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構《紅樓夢》的四個世界

重構《紅樓夢》的四個世界

重構《紅樓夢》的四個世界

紅樓評論

一部《紅樓夢》專寫鶯鶯燕燕的閨閣閒情,似乎離來來往往的江湖羈旅越來越遙遠了。果然嗎?《紅樓夢》中,這一大筆寫就的「情」字,以及由「情」演繹出來的女兒世界究竟意味著什麼?也許我們需要重新走入《紅樓夢》的世界。

    從小說的空間來看,一部《紅樓夢》實際上分成了四個世界——由裡及外,分別是大觀園、榮寧兩府,榮寧府外,太虛幻境。同時,《紅樓夢》又分別被命名為《石頭記》、《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紅樓夢》。這四個不同的命名以某種象徵意義分別對應了這四個世界,而喻示了一個精緻的寓言。透過這一寓言,我們發現,《紅樓夢》的女兒世界實際上是一個立體的架構,在它後面,隱隱綽綽的是歷史傳奇、神魔傳奇、市井傳奇的影子。

     早在清代,張新之在《紅樓夢辨》中曾為《紅樓夢》的成書下了這樣一個斷語:「《石頭記》脫胎在《西遊記》,借徑在《金瓶梅》,攝神在《水滸傳》。」可以說,《紅樓夢》大旨談情,並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這一大旨談情的傳奇《紅樓夢》與《三國》、《水滸》、《西遊》、《金瓶梅》等歷史傳奇、神魔傳奇、市井傳奇一脈相傳。它以神話起,以神話結,通過繡闈歡愛(「淫」與「色)這一中介,達到了對歷史傳奇(江湖事業)的否定之否定,最終書寫了一則拒絕成長的寓言。  

一 榮寧府外:《石頭記》,歷史的消解  

   當早期小說將筆墨集中於江湖事業時,無論歷史傳奇、神魔、世情,都顯示了對歷史(尤其是亂世)的濃厚興趣。然而,《紅樓夢》一開始就明確以淡化歷史的面目出現。在那一塊石頭上,敘著「墜落之鄉,投胎之處,以及家庭瑣事,閨閣閒情,詩詞謎語,倒還全備。只是朝代年紀,失落無考」(1回)。直到第78回,當賈寶玉寫《芙蓉女兒誄》時,於年月也仍然是虛晃一筆:「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時。」也許正是為了有意識地淡化歷史,小說從天上的一個神話寫起,從不知歷了幾千幾百劫的一個石頭說起,而推出一個極為空靈的時空。

    不過,當石頭隨著一憎一道迤邐來到人間;或者說,當敘述者的一支筆從天上走向了人間,這一篇寓言也漸漸剝落了靈幻的色彩,而露出幾分亂世的真實來。小說明確點出:楔子故事發生在姑蘇閶門外十里街。(註:《紅樓夢》只在楔子中明確點過故事發生的地點,姑蘇與揚州。而正文中的故事,榮寧兩府與大觀園究竟在哪,是南是北,一直都描寫得十分模糊。)在這裡,元宵節的一天,甄士隱丟了女兒英鏈,這與《水滸傳》朱仝失落小衙內頗為相似,而禍起元宵,一直就是英雄傳說中常見的母題。接著,小說以甄士隱的家難推出一個亂世背景:「偏值近年水旱不收,賊盜蜂起,官兵剿捕」,而百姓流離。這一亂世背景與《金瓶梅》是驚人的相似。後者在第1回寫道:「天下大亂,黎民失業,百姓倒懸,四方盜賊蜂起,罡星下生人間,攪亂大宋花花世界,四處反了四大寇……」而《金瓶梅》的亂世背景來自於《水滸傳》,所謂四大寇就是宋江、王慶、田虎、方臘。可見,「盜賊蜂起」四字,實際隱喻了一部與《水滸》相似的英雄傳奇。我們的主人公石頭正是在這樣一個亂世中,稟天地間正邪兩氣,下生人間的。

