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的結構

論《紅樓夢》的結構

論《紅樓夢》的結構

紅樓評論

小說《紅樓夢》[1]由於曹雪芹的原著只有前八十回傳抄行世而留下許多難解之謎。雖然高鶚竭盡所能增補了四十回,但人們一直不以為然,不僅因其思想水平和藝術價值大相懸殊,而且在情節結構、人物結局處理方面也有著明顯的不妥。筆者通過對前八十回深入研究,發現曹雪芹所著的《紅樓夢》就像生命體一樣具有「基因系列」。如果能將它的「基因密碼」破譯,便可以再生出它「殘缺」的部分。《紅樓夢》的「基因密碼」就是「陰陽對應」和「陰陽循環」。這也正是小說的結構原理。利用這種結構原理,不但能揭示出小說後半部分的主要內容,而且還可以斷定它本身只需八十回就已是一部完整的小說,而以前「紅學」存在的主要疑點和難點也都能迎刃而解。原來《紅樓夢》比我們以前認識的要簡煉、奇妙、完美得多,不愧是一部空前絕後的文學巨著。  

一、陰陽對應和陰陽循環的概念

    曹雪芹在第三十一回曾借史湘雲之口說:「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多少一生出來,人罕見的就奇,究竟理還是一樣……陽盡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陰陽可有什麼樣兒,不過是個氣,器物賦了形。天為陽,地就是陰;水是陰,火就是陽;日是陽,月就是陰……走獸習禽,雄為陽,雌為陰;牝為陰,牡為陽……主子為陽,奴才為陰。」這裡她說的是道家的「陰陽論」。換言之,「氣」是指世界的精神本體。「氣」是無形的,有形的只是「器物」,而「陰」、「陽」是「氣」所具有的兩種相對或相反的方位、現象或性質。如將「陰」、「陽」實義進一步引申開來,自然、社會中的一切事物都相對存在不同意義的「陰」與「陽」,而且陽中包含陰,陰中包含陽。又如,就宇宙而言:仙境為陽,塵世為陰;神仙為陽,凡人為陰;無為陽,有為陰;「無言」為陽,言語為陰……就塵世而言:國為陽,家為陰;皇為陽,妃為陰;武為陽,文為陰;上半年為陽,下半年為陰;晝為陽,夜為陰;樹為陽,花草為陰……就人而言:君子為陽,小人為陰;真誠為陽,虛假為陰;男為陽,女為陰;正為陽,邪為陰;僧道為陽,俗者為陰……就小說而言:寫實為陽,借讖為陰;寫正史為陽,言風月為陰……事物存在的這些對應關係即為「陰陽對應」。

     史湘雲接著還說道:「『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字,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不是陰盡了就有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就有個陰生出來。」這就是說「氣」的「陰」和「陽」總是在不斷變化的。隨著時間的推移,陽長之後陽消,陰長之後陰消;陽長伴隨著陰消,陰盛伴隨著陽衰,陰陽這種週而復始的變化和運動即形成「陰陽循環」。不同的事物有著不同的「陰陽循環」週期     「陰陽循環」與小說多次提到的佛教「劫」即「成、住、壞、空」論相似,其中的「住、空」就相當於「陰陽論」中「陰盡陽生」和「陽盡陰生」的交接點,「成、壞」則與「陰、陽」近義,如圖1所示。要注意曹雪芹所理解的佛和道的本源是相通的,同是唯心和虛無主義。佛無言,道亦如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二者只是表面的教義有所不同,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將佛與道糅合成為一個整體,所以第一回「一僧一道」始終結伴而行。       

