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寫本百廿回紅樓夢》序
1959年發現《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就是所謂的《夢稿本》)，保留著作者塗抹增刪的創作痕跡；是雪芹的工作稿本，又是一部百廿回本，說明作者的確創作了後四十回。《夢稿本》的出現，應當可以否定胡適先生認為《紅樓夢》後四十回為高鶚所續的猜想。1962年范寧先生為它作的《跋》裡，雖委婉而曲折，但字裡行間還是承認它的稿本性質。但不久另一位紅學家卻說它是「返抄本」、「匯抄本」，還有說它是「百衲衣」。這貴如珍寶、價值連城的稿本，便變得一文不值了。
《曹雪芹寫本百廿回紅樓夢》是我們十幾年來閱讀、研究、剖析《夢稿本》的一項重大成果。是紅學史上的一件大事，為我們從文學上研究《紅樓夢》開闢了新的道路。也為我們紅學研究換了一副新的眼界。用實物證明：後四十回不可能為高鶚所續。從而打破了傳統紅學認為《紅樓夢》後四十回為高鶚所續的成見；理清了眾多抄本之間的關係：
《夢稿本》是一切抄本的母本，各種抄本都是在不同時期從《夢稿本》上過錄下來的。有趣的是脂硯諸公在抄錄時，又作了修改，有的甚至是很精彩的。傳抄時又不免出現一些訛誤丟漏，這就是《紅樓夢》版本複雜的原因。
一、發現《夢稿本》的改文為《甲戊本》的正文
我們用各種抄本和它相校，發現《夢稿本》中的部分改文，謄正後竟是《甲戌本》的正文。例如：(我在這種改文下加個園點，而用括號把刪去的字括住)
1．賈環把眼一瞅道： 「我也知道，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了，不理我，我也看出來了。」 彩雲(道)咬著牙，向他頭上戳了一指道： 「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夢稿本》294頁)。
2．黛玉⋯⋯ 越想越覺傷感起來，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蔭之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正哭之間忽聽吱嘍一聲，門開處，不知是那一個，且聽下回分解。)原來這黛玉秉絕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不期這一哭，把那些附近的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正是
花魂點點無情緒，柳夢癡癡何處驚。
又有一首詩寫道：
顰兒才貌世應稀，獨抱幽芳出繡閨
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
那黛玉正自啼哭，忽聽吱嘍一聲。
院門開處不知是那一個出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夢稿本》3l5頁)
3．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歎，次後聽到：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等句，不覺慟倒在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如何解釋這段悲傷。正是
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 ⋯ 這裡寶玉痛哭了一回，忽抬頭不見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見他躲開。自己也覺得無味，抖(去落花)抖土起來下山尋舊歸路往怡紅院來。(《夢稿本》329頁)
4．寶釵⋯⋯ 到了賈母這邊只見寶玉(便笑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那紅麝串子)也在這裡呢。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是遠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和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唸唸只惦記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此刻忽見寶玉笑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那紅麝串子呢!」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摘了下來。寶釵原生的肌膚豐澤，一時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的胳膊，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的想道： 「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夢稿本》342頁)
