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探《紅樓夢》現代性美學特質

初探《紅樓夢》現代性美學特質

初探《紅樓夢》現代性美學特質

紅樓評論

一、導論:紅學研究的悲音與俞平伯的懺悔

    一部紅樓,流傳至今,已二百五十餘年矣,解其中味者幾何?誠所謂「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由此,紅學悲音至今不斷。劉夢溪先生即認為,百餘年來,紅學研究幾無進展,他說:「對一門學科來說,研究了一百年,在許多問題上還不能達成比較一致的結論,甚至形成許多死結,我想無論如何不能說是這門學科興旺的標誌。」〔1〕當今著名學者黃霖也對紅學的這種局面持悲觀態度。在其新近完成的《20世紀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史·小說卷》一書中,他說:「今後的紅學可能還將默默地在『知人論世』、『以意逆志』與多元交匯的『大文化』視域中向世人展示其異樣的面容。在無新哲學誕生之前,紅學研究的新境界也只能是人們的一種期望而已。」〔2〕這兩位學者的悲觀論調詞異而意同,實心灰意冷的表現〔3〕。俞平伯畢生研紅,在其晚年所著《樂知兒語說紅樓》一文中說:「一切紅學都是反《紅樓夢》的。即講的愈多,《紅樓夢》愈顯其壞,其結果變成『斷爛朝報』,一如前人之評春秋經。筆者躬逢其盛,參與此役,謬種流傳,貽誤後世,十分悲愧,必須懺悔。」〔4〕甚至在其臨終病榻之上還用顫抖的手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胡適、俞平伯是腰斬紅樓夢的,有罪。程偉元、高鄂是保全紅樓夢的,有功。大是大非。

    又在另一紙條上寫下八個字:

   「千秋功罪,難於辭達。」〔5〕

     這難道說是百年紅學留給我們的財富嗎?若果真如此,那麼2005年舉行於鄭州的全國中青年學者參加的「百年紅學的回顧與反思」學術研討會又何異於荒誕派之戲劇〔6〕?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悲觀,作為研紅畢生、體味至深的俞平老,雖先懺悔,亦有希冀,並指出了今後紅學研究的重鎮所在。他說:

    《紅樓夢》行世以來,說者紛紜,稱為「紅學」,而其核心仍缺乏明辯,亦未得到正確的評價。今後似應多從文、哲兩方加以探知探討,未知然否〔7〕。

     二十餘年倏然而過,從文、哲兩方面加以探討的文字亦不少。本文的任務即以此入手,試圖揭示《紅樓夢》之為《紅樓夢》的特殊性質,進而發現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和精神價值。此問題看似簡單,實最深刻。借用單世聯《記憶的力量——〈紅樓夢〉意義述論》一文中的話說:「本文希望以此說明《紅樓夢》為什麼成為中國人如此迷戀的『夢』。」〔8〕通過深入的思考,我們發現,在《紅樓夢》創作、批閱等過程中,曹雪芹創作中的懷舊預設、脂硯齋等人在批語中流露的懷舊情結及其後世閱者在閱讀《紅樓夢》時留下了大量懷舊臆語等三方面不同的懷舊品質共同組成了《紅樓夢》本文的懷舊圖式。〔9〕這些懷舊因素所組成的錯綜豐厚的結構與人類及其個體在人生欲求之路上所形成的懷舊心理相契合,達到了雙向滿足。而其中的日常生活史描述不僅揭露了潛藏其背後的無所不在的理性規訓,而且創設了人類痛苦精神詩意棲居的場所,更為人類血戰前行的歷史提供哲學反思與理性批判。這些豐富的審美特質或許才是《紅樓夢》為什麼成為中國人如此迷戀的「夢魔」的原因所在。

