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後四十回

論《紅樓夢》後四十回

論《紅樓夢》後四十回

紅樓評論

《紅樓夢》後四十回,因其出身問題,厄運至今。我每讀之,覺雖總體不如前文,然亦常有絕筆,頗多異彩,理應給予肯定。今僅於他人尚未論及或未深論的,尤其是我以為論誤的,撮要點水,試加賞析,還望論家讀者指正。

關於「賈門復職」

    「賈門復職」一節,確背曹雪芹原意。但是否因此就該打倒?我認為還需分析。補書,本來主要的是依靠補作者自己的生活經驗與審美理想而進行的創造性工作,故評價的準則,不宜是「全合前文」,而應是:一,情節的發展符合生活真實;二,符合藝術真實,主要是原作已定的基本傾向,人物性格,意境風格,而不是細節;三,趕超前作的思想性藝術性。下據此以析。

    

    有論者指出,曹雪芹父曹頫\於雍正朝被抄家罷官,但乾隆一上台就復被起用,同時起復的有一大批官員。續作者高鶚(權從此說)或不知雪芹家史,但身為舉人,他知道當朝的上述措施該無疑。況宦海沉浮乃干古常情,故高鶚改原作的「致使枷鎖扛』為「賈門復職」,生活依據充分。

    續書又引前文北靜王交好賈府,賈政雖迂而廉、皇帝寵愛賈妃等線索,把赦罪復爵寫得切紋合理,堪稱天衣之一袖,藝術上無破綻。

    「復職」使政治腐敗入木三分。由北靜王述聖旨知:雖賈家罪重據實而皇上「不忍加罪」者,為其罪犯下不犯上也.其「忠心」是可靠的,況乃國戚乎!因而終於找個名堂,復爵還產,果然「皇恩浩蕩」!——若真高鶚所續,我倒疑心他在作《春秋》了:此時他年已五十而未成進土,正多蕭條之感:現實生活的高官厚祿,全由賈赦一班行屍走肉的皇親包攬了。

    

    曹雪芹依身世寫賈家一敗塗地,明示家族滅亡不可挽回,高鶚據觀感,書賈門官復原職,曲現社會腐敗無可救藥;依曹文,賈家作惡多端,人怨天怒,終遭罷黜;據高作,賈門罪大惡極,而上念其忠,仍受重用。這裡確實顯示了曹高的不同構思。曹作自有其道理,高續亦別具深意:「復官」使人明白,封建政治是怎麼一回事,輔國治民的官僚是怎樣一群人,中國的歷史車輪有什麼在阻礙,被什麼所耽擱……

    「復官」不等於頌恩,未必淺薄。

關於寶玉讀書、中舉,辭行

    續書寫明,寶玉再次入學出於被迫,他視學校如牢籠,講書則面刺老師,作文則暗譏孔子,可見他並未改性。但突然一日,他說:那八股文我也要作幾篇!噫,此迥非昔日之寶玉矣!是的,此時黛玉已死,姐妹雲散,家剛抄過,伯兄在獄:他由是悟了。請聽赴考前他對母親哭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報答,只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於一輩子的事也完了,一輩子的不好也遮過去了。」他是以「功名」來贖身啊!其用心之良苦曲折,令人瞠目。但若不如此,便非「情癡情種」,便無「情極之毒」;不如此,便不是「行為偏僻性乖張」的賈寶玉了!拜辭賈政也是同樣。洋溢此中的人性,是凝重而複雜的,地遠天長的。這裡,理解與隔膜,親情與去意,憐憫與冷峻,感激與絕望,相互激盪;而一經調和,又幻化為眷戀全無,悲雲滿天。調色的,是一雙什麼樣的手啊!與此同時,這雙手還騰出一隻來把科舉制度狠命地戲弄了一番.脂批披露,曹雪芹讓寶玉先入獄,再乞丐,至「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才「貧窮不耐淒涼」,遁入空門。高鶚改作家富妻賢仕途輝煌,而決然撒手,是改逼上梁山為自覺決裂,使寶玉具有別一種光彩。讀完紅樓而愴然數日數月者,或亦得力於此。

關於「家道復初」

    此為續書遭責最苛而冤屈最深處。所以至此者,大約評者忽略了續書繼承著前作的「真」「假」藝術,認假作真。「家道復初」乃甄土隱答賈雨村言,則「真事隱」,而說「假雨村言」耳,故以《賈雨村歸結紅樓夢》為篇名總收全書。彼大書特書而論者不見,恐因「唯成份論」 作祟。