二、陰陽對應和陰陽循環在《紅樓夢》中的運用

     小說開篇「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這裡首先要說明的是不僅「真事隱」成了甄士隱,作者還幾乎將各種抽像的概念都擬人或擬物化了,而書中的人物也大都是這樣得來的。人的名字、外貌、言行、思想和命運即是他(她)所代表的意象的全面顯現。曹雪芹是將世界的精神和物質視為一個有機體,如外國浪漫主義哲學家謝林說:「物質乃是沉睡中的智性」,「自然與精神事實上都是同一事物的顯現」。[2]從這個意義上說,《紅樓夢》還是一部哲理小說。那麼隱去的「真事」是指什麼事呢?第一,從「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可見「真事」是曹雪芹不想說的事,同於佛道之「無言」;第二,從「故曰『甄士隱』」,說明「真事」是指甄士隱這個人;第三,從甄士隱夢中臨近「太虛幻境」時,被拒之門外,突然驚醒,說明「真事」是指凡人不能進入的仙境;第四,元宵節後英蓮失蹤,說明「真事」還包括甄士隱的後人英蓮;第五,甄士隱「出家」,說明「真事」是指遁世的僧道;第六,甄士隱「名費、字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等,說明「真事」是指中庸之道(「君子之道,費而隱」——《中庸》,這裡還可見曹雪芹將儒教與佛道三教歸一了。此處的「中庸之道」不是通常指的封建道德,而是寶玉所說的「闡發聖賢之微奧」的「明德」,儒教正是因為這一點與佛道相通)……值得推敲的是所謂「真事」為什麼不確定,並且一步步由「無」變「有」呢?歸納一下我們不難看出,原來「真事」並非指某一具體的人或事,而是泛指世界的「陽」,如前所述。曹雪芹將「真事隱去」,只不過是將事物的「陽」隱去而已。

     我們也不難看出,所謂「假語村言」也不會是寫的「假事」或者說「陰」,除了第一句「故將真事隱去」是指的「無言」之事以外,其它的「真事」都沒有隱去:甄士隱寫了,只是第一回後即「出家」;「太虛幻境」寫了,只是凡人不能解悟;英蓮並未真正丟失,只是改名換姓成了香菱;僧道也總是在關鍵時刻出現,只是面目變了;書中的君子更是不乏其人。可見真假不是絕對的,二者的關係就如第五十六回賈寶玉夢中與甄寶玉相遇時產生的鏡面幻覺效應一樣: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無中含有,有中含無,二者對應存在,而且內涵逐步擴大,相互交織、滲透,最後形成整部《紅樓夢》,即曹雪芹所歷過的所謂「夢幻」。這正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含義。

     由此可見,曹雪芹「將真事隱去」只不過是表面遵循「無言」的佛道原則,實際是用儒家「隱秀」的手法將真事偽裝、隱藏起來。這裡的「真」與「假」是哲學意義上的真假,不是史實意義上的真假,與故事是否虛構毫不相干。所謂章回小說本來就允許甚至需要虛構,大可不必如此鄭重其事地聲明「將真事隱去」。曹雪芹是一位出色的小說家,他一定懂得這些道理。         

三、陰陽對應在《紅樓夢》中的體現

    第一,《紅樓夢》中常以自然中物的陰陽變化喻人或喻世。如寶玉所言:「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墳前之松,這都是堂堂正大隨人之正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則萎,世治則榮,幾千百年了,枯而復生者幾次……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葯,端正樓之相思樹,王昭君塚上之草,豈不也有靈驗。」小說尤以典型的陰性物體——月亮的陰晴圓缺貫穿始終。作為整部書社會背景概述的第一回,就接連描寫了3次陰曆十五。第一次的中秋節即喻當時整個國家和社會正處在由盛入衰的轉折時期:在這之前,「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的「鄉宦」甄士隱曾被推為望族;而本性「貪酷」的賈雨村只是個襤褸的「窮儒」,「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紅樓夢》常以家族支庶盛衰喻世)這個時期仁者得道,惡者失道,為「順世」。而賈雨村在中秋之夜竟忽然出現了「飛騰之兆」。第二天,即月亮由盈轉虧的八月十六恰好是他上京應試的「黃道吉日」。到正月十五、三月十五之後,景況就更糟了:地方上「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甄士隱唯一的小女失落,自己從此「貧病交攻,漸漸露出下世的光景來」,最後在無處安生的情況下投入空門。相反,「生情狡猾」的賈雨村則從此平步青雲,嬌杏也是「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可見當時的朝廷已是浮雲蔽日,整個社會風氣也開始異化(賈雨村名化,表字時飛),正如《大學》言,「一人貪戾,一國作亂」。第一回中社會的陰盛(即「邪」、「假」等盛)和陽衰(即「正」、「真」等衰)對比十分鮮明,表現出「末世」將至的不祥之兆。小說就是這樣假借幾次月亮的小循環一步步將社會的大循環從鼎盛推向衰亡的。

