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紅樓夢》再版的一封信

給《紅樓夢》再版的一封信

給《紅樓夢》再版的一封信

紅樓絮語

人民文學出版社負責同志:

    我最近身體不好,寄來徵求意見的三篇前言又是相當長的文章,所以我遲到現在才把它們讀完,很抱歉!

    就我匆匆讀過一遍的印象來說,我覺得三篇前言共同的優點是:都介紹了不少和小說有關的知識,而且有一些分析和說明是頗有見地的,如關於孫猴子的反抗性及其限制的分析,關於宋江的兩面性和關於忠義的分析,等等

    李希凡同志的文章,不足之處是後面的文章好像不少部分仍未能超出過去的批評文章的寫法,對《紅樓夢》中的具體人物、具體情節講得過多過細。

    李希凡同志的文章的第一部分,有些地方批評到我,我在我寫的文章和工作中,都是有錯誤的,我歡迎批評。不過我讀時,感到有些地方不夠實事求是,不符合事實,我仍應該提一些意見,供李希凡同志參考。

    一、我的《論<紅樓夢>》一文,是有不妥之處的(《代序》是節錄其中的一部分)。我在一九六三年紀念曹雪芹逝世二百週年發表的文章《曹雪芹的貢獻》中,就曾經作過自我批評,我說對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情「肯定得太多保留得太少了,讚揚得過多批評得過少了」,「表明我們至少在這個問題上還不是站在無產階級思想的高度,還沒有超越過資產階級民主主義和小資產階級革命民主主義的思想水平。」但是,對這個問題到底應該怎樣看法呢?我認為根本的原因是由於我和我這一類的人世界觀沒有改造好,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沒有學好,雖然主觀上想用馬列主義觀點來研究古典文學,而實際上確有很多資產階級民主主義和小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的觀點。

    李希凡同志卻是怎樣敘述呢?他說:「正是由於批判『新紅學派』的鬥爭沒有能沿著毛主席的指示的正確方向貫徹到底,盤踞在古典文學研究領域的資產階級唯心論和人性論的形形色色的反動觀點,又披著新的外衣又出現在所謂《紅樓夢》的研究著作中間」。我覺得這種提法應該斟酌,因為下面舉的代表有一個就是我。我覺得這句話,第一,完全否定了我主觀上想比較正確地解釋《紅樓夢》的努力,好像是有意偽裝「披著新的外衣」出現;第二,否定改造世界觀和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有一個較長的過程,凡是還學得不好的,改造得不好的,就是「披著新的外衣出現」的「反動觀點」。

    二、李希凡同志摘引了我《論<紅樓夢>》一二句話,說是宣揚「戀愛至上」主義,其實如我在前面說過的,過去研究《紅樓夢》的人過於著眼其中的戀愛故事是普遍的現象,就如李希凡同志寫的文章中,不也是用大量的熱情歌頌的話來讚美賈寶玉、林黛玉的戀愛嗎?「美麗的生活理想」,「忠實於真正的愛情」,「充滿著美好的靈魂」,「忠實於純潔理想」,「忠實於純潔愛情」,「他們真摯的相互熱愛著,表現出高度的忠誠與純潔」,「純真的美的理想」,「人類優美的感情世界」,等等。難道我們能夠因為李希凡同志用了這些讚美的話,就否認他是在努力用馬列主義的觀點研究《紅樓夢》嗎?這些話和李希凡同志引的我的讚美的活,又有什麼原則區別呢?看論文,它和看創作一樣,是應從它們的主要傾向來判斷的,不能因它們有這樣那樣的缺點,某些論點和說法的錯誤。就加以全部否定。    .

    三、李希凡同志引了《論t紅樓夢>》中的幾句話,說我「公然宣傳一整套永恆人性的『典型共名說』」。這個問題我和李希凡同志已作過較詳細的辯論,在關於阿Q問題上,按道理,李希凡是應該瞭解我的論點和看法的,不應再武斷地說我「公然宣傳」什麼「永恆人性」,我從來沒有承認過有什麼「永恆人性」,也沒有說過有什麼沒有階級的人性。李希凡同志摘引兩三句的全文是這樣的。

    ……人們叫那種為許多女孩子所喜歡,而且他也多情地喜歡許多女孩子的人為賈寶玉。是不是我們可以笑這種理解為沒有階級觀點和很錯誤呢?不,這種理解雖然是簡單的,不完全的,或者說比較表面的,但並不是沒有根據。這正是賈寶玉這個典型的最突出的特點在發生作用。