二、曹雪芹創作過程中的懷舊預設及精神價值

     所謂懷舊情緒者,必於曾經歷過或正在經歷某種突然中斷、劇烈分裂或顯著變動之過程中生出。曹雪芹「生於繁華,終於淪落」之經歷即已注定他與懷舊結緣,因此,在《紅樓夢》的創作過程及至其文本中皆無可避免充滿懷舊氣息,以彌補他現代生活的斷裂。《紅樓夢》開篇即云:

   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

    現實生活的碌碌無為、一事無成,讓作者誠惶誠恐,不知所措,從而使他內心深處產生莫名之恐慌,無所憑依,懷舊情緒隨之生成。「忽念及」三字便已入懷舊魔道,深陷其中,不僅奠定了全書懷舊的情緒氛圍,也暗示了文本也必將以回憶為出發點,通過懷舊來推動其敘事。於是乎,當日勝景一一浮現,尤其是 「半世親見親聞的這幾個女子」更增加了他眼前落寞與往昔繁華的強烈對比效果,由此生悔恨之心,懺悔之意。於是,雪芹繼續寫道:

     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

     這是作者的懺悔筆墨,皆從懷舊化出,已如前文所敘。其所謂「一技無成,半生潦倒」即是如今「蓬牖茅椽,繩床瓦灶」之貧困,而「晨風夕月,階庭花柳」就是他懷舊之機緣。不僅如此,這裡雖是作者懷舊懺悔之言,亦是他欲使閱者入其懷舊圈套的表徵。何以言此?分析如下:1「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此言當日之奇女子也;2「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此言當時繁華備至也;3「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此言作者當日叛逆之事也;4「今一技無成,半生潦倒」,此言由繁華而至淪落也,其間亦必有可悲可歎、可歌可泣之事。如此這般,閱者不知覺已入他的懷舊之甕矣!可謂狡猾之致〔10〕。

     這種懷舊筆法的預設雖甚狡猾,卻也是他懷舊情緒的使然,正所謂「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是也。除此幻化了懷舊預設的寫法外,雪芹還特意採用實錄的方式來加強其懷舊的真實性,他說:

     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尋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

     正是這樣的「不敢稍加穿鑿」的寫法深得閱者心思,其法愈真,其情愈烈,實增強了他的藝術感染力。所以魯迅先生說:「蓋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歷,正因寫實轉成新鮮。」〔11〕江順怡《讀紅樓夢雜記》說:「正如白髮宮人涕泣而談天寶,不知者徒艷其奢華靡麗,有心人視之皆縷縷血痕也。」這樣的情感效果不以真實性極強的寫法表達深沉的懷舊盛衰之變,又如何達得到呢?

     綜而觀之,無論是他幻化了的懷舊預設還是實錄性的懷舊書寫,其根本都是作者以詩性的筆觸把破碎了的現實還原為完整的統一的圓潤的描述,並以此重獲對世界的信念和對生活的虔誠。因此,雪芹的懷舊情感是綜合多元的,既有惆悵、感傷、依戀、思慕,也有失落、憂鬱、愁苦;又因為其懷舊寫作是落魄現實的詩意縫補,因此其指向是積極而優美的,即使其中具有懊惱與痛苦,亦可做「甜蜜的憂愁」來看:

     且說寶玉自進園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析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誰想靜中生動,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悶悶的。……那寶玉心內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在外頭鬼混,卻又癡癡的。(第二十三回)

     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屏帳  然,不過只有幾個該班上夜的老嫗。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第七十九回)

