六、六十八、六十九等四回無批語(第六十四回、六十七回缺)。此本硃筆總批、眉批、側批則只存在於第十二至第二十八回之中。夢覺本批語從第十二回起銳減,到第三十七回止,有批語的十四回書共有批注五十四條,回前總批一條。與庚辰本批語逐條比較,夢覺本的批注跟庚辰本的硃筆眉批、側批沒有重出者。第十六回,夢覺本在如今還有個口號兒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來請江南王…句下』」,批有「照應葫蘆案前文」七個小字。庚辰本則在「如今還有個口號」之側,硃筆批看:「照應前葫蘆案。」兩者文字不盡相同而語意相同,也許不過是夢覺本的批注與庚辰本的側批偶然相合。果然如此,那麼它就可以算在夢覺本的獨出批語之列。否則,這一條被修改過的已經寫成夢覺本批注的原庚辰本的朱文側批,則證明著夢覺本的底本也是一個帶有硃筆側批的抄本,或者夢覺本這一部分的祖本也就是庚辰本。此外,夢覺本的確有異於現存所有抄本批語的獨出批注。在和庚辰本相對應的各回中,計有二十五條(包括第十六回的那條)。這種批語是否出自脂硯齋的手筆,留待下文去探討。其餘和庚辰本重出的三十條批語,有差異者甚寥寥。庚辰本第二十一回有一條批語評襲人,其文曰:
神極之筆。試思襲人不來同臥亦不成文字,來同臥更不同成文字,卻云「和衣衾上」,正是來同臥不來同臥之間,何神奇文,妙絕矣!好襲人。真好石頭,記得真;真好述者,錯[述]不錯。真好批者,批得出。(「同」是衍文,「錯」或為訛文。)
有正本則批道:
神極之筆。試思襲人不來同臥亦不成文字,來同臥更不成文,卻云「和衣衾上」,正是來同臥不同臥之間,神奇妙絕之文。
夢覺本的是:
若說襲人不來同臥固不成文字,來同臥亦不成文字,卻云「和衣衾上」,是何神奇絕妙文字。
夢覺本雖經刪改,但在沒有後出評語這一點上,和有正本是一致的。第十八回元妃省親,演出四出戲。第四出是《牡丹亭》中的《離魂》。己卯、庚辰、有正、夢覺四本批語各異。
己卯本:
伏代玉死《牡丹亭》中。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
之大過節、大關鍵。
庚辰本:
伏代玉死。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牡丹亭》中,通部
有正本:
《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夢覺本:
伏黛玉之死《牡丹亭》。
庚辰本和有正本的祖本都是己卯本。庚辰本書寫錯亂,有正本有所修改,夢覺本近於己卯本。此回中有石頭自敘:「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和作者為「蓼汀花漵」所寫按語兩段。庚辰等本均作正文,惟獨夢覺本全都寫成批注,其實庚辰本在這兩段插敘之下是都另有雙行小字批注的。夢覺本的底本或祖本沒有庚辰本上的那兩段批注便罷,否則,它的刪改者真是別出心裁了。這種把正文改成批語的形式,在第三回中也有。在那裡,夢覺本將「此即冷子興所云之史氏太君也,乃賈赦、賈政之母」句變成了批注。甲戌本作正文,有行側朱批:「書中人目太繁,故明注一筆,使觀者省眼。」夢覺本的這種做法真是無獨有偶了。
二、夢覺本的刪改夢覺本第十九回首有總批一條:
此回寫出寶玉閒闖書房,偷看襲人,筆意隨機跳脫。復又襲人將欲贖身,揣情諷諫,以及寶玉在黛玉房中尋香嘲笑,文字新奇。傳奇之中殊所罕見。原本評注過多,未免旁雜,反擾正文。今刪去,以俟後之觀者凝思入妙,愈顯作者之靈機耳。
此批顯系後人所作,不知是否出於這位夢覺主人。關於刪評注的話,言之有理,看來他是頗懂得文藝心理的。然而,經他一刪改,此書批語的面貌全非,不但考證版本難於確指,而且脂硯齋的靈機一併泯滅。有一利必有一弊,毀棄批語的過錯,此人豈不自省耶?