後面我又說:

    賈寶玉的性格的這種特點也是打上了他的時代和階級的烙印的。然而少年男女和青年男女的互相吸引,互相愛悅,這卻不是一個時代一個階級的現象。因此,雖然他的時代和階級都已經過去了,賈寶玉這個共名卻仍然可能在生活中存在著。

(據1958年初版,1963年再版可能已有些修改,

但我手頭並無再版本,無法查對)

    這些說法當然是有錯誤的。第一,人們那種習慣的稱呼賈寶玉的話,不僅是簡單的,不完全的,比較表面的,應該說就是缺乏階級觀點;第二,說「賈寶玉這個共名卻仍然可能在生活中存在著」,也是不妥當的,如果現在還有人戲稱誰為賈寶玉,那應該認為是一種侮辱,那就是說他是貴族公子哥兒,而且在男女關係問題上品行不好的公子哥兒。但是,這怎麼能說就是在「公然宣傳一整套永恆人性」呢?就是說了「仍然可能(我用的是不肯定的「可能」)在生活中存在著」和「永恆」相距不是還有十萬八千里嗎?我首先是肯定賈寶玉的性格有時代性和階級性的,不過階級觀點和階級分析用得不徹底罷了,不是嚴格的罷了,怎麼能說我是在宣揚「資產階級腐朽透頂的人性論」呢?毛主席說:「有沒有人性這種東西?當然有的,但是只有具體的人性,沒有抽像的人性。在階級社會裡就是只有帶著階級性的人性,而沒有超階級的人性。」難道我主張過有「抽像的人性」,有「超階級的人性」嗎?我從來沒有這種想法和說法,何況我講的是典型的某些特點,還並不是人性,不等於人性。

    關於林黛玉我的原文是這樣說的:

    ……人們叫那種身體瘦弱、多愁善感、容易流淚的女孩子為林黛玉。這種理解雖然是簡單的,不完全的,或者說比較表面的,但也並不是沒有根據。這也正是林黛玉這個典型的最突出的特點在發生作用。

    後面我又說:

    林黛玉這個性格的特點,比較賈寶玉是更為具有強烈的時代和階級的色彩的。隨著婦女的解放,這個典型將要日益在生活中縮小它的流行的範圍。然而,即使將來我們在生活中不再需要用這個共名,這個人物仍然會永遠激起我們的同情,仍然會在一些深沉地而又溫柔地愛著的少女身上看到和她相似的面影。

    (同上,據1958年初版)

    這些話也是有錯誤的,第一,今天如果有人稱誰為林黛玉,也是一種侮辱;第二,「永遠激起我們的同情」,不對,將來的讀者將日益不能理解林黛玉這個人物,覺得太畸形了,因而就會日益減少同情,以至不同情;第三,將來「深沉地而又溫柔地愛著的少女」和林黛玉大不相同,根本不相同,人們不會從她們身上想到林黛玉。但是,儘管有這些錯誤,也不能說我是在宣傳「永恆人性」,宣傳「資產階級腐朽透頂的人性論」,因為我大講了林黛玉性格的特點具有更為強烈的時代性和階級性的,而且將來不再需要用這個共名。我說過「永遠激起我們的同情」,但這是指讀者對林黛玉的同情,不是說林黛玉性格的特點或林黛玉這個共名「永遠」存在。這也是屬於階級觀點和階級分析方法用得不徹底的錯誤,而不是主張有什麼「永恆人性」,有什麼「超階級的人性」。

    李希凡同志是一直反對和批評我對於某些文學上的典型的看法的,我應該感謝他,儘管他的批評不夠實事求是,對我的錯誤有些拔高和誇大,但作為一種忠告,一種警告,還是好的,提醒我不要離開階級觀點和階級分析方法,不要滑到人性論的泥坑中去。但是,李希凡同志對典型的看法,雖然從未用過「共名」二字,是否也曾經有過離開階級觀點和階級分析方法的問題呢?過去他寫的文章也是有過的,他這樣論過典型:

    在許多場合裡,就不僅僅表現出某一階級或階層的本質,而是更深廣地表現出一個歷史時代的特徵,使其形象成為全民的全社會的性格。

    「全民的全社會的性格」,這不是比我的看法和說法更甚嗎? 關於林黛玉,他又曾這樣說過:

        這一悲劇性格所進發出的光輝,卻永遠在人們的想像裡閃耀著。

    這不是和我的「永遠激起我們的同情」的錯誤說法差不多嗎?