……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所表現的複雜豐富的懷舊情感,不僅僅是對「舉家食粥酒常賒」這種現實焦慮的暫時緩和。我們發現,曹雪芹沒有滿足於這種帶有自我滿足和自我遮蔽性質的懷舊情緒,在此基礎上,他從漸漸積聚的生活經歷中萌發了極為強烈的反思。「過去是否真是如此美好?現在是否真是如此惡劣?」這一反思質疑,使他既對過去的美麗面充滿依戀,同時又質疑這種過去美好的真實性,進而與現在日常生活醜陋低劣與否的不信程度相碰撞,於是,過去的興哀際遇就不僅僅是他的情感寄托和精神寄托,更是他用以反思和批判現在的銳利武器,從而使整部《紅樓夢》呈現出極強的批判色彩。〔12〕《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凡例》詩云:「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癡情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在曹雪芹的眼中,現實世界,奔忙勞苦,盛席華筵,終須散場;悲喜千般,夢歸荒唐;紅袖啼痕,情癡恨長。這就是曹雪芹反思的結果。既然人生在世,皆「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我又有何顧忌,何不以傲岸人格、豪放詩藝對這個行將就木的現在做激烈的反抗呢?且看敦誠寄贈懷念雪芹的文字:

   殘盞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寄懷雪芹》)

   司業青錢留客罪,步兵白眼向個斜。(《贈曹雪芹》)

又,《佩刀質酒歌·序》:

    秋曉遇雪芹於槐園,風雨淋涔,朝寒襲袂。時主人未至,雪芹酒喝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飲之。雪芹歡甚,作長歌以謝余。

     可見,在《紅樓夢》的藝術世界裡,那種莫名的令人難以釋懷的感傷懷舊情緒已經明快起來,帶有曹雪芹對現在和過去的深刻理解,具有智性光輝,既靜穆凝重又熱烈奔放。然而這因懷舊所帶來的反思和批判與批判所具有的矛盾呈現,使曹雪芹不得不面臨不能與真實的自我達成一致溝通的困境,從而產生強烈的消沉感與絕望感。「我是誰」這個問題就不得不成為曹雪芹思考的問題,反映在《紅樓夢》中,即是賈寶玉甄寶玉的象徵意義〔13〕: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也是必有;若說必有,又並無親睹。」心中悶悶,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昏昏睡去,竟到一座花園之內。……只見榻上那個少年歎了一聲,一個丫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歎什麼?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

    寶玉聽說,心下也便吃驚,只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做了一個夢兒……好容易找到他房中,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往哪裡去了。」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裡,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笑道:「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裡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的!」一語未了,只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嚇得二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寶玉快回來!」(第五十六回)

    於是,真實的自我與理想的自我,過去的自我與現在的自我在消沉絕望之下遇合,無論是作者雪芹還是人物寶玉,其主體精神都因懷舊反思表現出遊移兩難的情緒狀態。但這種兩難處境並不表現為放棄自我,而是主體精神不屈人格的逆進,敢於向命運挑戰,勇於擔當人生乃至人類歷史的苦難。所以,在雪芹筆下,寶玉、黛玉在行將沒落垂死的封建秩序下頑強地追求著愛情自由、個性解放,即使意識到自己無力戰勝一切陳舊的阻礙,仍然不放棄自我的人生目的。黛玉在世時,寶玉呼喊道:「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黛玉含恨辭世後,寶玉仍然有自己強烈的主張:「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可見,這種懷舊中的反思,其所構建的強勢人格具有不可遏制的令人心蕩神搖的力量。正像席勒所說的一樣:「我們懷著不斷高漲的興趣注視一種激情的發展,直到它把不幸的犧牲者拖進了深淵。」〔14〕

     為文至此,不禁讓我們與魯迅在對延續歷史傳統和推進歷史進程之間的矛盾對立所感懷的痛苦遇合。魯迅一生始終在追問、批判和反思中國傳統的禮教文化、國民劣根性,實質上也是始終在處理如何對待過去、如何開始將來的問題。因此,他總感懷故人、留戀童年和回憶家鄉,其間無不壓抑著濃重的反思。反思不僅牽涉對國家民族的批判和反叛,還籠罩著自我的虛無與絕望的相對抗;他的愛裡裹挾著濃烈的恨,他的希望被絕望和虛無掩蓋著;他對美好光明的忠誠讚頌又時刻伴隨著質疑的糾纏。憂思、苦難、孤寂使魯迅人格超越一切給定性屏障,達到對人生乃至人類終極價值的洞悟。〔15〕正如泰戈爾所言:「就是這籠罩瀰漫的痛苦,加深而成為愛慾,而成為人間的苦樂;就是它永遠通過詩人的心靈,融化、流湧而成為詩歌。」〔16〕

    魯迅所體驗到的痛苦、深刻的憂鬱和絕望與上面我們對《紅樓夢》審美特質的揭示不都同樣地震顫著仍蒙昧於陳舊社會日常生活結構中尚未覺醒的人嗎?