這部分改文，無不與《甲戌本》相同，即使有個別微小的差異，也只是抄錄中的改動。胡適說：「《甲戌本》是時間最古而又最可寶貴的《紅樓夢》寫本，最近於雪芹的最初稿本。」(見胡適：《影印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緣起》和《跋》)。上述各段。改動後成為《甲戌本》的底本，這些改動便應當在乾隆甲戌以前。《夢稿本》的底本，更應當寫作於乾隆甲戌以前的以前了。也就是說， 《夢稿本》乃是「時間最古而又最可寶貴的」《紅樓夢》稿本，是曹雪芹的工作稿本。這就是《夢稿本》的上限。《夢稿本》的全文就是雪芹最後的文字了。胡適先生說嘉慶十四年(1809年)高鶚近60歲，那麼，甲戌年他才5歲。《夢稿本》的正文和改文都不可能和高鶚有什麼關係。
以後，我們用《庚辰本》與《夢稿本》校讀，也得到了同樣的結果。
二、以各種抄本為依據，不可能返抄出一部《夢稿本》來
我們又倒過來，用《夢稿本》與《甲戌本》校讀，我們發現： 「脂硯齋」在「抄錄再評」 《甲戌本》的時候，曾經對《夢稿本》作過仔細的校改。
例如：
5．寶釵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講經說法，又要普渡眾生。如今寶玉(鳳姐)與二姐姐病(了)，又是燒香還願，賜福消災；今兒才好些，又要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忙的可笑不可笑?(一時)林黛玉不覺紅了臉，啐了一口道：」 你們這起人都不是好人，不知怎麼死。再不跟著好人學，只跟(著鳳丫頭學的)那些貧咀賤舌的人學。一面說，一面(掀)摔簾子出去了」。(25回)
6．那賈芸嘴裡和寶玉說著話，眼睛卻溜瞅那丫鬟，細(挑)條身材，容長臉面，穿著紅襖子，青緞背心，白綾細褶裙(子)，不是別人，正是襲人。那賈芸自從寶玉病了，他在裡頭混了兩天，他卻把那有名人口(多)認記了一半。(他看這丫鬟知道是襲人)(26回)
7．試想(將來)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 又不知當屬誰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如何)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 出塵網，便可解釋這段悲傷。 (28回
寶釵諷刺黛玉加上個「笑」字，賈芸偷看丫鬟，加個「溜」字，把「一時黛玉紅了臉」改為「不覺紅了臉」都改得非常出色。特別是把黛玉「掀」簾子出去，改為「摔」簾子出去，雖是一字之差，卻寫出了小姐生氣時的神韻。《庚辰本》在7節增文旁邊有朱批道： 「非大善知識，道不出此等語來」就是莫大的讚揚了。可見，「脂硯齋」在「抄閱再評」《石頭記》的時候，曾對《夢稿本》原文作過仔細的校改，真有「鮮花著錦」之妙。若以《甲戌本》等等為依據，倒回去匯抄《夢稿本》，怎麼能把在《甲戌本》上改得如此精彩的部分全都刪落了呢?這是絕不可能的。也就是說，以《甲戌本》等等為依據，是返抄不出一部《夢稿本》來的。
三、《紅樓夢》修改的層次
用各種抄本與《夢稿本》校勘，找出各種抄本時間的先後，從而把《夢稿本》上的改文分為五個層次，用不同的符號標示出來，每次改動，對已改的文字繼承下來，這就是對曹雪芹在悼紅軒中「增刪五次，披閱十載」 的最生動的寫照了。
(一)《夢稿本》前的《鄭藏本》
《夢稿本》上與《鄭藏本》不同的地方，應當說是曹雪芹「批閱增刪」中比較早的一次改動。說明《鄭藏本》是《夢稿本》前的一個本子。例如，《鄭藏本》上，總理文官等12個女戲子的人是賈義，說明「畫薔」那段妙文還沒有形成。第23回末尾，黛玉聽曲那段，只有幾句，比《夢稿本》少430個字。
8．《鄭藏本》寶玉看了便笑道： 「你也是我這屋裡的人麼?」 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一聲道：「爺不認識的也多，豈止我一個。(我姓林，原名紅玉．改名小紅。)
《夢稿本》寶玉看了笑道：「你也是我這屋裡的人麼?」 那丫頭聽了便冷笑一聲道：「爺不認得的也多呢!豈止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荼遞水拿東拿西的，眼前的事，一件也做不著。那裡認得呢?」(24回)
9．《鄭藏本》(小紅)回到房中，無精打采，把向上要強的心灰了一半，朦朧睡去，夢中賈芸隔窗叫他，說： 「小紅，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裡。」小紅忙出來問：「爺在那裡拾著的?」 賈芸就上來拉他。小紅夢中羞回身一跑，被門檻子絆倒，驚醒時，卻是一夢，細尋手帕，不見蹤跡。不知何處失落．心內又驚又疑。下回分解。
《夢稿本》上有一張加條，生動的描繪了小紅的這一段心思，除了《列寧格勒藏本》外，為諸本所共有：
這小紅年方十四進府當差．把他派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命姊妹及寶玉等進大觀園居住，偏生這一所又被寶玉點了．這小紅雖然是個不諳事的丫頭，因他原有幾分容貌，心內便想向上攀高，每每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只是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利齒的，那插得下手去。不想今日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紋等一場惡話，心內早灰了一半，正沒好氣，忽聽見老嫫嫫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房，睡在床上，暗暗思想，翻來覆去，自覺沒情沒趣的。忽聽見窗外低低的叫道：「紅兒，你的絹子，我拾在這裡呢!」 小紅聽了忙出來看時，不是別人正是賈芸，小紅不覺粉面含羞，問道： 「二爺在那裡拾著的?」只見那賈芸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他的衣裳，那小紅臊的轉身一跑，卻被門檻子絆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24回)