    然而我們能不能因為李希凡同志過去寫的文章有這一類缺點和個別論點的錯誤,就批評他是在宣傳「永恆人性」,宣傳「人性論」呢?我看,恐怕不應該這樣,因為他總的說來,還是在努力運用階級觀點和階級分析方法的。我舉出李希凡過去文章中的這些缺點,有三個意思:一是說正確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作研究工作並不容易,應該允許人家犯錯誤;二是有了錯誤當然應該批評,但是批評應該實事求是,應該根據文章的主要傾向來下判斷;三是李希凡同志在批評別人的錯誤時,似應對自己也曾經有過的類似的錯誤有幾句話交代一下,不寫在正文中,也應加個小注聲明一下。

    我的《論<紅樓夢>》錯誤是不少的,但是,我自己覺得我主觀上還是努力在用階級分析方法的(用得好不好是另一問題)。如果不僅僅就某些個別的論點(當然是比較重要的論點)來看,而就全書來看,這樣的努力是應該看得出來的。

    過去的文學作品的某些典型,是有這樣一種現象,它們在生活中的流行和運用不限於一個階級中的人。這種現象到底應該怎樣解釋呢?是可以容許研究和討論的,而且我認為是可以容許研究失敗和犯錯誤的。記得李希凡同志有一種解釋,說是借用或比喻(大意如此,記不準確了)。還有一種解釋,說是統治階級的思想是一個時代的統治思想(用馬克思的話)。有不少典型是可以用這些理由來解釋的,但也有極少數的典型不能用這些理由來解釋。如堂·吉訶德,說一個主觀主義嚴重的人是堂·吉訶德,怎麼能說是比喻呢?又怎麼能說主觀主義只是統治階級的思想呢?我企圖解釋這種現象,就提出某些典型的特點不限一個階級的人才有,但整個典型當然仍是特定時代特定階級的人物,而且就是這種特點在不同階級的人身上,也是既相同或相近,而又不相同的。相同的僅僅是在主觀主義的共性這一點上,不相同的是不同階級的主觀主義本身卻有不同的階級性,不同的階級色彩、階級特點。對阿Q,我大致也是這樣解釋。李希凡同志好像在有的文章中也承認阿Q精神不限於一個階級的人才有,但認為時代很有限制,只是在鴉片戰爭以後。我卻覺得好像還長久一點。說到這裡,好像主要在時間的長短問題的分歧和爭論,而並不是在限於一個階級的人物了。我的這種研究可能是失敗的,但李希凡同志仍然堅持說我是宣傳什麼「永恆人性」,「萬古不變的人性」(記得他過去批評我的文章有這樣的用語),我覺得不夠實事求是,是不符合我的錯誤的實際情況的。

    「共名」那種說法並非由我提出的,是過去文學理論中向來就有的一種說法,我現在已記不清最初是在什麼書上讀到,就接受了那種說法。對過去的文學理論,包括它的用語,是應該嚴格審查的,可能這種用語就不很科學。但不管這種用語妥不妥當,過去的文學典型有這種現象,卻是一種客觀存在的事實,比如列寧就曾說過:

    在俄國生活中曾有過這樣的典型,這就是奧勃洛摩夫,他老是躺在床上,制定計劃。從那時起,已經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了,俄國經歷了三次革命,但仍然存在著許多奧勃洛摩夫,因為奧勃洛摩夫不僅是地主,而且是農民,不僅是農民,而且是知識分子,而且是工人和共產黨員。

    這些話如果不是列寧說的,將受到什麼樣的批評!但列寧是看出有這樣的典型的,有這樣的現象的。當然,列寧沒有說明為什麼有這種現象,但似乎並不是用「比喻」說、「統治階級思想」說所能解釋吧。奧勃洛摩夫精神恐怕就不能說是一種思想(雖然它有思想基礎),而是一種精神狀態,像封建主義、資產階級思想,那才明顯地是一種統治階級思想。

    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在駁斥杜林的謬誤的「永恆的真理」說的時候,以道德為例,說不存在「永恆的道德」,但是,恩格斯同時說:

    ……上述道德論,表現了同一歷史發展的三個不同階段,這就是說,它們有共同的歷史背景,就此而言,它們已不能不包含許多共同之處。不僅如此,對於同樣的或差不多同樣的經濟發展的道德論,必然多多少少互相吻合。

    (據1956年版本,不知新版中有什麼修改沒有?)可見在共同的歷史背景下,說不同的階級的人有時在某些點上有相同之處,不一定就是「人性論」,不一定就是反馬克思主義的「反動觀點」。恩格斯這裡講的就是封建的道德、資產階級的道德和無產階級的道德三種道德,可以包含許多共同之處,雖然總的說來它們是大不相同的,「各有自己的特殊的道德」,何況我在講有相同或相似之處時,緊接著就講:這種相同或相似之處仍然有不同的階級性。既相同又不相同,這豈不是自相矛盾嗎?其實這正是許多客觀存在的事物的辯證法,許多事物的複雜性。

    四、李希凡同志在批評了蔣和森和我之後,稱他和我(當然也可能還包括別的人,但首先是我和蔣和森)為「一些口頭上裝飾著馬克思主義詞句的理論『權威』們」,我覺得這也是可以斟酌的。蔣和森的文章有欠妥的觀點.「永恆主題」說是資產階級文藝理論,這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他當時發表文章時,還是一個大學畢業不久的青年,完全不知名的青年,稱他為什麼「理論權威」,符合實際嗎?至於我,我也有意見,口頭上裝飾著馬克思主義詞句的理論「權威」,就是資產階級「權威」,修正主義「權威」,這樣說是完全否定了我對於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學習並企圖運用來研究文學的努力的。我原來並不寫什麼理論批評文章,在一九四二年延安整風以後,由於工作需要,由於想宣傳毛主席的文藝思想,才開始寫一點理論批評文章(當然,宣傳得並不好)。解放以後,特別是來文學所,自己又亂七八糟多讀了一點書,寫文章時希圖有自己的見解,甚至寫解釋毛主席的文藝思想的文章也希圖有所發揮,結果就寫出了一些有錯誤觀點的文章。對我這樣一個犯錯誤並願意改正錯誤的幹部,在今天黨正在號召落實黨的幹部政策的時候,是把我劃入無產階級的敵對階級資產階級那邊去,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那邊去,還是把我留在無產階級內部來教育好呢?我懷疑稱我為資產階級或修正主義的理論「權威」,恐怕不大符合黨的幹部政策,也不完全符合事實。我完全不是否定我寫的文章和我的思想中還有錯誤思想。但這並不等於就是一個資產階級「權威」,一個修正主義「權威」。

    五、最後,李希凡同志在前言稿第六頁最後,寫了這樣一小節結論式的話:「這是文藝黑線為復辟資本主義進行反革命輿論準備的一次演習」。不知道這是對從第五頁到第六頁全部文字的總結,還僅僅是這一小節文字以前的一段敘述的總結。如果是前者,把蔣和森和我寫的有錯誤的文章算成「文藝黑線為復辟資本主義進行反革命輿論準備的一次演習」,似有些混淆了敵我矛盾和人民內部矛盾。看樣子可能是後者,但其中「關於曹雪芹卒年及其祖宗的繁瑣考證」,並非來自「文藝黑線」而參加討論的非黨人士甚多,說他們都參加了「文藝黑線為復辟資本主義進行反革命輿論準備」的「演習」,也似乎上綱高了一些。

    我寫《論<紅樓夢>》,是我自己研究的結果,其中錯誤應由我自己負責,研究的過程中並未接受周揚等人的什麼「指示」,寫完後發表前也從未「送審」。因為我認為那是學術研究文章,用不著經過他們「批准」。《文學遺產》發起那次生卒年討論,也不是來自周揚。  《文學遺產》由文學所辦,那件事也主要由我自己負責,至於它的由來,說來詞費,就不說了。

    原諒我寫得這樣長,這樣囉嗦,想把問題說得比較清楚,就寫長了。另外,讀時有些小意見,隨手寫在原件上,所有這些意見和批注的零碎意見,都不一定正確.僅供參考。

    敬禮!

        何  其  芳  九月十四日

    編者附記:這封信是何其芳同志於一九七二年、在當時的客觀形勢下寫成的。本刊這次發表,未作任何修改,目的是懷念在《紅樓夢》研究工作中有過一定貢獻的何其芳同志。在此,我們對提供這封信,並在文字上作了校勘的何其芳同志家屬牟決鳴同志表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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