三、《紅樓夢》日常生活史的審美闡釋與批判

     列斐伏爾說:「日常生活與一切活動深刻地聯繫著,涵蓋了有著差異和衝突的一切活動,它是這些活動會聚的場所,是其關鍵和共同基礎。」 〔17〕可惜的是,日常生活現象雖具有如此重要的意義,其成為美學上所探討的問題卻是如此姍姍來遲。當我們把它還原到現代性語境中加以考察時,這個曾經被人們長期忽視的問題卻早已在韓愈《祭十二郎文》、歸有光《項脊軒志》《先妣事略》、袁枚《祭妹文》等文中閃耀動人的審美光輝,甚至早在《詩經·國風》、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也已經萌發出日常生活之美的萌芽,到了《金瓶梅》尤其是《紅樓夢》等鴻篇巨製中,這種對日常生活問題史的研究描述更深刻地挖掘出其內在的詩意和創造性,並將其由一個權力控制的領域晉陞為反抗權力的基地和「為我們而存在」的「有意義的生活」。於是,對《紅樓夢》日常生活史描述的審美闡釋就在此基礎上展開了〔18〕。

1、無所不在的規訓:《紅樓夢》日常生活史描述

     行將崩潰的中國封建社會,至康乾時期出現了迴光返照的跡象,中央集權的統治是這跡象產生的根由,於是,官僚體制權力對日常生活產生了無所不在的滲透性控制,《紅樓夢》的作者對本時期日常生活狀態的有意描繪無疑是對這種控制的考察與暴露,而且,作者在其敘述設置中處處都化合著這種考察和暴露。作者開篇即云:「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編述一集,以告天下。」於是,「天恩祖德」「教育之恩」「規訓之德」所控制下的日常生活便呈現於《紅樓夢》文本之中,親情、友誼、愛慾無不打上了規訓的烙印;教育、學習、吃喝宴飲、吟詩作賦、琴棋書畫無不陷入規訓之鐵籠。日常生活中的每個微觀領域都融化為無限、無形而無處不在的規訓;一切關係都在這種規訓下悄悄進行,直至成為日常,個體的每一個細小的無意的疏漏都有可能形成對這暗中潛藏的規訓的觸犯:

     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剛念了《四書》。」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瞎子罷了。」

    可見,《紅樓夢》中的日常生活問題可以歸結為對官僚權力理性控制的描述,無處不在的體制、規範、條例、習俗,工具性理性規範的權力已經瀰漫於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一個人的飲食、體型、姿勢都要合乎規範:

    一時人來回說:「老爺說了:『連日身子不好……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來,一一聽了。邢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恤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賜去不恭,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第三回)

     在這一段簡短的描述裡,我們能深切體會到日常生活中「風刀霜劍」般的權力控制:1 「不要外道才是」是對行動的控制;2 「黛玉忙站起來」「笑回道」這是對姿態的控制;3「恐領賜去不恭」是對個人行為的控制。諸如此類,就連最秘密的性行為也受到各種性科學、性禁忌的管理、審查和制約:

     王夫人喝命:「平兒出去!」鳳姐也著了慌,不知有何事。只見王夫人含著淚,從袖裡擲出一個香袋來,說:「你瞧!」鳳姐忙拾起一看,見是十錦春意香袋,也嚇了一跳……王夫人又笑又歎道:「你反問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們小夫小妻,餘者老婆子們,要這個何用?女孩子們是從哪裡得來?幸而園內上下人還不解事,尚未揀得,倘或丫頭們揀著,你姊妹看見,這還了得。不然,有那小丫頭們揀著去,說是園內揀的,外頭人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第七十四回)