    當敘述者的敘述從楔子進入正文時,小說幾乎將筆墨都集中在榮寧兩府中,而對府外的世界完全採取虛寫的方式。例如,柳湘蓮在平安州外義救薛蟠,賈璉兩次奉命去平安州辦事,這兩個情節都只是從書中人口中敘述出來的;而且柳湘蓮從哪而來,為什麼能三拳兩腳救了薛蟠,他究竟是什麼身份,賈璉辦的是什麼事,小說都敘述得十分糊塗。唯余的,是讓我們在滿紙溫柔富貴、花柳繁華後,感覺到一絲亂世的氣象。平安州並不平安,這一個命名已點出了一個與楔子背景相似的「亂世」。透過這兩個情節,我們依稀能夠品出《水滸傳》裡「強梁們」行俠仗義的氣息、也能夠看到《金瓶梅》中大小官吏上下交結的影子,但這一切在小說中都是虛寫的。(註:唯一的例外是,小說後四十回中,有一處筆墨逸出了榮寧兩府外:97回至102回直接追蹤了賈政在江西提督學政時的官場經歷。)江湖紛亂、官場酬酢,都成了隱隱綽綽的背景,在這一背景上,濃筆塗沫的是家庭瑣事、閨閣閒情。「空間的一趨一避,一虛一實,在敘事技巧的表層下面,實際上隱藏著文化心理的趨避和選擇」,(註:楊義《中國古典小說史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第462頁。)小說是有意識地淡化了歷史,將府外的世界與府內的世界相對,而將《紅樓夢》的女兒世界與《水滸傳》、《金瓶梅》中的男性世界對立起來。

    在小說正文中,隱喻了一個重要的故事,即一段關於王室叛亂、亂世變遷的故事。這可以從兩個細節說起,第13回,秦可卿所用的棺板來自於潢海鐵網山,原是忠義親王用的,因為親王壞了事,所以才撇下了,第26回,馮紫英說他曾去鐵網山打獵。不少探佚者已指出,小說後半部的叛亂就是圍繞著鐵網山展開的。蔡條《鐵圍山叢談》曾道:《水滸》中王倫起義實有其事,只是王倫實際上還是一個頗有影響力的起義領袖,他起義的據點即是鐵圍山。(註:《水滸研究論文集》,北京:作家出版社,第240頁。)在當時英雄傳說中,鐵圍山似乎已經成為起義地點的一個代名詞。鐵網山與鐵圍山是驚人地相似,很難說《紅樓夢》在命名這一地名時,沒有假借傳說中命名的慣例。看來,鐵網山是一個有意的點綴,它直接將人情小說《紅樓夢》與英雄傳奇《水滸傳》聯繫起來。

    我們還可以從一個敘述母題來發現《紅樓夢》與四大奇書的關係。四大奇書都是在宋元說話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宋元說話,一個重要的母題即是描寫了各色人等發跡變泰的故事,主要包括文人、英雄、市民三類,這些人因為某種機緣,或為將(相)、或中舉、或發財、或得道成仙,總之,改變了自己以前位低身貧的狀況。四大奇書,無論是歷史傳奇、神魔傳奇、市井傳奇,寫的都是英雄與市民發跡變泰的故事。《紅樓夢》在楔子裡,則首先書寫了一個典型的文人發跡變泰的故事——這就是賈雨村的故事,關於賈雨村,人們大都持鄙薄的態度;這樣,他們對小說寓意的理解也便有了一定的偏差。其實賈雨村的故事顯然是用英雄傳奇的筆墨來書寫的。賈雨村一出場就寫得聲色動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以至於嬌杏一個丫頭,也說他「必非久困之人」。賈雨村未曾發達時,在甄府偶得嬌杏垂盼。中心眷眷,發而為詩,這才有了甄士隱的一番勸進與資助;可以說,嬌杏的偶然一次顧盼,預兆了賈雨村發跡變泰的開始。賈雨村與嬌杏的一番遇合,顯然也屬於英雄傳說中「英雄與女兒」的母題。(註:在英雄傳說中,書寫了不少有關英雄微時得女兒垂青,從此發跡變泰的故事,如韓世忠遇梁紅玉,趙匡胤遇韓素梅。)在初時,賈雨村為人灑落,進時恃才侮上,退時則浪跡閒遊,教得黛玉、識得寶玉,作者更特借他之口發表一番「正邪」的議論,已可見其人的不俗了。只是這以後,由於對人世的癡迷,使他一步步學會了適應人生、適應官場的規則,而飛黃騰達起來。這實際也相當於英雄傳奇中「英雄的墮落」一節。在墮落後,便是英雄的死亡與再生,或者是醒悟——這相當於一種精神上的再生。賈雨村歷經一場仕途夢幻,在甄士隱的點悟中悵然醒來,最終與甄氏相會合——這不過是明萬曆間《南柯記》、《邯鄲記》的另一版本。賈雨村的宦途沉浮與賈府相始終,顯然在敘述者的筆下,他是作為一種隱喻而存在的。甄士隱呢?他與世無爭,但命運的播弄似乎是對他的一種嘲弄,同時也賦予了他一種人生的智慧。甄士隱在世事無常、人情冷暖中最早意識到了好即是了,了即是好。他的飄然出塵成為小說的另一種隱喻。一回楔子,以甄、賈並提,一個樂以隱居,一個熱衷仕進,仕與隱對文人來說,不過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二者實際上是一身而二體的,這從甄士隱對賈雨村的賞識與資助亦可看出。小說透過甄賈的故事傳達出這樣一種人生哲學,所有雄飛高舉、富貴功名都只是假,悟到好即是了、了即是好,飄然歸隱這才是真。甄士隱的早悟也罷,賈雨村的遲悟也罷,都綽綽地浮著寶玉的影子,更確切他說分別是石頭(作者?)之化身——賈寶玉與甄寶玉的影子。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一首《好了歌》與《好了歌注》,其實不僅僅註解了後來的一部《紅樓夢》,也註解了所有曾經經歷過的歷史傳奇、市井傳奇與文人傳奇,從列國、兩漢、三國、隋唐、兩宋,直到元明,一幕幕江湖煙雲,諸如英雄角逐、市井發跡、官場沉浮、情緣離合……到頭來,都不過是甄士隱所唱的:「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更為重要的是,《紅樓夢》借焦大之口,直接推出了一個歷史傳奇的背景——這就是賈家的興起。當年也是一個群雄並起、逐鹿中原的亂世情境。賈氏祖宗在金戈鐵馬中出生入死,終於成就了一方天下,也成就了一代家業。