這條批語雖然寫在第十九回前,但如上所述,從第十二回起批語就明顯減少了。該回庚辰本有批注四十條,而夢覺本卻只有六條。此批者早在他寫出這種意見之前就動手刪削了。然而,第十九回居然仍保留兩條,以下斷斷續續直到第三十七回,少者一條,多者八條,還藕斷絲連,不肯遽捨。後部四十回中,第六十四回仍存一條重要批語:「《五美吟》與後《十獨吟》對照。」有正本同,不過還另有一條:「燕(子之切,小鼎也。)」
夢覺本對保留的批語也是有刪改的,茲擇其明顯者示例如下:
第一回:
[姓甄]
真。後之甄寶玉亦借此音,後不注。(甲)
真假之甄寶玉亦借此音,後不注。(正)
真假之意,寶玉亦借此音,後不注。(夢)
有正本和夢覺本均不通。兩本互校,前者奪「意」,後者奪「甄」。夢覺從有正而異於甲戌。
第二回:
[誰知他命運兩濟]
好極,與英蓮「有命無運」四字遙遙相映射。蓮,主也;杏,僕也。今蓮反無運,而杏則兩全,可知世人原在運數,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則大有深意存焉。(甲)
妙。與英蓮「有命無運」四字遙相對照。(夢)
有正本無此批。被夢覺本刪去部分則「大有深意存焉」。
第四回:
[年紀十八九歲,酷愛男風,不甚好女色]
最厭女子,仍為女子喪生。是何等大筆。不是寫馮淵,
正是寫英蓮。(甲)
不是寫口淵,是寫英口。(夢)
有正本無此批。夢覺本去重就輕,無脂硯齋之眼力。
第五回:
[林黛玉自在榮府一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
妙極。所謂一擊兩嗚法,寶玉身份可知。(甲、正)
妙極。所謂一擊兩鳴法。(夢)
原批兩種內容,不可缺一,而夢覺本徑刪之。正文「一來」,甲戌本和有正本均作「以來」。拙文隨批語所在之本出正文,一處正文如錄數本批語,其中有夢覺本者,即出夢覺本之文。
[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
此夢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出夢,竟不
知立意何屬。惟批書人知之。(甲)
此夢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出夢,竟不
知立意何屬。(正)
此夢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出夢,妙。(夢)
此批涉及暖昧關係,故含糊其辭,引而不發,以為玄妙。有正本已刪,夢覺本從而又刪改之,著一「妙」字,其妙何在?按「惟批書人知之」一句,或為另一人所批,所以有正、夢覺二本皆無。
第六回:
[滿屋中之物,都是耀眼爭光,使人頭懸目眩]
是劉姥姥頭目。(甲)
俱從劉姥姥目中看出。(夢)
有正本無此批。原批特意點明是劉姥姥頭懸目眩,眼花繚亂。夢覺本的修改,其實沒有說明任何問題,是妄改之例。
[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
細。是巳時。(甲)
想是巳時。(夢)
有正本無此批。
第八回:
[罕言寡語,人謂藏語;安分隨時,自雲守拙]
這方是寶卿正傳。與前寫代玉傳一齊參看,各極其妙,各不相犯,使其人難其左右於毫末。(甲)
這才是寶卿正傳。與前寫黛玉之傳一齊參看,各極其妙,各不相犯。(夢)
「藏語」,甲戌本和有正本均作「藏愚」。有正本無此批。釵黛之左右,歷來見解不一。脂硯齋的說法,開了將釵黛等量齊觀的先河。夢覺本刪批,未必著眼於此,刪者似乎是嫌這句太累贅了。
第十二回:
[寄靈於鐵檻寺]
所謂鐵門檻是也。先安一開路道之人,以備秦氏仙柩有方也。(庚、正)
所謂鐵門限是也。為秦氏停柩作引子。(夢)
有正本無「道」字。夢覺本的修改尚可。
第十三回:
[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
史小姐湘雲消息也。(甲)
伏史湘雲。(庚)
伏史湘雲一筆。(正)
伏下文。(夢)
夢覺本「史湘雲」三字作正文,批語之下出現「史湘雲、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剛迎入上房」的字句。加史湘雲於王夫人之上,大謬。實際上夢覺本和有正本的祖本宜如庚辰本,而和甲戌本有別。
第十五回:
[離鐵檻寺不遠]
前人詩云:「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是此意。故「不遠」二字有文章。(甲、庚、正)