     因此,《紅樓夢》日常生活史描述皆可表述為一種滲透著權力關係的結構以及權力形式對生命精神的侵犯與壓制。而解決這一問題的希望也正在於處於被統治地位的感性微觀力量對處在統治地位的宏觀性機制的打擊與顛覆。即使是處在宏觀統治力量執行者地位的統治者們,他們自身的享樂消費與狂歡縱慾也同樣對其統治有瓦解腐蝕的作用。於是,《紅樓夢》的作者借賈母之口描述了奢侈享樂的典型:

     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記不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會,不過嚼的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玩笑一會就完了。」(第三十九回)

     如此平庸的日常生活圖式注定對主體創造性和生命精神具有抑製作用,它不僅限制了生活其間的人們的視野,使之目光狹窄,而且通過過度一般化的模式抹殺一切新生命、新思想的誕生。於是就像尼采所言:「偉大的東西應該永存這一要求引起了劇烈的文化衝突,因為生活中其餘的一切對此都一口否定。平常的渺小的平庸的東西像沉悶的空氣充滿了世界,而我們卻不得不在其中呼吸。它們嘯聚在偉大的東西的周圍,隨時準備消滅和扼殺它,並且擋住了它通往不朽的必由之路——人類的大腦。」 〔19〕於是整個封建肌體便體現了末世景象:

     子興歎道:「如今這榮寧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當時的光景……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第二回)

    不僅如此,賈敬的「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餘者一概不在心上」,賈珍賈蓉等「哪裡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兼之以聚賭嫖娼,「爬灰的爬灰」,這一切狂歡的日常生活,打破了倫理道德規範和理性限制,出自於本能慾望的越軌行為給呆板的日常生活帶來快樂和新奇,似乎是對日常生活的激烈重構,實際上其最終還是要被還原為平庸呆板的被壓迫狀態中去。費斯克一語道破了這種狂歡的致命弱點:「它(狂歡)是一種遏制的策略,其作用就像一個安全閥,允許大眾的壓力作有節制的放鬆,因而使被統治階層更適應它們的被壓迫狀態。安全閥加重了,而不是去除了社會控制的機器。」〔20〕

     那麼,在「使人類成為一個整體的所有關係獲得形式」的日常生活中,人類到底如何實現審美化的生存呢?《紅樓夢》的作者給了我們答案:充滿意義豐富、形式多樣的感性力量的大觀園將被壓迫的主體精神解放了出來,日常生活可以成為「有意義的生活」,就像席勒所指出的完美的古希臘人性:「他們既有豐滿的形式,又有豐富的內容;既能從事哲學思考,又能創作藝術;既溫柔又充滿力量。」〔21〕於是,壓抑與反抗就成為《紅樓夢》日常生活史研究最關注的問題。

2、壓抑與反抗:《紅樓夢》日常生活史的審美闡釋

     日常生活壓抑論者對日常生活本身持悲觀論調,日常生活的存在是一種可悲的沉淪,審美藝術是打開日常生活與真理之間已經關閉的通道的唯一工具;日常生活反抗論者持相反的態度,認為日常生活本身可以蘊含審美特質,並成為一種更直接真實的批判。〔22〕無論壓抑論與反抗論如何分歧,這兩條道路在一定程度上都可以歸結為審美藝術與日常生活關係的分歧,審美藝術成為二者的鏈接媒介,並為二者的調合提供可能。現代著名哲學家、新儒家代表人物唐君毅先生曾說:「然吾人復須知,求吾人日常之生活與吾人未來之生活,或更高之精神文化之生活相配合,尚不如直接貫注更高精神文化生活之意義於吾人最平凡之生活,以使其當下極其豐富充實圓滿,而無待未來更高生活之意想以為補充者。」 〔23〕於是,《紅樓夢》日常生活史的審美闡釋得以在此基礎上展開。揭開《紅樓夢》日常生活史描述的真實而神秘的面紗後,將可以為讀者還原出《紅樓》澄明無蔽的本質世界。