這樣一改，對小紅的描寫便豐富多了，夢到醒了以後才知道，也更生動，更加合乎情理。
(二)改後為諸脂本所有的改文
這是作者修改《紅樓夢》的第二階段。例如
37回，秋紋說他替寶玉送花到太太那裡得到了綵頭，說：
l0．「現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也得，卻不像這個綵頭。」晴雯笑道：「呸!好沒見世面的小蹄子， 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秋紋道：「憑他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 晴雯笑道：「要是我就不要。」
36回，賈寶玉訪齡官，想請他唱支曲子，碰了一鼻子灰，才發現齡官原來就是雨中在薔薇架下畫「薔」字的女子，等賈薔提著個雀兒來時，齡官說是打趣他，賈薔說：
11．原說解悶，就沒想到這上頭。罷罷，放了生到也免你的災。說著果然將那雀兒放了，一頓把那籠子拆了。齡官還說： 「那雀兒雖不如人，也有個老雀兒在窩裡，你拿了他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我今日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打發人來找，叫你請大夫來細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兒。偏是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愛害病。」 賈薔聽說忙說道：「昨日晚上我問了大夫，他說不相干，吃兩劑藥，後日再瞧，誰知今日又吐了。這會子就請他去。」說著便要請去。齡官又叫： 「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去請了來我也不瞧。」(36回)寶玉目睹了這些，癡癡的回到怡紅院，長吁短歎的說道：
l2．「我昨日晚上說的話竟說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看來我競不能全得，從此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襲人便笑他又瘋了，寶玉默默不對。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
前一段是對賈薔，齡官風月情懷的生動描寫，末段加文卻是寶玉「情悟」的關鍵，它為寶玉以後的作為作了鋪墊。
(三)改後為《甲辰本》正文的改文：大力刪節與增添
我在增文下加個園點，用括號把刪文括住。例如
13．《夢稿本》(如今太太事多心煩)有客(來了)，(略可推得過去的也就推過去了)，都是鳳姑娘周旋。
《甲辰本》如今有客都是鳳姑娘周旋。(24回)
14．(何曾不想著來和你開口。但是我見你所交的多是有膽量有作將的，像我們這等無能為的你通不理，我若向你張口，你豈肯借給我)今日既蒙高情， 豈敢不領?
到《甲辰本》上，就只剩下「既蒙高情，豈敢不領」8個字了。
33回，賈政打寶玉時，有一句矚目驚心的加文，說是：
l5．不如趁今日結果了他，以絕將來之患
此處《夢稿本》中改後為《甲辰本》的改文，就明白寫出這冬烘無能的賈政身上具有極殘忍的一面。事實上，一些無能的人，遇事不能從多方面分析，作出的反應，往往是極沒有分寸的。
(四)錄入《程甲本》的改文對人物性格作了調整
比如，74回《抄檢大觀園。》搜查晴雯的東西時，有一段精闢的加文。
16．(晴雯)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來，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兒，便紫漲了臉說道： 「姑娘你別生氣，我們並j 私自就來的，原是奉太太之命來搜察，你們叫翻呢，我們就翻一翻，不叫翻，我們還許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這個樣子。」晴雯聽了這話，越發火上加油，便指著他的臉說道： 「你說你是太太打發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來的呢!太太那邊的人我也都見過，就只沒看到你這麼個有頭有臉大管事的奶奶。」鳳姐見晴雯說話鋒利尖酸，心中甚喜，卻礙著邢夫人的臉，忙喝住晴雯。那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氣，剛要還言鳳姐道：「媽媽你也不必合他一般見識，你且細細搜你的，咱們還到各處走走呢，再遲了走了風，我可擔不起。」王善保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這口氣，細細的看了，也無甚私弊之物。
77回寶玉探望晴雯的那段也有很大的改動。
晴雯嫂子的那點善良沒有了，塑造成一個淫惡的婦人。晴雯就更沒有活的可能了。
63回《夢稿本》原文是：
l7．賈容抱著頭滾到懷裡告饒，尤三姐便(上來撕咀)。
《夢稿本》中改後為《程甲本》正文：尤三姐便轉過臉去。這樣就為後文修改作了鋪墊。 (65回)
18．《夢稿本》原文作：尤二姐(懂局，便邀他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去了來。」 尤老娘也會意，便真個同他來了，只剩小丫頭們， 賈珍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蕩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