所謂「縱有十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此意可會。 (夢)
「十年」是「千年」的訛文或改筆。夢覺本的刪文保存了批語的主要內容。此意固可會,而「不遠」二字所包涵的深意,經夢覺本的刪棄,自然難以被人注意。也許刪者以為這樣的解釋未免失之於穿鑿。
第二十四回:
[寶玉辭別賈赦,同眾姊妹回家,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話下]
一段為五鬼壓魔法引。脂硯。(庚)
一段為五鬼壓魔作引。(正)
一段為五鬼魘魔作引。(夢)
庚辰本奪「作」字,有正本和夢覺本奪「法」字,而「壓」為「魘」之訛文,夢覺本反而比另兩本正確。庚辰本和己卯本的部分批注是署有脂硯齋的名號的,有正本和夢覺本均刪去。甲戌、己卯、庚辰三本題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而有正本單題「石頭記」,夢覺本則易以「紅樓夢」,於是此小說的評點者為誰,如果僅看此兩本,就無從得知了。況且這後兩本都有他人批語的竄入,就更加是魚目混珠了。
從上述批語的比較,已可知夢覺本修改批語的概況。這些批語修改的如何,也無須再加贅評。至於為什麼要如此肆意竄改,這首先和修改者大規模刪削批語相聯繫。原書的成千上百條批語都被遺棄了,刪改幾條批語又算得了什麼!況且還有像第十九回開首所說的那些理由呢!其次,和修改者對小說正文的處理有關。夢覺本刪改正文的數量之大是空前的,在現存的十二個《紅樓夢》抄本和程高擺字本中,還只有楊本和程本可以和它相比。而且須知一般所謂程甲、乙本的修改,是包括夢覺本的改筆在內的,夢覺本和程高本出於共同底本。過去批評程高本的刪改,把矛頭指向程偉元和高鶚。其實那些屬於夢覺本的刪改,說不定其 責任就在於這位夢覺主人。這些問題我們姑且莫論。既然此書對小說原著都任意竄亂,那麼刪削、改動其批語,自然就更不在話下了。歸根結蒂,這些做法和當時對通俗小說的看法有直接關係,那就是不把小說看成是文學的正宗,而認為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閒書,因此可以隨意處理。與此相反,那些儒家的所謂經典,被奉為至寶,又有誰敢輕易更動一個字呢。試看《十三經註疏》,搞了那麼多繁瑣註疏,何嘗不龐雜,反擾正文,而至今被視為寶貴的文化遺產。毛亨解《詩》,牽強附會之處甚多,亦未被揚棄。惟獨小說,為正統派的封建士大夫所不齒。自李贄、金聖歎評點 小說以來,其地位雖有所提高,但直到30年代,有人還是不承認小說評點也是一種文學批評。[2]脂硯、畸笏等人的《石頭記》評點,其意義遠非卓吾、人瑞評《水滸》之可比,而時至今日,我們才開始做一點考辨和研究工作。
但是,夢覺本批語跟甲戌本的異文,並非全是夢覺本的修改。夢覺本跟甲戌本和有正本的異文,固然是夢覺本的修改;而夢覺本與有正本跟甲戌本的異文,是早在夢覺本之前就已經有了修改,夢覺本因襲了它的底本或祖本而已。比如上述第一回、第十三回就是如此。夢覺本的這種與有正、庚辰等本相同而惟獨與甲戌本不同的文字,表明夢覺本非屬甲戌本一系,而與後出諸本有更近的親緣關係。
三、關於此本獨出的批語夢覺本有諸本所無而此本獨有的批語,跟與他本共同的批語混雜在一起。其分佈情況如下:
回次 與他本重出數 此本獨出數
第一回 九十五條
第二回 十四條 四條
第三回 七條 九條
第四回 八條
第五回 十一條 六條
第六回 十一條
第八回 二十六條
第九回 一條
第十二回 六條
第十三回 三條 一條
第十五回 二條
第十六回 四條
第十七回 二條
第十八回 六條 三條
第十九回 二條 一條
第二十回 一條
第二十一回 四條
第二十二回 五條 三條
第二十三回 四條
第二十四回 一條 三條
第三十回 一條
第三十二回 三條
第三十七回 一條 一條
第四十四回 一條
第五十八回 一條
第六十四回 一條
第七十四回 一條
與他本重出批語二百零八條,此本獨出批語四十五條,共計二百五十三條。獨出批語佔全部批語總數的五分之一弱。重出批語中,第十三、十七、三七、四四、五八、七四各回有批注混入正文一條;獨出批語中,第十九回有回首總批一條。