     第二,《紅樓夢》以家喻國主要描寫了四大家族中的賈府(「榮國」、「寧國」的府名即與國對應)。賈府的興盛是出現在「榮寧二公」時期,他們是開國武臣,具有非凡的創業精神,而且謹慎持家,重視教育,從而有了「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但自榮寧二公死後便逐漸「陽消陰長」,「一代不如一代了」,「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而「同當時國公爺一個稿子」,「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的賈寶玉,在這種處境下也無所適從,流連於閨閣,「於國於家無望」。這便是整個賈府前後存在的陰陽對應。顯然,小說主要敘述的是賈府的衰落時期,在第二回就稱「如今這寧榮兩門,也都稀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且「運終數盡」。府中當家的人是「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不過,就這一時期看,前半段和後半段又存在陰陽對應的關係:「死而不僵」時殘留的表面的繁華,對應於最終「忽喇喇似大廈傾」的徹底覆滅,形成賈府發展過程中更小的一個陰陽循環(如圖2)。這也就是寶玉和「十二釵」等年輕一輩的興衰循環。

     第三,《紅樓夢》前八十回主體文字寫詩文、月、水和花等陰性事物的盛況並「大旨言情」。其實這不是曹雪芹的全部意圖,陰陽本是對立統一的整體,他還試圖通過「兩面可以照人」的「風月寶鑒」,借陰盛襯陽衰,使小說正面為迷人、虛假的「風月」,如第十三回風月鑒中鳳姐「抬手叫他(賈瑞)」一樣誘人;反面則是險惡、真實的世道,如鏡反面的「骷髏」,說明「盛」只是表象,「衰」才是本質。這與17世紀西方巴洛克時期繪畫的手法非常類似:一方面描繪極其浮華奢靡的生活,但在角落裡卻畫著一個骷髏頭。這個時期西方的戲劇家、詩人也是將生命比喻為舞台和夢境,如莎士比亞說:我們的本質原來和夢一般,短短的一生就在睡夢中度過。

     除了這種借語形式的「陰陽對應」以外,前半部分和後半部分還存在另一種形式的「陰陽對應」:我們知道小說前八十回中所有的夢幻、姓名、地址、詩詞、曲賦大都包含預讖,讖言本是僧道用來傳達神意的言詞,而從文學角度上講,讖言又是一種雙關語,現在的讖言即是它的載體的未來實際情景的虛像,即相當於將現在和未來的差減小到零,使二者達到同步,這樣也使前後形成了鏡面對稱。由此可見,曹雪芹採用的「假語村言」還包含了其諧音「借語」和「讖言」的兩種文學手法,[3]賈雨村這個人物又只是「假語村言」的部分像征而已。