這一段在《夢稿本》上被勾去，改為：尤二姐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鍾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賈珍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看著尤二姐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兒相陪。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像他姐姐那樣隨和兒，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致討沒趣。，況且尤老娘在旁，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
這一段改文錄入《程甲本》，尤三姐已經不是淫奔女，而是帶刺的玫瑰了。
(五)精雕細刻的錄入《程乙本》正文的改文現將《夢稿本》原文錄於前，而將錄入《程乙本》上《夢稿本》的改文錄於後
l9．襲人笑道： 「咱們(素日)好(處自)不(必)說。」
襲人笑道：「咱們倆個的好是不用說了。」
20．枕上二人對(面倒下)。
枕上二人對著臉兒躺下。
21．(襲人)只聽說為二爺(霸佔著)戲子。
(襲人)只聽見說為二爺認得什麼王府的戲子。
22．趁你們在我就死了。
趁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
23．方知是和寶玉同榻．。忙(笑)下地(來)說：「我怎麼(吃的不知道了)。
方知是和寶玉同榻，忙羞的笑著下地說： 「我怎麼⋯ ⋯」卻說不出下半句來。
24．芳官早已藏在(寶玉的)身後芳官早已藏在身後，摟著寶玉不放鬆
四、後四十回
周春在他的《閱紅樓夢隨筆》中說：
乾隆庚戊(1790年)楊畹耕語余云： 「雁隅以重價購鈔本兩部，一為《石頭記》八十回；一為《紅樓夢》，一百廿回。微有異同。愛不釋手，監臨省試，必攜帶入闈，閩中傳為佳話。⋯⋯壬子冬，知吳門坊間已開雕矣。
根據他的說法，在程高印行之前，百廿回《紅樓夢》也在社會上流行過。1791年程高得到的底本應當就是社會上流行的百廿回本， 《夢稿本》是其中的一種。程高在他的底本上作了一些「細加厘剔，截長補短，鈔成全部」的工作而已。所以程偉元在他的《紅樓夢序》裡說：
「數年以來，僅積有廿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 《紅樓夢》全書始至是告成矣。」高鶚在他的《紅樓夢序》裡也說：
「⋯ ⋯ 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過余以其所購(《紅樓夢》)全書見示。」
(一)曹雪芹寫了《紅樓夢》後四十回
這種說法，在《夢稿本》上，得到了實物的證實，並說明：曹雪芹，還對它作了精彩的修改。例如：
25．黛玉此時心中干急，又說不出來，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賈母在一處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還有救」於是兩腿跪下去，抱著賈母的腿，說道：「老太太救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況且有了繼母，又不是我的親娘，我是情願跟著老太太一塊兒的。」
但見賈母笑道： 「這不干我的事。」黛玉哭道：「老太太，這是什麼事呢?」老太太道：「續絃也好。倒多得一副妝奩。」 黛玉哭道：「我在老太太跟前，決不使這裡的閒錢，只求老太太做主。」賈母道：「不中用了，作女人總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終非了局。」 黛玉道：「我在這裡，情願自己做個奴婢過活， 自做自吃，也願意。只求老太太救我。」見賈母總不言語。黛玉又抱著賈母哭道：「老太太，你向來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緊急的時候兒，怎麼全不管。你別說我是你的外孫女兒，是隔了一層了，我的娘是你的親生女兒，看我娘的分上也該庇護些。」說著倒在懷裡痛哭。賈母道： 「鴛鴦，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鬧乏了。」
黛玉情知不是路，求也無用，不如尋個自盡。站起來，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沒有親娘，便是外祖母與舅母姊妹們，平時何等待得好，可見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麼獨不見寶玉?或者見他一面，他還有法兒。」 忽見寶玉站在面前， 笑嘻嘻的說：「妹妹大喜呀!」 黛玉聽了這一句話越發急了，也顧不得什麼了，把寶玉緊緊拉住⋯ ⋯
寶玉道： 「你要不去，就在這裡住著，你原是許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們這裡來。我待你是怎麼樣的，你也思想。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許過寶玉的，心內忽又轉悲為喜(82回)