這些夢覺本獨有的批語,第十九回首的總批,無須說自是他人之作。此外只有周汝昌先生在《紅樓夢新證》中,對第二十二回黛玉、寶玉、寶釵三人詩謎之批語提出過懷疑。第二十二回末,庚辰本殘失,惜春詩謎以下,只保存了寶釵的詩謎:「朝罷誰攜兩袖煙,……」脂硯齋在惜春謎上批道:「此後破失,俟再補。」丁亥夏畸笏叟則於寶釵謎後附記著:「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靖本批語在「成」字前有一「補」字)。因此,研究者們以為既然雪芹生前此回終未補成,那麼凡是此回完全的本子,這節文章都是補作。按現存十二種早期抄本,甲戌本、己卯本和鄭藏本無此回。列藏本同庚辰本。其餘七種版本,此回均不缺,而末尾的寫法有兩種。王府、戚寧、戚滬、有正、舒序是一類。夢覺、楊藏是一類。其主要區別在於後者無惜春之謎,且把寶釵之謎改派給黛玉,復為寶玉、寶釵各制一謎。其詩謎及批語是: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裡兩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打一物
此黛玉一生愁緒之意。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像憂亦憂,像喜亦喜。 打一物
此寶玉之鏡花水月。
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 打一物
此寶釵金玉成空。
有正本的石印者和批評者狄楚青,早就在有正本上寫了這樣的批語:
寶釵一謎,今本改為黛作。不知作者本意在寫賈氏失敗之先兆,故作謎者為賈氏四姊妹及寶釵,以五人皆賈氏之人也。黛非賈氏人,是以無謎[3]。
此論甚是。所謂「今本」,系指程高本。夢覺本詩謎與程高本相同。待庚辰本出現,此七律前明白地記著:「暫記寶釵制謎云:……」夢覺本、程高本的文字為後人補撰,遂不言而喻。那麼,硬要把寶釵的謎語移給黛玉的批語固然不是「脂批」,為補文所寫的另兩條批語,當然也是出自補撰者之手。因此,周汝昌先生在論及這三條批語時說:
這種批應出誰手?照我們的看法,把寶釵的謎硬行改派在黛玉身上,本不對頭;用「像憂亦憂,像喜亦喜」這種《四書》裡的話頭強按在寶玉頭上,也令人覺得十分奇怪。此種改補法應未必即如戚本的補法為可靠,因此這三條批語的價值,恐怕也就不能和真脂批相提並論了。[4]
筆者最近在校讀夢覺本時,又發現了類似的情況,即夢覺本的獨有批注有的是批在此本增加和修改的文字之下的。第二回,冷子興向賈雨村介紹榮、寧二府,當談到榮國府的世系時說:
自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金陵世勳史侯家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著官。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
這是甲戌本的文字。最後介紹賈赦這句,諸本完全相同。介紹賈政這句,「酷喜」,楊本作「酷好」,舒本作「酷愛」,庚辰本作「酷甚」。惟獨夢覺本的是:
長子賈赦襲了官,為人平靜中和,也不管家務。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為人端方正直,祖父鍾愛。
程甲本「平靜中和」作「卻也中平」,「也不管家務」作「也不管理家」,余同。從文字內容看,夢覺本對於赦、政二人性情的具體交待,頗似原著文字。但從版本的角度看夢覺本的異文,則為增改文字。夢覺本對原著有刪改,也有增改,這是此本的普遍現象。
我們在這裡要說的是,在賈赦「也不管家務」之下,夢覺本有雙行小字批語道:「伏下賈璉、鳳祖[姐]當家之文。」這批語正是就增加的文字而言,所以它絕不會是原著上的脂硯齋之批.恰好它也是別的抄本上所沒有的。這就不能不使我們認定,它也和後來第二十二回末那三條批語一樣,均是增補者所批。這樣的例子我們還可以舉出一處。第二十回,描寫史湘雲咬舌子,呼「二」為「愛」。己卯本的文字是:
二人正說著,只見湘雲走來,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頑,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林代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愛三四五』了。」寶玉笑道:「你學慣了他,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