     第四,《紅樓夢》在人物性別上也採用了陰陽對應,描寫的是女人。男人甄士隱留下的唯一一個後代也是女孩。但這裡有一點需要說明,由於賈府掌握實權的大都是女人,並且是惡毒的女人,如王夫人、王熙鳳,小說還提到武則天、楊太真等,這一切讓人懷疑曹雪芹是不是認為社會的衰落與「女權」的出現有關。仔細分析我們便會發現完全不是這樣的。出現女權首先是因為賈府本該當家的男人大都懶怠、頹廢、懦弱無能,或縱情聲色、不務正業,才使實權或明或暗地落到女人手中。如賈敬對家事「無聞無問」;賈珍「管的著三不著兩」;賈政是「於家務疏懶」;賈赦是「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賈璉由於「不肯讀書,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才在王熙鳳前「退了一射之地」。再者,封建社會的女人由於受「三從四德」的影響,一般都不會主動參政,所以想掌權的大都是缺少教養、潑辣暴虐、工於心計的女人。她們雖表面上比那些男人更勤於、更善於理家,但內心也是「機關算盡」,其手腕之狠毒並不比男人遜色,如賈政所說「大約我近年於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操克奪之權,致使生出這暴殄輕生的禍患」(指金釧投井)。曹雪芹對於「興利除宿弊」的探春和「小惠全大體」的寶釵不是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嗎?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只不過言語安靜,性情和順而已」。曹雪芹還借探春和寶釵表達了許多自己的政見,尤其是民主思想和商品經濟意識。探春曾說:「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的一番道理。」可見,曹雪芹真正要抨擊的是束縛女人、使女人不能獲得與男人公平競爭地位的封建思想。寶釵曾勸探春不要自暴自棄,「竟沒看見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文》不成?」。曹雪芹寫「女權」還是借指當時的朝廷已經「陰盛陽衰」,正不壓邪,如王熙鳳曾說:「朝廷家原有掛誤的」。曹雪芹之所以採用陰陽對應的手法,退至女人可以掌權的家族,主要是為了盡量避免與男性一統天下的當權派正面交鋒,所以女性性別在這裡已非原本特定的意義。曹雪芹甚至還故意誇讚書中本已很殘暴的女人,藉以進一步揭露、譏諷男性統治者,如:「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可見作者一是認為能做一點事的女人總比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男人強;二是試圖通過褒揚女性,反貶男性,激發男人的自尊心,使之重新振作,如「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綜合看來,曹雪芹具有的正是男女平等的民主主義思想。他這種「重女輕男」的做法還可算是意想不到的進步,近似於現代社會為實現男女平等而提倡的「女士優先」。

     我們可以發現小說中的陰陽對應關係還有許多種,簡單可歸納為如圖2所示。     (附圖 {j27k03.JPG})     圖2 陰陽對應、包容圖     從圖中可以看出,只要完成構成社會的最小元素的陰陽循環,就可以對應衍生出家與國甚至宇宙的陰陽循環,所以說《紅樓夢》具有一定的「基因系列」。社會的最小元素便是「人」。         

四、《紅樓夢》關於「人」的完整陰陽循環

    由於家與國的循環週期較長,曹雪芹只截取其陰面描寫,因而不能形成一個完整的循環。下文以主人公賈寶玉為線索尋找關於「人」的完整陰陽循環     我們知道,所謂「石頭」實際是曹雪芹將精神的「通靈」之氣物化的結果,進而以「玉」「投胎」的形式賦予了賈寶玉。賈寶玉則是「通靈」的人化,即「借寶玉」(賈寶玉諧音)     按照「氣」的陰陽循環原理,要完成賈寶玉的整個生命歷程,就既要寫他從貴到賤的衰落階段,又要寫他從賤到貴的上升階段,而《紅樓夢》前八十回無疑只是寫了賈寶玉的衰落階段,並且還沒有寫完(如圖3),這一點是無人置疑的。但實際並非如此,令人驚奇的是曹雪芹在小說人物上巧妙地設置了「陰陽對應」和「陰陽雙向循環」,也就是說前八十回中還存在著一個與賈寶玉對應的人。曹雪芹認為「氣」性一致的人能相互產生感應,成為知音,甚至可能相互「轉世」,如寶玉說:「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這個與賈寶玉對應的人就是他的知己蔣玉菡。蔣玉菡名字的諧音為「將玉含」,預讖蔣玉菡死後會將賈寶玉的「玉」含在口中(即第七十二回王熙鳳提到的一種寄托靈魂轉世的道教風俗——「銜口」),來生轉世成為含玉而生的賈寶玉(書中用「銜玉」無疑是間色法。古文中「銜」與「含」同義。如「han@1」的右邊是「含」字[4])。原來曹雪芹是將二人置於同一時間和空間,分別作「陽消陰長」和「陰消陽長」的兩個相差半個週期的生命循環(如圖4)。這與「『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字」並不矛盾,二人對應的同時又各自獨立。  從圖中可以看出,兩條循環軌跡呈幾何上的中心對稱關係。