     在《紅樓夢》日常生活史描述中,可以發現壓抑者與反抗者兩類人〔24〕。除此之外,處於統治地位者也屬於壓抑者,其自身也是純然被規範化、被理性化之後的人,已經完全異化為壓抑他者的力量,成為純粹理性工具的載體。在壓抑者之中,可能出現兩種分化,要麼在壓抑之下淪為壓抑工具,要麼在壓抑之下憤然覺醒,成為反抗者。在《紅樓夢》眾多人物中,壓抑者具有數量上的絕對優勢,自上而下,遍佈每個角落,他們已被工具理性的鐵籠牢牢控制,相互傾軋,前景甚淒涼:「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第七十五回)即使處於最低層的壓抑者不同樣對這樣壓抑傾軋狀態有清醒的認識而冷眼旁觀、身體力行之嗎?

      興兒連忙搖手說:「奶奶(尤二姐)千萬不要去。我告訴奶奶,一輩子不見他才好。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佔全了。」(第六十五回)

     這何止是對鳳姐的評價!實可以看作是對整個壓抑者階層相互壓制的精彩概括。除此而外,又有許多處於被壓抑地位者千方百計地企圖消除自身與處於壓抑地位者的區別而努力鑽營,尤以小紅為代表:

     正悶悶的,忽然聽見老嬤嬤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盤算,翻來掉去,正沒個抓尋。忽聽窗外低低的叫道:「紅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裡呢。」紅玉聽了忙走出來看,不是別人,正是賈芸。紅玉不覺的粉面含羞,問道:「二爺是那裡拾著的?」賈芸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他。那紅玉急回身一跑,卻被門檻絆倒。(第二十四回)

     原來紅玉心神恍惚,情思纏綿,竟成一夢。在她「粉面含羞」的相思被後,恐怕掩藏了更深的動機:嫁給賈芸,改變自己的奴婢身份,成為統治地位的一員!她後來的種種言行不都體現了這一深深的思慮麼?正如海德格爾所言:「無論人在或與他合謀、或讚許他人、或反對他人的時候所要掌握的是什麼,反正在對這種東西的煩忙中始終寄有煩,那就是為與他人的區別而煩:或者只是為抵消與他人的區別;或者是為自己的此在比他人落後而要在對他人的關係趕上去;或者此在本已優越於他人卻還要壓制他人。」〔25〕可見,處於壓抑者地位的幾類人,都已經不具備本己性質,只是一種庸碌無為的唯他人馬首是瞻的中性狀態,單調而乏味,「日常煩忙始終期備的是明日之事,而這明日之事則是『永久的昨日之事』」。〔26〕

    然而,《紅樓夢》作者透過日常生活史,帶給我們的不僅是背離本質人生的窘境,他更通過反抗者打破這窘境,重建了一種具有詩意的日常生活狀態,從而實現了人類心靈在大地上的「詩意的棲居」。寫詩、作畫、遊戲、夢境及至離世、死亡都成了人類擺脫日常生活實用主義原則的有效形式,具有對日常生活的超越和批判的功能。〔27〕於是,「我們擺脫了支配我們關於這個日常生活世界的自然態度的實用動機,也擺脫了客體間際的空間和主體間際的標準時間的束縛。我們不再被限制在我們實際的可以復原的或者可以達到的力所能及的範圍界限之內」。〔28〕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紅樓夢》作者運用了各種手段,我們可抓住這樣幾種主要形式:1詩社吟詩;2夢境指迷;3離世出家;4死亡抗爭。這幾種形式交相結合,統一於大觀園與太虛幻境〔29〕,共同組成了嚴密的體系,渾然天成。於是,審美品質與現實生活世界進行交流,並消除了虛構與現實之間的兩極對立。限於篇幅,下面我們以大觀園內的日常生活為例,進一步闡釋《紅樓夢》日常生活史所具有的審美品質。