     石頭為什麼要這樣來記錄一段故事,為什麼要在重筆塗抹女兒世界的同時,卻又隱隱約約地透露出一個歷史傳奇的背景?女兒世界特地與男性世界對立起來,大旨談情特地與角逐功名對立起來,這是一種內在的悖論嗎?

    大荒山中、無稽崖前、青埂峰下,石頭追憶著逝去的紅樓一夢:「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仔細玩味這一番話,石兄對自己拒絕「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5回),最終「一技無成、半生潦倒」,實在有著很深的無奈與傷痛。在他慇勤寫下的文字中,石頭忽而現身說法,忽而隱身記錄,它(敘述者)的評釋與評釋之間或評釋與客觀描述之間往往並不吻合,所以有些研究者把石頭稱為可信與不可信的敘述者。可信與不可信,不過都是敘述者心底不同的聲音,統一於石頭對那一場夢幻,在痛定思痛之後,既慚愧追悔更眷戀低徊的矛盾心態。於是,石兄在小說分化成了賈寶玉與甄寶玉。賈與甄,一實一虛,一擠身於名、一遁跡於情,最後以送玉一節會合,這二者,也已構成一種隱喻——他們的對立,一如甄士隱與賈雨村的對立,依然折射著《紅樓夢》二元世界的對立。

二 榮寧兩府(大觀園外):《風月寶鑒》,或隱或現的繡闈歡愛

    在《紅樓夢》中,歷史傳奇只留下了淡淡的痕跡,但《金瓶梅》的影子卻處處可見。有不少論者在很早就提出《紅樓夢》全脫胎於《金瓶梅》(註:參見曼殊《小說叢話》、張其信《紅樓夢偶評》、諸聯《紅樓評夢》等。)。相似在哪裡呢?張新之說:「《金瓶梅》演財色,此書也演財色。」

    眾所周知,一部《紅樓夢》遺留著大量的風月筆墨。例如,賈珍與秦可卿,秦鍾與薛蟠與香憐、玉愛,秦鍾與智能兒,鳳姐與賈蓉、賈瑞,賈珍、賈璉與尤氏姐妹,賈璉與鮑二家媳婦……這些故事都發生在大觀園外,確切他說,大部分發生在大觀園尚未建成之時的寧府中。