     另外,如前所述,由於小說還採用了反映情景前後鏡面對稱的讖言,這正好又是幾何上的軸對稱。在具有這兩種對稱關係之後,前八十回關於「石頭」的一個完整循環已基本形成;與此同時,整部小說的循環也已形成了。

     小說的中心對稱起點是在第一回,那麼,軸對稱的分水嶺在哪一回呢?     通過仔細分析可發現,小說前後「陰陽對應」的分水嶺在第七十五回。理由是:

     第一,這一回中「開夜宴異兆發悲音」即非常明顯地預示了後半部分寧國府將遭滅頂之災,如「月色慘淡,也不似先明朗。眾人都覺毛髮倒豎」……這一回「甄家治罪」也暗示了後半部分賈家將獲治罪,如賈母聽了王夫人說甄家因何獲罪後「不自在」(可見就甄賈兩府而言並不是完全相反的關係,只不過甄府抄沒先於賈府四分之一循環週期而已);「賞中秋新詞得佳讖」則預示了榮國府衰敗到極點之後會因賈蘭「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眉吐氣」(這一回賈赦對賈政所言),重又復興,開始賈府的下一個循環。可見,這一回對賈府的結局具有總體的概括性和預言性。

     第二,這一回正好又回到了小說常用的具有重大轉折意義的中秋節。如果說第一回的中秋是整個社會和賈府興衰的轉折點的話,那麼這一回就是「十二釵」這一代人命運的轉折點了。很明顯,緊接著後面的情形便一落千丈,猶如秋天狂風掃落葉(前半部分如四季之春夏,即賈府的「第二春」;後半部分如秋冬、陰陽對應。這一回寶、蘭、環所作詩的題目正是「秋」,香菱的名字後來也被改成「秋菱」)。

     第三,非常奇妙的是小說在章回數量上也與月亮有關。若以每十回代表一天,七十五回就是七天半,正好是月亮的四分之一週期,原來小說還不是一般地借用了月亮,整個情節發展都與月亮的變化準確對應。

     第四,更重要的是,第七十五回以後的五回所寫的內容都完完全全與前半部分對晴雯、迎春、香菱等的讖言對應,情節再沒有新的變化,只是由於前虛後實,後面寫得更為真實詳盡而已。如果接著寫下去,無疑也都將是讖言的一一驗證。前八十回所完成的「循環」如圖5所示。

  圖5 章回與月亮週期對應圖

     以上論述的結構原理之於《紅樓夢》,就如一把萬能的鑰匙,找到了它,就能將曹雪芹設置的「機關」一一破解。比如,我們可以據此肯定地推斷賈寶玉在家族衰落之後便成了演旦角的戲子,理由是:一則維持生計;二則志趣使然;三則與蔣玉菡對應。這也正好應了賈雨村在第二回比較賈寶玉與甄寶玉後作的猜測:若處在「薄祚寒門」,則「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娼」。不過,這並不是他最終的結局,寶玉在生活得到有限的改善之後便不再唱戲,開始了寫作《石頭記》。平凡無奇的石頭(如朱夫子《不自棄文》中的石頭)即代表此時身份低微的寶玉。這裡特別要注意,第一回中的「作者」或「我」都不是指曹雪芹本人,第一句「此開卷第一回也」,即說明小說已經進入了正文,餘下的部分就不再是「自序」之類文外的話。曹雪芹是以第三人稱出現的,他只是做相當於編輯的工作,如「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出目錄,分出章回,則提曰《金陵十二釵》」。而且前面寫的是「作者自雲……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書名都不同。也就是說,曹雪芹已經明確交待了本人與「作者」、「通靈」、「玉」和「石頭」沒有任何直接的關係,《紅樓夢》是寶玉的循環自傳而不是作者的自傳。就從文體而言,《紅樓夢》只是一部自傳體的演義小說(從賈演、賈源的名字的隱義亦可推知),所以我們研究曹雪芹的身世時,最好不要從小說中去找,否則就違背了曹雪芹的本意和小說研究的基本原則。賈寶玉的這一結局也仍在賈雨村的猜測之中:「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曹雪芹認為,人一生的陰陽循環由上、中、下3個階段組成。當然,這只是對寶玉命運的粗略推斷,由於篇幅有限,本文暫不作詳論。         