      余英時先生說:「在《紅樓夢》裡有兩個鮮明而對比的世界,即理想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落實到《紅樓夢》這部書裡便是大觀園的世界和大觀園以外的世界。」〔30〕這個劃分雖有利於研究的便利,卻忽視了這兩個世界混合交織的一面。如上文所述,《紅樓夢》中有壓抑者與反抗者兩類人。反抗者大都居住在大觀園中,但有時也走出大觀園,融入到現實世界中去;壓抑者大都居住在大觀園外,但大觀園內也居住有陰險的壓抑者,而且大觀園之外的壓抑者還時常的侵入進來,可看作是「外來物種」的入侵。由此看來,《紅樓夢》裡的理想世界與現實世界不是截然分割的,而是融合無間的,日常生活現象正是二者融合無間的紐帶。以寶玉、黛玉為代表的反抗者們在大觀園內或讀書寫字,或彈琴下棋,或斗草簪花,或析字猜枚,無所不至,大觀內的日常生活蘊涵著把世界變成「為我們的存在」的充分潛力,通過詩社、談禪等藝術、哲學活動的化合,他們的生活成為一種「有意義的生活」。日常生活在這裡才開始具有內在的詩意和創造性,反抗者們的痛苦精神也得到了暫時回歸安息的場所。〔31〕然而,反抗者們痛苦精神的暫時回歸並不是終止的意義,因為壓抑者們的時時入侵使他們敏感的內心蕩出漣漪:外界日常生活的呆板單調及其背後無所不在的規訓還時常幽靈般地在大觀園內閃現。史太君幾次在園內的宴飲,薛姨媽與黛玉的同住,花襲人的通風報信,尤其是後來王夫人的抄檢大觀園,不都是規訓幽靈的身影麼?所以,大觀園內反抗者們的日常生活史描述不能簡單地停留在詩意層次,在這樣的情況下,它們還包含著無限的異質性因素,由詩意回歸而至哲學反思,再到反抗批判,始終湧動著變革的激流。反抗者們即使損失了自己的生命也不向那種平庸乏味的生活模式低頭:

     黛玉瞧了,撂在一邊,使勁說道:「有字的。」紫鵑這才明白過來,要那塊題詩的舊帕……只見黛玉接到手裡,也不瞧詩,掙扎著伸出那隻手來狠命地撕那絹子,卻是只有打顫的分兒,那裡撕得動。……黛玉只作不聞,回手又把那詩稿拿起來……撂在火上……那紙沾火就著,如何能夠少待,早已烘烘的著了。(第九十七回)

     半天,黛玉又說道:「妹妹,我這裡並沒親人。我的身子是乾淨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第九十八回)

     在黛玉的詩集裡,跳動的不僅僅是對寶玉的深深的愛!在她臨終焚稿的絕望中,潛藏的也不僅僅是對寶玉的深深的恨!實際上,黛玉詩集中所記載的還有對純粹壓抑性的日常生活的反抗〔32〕:「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於是,黛玉焚稿便應具有新的意義:這既是對寶玉血淚交織的愛與恨,也是對自我人性的詩意救贖;既是對工具理性生活的徹底絕望,也是對人生終極本質的維護。她不願意讓自己一片純潔的詩意心靈留存在那個壓抑平庸的日常中,而願意讓它們和自己一起在烈火與死亡中昇華。她在臨終時「我在這裡並沒有親人,我的身子是乾淨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的呼喊,足以對壓抑者們形成強烈的衝擊和顛覆。可見,大觀園內以黛玉為代表的反抗者們的日常生活已經由一個權力控制的領域變成反抗權力的基地。在這單調的日常生活中不也孕育了石破天驚的批判奮進的力量麼?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