    這些筆墨或隱或現,但在小說中總留下了不少蛛絲馬跡,以至於一些地方與全文總有點銜接不上:於是後來的讀者紛紛猜測,也許在《紅樓夢》成書前,先就有一部《風月寶鑒》;也許創作者一開始本來只是想寫一部象《金瓶梅》一樣的「戒財色」的書,所以命名為《風月寶鑒》。戒之在財色,有的研究者將小說對「財色」的描寫看作是對賈府荒淫奢糜生活的揭露;所以他們對「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刊落十分遺憾,以為這樣一刪,對賈珍等人的抨擊就不夠淋漓盡致了。也有的研究者將「財色」二字,一味看作是對《金瓶梅》的模擬,而以為曹雪芹對《風月寶鑒》最後的刪改,使《紅樓夢》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實際上是將「財色」與「情」對立起來,而將《風月寶鑒》僅僅看作是一部游離於《紅樓夢》之外的書。

     不論持哪種觀點,這些研究者在比較《紅樓夢》與《金瓶梅》時,都發現了秦可卿之喪與李瓶兒之喪、李瓶兒之死與尤二姐之死有著明顯的承襲的痕跡。可是,僅僅是文字上的承襲嗎?仔細推衍,《紅樓夢》中的風月筆墨主要以「秦可卿之死」為核心,集中在前二十回,正是賈府如火如荼的時候;後一個尤氏姐妹的故事則從賈敬之死開始,賈敬之死恰恰處於一部《紅樓夢》由盛轉衰之時;另外,賈璉與鮑二家的故事又恰恰發生在鳳姐最受信寵、最威風的日子。可以說,之所以說《紅樓夢》的風月筆墨脫胎於《金瓶梅》,更重要的是,這兩部書的「色」都構成了性與死亡、盛極必衰的寓言。因色而身死、家亡、國破,這一「色」字也折射著歷史傳奇的影子。正如前面提到的,第13回,通過一塊棺板,小說特地將因淫喪身的秦可卿與壞事的忠義親王,與鐵網山(後來的叛亂)聯繫起來,而秦可卿本身的身份在《紅樓夢》中就撲朔迷離,在某些研究者眼裡,她一生的命運很可能就是一場王室鬥爭的結果。由秦可卿隱喻的叛亂故事直接關係了朝廷的興亡、賈府的盛衰。     如果我們進一步意識到,小說對賈府祖先的故事的敘述是頗有深意的,這一故事被敘述成了一個典型的英雄傳奇(詳見下文);那麼,我們會進一步理解《風月寶鑒》的意義。明代後期,激進的文人鼓吹「好色人皆所欲」。這一句口號意味著什麼呢?在這些文人眼中,「色」首先被看作是天下太平、英雄得志,「不可不為之樂事;同時,當英雄不得志時,也假借女色「經行其痛哭而消洩其無可如何之感憤」。(註:曾異撰《卓珂月〈蕊淵〉〈蟾如〉二集序》,轉引自吳承學李光摩《晚明心態與晚明習氣》,《文學遺產》1997,6。)他們以一「色」字,最終無可奈何地否定了對傳統儒家的理想(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英雄事業),而向個體慾望——繡闈歡愛逃逸,這一逃逸在另一方面卻透露出追求個性解放的進步意義。「女色」是英雄得志不可不受享之樂事,更是英雄後人坐守富貴,不可不受享之樂事。(註:在歷史傳奇中,往往寫的是英雄在功成名就後,沉湎於女色,以至於身死國亡。)然而,後人對女色的沉湎,最終摧毀了在英雄傳奇中打下來的祖先基業。小說大筆書寫賈珍等人的風月筆墨,著眼點正在於「不肖」二字,「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正是因為這一點,小說才會在一開始,寫寶玉進寧府初會秦鍾時,添上一段焦大的醉罵:而一個因淫喪身的秦可卿,也能在小說的一開始就說出一番「盛宴必散」、早尋退路的道理來。