五、八十回的《紅樓夢》已是一部完整小說

     第一,借語讖言相對於佛道的「無言」來說,雖然是「假語村言」,但相對於小說故事本身,其借讖的內容卻是真實的。既然曹雪芹在開頭已經說明要「將真事隱去」,而「用假語村言」,那麼,「太虛幻境」、賈雨村的猜測,以及其他借語讖言將應驗的真事就必須隱去,而這些「真事」大都將發生在第七十五回之後,所以不能寫出來。這裡還可以理解為曹雪芹採用了「以無應對」和「以玄應對」的文學手法,而「以無應對」又只是表面的假象,用以轉移人們的視線。可誰知這一招果然奏效,長期以來許多人都疲於尋找、考證後半部分的下落而忽略了對前八十回的研究,其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

     第二,小說既然在結構上已經採用「陰陽對應」的手法,使整部小說形成了「中心」和「軸」兩種對稱關係,那麼,如果再繼續寫下去,就必然會使讀者產生一切都在意料中的重複的感覺,這無論如何都是為文之大忌。眾所周知,古典小說本來就特別講究文法,何況像曹雪芹這樣一位不落俗套、才華橫溢的作家,就更不可能犯這種低級的錯誤。而且不寫後半部分即能使小說有了前「有」後「無」、表「假」內「真」的陰陽對應關係,曹雪芹怎會再寫下去,有意弄巧成拙呢?可以說,如果他寫完後半部分就不會採用如此之多的寓意手法,反之亦然。雖然預演在小說創作中經常採用,但如此普遍就不正常了。其中霍啟、嬌杏等人的名字之所以也用這種手法,肯定只是為了保持小說的整體風格。

     另外,我們從「芙蓉誄」的內容也可以斷定曹雪芹是不準備寫後半部分的。如僅為祭晴雯,曹雪芹他不會如此突然大作文章,畢竟她只是配角,而且前半部分寫她、讚她的章節也並不多。這篇誄文其實是寶玉對黛玉的感情「透支」,曹雪芹緊接著也寫明了如果將「公子」、「女兒」等處略作改動就成了黛玉的誄文。

     第三,作者之所以只寫前八十回,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為了掩蓋其揭露和抨擊社會「時世」的目的,躲避當時(雍正末乾隆初)的「文字獄」。《紅樓夢》雖然採用以家喻國、以女代男的「陰陽對應」的手法,但並不就全部以陰代陽,曹雪芹不過是將原本同時進行的陰盛和陽衰前後錯位罷了。前面為了做到「大旨談情」,「毫不干涉時世」,「稱功頌德,眷眷無窮」,才寫了榮府(榮、寧二府,榮為「陰」,意即「虛榮」;寧為「陽」,意即「猙獰」)如何繁華、閨閣如何熱鬧、元春如何省親、詩社如何興旺等,但都不過是賈府短暫的「迴光返照」而已。這些違心的「假語」,曹雪芹起初還可以「敷衍」,但當發展到一定程度,紙就包不住火了。後半部分(以第七十五回為界)馬上就顯露出「陽衰」,如第七十六回史湘雲說「社也散了,詩也不作了。倒是他們父子叔侄縱橫起來。」可見後面就是寫男人如何「縱橫」,寧國府如何「造釁」。按照劇情的發展,這其中不但會牽涉到男人,而且會牽涉到家族以上的統治階層。這恐怕就不再是「風月」而是政治事件了,如果全都寫出來就必然會觸動統治者敏感的神經。作為一部小說,在當時小範圍內「指奸責佞貶惡誅邪」尚可,但若有「傷時罵世」之嫌則是不容許的,結果不但會使自己的創作前功盡棄,而且很可能招來殺身之禍,所以還是省去為好。這樣雖然仍會留下一些痕跡,但畢竟不足為據。同時,也只有省略才與第一回聲稱的主寫「閨閣」、「裙釵」以及不傷「時世」相符。