「二哥哥」一句,夢覺本作「愛哥哥」,有正本、舒序本、程甲本同,他本則不然。顯然,夢、程、正、舒諸本均後改,非原著文字。夢覺本在此句「愛」字之下有批註:「齙口字音。」脂硯齋批書,有時也註明字音,但此處註解,也不會是出自他的手筆。他倒是在寶玉的話之後,發了一大通「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的議論。
在補寫章節之外,為增加文字和修改文字加注的這種情況,令人懷疑夢覺本的獨出批注是否都是出於這個批者之手,而並非脂硯、畸笏的作品。於是,把這四十五條批語清理出來,逐條加以比較分析,又發現了下述特點:
第一,和脂硯齋的身份及其批語的特色不相同。從「脂批」看,小說的主人公賈寶玉,在生活中是有其原型的。他既有作者的自敘因素,又有批者的影子。當王夫人囑咐林黛玉,說:「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這家裡的混(世)魔王。」脂硯齋指出:「四字是血淚盈面,不得已無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當寶、黛初會,見寶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脂硯齋沉痛地回憶說:「『少年色嫩不堅勞[牢]』,以及『非夭即貧』之語,余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當大觀園完工,賈政前往驗看觀覽,適值寶玉在園中戲耍。「寶玉聽了,帶著奶娘、小廝們,一溜煙就出園來。方轉過彎,頂頭賈政引眾客來了,躲之不及,只得一邊站了。」脂硯齋自敘道:「不肖子弟來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覺怒焉,蓋謂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寫其照,何獨余哉!信筆書之,供諸大眾同一發笑。」由此可見,脂硯齋和作者本來是一家人,他們有相似的經歷和遭遇。因為是這樣一種身份和關係,所以,批者親切地稱作者為玉卿、玉兄。他對寶玉的思想和性情瞭解甚深,許多時候他是站在維護寶玉的立場上講話的。可是,夢覺本獨有的批語所反映的情況,卻不盡如此。第三十二回,史湘雲跟賈寶玉講仕途經濟,說得寶玉很不高興。襲人又追敘了一段因寶釵也跟寶玉說了這種話,寶玉和寶釵生分的事,言及黛玉不如寶釵有涵養。寶玉聽了說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沒有,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於是,「襲人和湘雲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賬話。」』這是一段很著稱的故事,大家都喜歡用它來說明寶玉的思想及其與黛、釵的關係。夢覺本在湘雲和襲人的話後有批,說是:「寫足憨寶玉,殊可發一大笑。」此批者以為寶玉此舉憨得可笑,不單對寶玉不理解,而且簡直是站在仕途經濟的封建立場之上發出嘲笑。這條批語所反映的絕不是脂硯齋的思想和情緒。如果要他來評論此事,他對寶玉也絕不會是這種態度和神情。
小說寫元妃歸省,也是有生活素材的,不過這妃子不是什麼皇妃而該是王妃。曹寅之女曹佳氏即為多羅平郡王訥爾蘇之嫡福晉。「脂批」評說表現寶玉和元春的關係的情節,大可注意。「那寶玉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這是元春歸省時的作者介紹。畸笏見此極為激動,不禁寫道:「批書人領至[過]此教,故批至此,竟放聲大哭。俺先姊先[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再看寶玉見元妃的描寫:「小太監出去,引寶玉進來。先行國禮畢,元妃命他進前,攜手攔於懷內,又撫其頭頸,笑道:『比先竟長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其側有這樣的批語:「作書人將批書人哭壞了。」研究者們認為,畸笏即雪芹之父曹左兆右頁。然而,我們再看夢覺本如何評論有關元妃和寶玉的故事,那裡完全是另一種情形。遵元妃之命,寶玉作應制詩,一時緊張,思路滯澀。寶釵授典,質問寶玉:「唐錢珝詠芭焦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干』都忘了麼?」