     另外,值得提出的一點是,在榮寧府外,小說的主角實際上是賈璉與王熙鳳。(註:有人指出,在這部書中,賈璉實際上是賈寶玉的前身,這一點在《紅樓夢》中還可以看到一點端倪,例如,賈璉很奇怪地也被稱做是二爺,鳳姐與寶玉之間的感情既純粹又暖昧。)他們在《風月寶鑒》中的位置大約相當於《金瓶梅》中的西門慶與潘金蓮。在大觀園外的王熙鳳顯然是由《金瓶梅》中潘金蓮深化而來的,她的身上充滿了市井中人對權、財、色的慾望。不過,《風月寶鑒》並不是《金瓶梅》的翻版,這一部書的第一主角是王熙鳳,而不是賈鏈。就像小說中所說,賈璉原是家中理事的,可自從娶了鳳姐以後,「倒退了一射之地」(2回)。畢竟,潘金蓮在一書中的位置還處在西門慶之下;而王熙鳳顯然就頗有點坐視群雄的意味了。她對男性的挑戰,不僅僅在於她協理寧國府、獨傲鬚眉的一面;恐怕也在於她對情色的放縱上。《金瓶梅》一書與明代嘉靖間的《如意君傳》有著密切的關係。《如意君傳》恰恰寫了一個「男人萬不及一」的女人——武則天縱淫的故事。王熙鳳顯然與武則天有幾分相似,她們都是以對自身慾望的放縱來挑戰傳統的男性社會。想來黃訓如果讀了《紅樓夢》,也會像他讀《如意君傳》一樣驚詫:「敢淫者,豈王熙鳳耶?」(註:這一推理並不是附會的,小說後文就明確點出了「女性與色」叛逆內涵。第65回,尤三姐捉弄賈珍、賈璉,小說特寫了一句話:「竟不是男人淫了她,倒是她淫了男人。」從這一點來理解「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也可以推測,秦可卿可以說是王熙鳳的前身,她所扮演的,恐怕並不像一些人所說的那樣,僅僅是一個軟弱的被害者。如果秦可卿真的如某些研究者所說的那樣身份尊貴,那麼,她的身上倒真隱隱透露出幾分帝后「荒淫」的影子來。)這樣,王熙鳳在榮寧府中的意義,就權、就財、就色來說,都與西門慶有更多的可比的地方;也正是王熙鳳,她的所做所為直接關係了賈府的盛與衰。  

   一部《風月寶鑒》潛藏了一部《金瓶梅》,曹雪芹重新篡改了《風月寶鑒》,最終建構了一個女兒純情的世界,命名為《金陵十二釵》。風月筆墨不過是介於英雄傳奇與兒女真情之間的一個隱喻。這一隱喻包括兩點內涵,一是因「色」而身死、家亡、國破;二是「色」以一種挑釁傳統道德,追求個性解放的叛逆姿態出現。

三 大觀園內:《金陵十二釵》,大旨談情  

   在大觀園中,賈寶玉大旨談情,他將兒女真情發展到了極致,從而建構了一個靜止的、潔淨的、純真的、烏托邦式的女兒世界,與慾望橫流的男性世界相對抗;或者說,他固守了一份童心,與成人的世界相對抗。(註:《紅樓夢》與《金瓶梅》,很明顯地隱喻了一個童年世界與成人世界的對立。在《紅樓夢》中,寶玉與黛王等人年齡小得出奇;而《金瓶梅》,所有與西門慶真正相與過的女人都是年齡較大的婦人,這是一個很有意味的對立。)

    有關這一點,研究者的論述已經很多;問題在於,大觀園的「情」究竟是什麼呢?小說借警幻之口,罵盡了「世之好淫」者,「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而以「癡情」重新命名了「淫」字,稱為「意淫」。張新之《妙復軒評石頭記》道:「暗《金瓶梅》,故曰意淫。」《紅樓夢》一定要將「情」與「淫」聯繫在一起,稱為「意淫」。這是什麼心態呢?它難道僅僅意味著小說在榮寧兩府也寫了一部「金瓶梅」——《風月寶鑒》?警幻鼓吹「好色即淫、知情更淫」,而極力鄙薄自古以來所謂「好色不淫」、「情而不淫」的托辭,以為都不過「飾非掩丑之語」,即假道學也。以「情」與「淫」相對,這實際意味著對真「淫」的肯定,也就是說對明後期以來不諱言好色者的肯定。在明後期,文人是以好色來書寫自己破舊立新的叛逆姿態:只不過這一「淫」字到後來已逐漸失去了叛逆性,而真正成了「皮膚濫淫」;同時,人們逐漸意識到以「好色」來鼓吹叛逆的虛幻性,於是,在明末清初開始出現新的思想傾向,「情」字逐漸從「淫」字中脫穎而出。

     情是淫的淨化,確切他說,《紅樓夢》中與童心說密切相關的情字,也是從前人所謂繡闈歡愛中的「情」中淨化而出來的。「情」不過是男性厭倦了仕途功名後,繼「色」之後又一個心靈的憩息地。關於色是「酒色藏孤憤」,男性沉湎於色,不過是以之「經行其痛哭而消洩其無可如何之感憤」;那麼,情同樣也是一種感憤以及由感憤上重新建構的一個理想世界。