     然而曹雪芹為什麼要寫到第八十回,而不在第七十五回就結束呢?筆者認為:第一,因為這五回的內容非常重要,不可或缺,尤其是晴雯之死這件事的描寫,可以極大程度將賈府當家人的卑劣手段和寶玉對晴雯的真摯感情披露出來,這才是曹雪芹要認真做的(對應於前半部分的「敷衍」)。但隨著事件的不斷升級,就不得不委屈求全加以省略了。

     第二,對於後五回,曹雪芹真正重視的也只是前三回。我們從第七十九、第八十回的行文、構思中也可以看出曹雪芹的確已無心戀戰了,可以說有些「粗製濫造」。不用說語言遠不及前文精煉,富於詩意,而且對夏金桂、寶蟾、香菱之間關係的處理竟然與王熙鳳、尤二姐、秋桐幾乎雷同,可以說完全是在拼湊。筆者並不是說此時的曹雪芹江郎才盡,主要是因為他已經意識到繼續寫下去不符合小說的整體構思,這自然影響他的創作靈感。但筆者認為這兩回仍為原著,一是第五回讖言所指的夏金桂在第七十九回才出場;二是儘管曹雪芹沒有用心去寫,但還是寫得比後四十回的任何一回都好,更符合原意。第七十六回妙玉對聯句的黛玉和湘雲說:「想著你兩位警句已出,再若續時,恐後力不加。我竟要續貂,又恐有玷……如今收結,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這話也正是曹雪芹的借語,說明自己已明知在第七十五回之後再續寫是狗尾續貂,但為了「歸真」,還是要續寫五回。再以後「解夢」就得讀者的任務了,此即妙玉最後聯的一句:「烹茶更細論」。所以,即使後半部分存在,那也只是一篇毫無藝術價值的解說詞而已。對於這樣的「狗尾」,我們找它何苦呢?而且對於曹雪芹留下的一個如此精彩有趣、超大規模的「謎語」,我們為什麼一定要急於向出謎人索求謎底呢?「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他不是早就向我們叫板了嗎?

    第三,從章回數量與月亮週期上講,七十五回相當於八天七夜,按時間推算即到了二十三日中午,而月亮一般只在夜裡出現,前面七夜也就還未完成月亮的四分之一個週期,所以必須寫滿八十回才到第八夜(這也說明後兩回應為原著)。

     第四,這五回對幫助讀者「解夢」和認識曹雪芹的真實思想也有拋磚引玉的作用。

     綜上所述,曹雪芹是有意給人們留下一個完整的「殘缺」的。正如第五十回史湘雲所出謎語:「……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其實這個謎底不僅僅是「猴」,弦外之音指「後事終難繼」的《紅樓夢》小說本身,曹雪芹省略後半部分就如耍猴人剁去猴尾一樣。小說中還有一個謎語「雖不能言,有言必應」,同樣暗喻了《紅樓夢》本身;第七十五回寶玉三兄弟所作的「秋」詩也隻字未現,所以脂硯齋、明義等所謂看到了後半部分簡直是癡人說夢。即使曹雪芹寫了一些殘稿,也是他自己放棄了的,就像我們徒手畫一段四分之一的圓弧一樣,為了使圓弧顯得自然、準確,總是先勾勒出一個整圓的基本輪廓,然後將不需要的四分之三的部分擦掉。再說他們的評語也有許多含糊、矛盾的地方,即便有一些正確的,也只可能是曹雪芹透露的一點皮毛或全是主觀的猜測。由此可見,曹雪芹當年的創作生涯是多麼孤寂啊!天才的他竟然不曾找到一個知音。