後來寶玉用小刀往胸口一劃，黛玉被嚇的魂飛魄散，放聲大哭，被紫叫醒。
26．想了一回，父母死的久了，和寶玉尚未放定，這是從哪裡說起。又想夢中光景，無依無靠，再真把寶玉死了，那可怎麼樣好。一時痛定思痛，神魂俱亂。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點兒汗⋯ ⋯ 又躺下去，那裡睡得著。只聽得外面淅淅颯颯，又像風聲，又像雨聲⋯⋯卻是紫鵑已在那裡睡著，鼻息出入之聲。自己掙扎著爬起來，圍著被坐了一會，覺得窗縫裡透進一縷冷風來。吹得寒毛直豎，便又躺下。正要朦朧睡去，聽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兒的聲音，啾啾唧唧，叫個不住，那窗上紙隔著屜子，漸漸的透進清光來。(82回)
27．金桂趁空兒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 「平常你們只管誇他們家裡打死了人一點事也沒有，就進京來了。如今攛裰的真打死人了，平日裡有錢有勢的好親戚，這時候我看也是嚇得慌手慌腳的了，大爺明兒有個好歹不能回來時，你們各自幹你們的去了，撂下我一個人受罪。」說著又大哭起來。(85回
下面是一段119回的加條：
28．回頭見眾人都在這裡，只沒惜春、紫鵑，便說道： 「四妹妹和紫鵑姐姐跟前替我說一句罷。橫豎是再見就完了。」 眾人見他說的話，又像有理，又像瘋話。大家只說他沒出過門，都是太太一套話招出來的。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事了。便說道：
「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鬧就誤了時辰了。」寶玉仰面大笑道： 「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眾人卻也笑道： 「快走吧!」 獨有王夫人和寶釵娘兒倆個，倒像生離死別的一般，那眼淚也不知從哪裡來的，直流下來，幾乎失聲哭出。但見寶玉嘻天哈地，大有瘋傻之狀。遂從此出門去了。正是
走來名利無雙地，
打出樊籠第一關。
(二)高鶚改文的發現
我們在校勘過程中發現： 《夢稿本》上所無，也不為諸脂本所有，卻為程本所獨有的部分文字。這就是高鶚的改文。這是在紅學研究中，第一次具體的列出高鶚的改文，這種改文在後四十回裡比較多。張船山說：「《紅樓夢》後四十回為高鶚所補」，增加這麼多的改文，不也就名副其實了!(高鶚的加文用【】框住)
29．【叔叔這一程子只怕總沒作文章罷?寶玉笑道： 「我也要作幾篇熟一熟手，好去誆這個功名。」 賈蘭道：「叔叔既這樣，就擬幾個題目，我跟著叔叔作作，也好進去混場，別到那時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話。不但笑話我，人家連叔叔都要笑話了。」寶玉道：「你也不至如此」說著，寶釵命賈蘭坐下。寶玉仍坐在原處，賈蘭側身坐了。兩個談了一回文，不覺喜動顏色。寶釵見他爺兒兩個談得高興，便仍進屋裡去了。心中細想寶玉此時光景，或者醒悟過來了，只是剛才說話，他把那「從此而止」 四字單單的許可，這又不知是什麼意思了。寶釵尚自猶豫，惟有襲人看他愛講文章，提到下場，更又欣然。心裡想道： 「阿彌陀佛!好容易講四書似的才講過來了!」這裡寶玉和賈蘭講文，鶯兒沏過荼來，賈蘭站起來接了。又說了一會子下場的規矩並請甄寶玉在一處的話， 寶玉也甚似願意。一時賈蘭回去，便將書子留給寶玉了】。(118回)
【那寶玉拿著書子，笑嘻嘻走進來遞給麝月收了，便出來將那本《莊子》收了，把幾部向來最得意的，如《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之類，叫出麝月秋紋鶯兒等都搬了擱在一邊．寶釵見他這番舉動，甚為罕異，因欲試探他，便笑問道： 「不看他倒是正經，但又何必搬開呢。」 寶玉道： 「如今才明白過來了。這些書都算不得什麼，我還要一火焚之，方為乾淨。」寶釵聽了更欣喜異常。只聽寶玉口中微吟道】．⋯一(1l8回)
雪雁料是紫鵑回來，才放下心了，連忙站起來掀【著裡間】簾子【等他只見外面簾子響處，進來了一個人】，一看卻是侍書。【那侍書是探春打發來看黛玉的，見雪雁在那裡掀著簾子，便問道： 「姑娘怎麼樣?」】雪雁【點點頭兒】叫他進來。侍書看見【跟進來見紫鵑不在屋裡，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殘喘微延 唬的驚疑不止。因問：「紫鵑姐姐呢」雪雁道：「告訴上屋裡去了。」(90回)
31．(其時場期已到，寶釵叫襲人同素雲給他爺兒倆個收拾妥當) 【一時寶釵襲人回來，各自房中去了，不題。且說過了幾天便是場期，別人只知盼望他爺兒倆個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了，只有寶釵見寶玉的功課雖好，只是那有意無意之間，卻別有一種冷靜的光景。知他要進場了。頭一件叔侄兩個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馬擁擠有什麼失閃。第二件，寶玉自和尚去後總不出門， 雖然見他用功喜歡，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有什麼變故。所以進場的頭一天，一面派了襲人帶了小丫頭們，同著素雲等給他爺兒倆個收拾妥當，自己又都過了目，好好的擱起來預備著。】 (119回
寶玉「懸崖撒手」之前， 「卻別有一種冷靜的光景，」 是很好的心理描寫。