    於是,《紅樓夢》的女兒世界同樣構成了一個情與理二元世界。

     其中,王熙鳳是一個特殊的人物,她是穿梭於大觀園與榮寧兩府的兩棲人。當王熙鳳叱吒於榮寧兩府時,如前所說,在她的身上,更多地突出了慾望的內涵,而殘留著某種市井氣息。欲成為情與理之間的一個中介,以欲為主體的王熙鳳,對賈府的繁華來說,既是一個建構者,也是一個破壞者。

     薛寶釵、賈探春等人繼王熙鳳之後重理家業,卻已揉入了儒家理性的思考。不過,這一儒家應該說是「新」儒家。一味將薛寶釵視為封建思想的衛道者,實在是一種誤解,她的仕途經濟說其實早有了某種變通,薛寶釵出身於皇商世家,她的思想明顯帶有來自於邊緣的積極的時代意義;正是這一邊緣意義,使薛寶釵在冷眼旁觀中,對位於中心的滿口詩書禮義的男性世界表達了最辛辣的嘲諷。在第42回中薛寶釵有這樣一段勸導林黛玉的話,「所以咱們女孩兒不認識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連做詩寫字等事,這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更好了,只是如今並聽不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並不是書誤了他,倒是他把書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至於你我,只該做些針線紡績的事才是……」。這一段話常常用來貶薄寶釵為人,其實,寶釵是大觀園女兒中最博學的一個,她偏偏說出這一番話來,並不是為了鼓吹「女子無才便是德」,而是另有深意。薛寶釵不過借此表達了對男人們讀書卻不明理,不能輔國安民的激憤,與其如此,不如不讀書。正是在對男性的嘲諷中,寶釵將女性世界與男性世界直接對立起來。這樣來看,薛寶釵說「不讀書」,這與賈寶玉將「文死諫,武死戰」一筆抹倒後也主張「不讀書」相比,二者在本質上其實是一致的,甚至可以說,前者是積極的,後者倒是有些消極的意味。只是在大廈將傾時,寶釵等人的清醒與積極無不充滿了一種悲愴的意味。

     對賈府的盛衰、大觀園的聚散,林黛玉也始終是個冷眼旁覷者。例如當探春理家時,第62回也閒閒點綴了這樣一筆, 黛玉道:「……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他們一算,出得多,進得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我們兩個人的。」然而,與寶釵等人相比,後者在理性的支配下,主要採取補天的積極姿態來表示自己對男性世界的失望;黛玉卻採取了一種徹底不合作的摒棄的態度——也實際上對賈府的盛衰並不特別著意,而始終將自己置身事外,一生以詩書為伴,因情而生,也因情而死,以「質本潔來還潔去」對抗著碌碌紅塵。黛玉對賈府的注視,不過是透過賈府的種種來看沉浮其間的寶玉而已;對寶玉叛逆的失敗、對自己與寶玉情感的渺茫,她顯然要比寶玉清醒得多。這就使黛玉以「情」來支持寶玉這一方式充滿了悲劇意味。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大觀園裡的女兒世界,情與理的對立,分別以林薛二人為代表,她們的對立實際也是甄士隱與賈雨村、甄寶玉與賈寶玉的對立,因此才又有「釵黛合一」說。這樣來看,無論情也罷、理也罷,都不過是對男性世界的一種隱喻。這一種隱喻,可以說是一種女性男性化,套用女性主義的概念,叫做「花木蘭境遇」。

    這一以「花木蘭境遇」為表徵的女性世界的存在,反應了男性世界本身的弱化。有意味的是,這一弱化卻又是以男性的女性化為標誌的。當劉姥姥游大觀園時,在她眼裡,寶玉的房間好像是哪個小姐的繡房,而黛玉的房間又好像是哪個哥兒的書房,這一個小小的錯覺細品起來卻是饒有趣味。

     由此可見,「情」不過是在否認男性事業後無可奈何的一種理想。就像性與死亡總是聯結在一起一樣,賈寶玉寧願一生為情所役,他的「情」字也籠罩著死亡的陰影。寶玉幾乎是十分清醒地懷著一種死亡期待。他明確貶斥了所謂儒家遵奉的「文死諫、武死戰」,而只要有女兒的眼淚相伴,有女兒的情相慰,「便是我死得其時了。」(36回)寶玉無時不在的死亡期待令人聯想到了杜麗娘的死亡選擇。如果說《牡丹亭》以男性世界與女性世界相對,在大旨談情中仍然掩映著無法擺脫的懦家情結;(註:參見李舜華《陰陽內外,花園兩界——試論〈牡丹亭〉中男性世界與女性世界的分與合》,《北京師範大學學報》2000年。)那麼,一部《紅樓夢》也可以作如是觀,只不過表達得更為晦澀罷了。

