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庵筆下見紅樓

定庵筆下見紅樓

定庵筆下見紅樓

紅樓絮語

西子湖邊,錢塘江畔,地靈人傑,時出異才。詩人龔定庵,至今仍為無數讀者傾倒。光焰不沒,膏馥猶能沾溉後來,亦湖山靈秀之所鍾毓歟。

    定庵詩,奇芬逸想,應接者如在山陰道上行;我以為,奇芬匪罕,逸想最難。何謂逸想?以今語表之,即「閃爍著思想的光芒」是。故我常說大詩人必然同時是一位大思想家。非不愛其文詞,特文詞之「背後」,有思想在耳。

    曹雪芹,即是一例。

    一提曹龔,就又不免想起一個問題:象定庵這樣的「才子詩人」,他讀沒讀過「才子詩人」雪芹的小說《紅樓夢》?若說未曾讀過,情理難通。若說讀過,證據安在?

    「拿證據來!」——是考證家爭論文章撰者的「拿」手的一著,而且那證據幾乎是指象「證件」一樣才行。但龔定庵顯然不會準備下一張條子,上面書明:某年月日龔某確曾讀過《紅樓夢》,下面並有「簽章」。現在我要硬說他讀過,必然又有「證據不足」之譏了。

    不過,請你讀讀定庵的這首《世上光陰好》吧——

    「世上光陰好,無如繡閣中:靜原生智慧,愁亦破鴻濛。萬緒含淳待,三生設想工。高情塵不滓,小影淚能紅。玉茁心苗嫩,珠穿耳性聰。芳香箋藝譜,曲○數窗櫳。遠樹當山看,行雲入眼空。枕停如願月,扇避不情風。晝漏長千刻,宵缸夢幾通。德容師窈窕,字體記玲瓏。朱戶春暉別,蓬門淑晷同。百年辛苦始,何用嫁英雄?」|試看這首五言排律,這個主題和這種內容,在古今詩集中,堪稱獨絕。它從何處得想?來自《紅樓》,深受雪芹影響者也。

    人世之間哪裡的「光陰」最好?定庵擬之曰:少女的繡房中實為第一。這所謂光陰,核其實際,即謂心境者是。古今文學,誰最善體此境?捨雪芹之外,實無第二人。不見《紅樓夢》寫到太虛幻境的對聯:「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時,脂硯即批云:

    「女兒之心,兒童之境。」|取此八個字,以題定庵此詩,確切不移之論,無論雪芹、脂硯、定庵,都會「相視微笑」的。

    定庵此詩,揣摩女兒心境,可謂入微。他不讀《紅樓》,如何體會至此?靜生智慧,愁破鴻濛,——「開闢鴻濛」,是雪芹的曲子;「排蕩萬古愁,茫茫鴻濛開」,是曹寅的詩句。這種聯想,痕跡宛然。「三生設想工」「小影淚能紅」,都可於《紅樓》尋見根苗。——其實,說這通篇都是摹寫紅樓少女的,也極恰合之致。

    「拿證據來」——已經「拿」出如上。

    雪芹寫女兒,已泯「等級」——這是他的反封建思想的第一個標誌。定庵則詩云「朱戶春暉別,蓬門淑晷同」,正同雪芹之意。我想,朱門蓬戶,本是晉人的典故,定庵借用,暗中以「朱戶」代「紅樓」,不僅是為諧音律,也是筆端狡獪,不欲人知其瓣香雪芹耳。

    其結句:「百年辛苦始,何用嫁英雄」,頗堪注目。竊以為,定庵此處並非貶低「英雄美人」而抬高「佳人才子」之意。他是說,女兒繡閣光陰,止有此限,一嫁隨人,便是辛苦之開端,繡閣光陰永難再返矣。故「英雄」者,泛指「男性」也,且莫呆看了,要緊。必如此,方合詩人定庵之意——亦方合雪芹之意。蓋雪芹之主張,女兒清淨,最好永留繡閣,一嫁男子,便成污濁。試看第五回書中寫幻境諸仙女埋怨警幻引來「臭男人」來「污染這清淨女兒之境」時,脂硯之批即云:

    「奇筆攄奇文。作書者視女兒珍貴之至,不知今時女兒可知?余為作者癡心慟哭,——又為近之自棄自敗之女兒一恨!」

    此為女性批者的心思語言甚明,細心讀者當能領會。如此批語,我把它也引來以解定庵此詩,也是貼切無比。可不令人作深長思乎?

    一首不太長的排律,竟然復「生」字,復「情」字,復「不」字,復「如」字,可謂疏而不暇計其末節,正見定庵落筆得意時,不作「試帖」也。

    此詩「文本」了,我據定庵弟子歸安陳鳳孫手寫本移移。此本有寶貴的異文,可以訂正歷來的鉛印諸本。冊後附有陳氏自作詩《嫩想集》一卷,有印曰「阿鳳小詩」,中有《送龔先生自珍》一詩云:

    「聞道龔祠部,將為汗漫遊。才難容一代,名倘足千秋。老驥堪伏,閒雲不可留。青衫看酒暈,我亦憶杭州。」

    頸聯十字,異才難為一代所容,文名長受千秋之慕,此詠定庵,更可以移作題雪芹句。書此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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