32．紫鵑掀開帳子，見已睡著了，被窩都蹬在腳後。怕他著了涼，輕輕兒拿來蓋上。黛玉也不動，單待他出去，仍然褪下。【那紫鵑只管問雪雁：「今兒的話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 「怎麼不真?」紫鵑道：「侍書怎麼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紅那裡聽來的。」紫鵑道：「頭裡咱們說話，只怕姑娘聽見了，你看剛才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後，咱們倒別提這件事了。」說著。兩個人也收拾要睡。紫鵑進來看時，只見黛玉被窩又蹬下來。復又給他輕輕蓋上。一宿晚景不提。】(89回)
33．代儒回身進來，看見【寶玉在西南角靠窗戶擺著一張花梨小桌，右邊堆下兩套舊書，薄薄兒的一本文章。叫培茗將紙筆墨硯都擱在抽屜裡藏著。代儒道：】「寶玉，我聽說你前日有病，如今可大好了?」 寶玉站起來道：「大好了」。(81回)寫出公子上學的擺設。
34．那莊上也有幾家富戶，知道劉姥姥家來了賈府姑娘，誰不來瞧。都道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倒也熱鬧。內中有【個極富的】人家，姓周， 【家財巨萬，良田千頃，只】生有一子，【生的文雅清秀】，年紀十四歲，他父母延師【讀書】，新近【科試】中了秀才。那日他母親【看】見了巧姐，心裡羨慕。(119回)
說周家「極富」， 「家產巨萬，良田千頃」，兒子又「生得文雅清秀」， 「延師讀書」， 「科試」等等都是舊時小說的俗套。這類程高改文，前八十回也有。
例如：
35．【話說史湘雲回家後，寶玉等仍不過在園中嬉游、吟詠不題。且說賈政自元妃歸省之後，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皇上見他人品端方，風聲清肅。雖非科第出身，卻是書香世代。因特將他點了學差，也無非是選拔真才之意。這賈政只得奉了旨。自賈政起身之後。】(37回)
36．【賈政笑道： 「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賈母笑道：「使得。」 賈赦連忙捧杯，賈政執壺斟了一杯，賈赦仍舊遞給賈政，賈赦旁邊侍立，賈政捧上安放在賈母面前， 賈母飲了一口，賈赦賈政退回本位，於是賈政又說⋯⋯】(75回)
37．《夢稿本》原作：迎春(含淚道：「我知道你幹了什麼大不是，我若說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你瞧入畫。
程本改為；迎春【手裡拿著一本書正看呢!聽了這話，書也不看，話也不答，只管扭著身子，呆呆的坐著。周瑞家的又催道「這麼大的女孩兒，自己做的還不知道，把姑娘都帶的不好看，你還敢緊著纏磨他。」迎春聽了才發話道： 「】你瞧入畫」(77回)
38．《夢稿本》這麼長的一尾鮮鱘魚，這麼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羅豬
《程乙本》改作：【這麼長這麼大的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羅豬、魚。】(26回)
39．《夢稿本》這回子再發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
《程乙本》這回子再發個【三五萬】的財就好了。(72回)
三二百萬是賈府發生過的一件大事，三五萬就無足輕重了。
40．《夢稿本》如今你不是服侍小姐的了。
《程乙本》【如今你不是副小姐了】。
副小姐，就響亮的多了。
五、畸笏的評語
在《紅樓夢》的「脂妍齋評」裡，說：
諸公之批，自是諸公眼界；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甲戌本》2回)
可見「脂硯齋評」裡，還有一些不是脂硯的手筆。執筆的「諸公」，如梅溪、雨窗、立松軒、畸笏等，他們看問題，下批語的眼界與脂硯有明顯的不同。其中以畸笏的評語為最多，影響也最大。他的評語始於「己卯冬夜」，壬午年寫了一批。到雪芹逝世後的第4年的丁亥年，又寫了一大批令人怵目驚心的評語。他說：
恨不能得見玉兄懸崖撒手為恨。丁亥夏，畸笏叟。
這是最值得注意的一段畸笏的批語。這說明：他知道作者寫了後四十回，其中有寶玉「懸崖撒手」遁人空門的情節。可是畸笏，直到丁亥年的夏天也沒有見到作者後四十回。那麼他關於後四十回的議論，所根據的，便不是作者的原著，而是他自己的偽續了。裡面有：
(1)關於紅玉的評語。
紅玉是管家林之孝的女兒。是一個心高膽大，刁鑽古怪，專揀高枝兒的丫頭。在怡紅院裡卻受到晴雯他們的擠羅。《脂評》裡說：
管家之女而晴雯輩擠之，招禍之媒也。
以後被鳳姐看中，向寶玉要了過去。《脂評》說：
奸邪婢豈是怡紅答應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後篆兒便是卻(確)證，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
又說：
可知玉兄除顰兒外，俱是行雲流水，又了卻怡紅一孽冤。
說他是「紅樓孽冤」是認為他品質極壞，是殘害晴雯的禍水。
及至丁亥夏，也就是寫己卯年批語的8年之後，緊接在上述批語的後面。畸笏忽然批道：
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叟。
還說：
紅玉後有寶玉大得力處。
前後兩種批語，真是南轅北轍，互相之間也絕沒有什麼伏和應的關係。我們只能認為：後者是畸笏的偽批，作偽的時問就在己卯到丁亥之間。在這部偽續中，他編造了一個寶玉人獄神廟，受到紅玉、茜雪幫助的故事。