     由此可見,賈寶玉的大旨談情、唯女兒是尚,也仍然是從歷史傳奇中江湖事業與繡闈情愛這一組矛盾深化而來。大觀園女兒世界情與理的對立,就她們的意義來說,也大致對應著歷史傳奇中「同在江湖上」與「獨處繡闈中」的兩組女性群。

四 太虛幻境:《紅樓夢》,空而不空的寓言  

     回過頭來,我們發現,小說灑脫靈動的時空,顯然來自於孫悟空大鬧天宮時的敘事時空(註:大鬧天宮的時間也是虛設的,直到進入西天取經的正文時,才以追憶的方式點出大鬧天宮發生在相當於人間王莽亂政的時期。),例如,在第13回秦可卿發喪時,小說閒閒一筆,就虛設了這樣一段話:     榜上大書,「……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承運太平之國,總理虛無寂靜教門僧錄司正堂萬虛、總理元始三一教門道錄司正堂葉生等,敬謹修齋、朝天叩佛」以及「恭請諸『伽藍』『揭諦』『功曹』等神……」等語字裡行間,都跳脫著《西遊記》的痕跡。

    一部《紅樓夢》,處處若有意若無意地將賈寶玉與孫悟空聯繫在一起。第5回,王夫人向林黛玉介紹時,把寶玉說成是家裡的混世魔王;第29回,張道士說,「前兒我們四月二十六,我這裡做遮天大王的聖誕」;有人指出,遮天大王指的就是寶玉,四月二十六就是寶玉的生日……(註:參見周汝昌《紅樓夢與中華文化》論及有關寶玉「三王」的綽號。)只是一切都寫得十二分的飄渺空靈。小說虛構了一個以大鬧天宮為藍本的時空,虛構了一個總攝於太虛幻境的警幻以及奔走於人間的僧道,(註:如前所說,《紅樓夢》中的警幻與僧道都不過是英雄傳奇、神魔傳奇中類似形象的幻形。)虛構了一個石頭出世、情鬼歷劫的神話,虛構了一個似乎以孫悟空為前身的主人公……可以說,敘述者是有意識地淡化了歷史,將一部《石頭記》,寫成了一則夢中之夢、寓言中的寓言。

    《紅樓夢》也罷,《西遊記》也罷,都不過是明中葉李贄童心說的一種演繹,它們從不同角度書寫了一則關於人生、關於成長的寓言。元明以來,民間廣泛流傳著一句俗語,叫做「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這一句話表達了人類在成長過程中必然遇到的一對永恆的矛盾。究竟是要「自在」呢?還是要「成人」?(這一對立實際隱喻了個體慾望與社會慾望、傳統儒家價值體系與新興市民意識之間的對立)。東海龍王勸孫悟空道:「大聖不可只圖自在,誤了前程。」相反,寶玉卻極力虛構了大觀園裡的自在,而以決絕的態度摒棄了所謂前程,他固守了一份童心,而拒絕了成人的世界。完成於明中葉的《西遊記》,努力以喜劇的形式彌合了英雄傳奇中個體與社會、成人與自在之間的矛盾;而出現在清中葉的《紅樓夢》,卻以一個空前的悲劇空出了二者之間的矛盾。     《西遊記》自號「悟空」,實際上空而不空,孫悟空毫不隱諱地說:「老孫好的只是名利二字。」一部《西遊記》不過是一部以神魔形式寫就的歷史傳奇。在大觀園的女兒世界後,也始終浮現著歷史傳奇的影子。說什麼好即是了,了即是好,一部《紅樓夢》也仍然是一部空而不空的寓言。