夢覺本批道:「乃翁前何多敏捷,今見乃姐,何反遲鈍?未免怯才。拘緊[謹]人所必有之耳。」試想身為寶玉的脂硯齋,會不會這樣來反躬自問?這完全是不相干的人,冷眼旁觀所作的批評。其實,這裡是本有「脂批」的:「此等處便用硬證實處,最是大力量。但不知是何心思,是從何落想,穿插到如此玲瓏錦繡地步。」當然,這節文章可能出於虛構,所以說「是從何落想」。因此,脂硯齋只贊作者的學問、構思和筆法。當黛玉代寶玉作詩,「卻自己吟成一律,寫在紙條上,搓成個糰子,擲向寶玉跟前。」此批者略帶嘲諷地說:「姐姐做試官,尚用槍手難怪世間之代倩多耳。」脂硯齋自不會發出這種嘲笑。畸笏叟倒是覺得這事頗有趣,丁亥春有批語說:「紙團送迭,系應(試)童生秘訣。黛卿自何處學得?一笑。」你看,這個老翁笑的是黛玉,寫下了這條遊戲筆墨。
曹家是詩禮舊族,書中寫封建禮儀極細。作者曾借探春之口揭穿過其虛偽性,但是脂硯齋對禮法頗欣賞。夢覺本的批者對繁文縟節也是讚賞的。比如第二十四回,賈寶玉去給賈赦請安,隨後進上房,見邢夫人。「邢夫人見了他來,先倒站了起來,請過賈母安,寶玉方請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問別人。」夢覺本批:「好規矩。」庚辰本批:「好層次、好禮法,誰家故事。」誰家故事?或者就是他家的故事。可見兩本類似的批語,原批還是把作品反映的生活內容跟它的背景聯繫起來,有所稱頌,與一般不諳內情的人的批語有所不同。
《紅樓夢》的人物命名,有用諧音字者,以包含某種意義。脂硯齋熟知這種寫法,每每在批語中點出。第二十四回,寫賈芸「便一徑往他母舅卜世仁的家來」。庚辰本批:「既云『不是人』,如何肯共事,想芸哥此來空了。」夢覺本則批:「名義可思。」「脂批」順筆揭出諧音字的本字,其特殊意義自見,一明二白。「夢批」不諳機關,用語含糊不清。脂硯已經把話說穿,如果以為這是他的批語重出,那麼無論何者在先何者居後,他都沒有必要故意隱約其辭。
脂硯齋是可以和金聖歎比肩的評點派大家。在他熟悉作者的生活和思想,作品的取材和命意,創作過程和佚書等方面,金聖歎是無法相比的。他體察作品深細,表達見解精當,短則一二字,長則數百言,洋洋??????,侃侃而談,洞隱燭微,橫生妙趣。夢覺本的批者,是有一定學識的藏書家,或有相當文藝水平的《紅樓夢》的愛好者而已;從他寫的這四十幾條批語的水平,即可窺知一二。所以,他們身份懸殊,批書的口氣自然很不相同。比如第三十回,寶玉來瀟湘館給黛玉賠情,本來感動了黛玉。可是因黛玉矯情,寶玉說了「你死了,我做和尚」的話,黛玉翻了臉。寶玉後悔,黛玉自歎自泣,卻又摔帕子給寶玉拭淚。夢覺本批道:「寫盡寶、黛無限心曲。假使聖歎見之,正不知批出多少妙處。」原本此處無批,所以生此感歎。小說將寶、黛二人的微妙關係寫得極其細膩,而此批者只能批出「寫盡寶、黛無限心曲」一語。此處脂硯固無批,但如果由他批起來,自不無解頤妙語,正不必聖歎。他雖然未必以聖歎自居,但也不會寫出夢覺本上的這種批語。「脂批」數千條,而不言及聖歎一語,並不是無緣無故的(王府本和戚序本批語曾言及聖歎,乃立松軒之批)。
第二,夢覺本批語雖不多,也可看出某些特點。淺顯簡約而非博大精深是其顯著特色。批者雖不無見解,但比較粗淺,而且似無動情之處,不過三言五語,他本來沒多少話可說。如果嫌原評龐雜的也是這位批者,那麼,他的這幾條批語本來就不必寫上,他又焉能長篇大論呢?這當然和洋洋數萬言的「脂批」不能相比。
在語言上,「夢批」也有一種慣用詞語,在有限的這麼幾條批語中反覆出現,頗引人注目。它們是:「復醒一筆」(第三回),「點醒」,「點醒世人」(第五回)。這最後一條,是批「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的。甲戌本和有正本的批語則是「機鋒」。
第三,夢覺本新加批注處,他本每每已有批,有的也是批注。
[誰想這學內的小學生,圖了薛蟠的銀錢穿吃,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記]
先虛寫幾個淫浪蠢物,以陪下文,方不孤不板。(正)
伏下金榮。(夢)
第九回。有正本為批注。
[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火炮,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
調侃「寶玉」二字,妙極。脂研。
世人見寶玉而不動心者為誰?(甲、庚)
大可發笑。(夢)