雪芹一生，經學者們多方考證，還沒有發現他有過牢獄之災。而曹頰在擾亂驛站，受到處分，免去官職，被枷號期問，卻很可能有蹲監獄的經歷。要是畸笏就是曹頰，那麼畸笏的續書，就不是雪芹的自敘傳，而是曹頰的自敘傳了。
(2)關於十二釵。
畸笏說：樹(數)處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系漫擬也。至回末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壬午季春，畸笏
《紅樓夢》裡，警幻仙子IIUD，只有「金陵十二釵」的「正冊」，「副冊」，「又副冊」，「餘者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矣」。那末「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就一定是畸笏的編造無疑了。
脂硯齋說：
妙卿出現，至此細數：賈家四艷，再加薛林二冠有六，添秦可卿有七，熙鳳有八，李紈有九，今又加妙玉，僅得十人。後有史湘雲與鳳姐之女巧姐兒者共十二人。雪芹題日金陵十二釵，蓋本宗紅樓夢十二曲之義。後寶琴，岫煙，李紋，李綺皆陪客 ．也。《紅樓夢》中所謂副十二釵是也。又有又副十二釵之三段詞，乃晴雯，襲人，香菱三人而已。余多未及，想為金釧，玉釧，鴛鴦，素雲，平兒等人無疑矣。觀者不待言可知，故不必多費筆墨。
脂硯齋提到正十二釵，與判詞，插圖和《紅樓夢十二曲》都相符合，應當是確切無疑。副十二釵只提到4位，又副十二釵只提到8人。以後46回鴛鴦和平兒閒談，又提出另一份又副十二釵名單來。以後賈母想起娘家來有「枕霞閣十二釵」之說。l6回張財主家的金哥還是金陵以外的金陵十二釵呢!這一系列的敘述，就像一塊石頭落在水裡，波浪一圈圈的拓展開去，覆蓋面越來越大，只覺得在這煙雲模糊之中，普天下多少女兒都在薄命司裡哭泣哦。金陵十二釵在模糊之中已經是無人不有，無事不有。足以代表普天下的薄命女兒，要是一一羅列，何只千萬，又哪裡是60人的名單所能包括的呢?畸笏對模糊的無知使他露出了馬腳，使我們知道他可能寫了一部偽續的《紅樓夢》的後半部。他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批語，可能就是要為自己的偽續製造一些存在的依據呢!
(3)關於元春。
在《元春省親》的一節裡，有評語說：
那寶玉未入學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數千字在腹內了。
此處有批語說：
批書人領此至教，故批至此，競放聲大哭，俺先姊先(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
這位已成「廢人」的批者，自比寶玉，把元春 看作他的「先姊」。當我們知道曹家並沒有出過一位貴妃，；就更覺得這種強拉硬扯的比附，毫無意義了。
以上畸笏所說的後半部的情節，如「情榜」獄神廟茜雪、紅玉一大段文字「等等，在《夢稿本》中全無蹤跡，甚至連修改的痕跡也找不到．因此，只能得出結論，就是：畸笏真的寫了一部30回的偽續，其中有： 「花襲人有始有終」，寶玉人獄神廟，「獄神廟茜雪、紅玉一大段文字「，及60人的「情榜」等等。這部偽續與《紅樓夢》的創作毫無關係。
六、《紅樓夢》的雙層結構和胡適先生的科學誤解
乾隆進士戚蓼生給《紅樓夢》寫過篇著名的《序》，他說：《紅樓夢》是一副喉嚨同時唱兩支歌，一隻手同時寫兩種不同的字體。這就是對《紅樓夢》寫作中「雙層結構」最生動的寫照了。例如：
寫閨房則極其雍肅也，而艷冶已滿紙矣；狀閥閱則極其豐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寫寶玉之淫而痂也，而多情善悟不減歷下琅琊；寫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篤愛深憐，不蒂桑娥石女。
這種「共時的雙層結構」，是從兩個對立的方面對一個完整的事物進行描述，從而同時表現出一個事物或一個性格的各個方面，這就比那
A≡A
的寫法要豐富的多了，它可以寫作公式：
M≡A ^—A
M等值於A與非A的合取)
比如：閨房≡雍肅^艷冶
閥閱≡豐整^式微
寶玉≡淫而癡^多情善悟
黛玉≡妒而尖^篤愛深憐
再比如：寫到賈政，作者在第4回裡寫道：
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
可是緊挨著這句話，又說：
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賈宅居住著，生恐姨夫管約拘禁，料必不自在的。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賈宅中又十分慇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誰知自在此聞住了不上一月的日期，賈宅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紈褲習氣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著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
本來已經很壞的薛蟠，在賈府住了不上一月，競被賈府的子弟引誘的壞了10倍。賈府成了個大染缸，賈政也就成了一個「訓子無方，治家無法」的無能的家長了。讀者必須同時把握住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A)和「訓子無方，治家無法」(非A)這相反的兩個方面，才能正確理解賈政這個藝術形象。所以，脂硯齋一再告誡讀者
千萬不可照正面