    賈府先人的故事——這一個百年前的英雄傳奇統攝了一部《紅樓夢》。這些先人們始終在雲端注視著他的子孫。君子之澤,五代而斬,當賈寶玉一干人上場時,卻已是一個無可奈何的末世了,祖先辛苦掙下來的世襲將軍只不過成了一個虛銜。賈珍等人,不事騎射、不務功名,一味濫施富貴,追逐於聲色之中。賈珍等人以風月傳奇消解了英雄傳奇中江湖角逐;而賈寶玉則以兒女真情消解了風月傳奇中的繡闈歡愛。然而,在一部《石頭記》中,寶玉的選擇只是一個否定後的否定。在他為情而歡呼時,卻流露了不可掩飾的悲涼。而賈氏祖先說,「吾等子孫雖多,竟無可繼業者。唯嫡孫寶玉一人……略可望成。」(5回)賈母說:「只這一個孫兒,」這些話都不是閒筆,可以說,(作為敘述者的)寶玉仍然追慕著當年創世時的豪情,他的大旨談情不過是以一種偏激的態度,表達了男性對自身世界徹底的絕望;也正是因此,他重構了一個女性世界,讓女兒去支起這一個傾頹的大廈。男性毀壞的天,讓女性來補?「才自清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不可排遣的末世感,為女兒的補天塗上了強烈的悲劇意味。小說中在末世虛幻的繁華中不時閃回當初,當初祖先創業的艱難、當初真正的繁華,石頭在敘述時,充斥了對自己不肖的自怨自艾,對祖先憂慮的虛構,這不僅僅是一種敘述的姿態,它同樣是一份真實心情的流露。

     與《西遊記》一樣,《紅樓夢》在一開始也推出了一個開天闢地的神話。在這一神話中,小說重新演繹了石頭的故事,石頭與主人公寶玉合二為一。這一塊石頭,是當年女媧所煉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石頭中的一塊,是三萬六千五百塊補天石外的一個零餘者,被女蝸遺棄在青埂峰下。這裡,創世神話已成為一個背景,神話的主體是一塊被遺棄的石頭,這一塊石頭因為未能實現補天的志願,一日裡偶然想到「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受享一番。將歷劫的「寶玉」與這一創世神話聯繫在一起,這正如小說一開頭所說的,「說來雖近荒唐,細玩深有趣味」。石兄寂寂地倚在青埂峰下,追想當年……從開天闢地起,一代代王朝的更替,三國、隋唐、五代、兩宋、水滸、元末明初……所有的江湖煙雲、英雄角逐都已成了一段遙遠的記憶。這一情境細想起來十分熟悉。早在《西遊記》中,當年的石猴、或者說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便在五百年風霜雪雨中,遙想了當年大鬧天宮的英雄豪情。早就有人指出,孫猴大鬧天宮正是王莽亂政的時期,《西遊記》不過是以妖魔的寓言重新演繹了歷史……江湖角逐已成了無法追憶的夢,於是,作為一種心理的補償,他們慇勤地走入一種心性的思考(《西遊記》)、走入繡闈歡愛(《金瓶梅》)、走入女兒真情(《紅樓夢》)。「因空見色、因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西遊記》中是一個「空」字,《金瓶梅》是一個「色」字,而《紅樓夢》則是一個「情」字,而更在「空」以前,是不空,是書寫在《水滸傳》等歷史傳奇中的種種江湖角逐。可見,《紅樓夢》沿襲了石頭這一意象,但這裡已不再是一個開天闢地的英雄神話;而是假借這一神話,賦予了石頭「無才可去補蒼天」的意蘊,以「枉入紅塵若許年」的悲涼消解了當年歷史舞台上英雄(男性)奔競的叱吒聲;最終也因情極之毒,以「千紅一窟、萬艷同杯」消解了大觀園裡以真情真性真才寫就的女兒世界。然而,我們知道,寶玉在最終看盡雲起雲落後的飄然出塵,也未嘗是真正的醒悟,不過是情極之毒後的無可奈何。寶玉並沒有成佛成祖(象唐僧師徒那樣?),他只是回返了當年的頑石本相。歷盡紅塵的「寶玉」仍然回到了寂寞的青埂峰下,依然是一塊無言的頑石。他將自己一生的辛酸和淚鐫成文字,等待著後人的讀解: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魯迅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從整個中國小說史來看,魯迅這一評價是極為精當的。近百年來,人們紛紛撰文論述《紅樓夢》假借女性所建構起來的近代意義。這裡更多地側重於《紅樓夢》女性世界作為男性世界隱喻的一面,側重於《紅樓夢》中在男性與女性的二元對立中所折射出來的四大奇書影子。這樣一種論述並不是要削弱《紅樓夢》進步性;與其這樣說,不如說,在《紅樓夢》中,「女性」與「情」所隱喻的近代意義並不是曹雪芹天才的書寫,它直接可以追溯到早期的章回小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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