第十六回。庚辰本前者為批注;有正本亦有此批,「脂研」改為「確極」;甲戌本則為側批,「妙極」作「極妙」,無署名;後者
甲、庚均為眉批。
[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花鋤上掛著紗囊,手內拿著花帚]
一幅采芝圖,非葬花圖也。此圖欲畫之心久矣,誓不遇仙筆不寫,恐襲[褻]我顰卿故也。己卯冬。
丁亥春間,偶識一浙省發[客]。其白描美人,真神品物,甚合余意。奈彼因宦緣所纏,無暇,且不能久留都下,未幾南行矣。余至今耿耿,悵然之至,恨與阿顰結一筆墨緣之難若此!歎歎!丁亥夏,畸笏叟。(庚)
寫出掃花仙女。(夢)
第二十三回。第一條為行側批,第二、三條為眉批。署己卯冬者,為脂硯齋之批。
[男芸跪書。一笑]
一笑。(蒙、戚、舒、列、夢、程)
接連二啟,字句因人而施,誠作者之妙。(夢)
第三十七回。「一笑」為脂硯批注,夢覺本混入正文,後人復加批評者。
在夢覺本四十五條獨有批語中,他本已有批語者二十二處,恰好佔二分之一。甲戌本已有批者十二處,佔四分之一。當然,脂硯齋對同一處文章,也有重加批評者。他自己就說過:「余批重出。余閱此書,偶有所得,即筆錄之,非從首至尾閱過,復從首加批者,故偶有復處。且諸公之批,自是諸公眼界;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後每一閱,亦必有一語半言重加批評於側,故又有於前後照應之說等批。」這段自我表白的話為甲戌本眉端之批。按他的說明,他的重出批語為重加批評於側的側批。所謂「余批重出」,正是指他批「嬌杏」為「僥倖」的兩段側批。本來,脂硯齋的早期批語,原為行側眉上之批,後來才被整理寫人行下的。這只要看一看甲戌本就可以知道。重出批注也是有的,不過數量很少。這類重出批語,無論側批還是批注,在抄寫時則用一「○」號或空一二字以分別之。在脂硯和畸笏的批語中,偶有不署名的「諸公之批」,如甲戌本第一回眉批中的「斯亦太過」,側批中的「亦鑿」等,一望可知皆為他人之批語。像夢覺本芟除原著之批,復自己作批,寫成批注,與殘留的「脂批」混雜在一起,無論與原批重出與否,皆不易辨識。但是,因為它們是別本所無的,這就不能不令人致疑;經與「脂批」比較,多所抵牾:那麼,這種重出的批語遂可斷為是寫在脂硯、畸笏批語之後的他人重加批評的批語,並非脂硯齋自己批語的重出。
這些後人批語寫得怎麼樣,它的意義和價值如何?我們還是把它們和「脂批」加以比較,其高低優劣自見。
第三回:
[熙鳳道:「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試看他心機),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深取之意)]
余知此緞阿鳳並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語機變欺人處耳。若信彼果拿出預備,不獨被阿鳳瞞過,亦且被石頭瞞過了。(甲)
狠漏鳳姐是個當家人。(夢)
甲戌本三條批語。正文之後的是側批,正文之下的是眉批。「取」當為「趣」。脂硯齋道破阿鳳「機變欺人」,完全是從王夫人的一個細微神態動作窺得的,正是一般讀者忽略處。可謂知人善辨,試看他比鳳姐的心機若何?而僅從這句看,夢覺本的批語是不夠確切的。
[若為他這種行狀,你多心傷感,只怕你還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
前文反明寫寶玉之哭,今卻反如此寫黛玉,幾被作者瞞過。這是第一次算還,不知下剩還該多少。(甲)
應如此口傷感,來還甘露水也。(夢)
甲戌本之眉批,稍在此句之前,黛玉傷心流淚之上。夢覺本「口」處之字模糊難辨。兩本批語偶然暗合。
第五回:
[竟隨了仙姑至一所在]
正恐觀者忘卻首回,故特將甄士隱夢景重一淆染。(甲) 士隱曾見此匾對,而僧道不能領入。留此回警幻邀寶玉後文。(夢)
匾,指「太虛幻境」;對,指「假作真時真作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甲戌本批語正在對聯之下。夢覺本此批言之有理,似比「脂批」更有意義,可見此批者於文章作法亦頗通。
[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株樹之油所制,名為「群芳髓」(好香)]
「群芳髓」可對「冷香丸」。(甲)
細玩此句。(夢)
夢覺本刪去「所制」以下字句。甲戌本批語措辭明確,對得好。夢覺本則籠統含糊,令人莫名其妙。
第十六回:
[平兒道:「那裡來的香菱,是我借他暫撒個謊兒。奶奶說說,旺兒嫂子越發連個成算也沒了。」]
卿何嘗謊言,的是補菱姐正文。(甲)
此處系平兒倒[搗]鬼。(夢)
鳳姐放私債,來旺兒媳婦恰在賈璉遠路歸來鳳姐迎風洗塵時來送利錢銀子,為了迴避賈璉,平兒如此權變。借香菱撒謊,補出香菱與薛蟠作了房裡人一節。所以甲戌本有此批。夢覺本就事論事,批了一句貶損平兒的廢話。不僅如此,平兒的機變,看出她的心機;背著賈璉,可見她是鳳姐的心腹和膀臂。賈璉垂涎香菱,伏下他私娶尤二姐等風月故事。因此甲戌本另有批語道:「一段平兒的見識作用,不枉阿鳳生平刮目。又伏下多少後文.補盡前文未到。」所以與「脂批」比,「夢批」批了等於沒批,其高下立見。
第二十三回:
[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
看官說寶玉忘情有之,若認作有心取笑則看不得《石頭記》。(庚)
借用得妙。(夢)
夢覺本的話也是不錯的,但「脂批」著眼點不同,又比它深入一層。指出此舉非因寶玉之輕浮,對理解主人公的言行很有益處。夢覺本之批則意義不大。
遍覽「夢批」,擇其要者概述於上。可見此批者雖偶有一得之見,其見解並不高,更無雅趣可談,競率爾操觚,是大可不必的。
那麼,此公為誰?我們可以斷言,夢覺本後出批語的作者也就是此本正文和批語的刪改者。如果以為筆者的結論還下得太匆忙,那麼就只有不憚絮煩,再看一二例證。
[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意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
黛玉自忖之語。(夢)
這一條出於第三回。很顯然是夢覺本修改後才加此批的,批者把作者的陳述語,改成了人物的自忖語。修改正文和撰寫批語的是同一個人。
再有此節開始所辨別的第二十二回。在那裡,補撰詩文者,為他自己的作品加上了批語。同時,我們還注意到,此回的原有
批語,也是被刪改了的。如:「此元春之謎。才得僥倖,奈壽不長,可悲哉!」(庚辰本)夢覺本「長」後增一「耳」字,「可悲哉,,改成「惜哉」。「此探春遠適之讖也。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也。悲哉!傷哉!」(庚辰本)夢覺本僅保留了第一句。刪改原著謎語之批語的和補撰謎語及其批語的也不會出於二人之手。
刪改增補正文及刪改、新作批語者,該就是那位主張刪棄原本評注的人。既認為評注龐雜反擾正文,又自己增入新的評注,雖然自相矛盾,然而這卻是事實。他在第十九回寫上刪批意見,而此後之批語並未全部刪去,同樣是自相矛盾的。然而這也是事實。
重要的是,第十九回總評的作者是否就是那位為此抄本作序的夢覺主人。以總評與序言合讀,我們僅發現二者措辭有相近者,如「筆意隨機跳脫」與「筆端生活」,「揣情諷諫」與「托詞譏諷」,「愈顯作者之靈機耳」與「情事有真不真耳」,再如稱小說為「傳奇」等。但二者的筆意和風格殊不類,這可能是文體不同之故。如果仍以詞句而論,序文之「儼然大家體統」與批語之「好規矩」,「警世醒而益醒」與「點醒世人」所表述的思想觀點及運用的語言也是非常一致的。撰序者以賈政為方正,改補者正以賈政「為人端方正直」,以寶玉反對仕途經濟為憨,其見解亦正同。然而,夢覺主人之序,堂皇之論,格調甚高;後出之批,粗淺簡陋,言辭近卑。這雖然還和文體有別相關,但為慎重起見,這些批語是否即出於序書人之手,仍有待於進一步探討。又後人批語中有訛誤文字,如「鳳姐」訛成「鳳祖」,「拘謹」誤作「拘緊」,可斷此抄本為該批本的過錄本。
1986年2月19日至2月25日初稿
1986年3月30日至4月6日改定於克山
1999年12月23日校閱
註釋
[1]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增訂本)下冊,第1033頁。
E2]牟宗三:《(紅樓夢)悲劇之演成》,見《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選輯》第三輯,人民文學出版社。
[3]見《戚蓼生序本石頭記》第三冊,人民文學出版社。
[4]周汝昌《夢覺主人序本》,見《紅樓夢新證》(增訂本)下冊,第1035頁。
校後附記
夢覺主人呼之欲出。他不但是夢序原本正文及批語的刪改者,而且也是獨出批注的撰寫人。既然把批注寫入正文,此本即由他所抄寫,同立松軒本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