    當然,作品的傾向主要的不是由個別人物的幾句抽像表白來決定,而是由全部的生動形象綜合地體現出來的。我研讀續書多遍,體會一致:家道將終,氣數已盡。限於篇幅,長話短說:一,元妃死後,四大家族一損俱損,王史薛更慘,賈家從此失恃;二,內囊告盡,家庭經濟已由入不敷出漸至出無所出;三,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尤其是家族之星寶玉的背叛,捻滅了賈家唯一的希望(見寧榮二靈囑警幻語);四,主人翁們表現的所有的美好與追求,一概破滅,最後的畫面,是慘敗淒涼,全家籠罩於死氣中,甚至整個世界都到了末日。——這氛圍,與原作「樹倒猢猻散』、「忽喇喇大廈傾」之意境,氣韻相通,效果一致,而與假語正相反。

關於「釵婚黛死」

    釵婚黛死同時,頗巧。但從寶黛關係,和打擊的致命、退路的全無看,黛玉也確無存活之理,續作者精雕細刻,層層鋪墊,字字血聲聲淚,將黛玉之死寫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最後一筆,雖送芳魂西歸,卻使玉容永存‧

    寶釵的不幸種子也在婚禮中播下。她被迫演了不光彩的一幕。為了拯救死罪的哥哥,為了不傷母親那破碎的心,為了像個女孩兒的樣,淚眼望著深淵,她長歎一聲,跳了下去。那必然的結果——被棄——到來後,她獨處那烏眼雞群中,只能是「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其淒苦,更與何人說?文學史上,雖舉案齊眉,但為更高的精神而遭棄,她好像是第一個.

    寶玉是從來只誹謗名教而不反抗現實的,但在這婚禮中他悲憤地斥問當權者;「你們這都是做什麼頑呢?」公然不承認這強加的婚姻。他在這烈火中成熟,從此一步步「懸崖撒手」。

    悲劇的製造者們並非惡人,他們原是依那社會最普遍的「真理」辛辛苦苦為兒孫們編織著美滿與幸福,不承望,編出的竟是一張不幸之網,兜裹了兒孫,也覆罩了自己,永遠地。他們令人醒悟:那永恆的「真理』,原來只出產不幸。——怎樣的一種不幸啊!婚與死,寫得如此豐富遙深,輝煌悲壯,舉世罕見。

李十兒與柳五兒

    此二人是續書的創造。李十兒號召家人刁難賈政,聲口可聞;而其洞明通達與賈政的迂腐株守,又相映成趣。賈政哀歎家底空盡時,他解勸說:「老爺也不用焦心,這是家家這樣的,若是統總算起來,連王爺家還不夠。不過是裝著門面,過到那裡就到部裡。」他看得清楚:傾塌的,是整個的統治層!當賈政因清官做不得而困惑時,他更是一針見血指出:老爺不見這些年凡清官都犯事,凡污吏盡陞遷嗎?!寥寥數語,比「護官符」更尖銳,而李十兒較小沙彌,也出脫得更豐滿。

    續書滿足了柳五兒的夙願,讓她來到寶玉身邊,於是乎,曾幾何時,床前燈下,公子柔情似水,女兒芳心暗顫,但可惜,今非昔比,好景恨短,時過境遷,佳時如夢。不多久,柳五兒向紫鵑訴怨道:寶玉「如今索性連眼兒都不瞧了」。沒想到卻引來紫鵑輕輕的譏笑。——是啊,紫鵑鴛鴦這些過來者業已睡醒,而剛出道的柳五兒們新又入夢。續書人似乎在訴說著:人生的夢,沒有完啊。這一群睜開了眼睛,那一群又發出了夢囈,不幸就這樣週而復始,歷史便如此循環演進,當生活閃到背後去時,——人,也就一代又一代,從夢鄉移入了墓地。

    可悲的人生……

    曹雪芹栽培的《紅樓夢》,干壯根深,卻缺枝少丫,高鶚替它接枝後,二百年來,真是「風刀霜劍嚴相逼」,但它是花日繁而香濃,果益碩而味正。大眾享用它,愛戴它,讚美它。所以,原作續作,「俱為一體,陟罰藏否,不宜異同」。不管其出身如何,《紅樓夢》後四十回應該受到公正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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