     從第七回道人說「誰毀『風月鑒』,吾來救也!」也可以看出,曹雪芹早就意識到小說潛在的「危險」,並及時進行了「自救」。就在這自救的過程中,曹雪芹的天才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小說幾乎用盡了各種借讖的手法,尤其是詩詞曲賦,無不是語帶雙關,甚至是三關、四關。他這樣做也是希望小說能完整地保留和流傳下去,並通過它在黑暗中尋找和喚醒能「解其中味」的知音。

六、陰陽對應和陰陽循環結構原理的文學藝術價值  

    第一,「陰陽對應」和「陰陽循環」的結構使小說既豐富了內容,又節省了篇幅,還能保持清晰的脈絡。這不僅僅顯示出一個大作家「惜墨如金」的風範,而且增添了小說的含蓄性和多義性,給人留下充分想像的餘地,如寶玉所言「寧使文不足悲有餘」。

     第二,這種結構使小說能產生無窮的生命力和超越時空的現實意義。小說中同樣的故事彷彿無時無地不在上演,只不過姓氏不同而已,正是「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曹雪芹就是想通過一部《紅樓夢》以點概面,總結出社會的普遍規律,所以小說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哉」?而且故事發生的主要地點也是北京、南京不定。現在看來,《紅樓夢》至少可算是中國整個封建社會的縮影。

     第三,這種結構使小說更富有悲劇效果,給人以強烈的藝術震撼力。如果把小說中陰陽對應的人物互相替代,就正好成了《紅樓夢》的續集(指後半部分之後的續集)。看著一幕幕悲劇又在不同的人身上重演,不禁令人不寒而慄,愴然涕下。以此看來,許多人還沒有弄清《紅樓夢》的結構原理就去寫它的續集真是不自量力,豈不知曹雪芹已是無以復加地道盡了人世間情與怨,喜與悲。而曹雪芹真正沒有詳細去寫的社會的「陽盛陰衰」時期,大概是因為他認為其「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而且在封建社會裡,財富不過都是被少數地主統治階級佔有,大多數的農民總是貧苦的,「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所以不值得去謳歌。如果寫這些,小說就會失去批判現實主義的意義,所以他讓人物在「循環」中也跳過了這個階段(這時的「石頭」正停留在山上修煉)。當然這一階段我們也可以根據陰陽對應的原理進行推理,比如賈寶玉和林黛玉此時一定結成了感情非常深厚的夫妻,就像第一回「神瑛侍者」對「絳珠草」一樣,「日以甘露灌溉」。

     總之,這種被作者說成是借來「敷衍」的結構原理,卻使小說產生了精妙絕倫的中國古典美。另一方面,它又與「後現代主義」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借助藝術的手法將後半部分原本慘不忍睹的廢墟裝飾成美麗的海市蜃樓。

     通過以上分析可見,《紅樓夢》這部以浪漫、感性聞名於世的小說原來還具有非常精巧、嚴謹的結構。應該說這也正是曹雪芹採用了科學的、理性的結構原理才使《紅樓夢》具有無窮的藝術生命力,猶如一朵鮮花,它外形的美麗、色彩的鮮艷和氣味的芬芳都源自其一定的幾何形態和分子結構。曹雪芹將人和社會視為形神兼備的自然物,最終寫成了一部自然天成的小說,這恐怕是世界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現象,完全超越了人們對人文科學的傳統認識。二百多年前的《紅樓夢》竟兼有社會和自然雙重性。正是《紅樓夢》獨特的結構決定了它只需要前八十回就構成了自足體系,後半部分的結果是任何人包括曹雪芹本人都無法改變的。《紅樓夢》可謂是一道多元一次方程。    

    最後,願同所有喜愛《紅樓夢》的讀者一道,從《紅樓夢》的結構原理入手,在封建制度早已蕩然無存的今天徹底解開這場大夢,使人們從此對《紅樓夢》的「殘缺」不再感到遺憾,而是驚歎它的完美無缺,巧奪天工。關於《紅樓夢》其它方面的問題,將另撰文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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