因為它還有相反的一面。這種寫法也表現在《好了歌》裡。它說：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朱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壟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嫌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一篇令人觸目驚心的詩篇，寫在《紅樓夢》的前面，便帶有某種綱領的性質。在它的每一小節裡，在A與非A之間，都有一個時間距離。脂濃粉香的嬌娃，成了兩鬢成霜的老婦；金銀滿箱的富翁，成了任人誹謗的乞丐；教育有方的公子，成了攔路搶劫的強盜；嫁人高門的小姐，成了追歡賣笑的娼妓。說明世上萬物，都在向自己的反面轉化。這就是「歷時的雙層結構」 了。所以，見了外孫女便一把摟人懷裡「心肝肉兒」大哭起來的慈祥的外婆，以後競可以置外孫女的死活於不顧；叱詫風雲，無所不為，精明強幹的鳳姐兒，競成了一個一籌莫展，誰也叫不答應的無能的管家婆。這正反映著賈府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造成情節變異的另一個因素是對典型的認識。如果一個藝術形象的所指，只是生活裡的一個具體的人物，他應當只有一個結局。可是在「煙雲模糊」之中，脂硯齋說：
十二釵真鏡中花，水中月， 雲中豹，林中鳥，穴中鼠。無數可考，無人可指，有跡可尋，有形可據，九曲八折，遠響近影，迷離煙灼，縱橫隱顯，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現千手千眼大遊戲法也。脂硯齋。
所以；
題只十二釵，卻無人不有，無事不備。
也就是說，這十二釵競囊括了普天下薄命的女兒，他就絕不是某一個人的寫照了。例如，香菱是薛蟠的妾，不能見容於家裡的主婦夏金桂，在那個社會裡，妻不容妾。要整死她是很容易的，所以說：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被大老婆摧殘折磨而死，就是香菱這類可憐的姑娘最常見的結局了。可是在這群不見容於大老婆的妾裡，會不會有一個幸運兒，不但沒被大老婆毒死，那大老婆不知怎麼一來，反而毒死了自己，妾倒成了夫人，這也是完全可能的。這就是人物命運的變體了。這種寫法，在文學作品中也是屢見不鮮的。例如蘇三家的大老婆發氏，一心要毒死蘇三，不知怎麼一來，卻毒死了他們的丈夫。這樣，就展開了《玉堂春》這一出著名的劇作。
由於情節變體的存在，就使得《紅樓夢》在寫作中產生了「真假、隱顯、史筆、模糊」種種不同的手法。這些手法往往是用某種「雙層結構」的形式表達出來的，從而出現一種脂硯所說的：
大悲菩薩，千手千眼，一時轉動，毫無遺露。的壯觀景象。所有這些神妙的寫法，表現出生活的多樣和變化，都衝破了胡適先生的A=A的科學定律。因為《紅樓夢》裡所描寫的生活就是充滿矛盾的，我們怎麼能夠不顧及《紅樓夢》的實際情況，先驗地把A：A的定律看作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定律，發現一點兒矛盾，不再去深究，就斷定《紅樓夢》後四十回是高鶚所著呢?
《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的出現，用實物證實了《紅樓夢》後四十回不是高鶚所著。它的出現也為我們從中國傳統修辭的角度，對《紅樓夢》作進一步的研究，開闢了廣闊的道路。
七、語言文字雜談
《夢稿本》的寫作，歷時l0年以上，在《甲戌本》上已經有「十年辛苦」的說法了。在這漫長的創作生涯中，悲慼歡娛，內感於心，則字跡或正或草，時長時短，形成不同的變體。也是很自然的事了。幾種變體，雖有不同，可是筆法結構全然一致，往往在寫作過程中，一種變體不知不覺中就變成了另一種變體。說明他們是同一作者的手筆。更有趣的是都犯著同樣的錯誤，例如：
(一)「都」 「多」不分：
諸如此症，不上一年，多添全了。(12回)
再拿一弔錢來，多送到劉姥姥的跟前。 (16回)
外頭相與的多是些什麼人，連一個正經的也沒有，多是些狐群狗黨。(90回)[加文]
兒子一輩子也多過去了。(1l9回)[加文]
(二)「碰」 寫成「蹦」(描寫了吳語的濁音)
不想一頭蹦在一個醉漢身上。(24回)
我一頭蹦死了也不出這個NJh。(31回)
你去硬蹦他，豈不是自尋其死。(69回)
(三)把「專」寫成「 」 (讀「端」)把舌擦音讀作舌頭音正是南方話的特點。
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岢等你呢。(31回)
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岢會挑人。(20回)
你如今學壞了，岢會挑三窩四。(63回)
有趣的是這種訛誤三種字體都有，另外還有：「很」作「狠」、「似」作「是」、「巴巴」作「爬爬」、「和」作「合」、「拿」作「孥」等，站在今天普通話的立場上看，都是錯別字，可是它卻是對於白下、蘇州一帶方言的生動描寫。它絕不是「鐵嶺高鶚」所能做到的。
上述研究也可以說明：《夢稿本》中幾種字體，雖然略有差異，但都是作者的手跡，從《夢稿本》脫胎而出的《曹雪芹寫本百廿回紅樓夢》也就可以稱為作者的「寫本」了。
在這一項研究中，我的老伴兒花美雲和兒子夏雷，都是我得力的助手。花美雲大病初癒，出院不到10天，就奮不顧身地開始了她的研究，景況尤為感人。
限於我們的水平，差錯實所難免。海內諸位君子，不吝賜教，則不勝感激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